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里的旧光阴》分为两辑,一辑是皖南的器物,一辑是皖南的村落。在村落这一辑中,作者的笔端带有深深的怀旧和亲情感,是童年皖南的乡村忆旧。在器物这一辑中,我们看到皖南锄耕文化深厚的内蕴和独特。散文集的写作基调是明亮、温暖的。作者以她语言的火焰照亮了一个被时光掩埋的澄明乡村。 作者简介: 项丽敏:居于皖南太平湖畔,写作散文、诗歌、童话,已出版的作品集有《金色湖滩》、《花森林》、《临湖:太平湖摄手记》、《美好的事物那么寂静》。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目录: 第一辑器物里的旧光阴 竹椅 锅炝炉子 杀猪桶 茶箩 粿限子 水桶 榔槌 鞋植头 狗气死 鸡罩子 凉床 百子橘 竹茶筒 长板凳第一辑 器物里的旧光阴 竹椅 锅炝炉子 杀猪桶 茶箩 粿限子 水桶 榔槌 鞋植头 狗气死 鸡罩子 凉床 百子橘 竹茶筒 长板凳 蒲扇 站桶 八仙桌 笠帽 草鞋 摇篮 稻箩 竹扁担 竹匾 凉席 煤油灯 砂罐 板车 石磨 水缸 饭甑子 木梯 葫芦飘 酸菜缸 烘笼 火桶 木碓 桌合 第二辑 皖南乡村段落 皖南乡村段落 阁楼上的小丫 住在乡下的母亲 时光小镇 古村散记 我的皖南(后记)竹椅有些年头了,那两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里泛着油红的光,静默安然,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在尘世里过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对母女椅,在我6岁的时候,它们经由一个扳匠的手进入人间,来到我和母亲的生活。 我的母亲是一个乡村教师,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缝和凹处,仿佛丛林里任意生长的蘑菇,一条山路盘山绕水串连着村子,除了天空旋飞的山鹰,没有人能看到路的尽头。母亲就在这样的村子里教着书,从18岁到58岁,用四十年的人生脚步丈量着这条路的曲折与长度。 我是在母亲30岁的时候出生的,仿佛一个意外,其实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亲太孤单了,在那样深的山里教着书,一个人,长年累月的一个人,除了脚边的影子再也没有个伴儿,于是命运就给她派了一个做伴的人——另一个酷似她的小影子。母亲对于我的到来并不喜悦,甚至很懊恼,她已经有了一个尚在学步、需要喂养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没有精力再照料一个更小的婴儿。在我还是棵脆弱的胚芽附着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她曾用从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担压迫的方法试图摆脱我,摆脱这个给已经够麻烦的生活增添麻烦的意外,只是上天的意志并不以她的意志改弦易辙,秋天的时候,我像熟了的果子从她的枝丫上落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频繁地梦见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条弯来弯去没有尽头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阳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丛里生蛋的野雉和树冠端坐的猕猴,大半天碰不到一个路人。我和母亲大概是这条山路最常见的身影了,每到周末,母亲会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背着小小的布包跟在母亲身后,从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里住着哥哥和奶奶。父亲不在家,父亲在更远的山那边工作。 我和母亲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先是听到扳匠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跟在我们的身后有一阵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还有回音。母亲把担子换了一个肩头,回头看了看,催着我快些跟上。我也随着母亲的目光回过头,只看到山尖的日头快落下去了,没有看到人影——脚步声是隔着几道弯传来的。我在母亲催促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不安,母亲是害怕那很重的脚步么?这条路上经常会有奇怪的声音,隐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对这些声音母亲并不害怕,母亲说那是野兔和山狸在捉迷藏呢。 当脚步声接近我们身边的时候,母亲终于忍不住把担子从肩上卸下,停在路边,回头对我说:“丽敏往边上站,让一让路。”这时我们就看见了一个背上扛着刀、锯、锉之类、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过来。 “是个扳匠。”等那人走过去消失在路弯上的时候,母亲舒了口气。 “扳匠是什么啊?”对不懂的东西我总是喜欢问。 “扳匠就是做竹椅的师傅。”母亲说。 “做竹椅的师傅不是竹匠么?”“竹匠是竹匠,扳匠是扳匠,不同的。”母亲不耐烦再多给我讲了,把担子放在肩头招呼我快一点,赶着脚向家的方向走去。 长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扳匠和竹匠的区别。竹匠是把竹子剖成篾片和篾丝,编制成竹篮、竹篓、竹筛、竹席等日用器物的师傅;扳匠是把竹子剖开后用火熏,再以臂力将熏得微黑冒气泡的竹节扳弯,弯成九十度直角,以榫销连接,制成竹椅、竹床、竹摇篮等家具类器物的师傅。 后来我们经常在这条山路上见到那个扳匠,有时是面对面的遇见,扳匠其实有副很和善的面目,喜欢笑,远远地看见我们就憨憨地咧开嘴,有时会指手画脚地比画着什么——原来他是哑巴。遇见的次数多了便仿佛成了熟人,如果顺路,扳匠会帮母亲挑一截路的担子,那么沉的担子一到他的肩头就变得轻了,母亲拽着我,小跑着才能赶得上。 半年后,扳匠扛着他的工具到母亲教书的村子里做事,地点就在教室的隔壁。那教室原是一问老祠堂的房子改成的,老祠堂很大,有三层院落,另两层院落派了别的用场,一层住着八旬的老五保户,一层堆了杂物,并空出一半地方专给外面来的手艺人干活用。 哑巴扳匠不会说话,每天却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七嘴八舌地评论他的手艺,一只竹椅扳出来,小孩们便抢着坐上去,我总是抢不到,母亲也不让我抢,母亲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问。“就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母亲说。 扳匠歇气的时候会走到教室这边来听母亲上课,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那么小的座位坐着那么高大的人,就像一只骆驼卡在小树里,简直有些可笑。 扳匠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大人,有些羞涩,听课的态度很认真,把黑板上的字一笔一画用手指写在课桌上。 扳匠在村子里做了一段日子,临走的时候拎了两把新崭崭的竹椅放在母亲面前,涨红着脸用手比画着,指指小竹椅指指我,指指大竹椅指指母亲,又指着大竹椅的椅背让母亲看,椅背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教书育人。 母亲收下了两把竹椅,拿钱给扳匠的时候却被扳匠狠狠瞪了一眼,扳匠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臂,像是自尊心受了很大的伤害,脸都变形了。母亲赶紧收起钱,指着大竹椅上的字对扳匠挑出大拇指,扳匠立刻咧嘴笑了起来,腼腆地低下头。 扳匠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大概是去了别的地方了吧。皖南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山路,游走异乡的手艺人不会总是走在一条山路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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