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因《性格组合论》、《论文学主体性》等著作而风靡内地文坛的刘再复,近年来致力于研究文学经典《红楼梦》。他凭自己独特的角度、见解、学识和悟性,开辟出悟读悟证《红楼梦》的蹊径,与俞平伯的《〈红楼梦〉辩》遥相呼应。 本书在《红楼梦悟》的基础上再出发,从多种角度纵论《红楼梦》。比较难得的是两代学者真诚对话,因是父女,又是异性,关注点有所不同,对话中既有互动,又有启发,还有质疑,处处擦出火花,引起阅读趣味。 [梅]父亲全面认同曹雪芹的审美理想,甚至借用康德“天上星辰,地上道德律”的语言范式表述为“天上星辰,地上女儿”。《红楼梦》的这一绝对价值观、美学观固然精彩,固然有高度原创性,但是,他认为女儿嫁后会变成“死珠”、“鱼眼睛”,这不是太贬低了“女人性”吗?女儿性如同天上的星辰,女人性就是地上的泡沫吗?嫁后的女人就没有美的魅力吗?“死珠”是结婚女子的宿命吗?青年母亲、中年母亲甚至老年母亲就不美吗?这难道不是以“青春”的名义把女性做了等级之分了吗? [复]剑梅不像我如此绝对地肯定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她从女性主义批评的立场,对曹雪芹作出学术提问。我喜欢剑梅的挑战,无论是针对《红楼梦》文本还是针对我的阅读。当然,我也不会因为她是自己的女儿就会让步。我爱女儿,但更爱真理。就上述这一问题而言,我便回应她…… 作者简介: 刘再复,1941年生于福建南安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研究所所长。1989年旅居美国,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客座研究员、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名誉教授、台湾东海大学讲座教授。主要著作有《鲁迅美学思想沦稿》、《性格组合论》、《传统与中国人》、《放逐诸神》目录: 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 自序一: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儿 自序二:青春共和国的领悟 第一辑 第一章《红楼梦》阅读法门 (一)学与悟的分野 (二)心灵悟证与身世考证 (三)悟证抵达深渊 (四)悟证与知识考古学 第二章《红楼梦》精神内涵的四维结构 (一)欲向度 (二)情向度 (三)灵向度 (四)空向度 第三章《红楼梦》的题旨选择不为点缀而为自救的讲述——“红楼四书”总序 自序一: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儿 自序二:青春共和国的领悟 第一辑 第一章《红楼梦》阅读法门 (一)学与悟的分野 (二)心灵悟证与身世考证 (三)悟证抵达深渊 (四)悟证与知识考古学 第二章《红楼梦》精神内涵的四维结构 (一)欲向度 (二)情向度 (三)灵向度 (四)空向度 第三章《红楼梦》的题旨选择 (一)立名的选择 (二)立旨的选择 (三)立境的选择 第二辑 第四章对《红楼梦》的女性主义批评 (一)女性主义的多元立场 (二)骑士精神与女儿崇拜 (三)女儿性与女人性的冲突 第五章女性的历史视角 (一)父性向上之眼与母性向下之眼 (二)男人的中心眼睛和女子的中性眼睛 (三)历史的质在女子身上 第六章通观美学与青春图式 (一)曹雪芹的通观美学 (二)女儿本体论 (三)质美、性美、神美、貌美 (四)情痴、情毒、情悟 第三辑 第七章父与子的冲突 (一)贾政的焦虑 (二)正统与异端 (三)世俗贵族与精神贵族 (四)世界原则和宇宙原则 第八章两种人生状态 (一)人生的本与末 (二)《好了歌》与大乘止观哲学 (三)平淡栖居状态与诗意栖居状态 (四)寻找澄明之境 第九章关于第三类宗教的讨论 (一)“创教”课题 (二)高于道德境界的类宗教境界 (三)第三类宗教的假设 (四)易信仰:审美代宗教 第四辑 第十章红楼女性的文化类型 (一)林黛玉的庄禅文化投射 (二)史湘云的名士文化投射 (三)王熙凤、探春的法家文化投射 (四)文学文化大自在 第五辑 第十一章异端与荒诞意识 (一)槛外人的异端内涵 (二)反讽小手法与荒诞大范畴 (三)《红楼梦》的荒诞哲学 (四)曹雪芹的“槛外人”与加缪的“局外人” 第十二章东西方两大文化景观——曹雪芹与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宝玉与基督 (二)拯救与自救 (三)返回苦难与超越苦难 (四)宝玉、阿廖沙、梅什金 后记重新拥抱文学的幸福第一辑 第一章《红楼梦》阅读法门 (一)学与悟的分野 梅:爸爸,趁您来探亲,我又在假期中,抓住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想和您讨论《红楼梦》。我的专业重心虽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但是作为一个学人,如果缺少古典文学修养,那就难以深厚,尤其是作为中国人,如果缺少对《红楼梦》的深度阅读和理解,恐怕更是不行的。 复:你有这种认识,非常好。在讨论中,你多提点问题。《红楼梦》你应当“天天读”。坚持下去,天天有所悟,你就会是一个真正的“文学中人”。你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国思维方式有兴趣,也应以《红楼梦》为基础地去了解和深化。永远不要离开《红楼梦》,永远不要离开这一最伟大的宝藏。 梅:我读《红楼梦》,度过一个“玩”的少年阶段,到了海外,便进入“学”的阶段,把它作为学问对象或学问参照对象。您这回提出“悟”的方式,对我触动很大。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学”与“悟”是否可以结合?如何结合? 复:你的这个问题其实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提出了,至少可以推到公元5世纪。著名诗人谢灵运,他死于公元433年。在这之前,他写过“辩宗论”,和当时的佛学大师竺道生所提出的“顿悟成佛”进行论辩。道生这个人很了不起,在一千五百年前就敢指出流行的经典语言文字其实是“筌”,即鱼笼子,必须“忘筌取鱼”,方可言道。也就是说,语言完全是牢笼,必须首先放下概念,去掉概念之隔,才能悟道。后来慧能的“不立文字”而“明心见性”,也是这个意思。这一点对我启发很大。谢灵运也信佛,他的意见和道生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他认为释迦牟尼的“道”不是靠顿悟赢得的,而是靠“学”、靠“积学”、靠“渐修”功夫才得到。后来禅宗分化,南宗(慧能)与北宗(神秀)的分歧也在于此。北宗的观点与谢灵运相通。谢灵运的“辩宗论”,这部著作收入《大藏经》第五卷,你可以找来读读。他并不是简单的否定顿悟,而是认为中国的孔子恰恰侧重于顿悟,不同于释迦牟尼善于积学。他把两者调和起来,认为积学乃是一种准备功夫,最后终须一悟方能把握“无”的真谛。尽管我很不赞成谢灵运把孔子说成是“顿悟”的典范,把释迦牟尼说成是“积学”成道的佛祖(我的意思是正相反,认为释迦牟尼是善于顿悟的开山禅师,而孔子则是个以学为本的教育家)。但是我赞成谢灵运化解学与悟的对立和化解“渐”与“顿”的二极化,也觉得顿悟与一个人的“积学”——即积累积淀——有关。个人天生的悟性固然差别极大,但终究很难凭空而悟。我们悟《红楼梦》,也是因为有了广泛阅读中西文学经典的基础,如果我们的记忆中没有积淀下从荷马史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不是积淀下从《山海经》到《金瓶梅》、《水浒传》,我怎能会产生关于《红楼梦》的那么多思想。 梅:这么说,“悟”是一种大方法论,是从佛教那里传入的,又经禅宗发展的方法论。你对“方法”一直很敏感,此次又想从“方法”上有别于前人,以“悟”法阅读《红楼梦》。 复:“悟”是一种大方法,又不仅仅是大方法。“悟”能产生思想,产生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方法。但是“悟”在禅宗中地位很高,禅认定“迷则众,悟则佛”。一旦了悟,也就成佛。禅宗甚至整个佛教,其实是无神论。它以悟代替神,以觉代替上帝。从这个意义上说,悟的位置相当于其他宗教中神的位置。即不仅是方法,而且是本体,是对佛的把握并成为佛。但我们还是先把它作为一种大方法论来看待。这是禅宗,尤其是慧能对我的巨大启迪。高行健把慧能界定为思想家甚至是大思想家,他认为慧能的巨大贡献是创造了另一种思想可能性,即没有逻辑、没有实证与分析也可以思想的可能性,西方思想家未充分意识到的可能性。的确如此。“晤”的方法产生于佛教,却在中国得到很大的发展,它从宗教进入了文学、哲学、思想,从严羽的《沧浪诗话》到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是悟的文学成果。关于悟与学的区分以及禅对佛教方法论上的贡献,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上有一段简要的说明,我念给你听听: 以同一之观点言之,则道生顿悟成佛之说,至禅宗之顿门而造极。中国所谓禅宗,对于佛教哲学中之宇宙论,并无若何贡献。只对于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则辩论甚多。上文谓南北朝时,道生主张“忘筌取鱼”“顿悟成佛”之说。谢灵运以为“学”之所得,与“悟”不同。佛教中所说修行之最高境界,可以一悟即得;即积学之人,亦需一悟,方能达此最高境界。此意至后益推横衍,遂有谓佛法有“教外别传”。谓除佛教经典之教外,尚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之法。佛教之经典如筌,乃学人所研究。然若直悟本人之本心即是佛之法身,则可不借学而立地成 佛。中国之禅宗中之顿门,即弘此说者也。 梅:冯友兰先生认为禅对佛教哲学的宇宙论没有什么发展,倒是对修行方法论有贡献,而这一贡献又影响到中国的治学方法甚至文学方法,这一判断应当是正确的。 复:“悟”作为一种成佛的方法,扬弃“学”,特别是扬弃概念、范畴、逻辑的介入与参与,而直接把握生命的当下存在,这给我极大的启发。但是,到了今天,禅宗的发展历史已有一千多年,它本身又成为研究对象,成为一门学问。如果把它作为一门“学”,则必须把握它的两大要领,一是它的空无本体论;二是它的顿悟方法论。它的心性本体直通宇宙,直通“第一义”。所谓本来无一物,这个“无”是第一义,是天地的第一义,也是人的“第一义”,佛的“第一义”。《红楼梦》一开篇的十六字诀“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白色悟空”,从“空”到“空”,中介是情,而情存于心。在十六字诀里,情宇宙化了,心性宇宙化了,这未尝不可视为对佛教哲学宇宙论的发展。至于方法论,禅宗特别是慧能把悟的方法彻底化了,提出“不立文字”、“明心见性”的方法,把“学”完全悬搁、完全扬弃了。 梅:“学”是必要的准备,必要的积累,但“学”的一切功夫,最后还得有一悟,要有所发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了干部书、万部书,寻了千百度、千万度,还得有蓦然回首的顿悟。 复:学不一定就能悟。学常常会愈学愈迷,如鱼被困在筌中,迷在笼中。知识可能有益于悟,也可能产生障碍。有概念障、知识障,就堵塞了通道,让你落入迷津。所以学之后还得穿越“学”,从“筌”中跳出。我们下功夫学了之后,关键就在于学之后是走向迷,还是走向悟了。就“学”而言,慧能恐怕比不上神秀,但禅的南北两宗,最后还是南宗高于北宗,赢得了整个时代,也赢得了我们这些后人。慧能不识字,但有天才的悟性。我相信他从根本上启发了曹雪芹。《红楼梦》整个文本佛光普照,是一部伟大的悟书。 梅:你刚才说,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本身就是个大禅师,以前倒未听说过,你能说明一下吗? 复:不错,他是个大禅师。你再领会一下《金刚经》,想想他到舍卫城中去化缘之后回到孤独园,食毕,收衣钵、洗足,然后端端正正坐下,大比丘(弟子)们围绕着他,长老须菩提问他如何抵达“无上正等正觉”的境界。他拈花微笑,说明世上的万物万相都是空的。没有实在性,人们以为实在的东西,不过是概念而已。事物的真相——实相,乃是无相。不迷恋诸相,远离诸相,便是“无住”。能悟到诸相皆空而放下妄念,抵达“无住”之境,便是解脱。慧能的全部出发点就是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林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讲的就是“无住”之境,即无妄念、无执著、无分别之境。无论是慧能还是曹雪芹,他们的大彻大悟,都发端于释迦牟尼。释迦牟尼对1250个大弟子(大比丘)的传教方法是启悟方法,不是读经典的方法。所以我说慧能是得了佛教的真髓,而释迦本身就是第一大禅师,换句话说,释迦牟尼是以禅的办法启迪弟子、启迪众生的第一个伟大导师。 梅:你一再说,没有禅宗,就没有《红楼梦》,我领会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禅宗,曹雪芹就不可能有如此对于悟性的自觉。曹雪芹很有学问,但决定《红楼梦》的成功的,不是他的学,而是他的悟。复:不错。曹雪芹是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的历史知识、文学知识、艺术知识、宗教知识、社会风俗知识、传统文化知识都丰富得非常惊人,但是,如果没有禅的启迪,没有大彻大悟,《红楼梦》对宇宙人生的认知就不可能如此透彻。禅帮助曹雪芹在自己的作品切入了最根本的东西,这就是“觉”,就是对世界真相的彻悟与把握。也正是这样,对于《红楼梦》,不能只有学问式的阅读,还应有感悟式的阅读。 梅:我慢慢理解您的阅读法了,不过我在读《红楼梦》时,又发现您在悟的过程中,也有“证”,即对您悟到的、发现到的“要义”、“要害”、“文心”、“文眼”,您也有一种知识的基础。我还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概念来描述您的方法。 (二)心灵悟证与身世考证 复:这种方法也许可以称为“悟证”,或者叫做“心灵悟证”。彻底的佛和彻底的禅是不讲“证”的。我们是学院中人,不证人家不信,所以我干脆把自己的方式称为悟证,与考证、论证等两种实证方法明确地区别开来。蔡元培先生的索隐法,俞平伯先生的“辩”,胡适的考证,周汝昌先生的新证,都是家世身世考证。刘心武的原型研究和文稿探佚也是考证。他们下了很多功夫,在“学”上有价值。我的兴趣不在作者的家族谱系与小说人物原型的身世,而在其心灵与性情上。但阐释性情与心灵也不能笼统的用真性情和假性情去加以区别,更不能贴一贴“封建”与“反封建”的标签就完了事。《红楼梦》的主要人物贾宝玉及其少女少妇群,其性情都十分精致,而且差异很大。要准确地说明每个人的心灵真实内涵及其性情特征,不仅需要悟,而且需要悟证,即说清悟处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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