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纪实性作品。书中截取一位平凡而卑微的农妇后半生“养育人”的生活片断,以外孙女“我”的独特视觉和切身感受,叙述姥姥呵护我们成长中不同阶段不同侧面的感人故事。姥姥以过人的勇气、辛劳和智慧,及底层女性独有的韧劲和耐力,还有不屈和尊严,把我们养育成人,又一次攀上了生命的山巅。姥姥大海一样爱的品格以及用爱养育后人的精神,就是她留下的无价“遗产”。 作者简介: 张伟,1939年生,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1964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先后于黑龙江大学、长春外语学院、东北师范大学、莫斯科大学(国家教委选派赴苏)和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执教近五十年。 发表学术专著《“多余人”论纲》及多篇学术论文。与人合编《外国文学》(受国家教委师范司委托)、《外国文学自学指南》、《大百科学习辞典》。独立编纂《新世纪少年百科大世界》中的《外国文学卷》。 目录: 童年经验与文化记忆——张伟教授《姥姥的遗产》序/孟繁华 自序:世纪初的细语 一、疗伤的情 二、“赘脚”的“跟腚虫” 三、“猫冬”的日子 四、实现“念书梦” 五、舌尖上的“特贡” 六、珍稀的“纪念物” 七、她夙夜忧虑 八、她们相相濡 九、守望相助外孙 十、支撑日子的“天” 十一、祖孙轶事 十二、“知足”与“不足”我的两个膝盖和脚背上的伤疤,大块连着小块,分不清是一块还是两块,也数不准是八块还是十块。当我戴上深度的老花镜,又借助放大镜,认真数这些伤疤时,平生第一次设想当时的伤痛,剧烈的心理暴风雨,把我像片叶子似的,裹挟到九霄云上,头昏眼花,我感到全脚全腿全身都是伤,体外有体内也有,甚至内脏也有。 呜呼,这片叶子终于被拍打到地面上,我清醒了,眼明心亮,看这鲜活的体肤:用手触摸,一点感觉不出疤痕与周围皮肤边缘的界限,疤痕又浅又平,都处在皮骨相连部位,那儿没有一点肌肉,不是腿肚和脚掌,皮下有厚肉。但凭肉眼,能看出疤痕表面,比周围皮肤的颜色稍许淡点,皮层有点薄,还有点亮和细嫩。 最明显的是疤痕上的肌肤纹理,与周围皮肤纹理,有点错位,如树木的横断面有年轮纹,上面打了个洞,纹与纹断了。有的疤痕表面根本没有纹理,就如一块补丁贴在皮肤上,而且极不规则。右脚背上有块疤痕,即便穿着丝袜,也能影影绰绰透出来。这些疤痕,与小时种牛痘“出花”留下的疤痕比,不那么明显,因为牛痘是种在三角肌上,皮肤下有肌肉,疤痕自然更清晰。 两岁时落下的这些疤痕,经过七十多个春秋的风化,没有消失。我推想它同时也在增大并在消亡中,疤痕同健康皮肤一起长,并变得越来越不明显。我很感谢它的存在,因为有这些痊愈的小块伤疤,才没有更大的“伤疤”,即致使我成残疾人的那种肉体和心灵的伤疤。两岁的幼儿,没有疼痛的记忆,但肉体上的记忆真切而牢固,甚至不因你失忆而失去这木刻般的存在。 伤在我身上,疼在她心上,而且疼痛不消失。我已成年,与同龄人长得一般高,走路跑跳都很正常时,她还心有余悸。直到她谢世了,我经历了世态炎凉,才深深地体味到她那份厚爱的弥足珍贵!再也享受不到她那独特的“按摩”,再也听不到她那呢喃细语的问话,永远失去了她那真情实意的体恤! 是她,以这些小小的伤疤,保住了我肢体健全;也是她从小小伤疤的警示中,毫不犹豫地从“狼口”中救我出来,疗救幼小心灵的恐惧,并时时关注日后的健康成长。 我已是父亲的第七个闺女。两年后的龙年,弟弟出生,陈家终于盼来了后嗣。这条龙一出生就“搅灾”,黑天白日哭闹,迷信说,是“龙”与生俱来不喜欢这个生存环境。请医生左看右看,找不出什么毛病,母亲对他全力以赴,顾不上我。无奈,让大娘的两个闺女,即排行老五、老六的两个姐姐照看我几天,这两个闺女当着大人面,就又推搡,又呲打。两岁的孩子,怎么经得住这个!姥姥一说起这些,就后悔当初没把我接到自己身边。可当时舅舅正在生病,她不是没想到,而是真腾不出手,招架不了。 那两个闺女,没哄几天,我哭着爬过母亲房屋的门槛,被母亲抱到炕上,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母亲脱下我的小棉裤,吃惊地看到我的两条腿,肿得像小棒槌,打不了弯。她又费力地扒下袜子,看到我的两只小脚肿得溜圆,鞋也不知哪去了。两岁的孩子,只顾哭,只会说疼,到了母亲身边,哭得更厉害。姥姥说,别看孩子小,也知道见着亲人“诉苦”哇。母亲问哄我的那俩姑娘,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一二岁,都东支西吾含混躲闪,用“可能是”走路摔倒卡的,来搪塞母亲。 之后,我昏睡发烧,膝盖和脚背红肿青紫。母亲急得幽幽啜泣,不知如何是好,生产没几天,身体虚弱;再说也放不下刚出生的弟弟,陈家得了“龙”种宝贝,哪能允许母亲带我去看病! 农村的巫婆来看过,说陈家降生了“龙子”,必冲走灾难,过几日自然会消灾的。这就是大娘假惺惺发“善心”,给找来的看病巫婆说的鬼话。母亲一眼就看出,她这是为自己的两个闺女开脱,借巫婆的嘴,说我的病与她闺女没关系。她们本来有恃无恐,还要自作聪明欲盖弥彰。我的病情不断加重,据说已不睁眼睛,不吃东西,浑身滚烫。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把我交给两个可靠的家丁,抱到镇上就医。可见,我这个“多余人”,当时在陈家大院的生存处境,是多么悲哀。后来弟弟头部受伤,是家丁驾车,父亲自己抱着,马不停蹄地赶到镇医院。两相对比,男权是多么威风,这就是母系氏族公社被父权制代替后永久的“悲哀”。有了这种“悲哀”,后来姥姥把我带出陈家大院才畅通无阻;有了这种悲哀,姥姥想把弟弟带出陈家大院,却难于上青天。而我得救时,弟弟正在经受折磨,这是多么滑稽的反讽! 还来说我如何得救的吧。镇医院经过各种检查后,断言:要保命,就截肢。言外之意,不截肢难保命。两个家丁谁敢做这个主。这大概是西医的果断和责任,是人道主义的西医作出了“非人道”的诊断。一个家丁跑回来秉报父亲,他没把这着急上火的事直接告诉母亲,而是去找姥姥商量。 她听后全身一怔,紧锁眉头,却料事如神地说:“不能听一家之言。哪能轻易截肢!” 多少年后她回忆当时情景,还眼含泪水,可想而知,她当年听到父亲说“截肢”时,是如何地揪心了。 她近乎命令似的吩咐父亲:“你回去准备好钱,明早到镇上医院!”说完,她带着小女儿,十万火急地往镇上奔。 上路后,她们拐到了路北不远的小东屯,以前传说这屯有个小孩,腿摔折了,很严重,是孟氏接骨给治好的。她从这家打听到孟氏就住在镇上,还亲眼看到了两年前伤腿的小孩,活蹦乱跳的一点没落毛病。孩子家长说先去镇医院,认为骨头碎了,接不上。可惜,他们只提供孟氏住在镇上的大概方向,说不清具体住址。事不宜迟,她坚定了求“神医”的信心。 她们风驰电掣地来到了镇医院,姥姥从家丁手里痉挛地抱过我,没来得及看我的伤情如何,就泪如雨下地往诊室走,去央求大夫“保住孩子的腿”。大夫反复解释,这小孩病情太严重,你们又没及时就医,骨头伤,皮肉已化脓感染。大夫埋怨似的说,快做决定吧,耽误了时间,手术可能都做不成,这小孩是早上来的,都犹豫到快下班了。 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大夫给开了些退烧消炎药,把她应付走了。她让老姨抱我去镇上亲戚家,嘱咐吃药。自己带着两个家丁去寻孟氏。 冬季,天黑得早,镇子虽大,孟氏是名人,祖传神医。她相信,肩膀上扛着嘴,多问问,总会找到的。他们走对了大方向,几乎没走多少弯路,就找到了孟氏诊所,人家早已下班。从值班助手那里得知,孟氏一大早被外地大户人家接走了,去很远的东荒,可能明日回来。助手无奈地说,自己只能处理简单的外伤。 天全黑了,她吩咐两个家丁回去,让他们务必向父亲转告孟氏的具体住处,明日赶早过来。她很担心,万一孟氏诊后,也认为该截肢,就得商量拿主意,或者干脆去省城大医院。 家丁走了,她并没离开,徘徊在孟氏诊所门外,心想“出远门的人,定法不是法”,意思是出发前,定下何时到哪,又定下何时归来,都不一定能办到,常常要相时而动。孟氏万一很顺,提前回来呢,那也说不定。如果孟氏今天晚上回来,“将千方百计央求他,给孩子提前看”。可见她心情焦炙万分。 掌灯很久,她才愁眉锁眼地来到亲戚家。一路上她焦虑地设想,万一明日孟氏也作出截肢的诊断,就立即去省城大医院。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医院就有大名医。她心里有谱,陈家再不喜欢女孩,我父亲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吝惜医疗费,阻拦我去省城看病。 所以,她回到亲戚家,第一件事是打听去省城的火车钟点和省城医院的地址。之后,她闪着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看我的腿脚,动心骇目,边看边摸着我滚烫的头,抑制着情绪,悄声细语:“宝贝,明天早上咱去找神医,他一定能救你。” “扛住了!好好睡一觉,明天神医会帮咱的。”她的话是上好的催眠药,不要以为小孩子听不懂。科学家早就认定,母腹中的胎儿,三个月时,就能辨别出母亲和周围亲人的声音。 她有时很“迷信”,但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善恶观的反映。她一生都相信,弱者的善,能感天地泣鬼神。她也相信恶有恶报。在亲戚家一夜,她是坐着休息,只打几个盹,似睡非睡,一直抱着我晃来晃去,怕我哭闹,影响别人睡觉。可她自己幽咽不止,咬紧牙关,不发出抽泣声。黑夜掩护着她,尽泻心中的疼痛和焦虑。她更怕我出现意外,因为这是第四天高烧了,用毛巾敷在我的头上散热,还不时地用耳朵贴近我的鼻子,听听呼吸,觉得我睡得还很安稳,自己就打个盹。老姨多次跟我说过姥姥这天晚上偷偷哭泣和说梦话的情景。 她盼黎明早早到来,然而冬天本是悠悠长夜,像有意与她作对似的变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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