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儿有一个不知道自己出生月份的人。 在她初三的某一天,最末一节课,任课的老师刚要宣布下课,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因天热而没有关闭的教室门前,两人默契地打了招呼,任课老师快步走出去,班主任拿着一叠东西进来,顺手带上门,顿时走廊里放学的滚滚声浪被堵在了外面。 “怎么样,还静不下来?”他把手里的东西往讲台上一扔,两手撑住桌面。很多同学正抓紧时间理书包,老师随意地盯住一个目标看,不再说一句话,神色忧戚而严峻地等待。 教室里终于安静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讲台的方向。 老师眨着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抓起带来的东西用力挥了挥说:“这是毕业班学生报名情况登记表,请大家带回家填写,明天一早和户口簿一块儿交上来。”他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过每一个学生,又加重语气关照:“记住了,一定要认真、仔细填写,不要填错。明天不要忘记带户口簿,我要核对一下。肯定有人会填错的,唉,你们这些人啊,什么时候能不依赖大人!”他的头跟着话语不停地摇晃。 老师是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并因此落下了耳疾,有时听力很差。听力很差时他就将右手拢起置于右耳边,头微微前倾,连声说“啊,再说一遍”,但这样的情形不算多。已到中年的老师有时候听力甚至超常好,连后排男生自习时冷不丁极含糊地轻轻哼半句歌词都逃脱不了,面对他不满的目光,男生心存侥幸地继续运作手中的笔并嘀咕一声“聋子”,老师立即习惯地把两手往讲台上一撑,头微昂:“在座的各位耳朵都比我好,希望不要让我觉出的噪声影响其他同学自修。” ——这位老师,我们初三的班主任,在大家传表格的哗哗声中又感慨:“肯定不止一个人会出错,唉,你们这一代人啊!”他松弛的两颊微微颤抖,眉头紧紧锁出了沧桑的纹路。就这样,他注视着自己的学生将表格由前往后传送。 第二天,第一个被叫去的是她:自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几乎所有人(包括面前这位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归来的、严格的班主任)公认的、仔细而认真的好学生。 “你怎么写错了?”老师一贯激昂的声音微微压低了,因此在豪爽里透出些许柔和,他略微虚胖的脸由笑中露出意想不到的神色。 是啊,我怎么填错了呢?我是检查过、很仔细地检查过不止一遍的呀。她垂着眼帘,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你把出生月份写错了,是一月份,不是五月份,你看户口簿。”老师的声音依然干净利落,还带着丝孩子气的得意。 她心底一个咯噔:我是五月份的生日,老师看错了。她绷紧的心哗一下松了,目光自然地随老师的指点去看那户口簿。 “你看。”老师说。 她的眼睛倏地瞪得老大,因为方格内黑色的阿拉伯数字确确实实写着“1”! 接过老师递来的橡皮时,她的脸烧得滚烫。轻轻地擦去错处,修正好了,她抱歉地对老师笑了笑。 老师也笑笑,很随意地说:“下次不要搞错了,一月是水仙的季节,而五月是蔷薇花的时节。水仙的季节,很好记。”老师喜欢水仙,一有机会他就会跟学生们说水仙高洁、自爱。因此说完“水仙的季节,很好记”,他的笑也就更舒展了,仿佛一朵花尽情地开放。带着这样的笑容,他低头去看桌上的表格,报出又一个名字,让她叫那同学来办公室。 她应答一声,也不知老师是否听见自己细细的嗓音,便退出去。 教师办公室外的走廊窄长,光线暗淡,她瞧着墙壁下半截的墨绿色,有点儿发呆,像梦游一般游向前,游上拐角处往教室去的楼梯,在嚷嚷的课间吵闹声里努力镇静地走。 一边走,她的脑子里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生日之谜开始与这个梦幻女孩为伴。 这一年是1984年,校园里飘着树和青草的味道,数不清的鲜红色野蔷薇缠绕着栅栏,在通往学校苗圃的那条小路上疯开。暮春的气息暖暖地掀动十五岁少女的心。 女孩痴迷地睁着一双懵懂而柔软的眼睛,乌黑发亮的头发用橡皮筋扎成两个羊角,不高不低地晃荡在脑后。粉红色、下摆不带橡皮筋收缩的夹克衫透着姐姐留下的气息,空空落落地被她瘦瘦的骨架支撑;一双小小、黑色的平底圆头皮鞋是她的心爱。 ——她的名字叫林子。森林的“林”,孩子的“子”。 第一章野孩子 长途汽车穿过城市的水泥马路,很快行驶在覆盖泥土的大道上。两边的杨树、榆树已开始落叶,田地里稀稀拉拉,没了热闹的翠绿和金黄,也没了忙碌的农人的身影……深秋萧瑟的景致被飞快地往后传送,风儿肆意撩动我的头发,把我的心鼓动得要蹿上云海——终于,终点站到了,它随我一起安然无恙地停靠在进乡村的汽车站。 “这就是妈妈这儿的汽车站。”我眼睛溜着四周,告诉十六岁的表姐蓝。 蓝姐下了车,又回身把我抱下去。我飞快地从她的双臂中滑下,当踩在硬冷灰白的泥地上时,有股暖流箭一般由脚底冲向头顶,冲得四岁的我意气风发:“蓝姐,我认识去妈妈那儿的路,我带你走。”我昂着童花头激动地说,心里装满了自豪和无边的快乐。 “好,林子,你带路。”高高大大的蓝姐牵住小小矮矮的我的手,踏上往村落去的道路。 道路蜿蜒而绵长,在片片有些落荒的农田之间无限伸展,不知名的已经枯黄的野草不时撞进我们的眼帘。我蹦蹦跳跳地走着走着,针扎般的疼痛开始直往脚心钻,我的脚疼得不行,速度慢下来。 “对不对,林子?对不对,林子,你没记错吧?”蓝姐不断地问,语气越来越充塞疑惑,大眼睛定定地看向远处,眉头在夕照下拧得紧紧的。 我不知所措,也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太阳渐渐移向山的后面,尖尖的山巅隐隐约约,突兀于一片红彤彤的背景之中,并不清晰的边缘也由此放射出灿灿的光亮,将我四岁的心灵又燃烧得火热。 那时的我,有着蓝姐的牵手,除了勇往直前的思想,除了惊叹和欣喜,心里面没有其他。那时候以至于很长很长时间以后,十六岁的迷茫、十六岁的忧虑、十六岁的感伤都不曾抵达我的心房。一直到我进入十六岁之后,才慢慢知道:十六岁是诗,十六岁是歌,十六岁人的心灵被这些诗和歌装得沉沉的,十六岁的心灵是有着故事且堆砌着沉重的。一直到岁月真的在容颜落下痕迹,我开始想念过去并越来越会追忆和思索曾经的人事,才渐渐领悟:十六岁,生活五彩斑斓,在蓝天和白云下变幻出的图景有多么丰富、婀娜!突然想到蓝姐。“当年使恐惧远离幼小的我并且让我在心里觉得即使危险在头顶上空也不能够降临的她,正值十六岁。”我自言自语。蓝姐十六岁的身影、笑靥、沉思……潮水般向我涌来,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当时与蓝姐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在积极地投身于社会,他们被称为“小将”。那时有很多叱咤风云的“小将”,他们被看作是最“英勇顽强”的分子。蓝姐因为家庭有问题而一直被拒之于门外,就逍遥着,这正合她的品性,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干脆办了休学在家。蓝姐不大言语,开口始终慢声细语,一双略显忧郁的眼睛温和、洁净,如大山里的湖。 “问问别人吧。”蓝姐终于忍不住了,她追上前侧一个扛着农具归家的农人,问道:“萧港是朝这儿走吗?” 那农人一脸讶异,紫铜色的额头皱折出几道纹路,他用我还有点儿听得懂的当地话大呼:错得太远,错得太远。我们,虽然没有走上截然相反方向的路,但所在点也是在与一百八十度相差无几的钝角另一条边上了。本来有长途汽车可以坐回刚才的汽车站,但此时末班车已经开过。 “末班车已经开过。”蓝姐低语,握住我的手抖动了一下。 “蓝姐,走错了吗?”我怯怯地问,瞟了一眼前后不着边的农田,而在路的两侧,两座土山陡峭地竖立着,把我们夹在中间。 蓝姐凝视着夕阳暗淡的前方,说:“走。”她拽住我转身就往回走,脚下呼呼生风。 不一会儿,身体不好的蓝姐就气喘吁吁了,但她丝毫不肯慢下步子,还隔一会儿就跟我说:“林子,你妈妈等我们了,我们得快点走。林子,走快了可以早点看到妈妈和姐姐,林子想妈妈、想姐姐对吗?我们走快点。” 我却出不了声,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似的,脚底板痛得要命。 “林子,还走得动吗?”蓝姐大口喘着气问我。 “嗯。”我支支吾吾地说,“走得动的,蓝姐,你呢?” “脚疼了吧?” 我不吱声,继续走。忽然我被提了起来,是蓝姐细长的胳膊,她拦腰夹起我,斜弯着腰肢往前走去…… 到了妈妈的小屋的时候,天已经全部黑了,一盏套着玻璃罩的煤油灯下,姐姐的大眼睛快乐地不停转动。 姐姐长着一张白白胖胖、好像总是在笑的脸,齐耳的短发密密地罩住大大的脑袋,橘黄色的灯芯绒外衣上绣着一些小花小草,花草丛里还有一只低头啄米的小鸡。妈妈扯着蓝姐说话时,她就给我看那小鸡。我悬空双脚坐在木凳上,告诉她我的脚好痛。姐姐马上取来一双黑色的小布鞋,告诉我是妈妈做的。“你套上布鞋就好了,我就穿这鞋,我的脚底从来没有痛过。”她说。 我马上踢掉小皮鞋,换上姐姐的布鞋,立即下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脚好像真的不疼了,不知不觉,我的注意力转到小屋上,我来来回回很仔细地打量起妈妈和姐姐住的地方。 “姐姐,这是烂泥做的屋子啊!”我大叫着用手不停地擦墙壁。在我做过的游戏中,用土堆起的小房屋,摧毁的方法除了用手推倒就是水冲。在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我几次亲眼看着自己的烂泥杰作毁于瞬间。 “不对,不对,这是土坯,专门造房子用的。”姐姐跳过来,顺手扯下一根支出墙面的草,“泥里加了很多东西呢。看,有草,硬硬的,不怕风吹雨打。”她肉鼓鼓的小拳头咚咚咚砸向灰扑扑的墙壁。 我大笑起来,也捏着小而骨头突起的拳头加入擂墙的行列。咚咚咚,在激烈的撞击声中,两个小女孩的笑声很响地爆发于小小的空间。 “哎呀呀,屋顶要给掀翻了。”妈妈指出我们制造的分贝力量强大却没有发令阻止,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蓝姐也笑,我和姐姐也就笑得更加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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