赵丽宏,国家一级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兼职教授。 出版著作80余部,多部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发表。曾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首届冰心散文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3年国际诗歌大奖——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奖等30多种国内外奖项。有《与象共舞》《顶碗少年》《蝈蝈》《囚蚁》《晨昏诺日朗》《青鸟》等多篇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 黑暗中的眼睛 天一黑,大地就开始闪闪发光。 随着夜幕降临,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亮起了灯光。白天看上去威严冷漠的大楼,每扇窗户都变得晶莹闪烁,就像一座座透明闪亮的水晶山,仿佛远远地就能看清这些山中正在发生的一切故事。而在白天,这些楼房都是陌生的。街道上空的路灯在同一个瞬间亮起来。这些街灯,比天上的星星、月亮亮得多,它们俯瞰着在夜幕下曲折蜿蜒的路面,把路上的人和车都照亮了。街道上的车灯,是流动的光芒,黄色的灯,白色的灯,红色的灯,在路面上拽出一串串珍珠宝石一样的光影…… 在童童的眼里,所有的灯都像是一只只眼睛。他能发现很多大人无法发现的秘密。街上来往的汽车,每辆车的眼睛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汽车是圆眼睛,有的汽车是方眼睛,还有椭圆的、长方形的、三角形和菱形的。汽车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童童只要看到灯光,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汽车。童童跟着妈妈在路上急匆匆地走,今天是妈妈去看外婆的日子。外婆住得不算远,走路过去要半个小时,妈妈一个星期去看外婆一次,每个星期六的晚上,这是老规矩。妈妈牵着小狗米尼走在前面。米尼是一条棕红色的泰迪小狗,长着一身卷毛,东张西望,蹦蹦跳跳,没有一刻安分。但是只要妈妈轻轻吆喝一声:“米尼,听话!”小狗米尼就乖乖地回到它该走的路上,跟在妈妈身后,放慢了脚步。 去外婆家的路上有一所小学,名叫岚山小学。童童不明白,明明没有山,为什么要叫岚山小学。白天小学里有很多人,学生、老师进进出出,操场上能看到小学生奔跑欢跳的身影,还能听到喧闹的声音。童童今年六岁,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他向往上学,每次经过岚山小学,都忍不住要停下脚步,站在那扇镂空的黑色铁门前往里张望一下。不过那是在白天,到晚上,岚山小学就没有什么看头了,透过锁着的大铁门,只见校园一片幽暗,什么也看不清。白天喧闹的世界,天一黑,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静悄悄,黑黢黢,有点神秘。晚上经过那里时,童童总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是,这天晚上经过岚山小学时,童童不得不停住脚步,因为,米尼站在黑铁门前不动了。它站在铁门前,眼睛呆呆地盯着铁门里那条通向校园的水泥路,尾巴摇个不停。 米尼在铁门里发现了什么?童童顺着米尼的目光望去,在路边那一堆堆幽暗的灌木丛阴影中,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金黄色亮点,就像两朵小火苗,在夜风中一闪一闪,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米尼突然对着铁门里面大声叫起来,叫声中有一种惊奇,也有一点紧张。 幽暗中那两朵小火苗仍在那里一闪一闪。 “米尼!乱叫什么!快过来!” 前面,传来妈妈的厉声吆喝。 米尼退后了一步,没有理会妈妈,继续直着嗓子对着铁门里面大声叫。 那两朵小火苗突然消失了。这时,童童看到,在灌木丛前面的水泥道上,出现了一团黑影,是一条小狗的背影!它离开灌木丛,往学校里面走去。幽暗中,只看到它两个竖起的耳朵,一条拖在身后的短尾巴。在路灯的微光中,依稀可以辨出它的黑褐色的皮毛。 “米尼,快过来!你们磨蹭什么!”妈妈站在前面,有点不耐烦了。在她的叫声中,米尼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前走去。可童童仍站在那里不动。他想把那条小狗看得更清楚一点,想看到它会走到哪里去。 妈妈看到童童还在那里发呆,又喊了一声:“童童,你发什么呆啊?” 童童回头嘟哝了一声:“里面有一条小狗。” 一听到有条小狗,妈妈转身走了回来,也站到了铁门前。米尼也跟着回来了。可是,铁门里已经没有了小狗的影子。 “我看见它的眼睛了,是一条小黑狗。” 人重要,还是狗重要 外婆病了,发烧好几天不退,一个人躺在床上。老人家七十七岁了,一个人独居,性格好强,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都是独自忙碌。童童妈妈要请个保姆照顾她,她不要。她说:“我身体好,没有必要让别人来照顾,除非哪一天我躺倒了。”现在她躺倒了。 一看到童童进了门,外婆从床上坐起身,眉开眼笑。 妈妈问外婆:“妈,您好点了吗?” 外婆把童童拉到身边,随口答道:“好啦好啦,这就起来了。”说着,就手扶着童童下了床。 蹲在床边的米尼大概感觉被冷落了,噌地一下跳到床上,冲着俯身穿鞋的外婆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叫啥呀,狗东西!床不是你待的地方!快下来!”外婆转身厉声呵斥。可米尼不买账,仍然站在床上,摇着尾巴,对着外婆叫得更响了。 “狗东西!这么不听话!”外婆生气了,放开搂着童童的手,想抓米尼,米尼敏捷地躲开了。 “外婆,它叫米尼,不叫狗东西。”童童觉得外婆喊“狗东西”很难听,想纠正外婆。 “不听话,就是狗东西!”外婆回头对妈妈说,“这大概都是被你们宠出来的,没规没矩。床是人睡的,狗怎么能上来!” 妈妈板着脸一言不发,她走到床边,把米尼从床上抱下来,放到门边的角落里,然后手指着米尼的鼻子,低声却严厉地命令道:“蹲着,别动!” 米尼仰望着妈妈严肃的面孔,乖乖地蹲着,一动也不动。妈妈走开了,它仍然安静地蹲在那里,再也不发出声音。 “唉,带着狗来,狗就成了中心,大家都围着它转。”外婆摇着头说,“狗重要,还是人重要?” 外婆好像是自说自话,但她的眼睛盯着妈妈看。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一个人来看您,不带米尼就是了。”妈妈一面扫地,一面回答外婆。 “童童要一起来的!”外婆急了,以为妈妈以后真的一个人来。 “外婆,我要来的。妈妈不带我来,我一个人来,我认识路的。”童童拉着外婆的手安慰她,“但是,我想让米尼陪我一起来。” 一直蹲着不动的米尼以为童童在叫它,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童童身边。童童摸摸米尼的头,先看着米尼咧嘴一笑,又看看外婆抿着嘴笑。 外婆不说话,挥了挥手,把头扭过去,看着别的地方。 妈妈也不说话,但掩着嘴偷偷笑了。 妈妈给外婆量了体温,外婆的烧已经退了。外婆自己看了看体温计,大声对妈妈说:“走吧走吧,早点回去,我没事了。” 看外婆精神十足的样子,确实没什么事了。妈妈检查了冰箱,取出一些不新鲜的食物,放入新买的蔬菜和水果。 “你不要为我浪费钱,我一个老人,胃口小,吃不了多少东西。”外婆看着妈妈在冰箱前忙碌,嘴里嘟嘟哝哝地数落着,“你们现在家里花销多,要养孩子,还要养狗。用在狗身上的钱,比得上养一个小孩的花销了吧。” …… 【后记:另一个结尾】 黑木头死了。黑木头用它的生命,挽救了外婆。 写完这个结尾,我的心里有点伤感。我本想让黑木头在我的小说中活下去。故事结束的时候,黑木头还活着,还每天陪着外婆,和童童在街上散步……我相信读者也会这样希望。但是世上的事常常不完美,而不完美的结局中,也会孕育新的希望。黑木头的死,是一个悲剧,它的离去,却使曾经关心过它的这一家人更加亲密无间。这样的结尾,是我思考再三后的构思。 但在我的心里,黑木头仍活着,这部小说叙述的故事,仍在我的想象中继续着,也仍在我得到创作灵感的现实生活中继续着。 有读者问我,你为什么会写这部小说?现实生活中是不是真有这样一条小狗? 我要告诉读者,在现实生活中,我确实遇到了和黑木头命运相似的一条小狗,这条小狗感动了我,给了我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和动力。 大概是在三年前,在离我居所不远的一所中学里,人们发现了一条流浪狗,它每天晚上在校门里面出现,远远地注视着从校门口经过的人。人们给它送食物,大声招呼它,可它始终和人保持着距离,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也是关注它的人之一。这条小狗,孤独、沉默,不愿意接近人。我很好奇,想接近这条小狗,想了解它的过去,也想探知它如何在孤单中生活。但是我只能远远地观察它,每次刚一走近它,它就跑得无影无踪。而且,和它的相遇,都是在天黑以后。 还有几个过路人,和我一样关注这条小狗。好几个人每天晚上到学校门口来给它送食物。有一位中年女士,甚至执着地设法想收养它,带它回家。小说中笼子事件和麻醉枪事件,就是那位女士的作为。我亲眼目睹,甚至亲身参与其中。这条小狗,以它的智慧和倔强,和关心着它的人周旋,没有一个人能接近它。这条小狗和人的对峙,延续了整整两年。春夏秋冬,风雨霜雪,它总是以相同的姿态,等候在学校门口。它默默地在黑暗中出现,然后幽灵一般消失。 我设法了解这条小狗的过去,想知道它为何如此孤僻多疑,如此不信任人类。得到的信息隐约而不完整,但是很确定的是,它曾经被人虐待,所以它拒绝人接近。我曾经很多次在街心花园和马路上和它单独相遇,我大声喊它,想和它交流,它只是回头看我一眼,每次都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条小狗,是一个既让人惊奇又让人心疼的谜。 一年前,这条小狗突然消失,不知去向。我每天晚上经过这所中学门口,都会停下脚步,希望看到它,但它再也没有出现。我想,也许,它已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孤独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小说,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构思的。在小说中,我给这条小狗取名“黑木头”,并以这个名字作为小说的题目。我在小说中写一条流浪狗的命运,也写人间的亲情和动物之间发生的冲突和契合,这是生灵和爱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可以让现代人思索生命的意义。 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在街上,我遇到了那位曾经千方百计想收养这条流浪狗的中年女士,得知这条小狗已经被她收养。这个意外的消息,令我惊喜。她告诉我,为捉住这条小狗,一天晚上,几十位年轻的志愿者随她一起出动,在校园里围追堵截,小狗终于无路可逃,最后被一条大毯子罩住,女士把它带回了家。我更关心的,是小狗到她家后的状况。她告诉我,它还住在笼子里,但已经慢慢习惯她的照顾,不再那么固执。我希望看看这条小狗,女士说,等它完全习惯了,她会带它上街散步。分手时,她笑着说:“也许你还能看到它。随缘吧。” 数月前的一天深夜,我路过那所中学,又遇到了那位女士,她的身后,跟着一条小狗。女士步履匆匆地走着,小狗疾步跟在她身后。小狗的身影,是我熟悉的,这正是那条曾经在这里和人对峙了无数个夜晚的流浪狗!女士停下脚步,抱起小狗,我在路灯黄色的光芒中看清了这条小狗的真实面目——黑褐色的皮毛,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它羞怯地看着我,目光中似乎已没有了惊恐。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低下头,温顺地让我抚摸…… 这是真实的情景。这条小狗,不是小说中的黑木头,但黑木头是它的原型。所以,读者可以想象小说的另外一种结尾:黑木头还活着,它的生命还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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