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浮世绘:《金梅瓶》人物写真《金瓶梅》是一部好书。它用精确的笔法描写饮食男女的生活,如一幅幅工笔画,人物性格活灵活现,人物语言生动有个性,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表现出人物个性的变化,表现出人物内心情绪的激荡。《金瓶梅》琐碎纷乱的情感漩涡里的那些各色市井男女,织成了一张复杂紧张的网,经本书隽美而劲快的文风的吹拂,当时社会的物态人情,一一跃然纸上。本书以女性的细腻感受,写得处处体贴圆转,而又能泼辣活泼,写得有情趣,有意味。迥异于一般的学术论著。 作者简介: 左江,文学博士,深圳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著有《李植杜诗批解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参编《朝鲜时代女性诗文集全编》(凤凰出版社2011年)。每年要讲一次《金瓶梅》,于是每年要读一次《金瓶梅》,每读一遍就替《金瓶梅》抱屈一回,所以开了一门关于《金瓶梅》的选修课。 目录: 序言 第一章潘金莲:无力自主的人生 第一节潘金莲的身世 第二节潘金莲的“初恋” 第三节西门庆来了 第四节武大之死 第二章潘金莲嫁入西门家 第一节西门庆迎娶孟玉楼 第二节潘金莲的反转之战 第三节潘金莲的立足之道 第四节潘金莲的第一场战争 第三章李瓶儿:一切尽在掌控中 第一节李瓶儿的身世 第二节李瓶儿与西门庆 第三节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序言第一章 潘金莲:无力自主的人生第一节 潘金莲的身世第二节 潘金莲的“初恋”第三节 西门庆来了第四节 武大之死第二章 潘金莲嫁入西门家第一节 西门庆迎娶孟玉楼第二节 潘金莲的反转之战第三节 潘金莲的立足之道第四节 潘金莲的第一场战争第三章 李瓶儿:一切尽在掌控中第一节 李瓶儿的身世第二节 李瓶儿与西门庆第三节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第四节 李瓶儿四嫁西门庆 第三章宋惠莲:不安分的得瑟女第一节 宋惠莲其人其事第二节 二莲之战的开始第三节 又是一年元宵节.第四节 人人都有小秘密第五节 二莲的生死之战第五章蒸蒸日上西门家第六章 王六儿:与众不同的生意人第七章 是莲枯?还是瓶碎?第八章 李瓶儿的最后时光第九章西门庆:以性爱疗伤的病人第十章潘金莲无休止的战争 《金瓶梅》虽然是一部淫书,但更是一部道书。《欲望的浮世绘》更以一种女性的独特眼光和视角,洞悉女性的心理,谨严微细,无所不察,分析可谓入骨入髓,读着读着,竟有汗不敢出气不敢喘的感觉。 ——王立新 老师抛开《金瓶梅》情色部分,精读文本,如抽丝剥茧般,分析层层深入,鞭辟入里。尤其对人物小心理的剖析甚是精彩,点评风趣,有独特之见又持之有故,令人心折,回味悠长,仿如散步于人性大观园,且行且想。 ——听左江课的学生 《金瓶梅》虽然是一部淫书,但更是一部道书。《欲望的浮世绘》更以一种女性的独特眼光和视角,洞悉女性的心理,谨严微细,无所不察,分析可谓入骨入髓,读着读着,竟有汗不敢出气不敢喘的感觉。——王立新老师抛开《金瓶梅》情色部分,精读文本,如抽丝剥茧般,分析层层深入,鞭辟入里。尤其对人物小心理的剖析甚是精彩,点评风趣,有独特之见又持之有故,令人心折,回味悠长,仿如散步于人性大观园,且行且想。——听左江课的学生读罢《欲望的浮世绘》王立新人欲是人的本真,天理是先知先觉们对世界的希望,他们首先认定了人类应该比所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动物更高级、更高明、更高大。于是才举起天理的大旗,寄望改造人类本身,使他们过上不止是满足生存欲望和要求的简单生物。宋代大儒胡五峰先生有句名言,叫做:“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闻名宇宙的理学大师朱熹,觉得胡五峰先生的话语有问题,就联合张南轩和吕东莱两位大贤,对五峰先生这句话,大肆讨伐了一顿,然后把前半句强硬地删掉了。生活中的人都知道,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很强烈而且难以抑制的人欲,而每个人多少也都有一点儿向善的愿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满身都是天理,一点人欲的影子都没有的生存者。只有天理没有欲望的人不是人,最多也只能像庄子说的那只被供奉在楚国大庙的神龛里的乌龟。只要这只乌龟还没有死掉,还在泥泞中摇动着尾巴跋涉,它就一定有欲望。因为它是生命,有生命就有欲望,至于欲望的强弱和大小,满足欲望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否合理,那是另外一回事。从事实的角度来看,人欲在根本的意义上,并不是天理所能辖制得住的,相反的,天理却经常被人欲牵着鼻子走。正是因为人欲这一牵,我们才发现原来还有天理这样一种神圣的东西贮藏在自己的心中。因此,透过人欲,才能发现天理,透过对人欲的审视,才能看到天理的价值。天理的光辉,刚好是通过对人欲的审视、疏导、遏制、批判才显现出来。明末清初有个思想家叫做陈乾初,他讲过一句:“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就是天理。”对于这句话,我倒是想借助朱子的手段,删掉它后半句,只留前半句就够了。因为在我看来,天理确实必须通过人欲表现出来,但是人欲却没有恰好处。只看《金瓶梅》,其中哪个人的人欲是恰好的?再看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哪位贤达把人欲控制在了恰好处,怎么可能控制在恰好处?就连孔老夫子都说自己不行,都承认自己有很大的人生过失。《金瓶梅》说到底就是一部写人欲的书,而《欲望的浮世绘》则是直面人欲,直接勇敢地正面分析和评判人欲的书。《金瓶梅》的目标不在于宣传人欲,只是揭示人欲;《欲望的浮世绘》更不是弘扬人欲,而只是观察人欲、分析人欲。孔子、孟子和胡五峰先生的所谓“知言”,就是通过不同人的人欲的表现,来了解和认识这些人。《欲望的浮世绘》的立意,原本也在这里。且看《曲终人散时》一章,真是教人透不过气来,直想说一句:“这些家伙都还是人吗?”他们全在人欲的驱使下“生存”,都是为了满足人欲而生存,在这些人的身上,哪有一点天理的影子?唉,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严酷的生活的事实。但却正是因为这些滚打在人欲之深渊里的人们的行径,才真正让人感受到了天理的价值和意义。在《金瓶梅》这部书里,几乎没有什么好人,为数不多的几个正直官员,要不在权力面前变节,要不在关系面前退缩,只有一个死硬的,叫做曾孝序,刚一露头就被诬陷赶走了,后来竟然被发配到了岭南。在金钱和美色面前,有自己定力,持守不变的,基本没见到。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算是一位为情尽忠的人,她先为人妾后来又做了妓女,在认识陈经济后,就专而注之了。陈经济死后,为了替他守节,割发毁目,出家做了尼姑,此后不久就去世了。但是她为的那个人,却是陈经济这样的败类,就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是这个陈经济也太坏了,坏得都没了边儿了,她怎么会为这样一个家伙死心塌地?读来令人目瞪口呆。周守备手底下有个办事的,叫做李安,也是个“清白”的人,在“主母”庞春梅写着权势的勾引之下,竟然没有下水,但是没办法再在主子身边待下去了,只能“挂印封金”,逃到山旮旯里投奔亲戚去了。要不然,庞春梅肯定会要了他的命。如此说来,《金瓶梅》是一部专写坏人的书了?不是,因为人,在本质的意义上,很难说究竟是好还是坏。《金瓶梅》不是写给小孩子的童话,一定要蒙上孩子们的眼睛,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是好的;告诉他们善的一定会战胜恶的,美的一定不会被丑的彻底淹没掉。《金瓶梅》也不是理学家的“教诲”,没必要把小说当成“存天理、去人欲”的课业,它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正是因为它实话实说,所以才更能真实地体现人性的本真和人生的原貌。尽管《金瓶梅》书写了人生丑相和世态的狼狈,但是我们却不能就此“认账”。人生是需要改造的,人生也是可以改造的。在这一点上,荀子的“化性起伪”,大约比孟子的“求其放心”更加具有实际的可能性。要对人生进行教育,要赶在人还很小,没有形成恶习的时候,加紧进行教育,这是人对人,和人对人类的责任。《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虽然人生的欲求都在食色之间,离了食色就没有人生。但是对于食色的态度和获取食色的方式,却表现出人与人的严重不同。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饮食男女,人之是非存焉”;“饮食男女,人之美丑、善恶存焉”。天理人欲,其实都在饮食男女中体现,就看是否得其中道。当然,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也都无不在饮食男女中体现,通过饮食男女体现出来的人生之道,在不同人的身上,确实具有极其显著的不同。不敢碰饮食男女,不敢说饮食男女,不敢想饮食男女,就不能彻底地认识真正的人生。这是《金瓶梅》的伟大之处,它的伟大就在于它太平凡,它没有弘扬什么伟大的理想,但却让我们看到了,真正拥有不被撼动的伟大理想,该是多么的艰难!不是因为外在势力多么强大,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需要多么的难以割舍!我们舍不得放下自己的欲念,更舍不得对自己下手。所以每日里都在说别人的是非,这样的做法不仅无补于事,而且更大的可能,就是在表达别人“食色”了,而自己没有“食色”到的遗憾、嫉妒和不满。《欲望的浮世绘》在这里并没有首先下定一个价值判断,然后按照这个价值来裁衡,这是它的长处,倘使预先设定了一个价值标准,那么向下的一切说法,就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价值设定了。如果写成这样,就违背了《金瓶梅》的原旨,《金瓶梅》更加阔大的意义也就无从体现了。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喜剧就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别人看。说讽刺也是喜剧的一种变相。《金瓶梅》,既非喜剧,没有用讽刺和滑稽的方式撕破人生中坏的东西给大家看;《金瓶梅》也不是悲剧,没有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它真正是实实在在地描绘了人生的状态。若给现代人以《金瓶梅》小说里的那种环境和条件,没有几个人男人不想成为西门庆,也没有几个女人不想成为潘金莲的!这是实话,尽管听起来很难堪。在这一点上,《金瓶梅》不仅是最真实的绝对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而是早已超出了所谓的“现实主义”,这正是《金瓶梅》的实在而不虚矫。相比来讲,《红楼梦》就有些造作了。但是正如庄子所说:道无不在。道可以在庙堂之上,也可以在山林之间,还可以在勾栏瓦舍、蝼蚁、屎尿里面。只要是真实的“器物”,真实的“履行”天职,不管是伟岸的还是猥琐的,也无论是正大的还是淫邪的,都能体现出“道”的本色来。道不为有权有势者所专有,也不会被淫邪凡愚所陷溺。《金瓶梅》以写淫秽和腐朽为主调,但是它所表达的则是天地的大道!在《金瓶梅》这部书里,最恶的显然非潘金莲莫属了。潘金莲,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淫妇,起初只是“生活”在《水浒传》里。大约是因为潘金莲太喜淫,太善淫,淫得又太出奇,太出彩,所以大文豪们不舍得让她就这样简单地了结了,还想拿她说事。于是就有那兰陵笑笑生出来,让她重新活过来,好再去淫乐,再去勾引各色男人,再去造些人间的罪孽。让武松晚些回来,由着她和西门庆继续“亲达达”地“亲达达”下去。然后又叫西门庆把她娶回家,在西门家里兴风作浪。有了“金”,“瓶”也就到了,“梅”也就开了,《金瓶梅》这部历史上明目张胆地淫秽,却也是表达人性最真实、最痛切的超级“经典”古典小说,也就顺此出笼了。潘金莲不仅善淫,而且善妒,心肠最毒辣,手段最凶残。在这一点上,她绝对胜过历史上的妲己。先通过王婆子这个臭名昭著的马泊六,跟西门庆勾搭成奸,下药毒死亲夫武大郎。之后辗转嫁入西门家,为了争宠,先拿身微言轻的孙雪娥小试牛刀,之后又害死宋惠莲,害死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然后再害死李瓶儿,还把个侍女秋菊祸害得体无完肤。就是西门庆,也算是被淫死在她污浊的怀抱里。她害人的手段越来越凶残,越来越高超,为了害死官哥儿,竟然驯养“雪狮子”——一只白猫,使用的是动物战。之后她又自不量力,跟吴月娘挑战,在西门庆死后,被吴月娘卖还给了王婆子。王婆子又把她转手卖给了武松。到这时候,她还以为武松会成为她的新老公。完全没有想到,世界上真有不被美色所动的真英雄!当年董卓想要篡夺汉室的江山,谁料形式上的受禅台,是实际上的断头台。等待潘金莲的的洞房,事实上却是解尸房。潘金莲被剖腹剜心,实在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与潘金莲相对的是李瓶儿。西门庆为什么对李瓶儿那样用情,李瓶儿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让西门庆在如云的美女的重重包围之中,能够暂时放下那些可餐的秀色,可淫的美色专为她跳踊哭号,日日思念,夜夜入梦呢?《欲望的浮世绘》引用西门庆自己的说法:“她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她。”李瓶儿经常把西门庆往别人的屋子里劝,全无所谓独占或者嫉妒之心。她考虑的是一大家子的和睦相处,对下人也非常厚道,从不凌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和善。左教授进一步分析说:“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李瓶儿为西门庆带来了大笔的钱财。”正是因为李瓶儿带来的嫁妆,“西门庆才能由一个只有生药铺的土财主”,一觉翻身,“才能有大量的资金投入开更多的铺店,才能为蔡京置办丰富的礼物与寿礼,才能迎接过往打秋风的各级官员。因为李瓶儿的财富,西门庆才能脱离他的阶层,过上了他想也不敢想的生活。”“这个女人不但给他带来了财富,带来了官运,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年轻、美丽而富有的女人,带给他一切,而又温柔体贴,比其他女人更关心他、更在乎他。对这样一个女人,他怎能不动情,让她在自己的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相比来讲,潘金莲只“一心想将西门庆控制在自己手里”,“从来没有用心去好好爱过这个男人好好理解过这个男人”,她所使用的手段除了伤害别的女人,就是跟西门大官人的“床上交流”。《欲望的浮世绘》并不认为李瓶儿是无罪的,但是她在临终时的善良表现,感动了左教授,所以左教授才说:“李瓶儿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走得无声无息。这个女人疯狂过,淫荡过,最终以自己对往事的忏悔、对他人的关心,赢得了同情,完成了生命的救赎。”《欲望的浮世绘:金梅瓶人物写真》第一章第二节潘金莲的“初恋”潘金莲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的,无聊沉闷不得意,偶尔卖弄卖弄风情,但武松出现了。无论高贵还是低贱,女人都有关于良人的梦想,特别在古代,男人更是女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高大、英武、帅气的武松正好与金莲心中的幻象重合了,于是故事就此发生。在讲潘金莲与武松的关系时,一般人都觉得是潘金莲勾引武松,被武松果断拒绝,潘金莲恼羞成怒,将武松赶出了家门。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当他们初次相遇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页14),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一眼看出女人的妖娆来?《金瓶梅》故事紧承《水浒传》而来,而《水浒传》是一部反女性的书,一来书中的女性都很奇怪,大概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不是女人的女人,如母夜叉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莾手脚”;一类是坏女人的女人,如閰婆惜,如潘金莲,如潘巧云,如贾氏,她们不守妇道,与人勾搭成奸;还有一类是不是人的女人,如一丈青扈三娘,在全家被李逵杀了以后,本与梁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而是一切听从宋江的安排,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被嫁给了色眯眯的矮脚虎王英为妻。无论是家人无故被杀,无论是婚姻之事,她都没有表现人类应有的感情。二来好汉们大都是讨厌女性的,成了家的基本没有家庭生活,没成家的见到女人就喊打喊杀。厌恶女性的人物当中,当然少不了武松,但他的反感却又与李逵不同,李逵实际上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他厌恶女性是一种直觉:因为那是一群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所以我讨厌她们。但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他是慒懂无知的。武松不一样,他是一个有经验有阅历的人,他也许不喜欢女人,但他懂得女人,所以在《水浒传》中他总在利用女人挑起事端。十字坡初见孙二娘,这是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武松出言调戏:“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言下之意,他大可来慰藉一下母夜叉的孤独。因此触怒孙二娘,使她顿起杀机,于是有了下文不打不相识的戏码。在醉打蒋门神一节,酒店中蒋氏小妾当垆,颇有几分姿色,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于是走出柜台,一下被武松扔进了酒缸,因此引出了蒋门神。当这样一个有阅历懂女人的男人初次见到潘金莲时,他看到的不是外表的美与不美,而是看到的更内在更本质的东西——妖娆,有几分风情,有几分妩媚,也有几分放浪,而这是武松眼中的金莲。潘金莲呢?“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页14)她看到武松时,想到的不是解渴不是一夜情,她想的是“姻缘”;当她见到西门庆时,她想到的仍然是这两个字。姻缘当然也可以指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缘分,但从潘金莲对这个词的使用,我们还是能看出来,在她的潜意识中,完全没有武大的位置,她根本不觉得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希望能够建立起新的“姻缘”关系,过她想要的生活。于是潘金莲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武松搬来一起居住,武松说:“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页16)虽然武松被潘金莲盯着看,很有些不自在,“只低了头不理他”(页15),但还是答应了潘金莲的邀请,并且当晚就要搬过来,他干嘛这么着急啊?此后,“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炖羹炖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页17)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是十一月一个大雪过后的下午,“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页17),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如果是妻子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该有多好。我们甚至能感受到潘金莲眼中的快乐,那不由自主往上弯起的嘴角。此前潘金莲已在武松房里燃起一盆火,炭火烧得旺旺的,让人有春意融融的错觉,而武松也是拒绝了别人的邀请赶回家吃饭的,家的诱惑家的温暖在武松眼中要比别人的饭局更有价值。这样,一个二十八岁的高大英武的男子跟一个二十五岁的美丽妖娆的女子围坐在炭火边饮酒。按照礼法的规定“叔嫂不通问”,《孟子》里就有这样的故事:当嫂子掉进河里,小叔子救还是不救?答案是“救”,不过这只是权宜之法。但到了市井之中,礼法的约束已经没有那么严格。这时金莲斟酒,武松一饮而尽;金莲再斟酒,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页18)武松再一饮而尽。潘金莲话语中成双成对的用法让人感觉异常醒目,异常撩人。此后:“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页18)这里无论怎么看二人之间传来传去的都只是一个酒杯。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二人完成了一个“间接kiss”,而这个过程是武松主动的。这一杯酒无论是一个酒杯还是两个酒杯,都说明潘金莲与武松之间是有互动的,所以二人之间的状况有了一些变化,本来还是正正经经坐着喝酒的潘金莲“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开始套武松的话:“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潘金莲非常会讲话,她要撩拨武松选择了从这个话题开始,武松是不是养着个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这个问题就进入了私人领域,个人的隐私会被一层一层剥离,二人的关系也会变得暧昧。接着武松又连喝了三四杯,金莲也有三杯酒落肚。这个过程不是一分钟两分钟,总有半小时一小时,武松没有拒绝过。当金莲出语撩拨时,武松“也知了八九分”,但只是低头不作声。妇人去烫酒,“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有足够的时间选择离开这暧昧的氛围,但他没有,“却拿火箸簇火”。热酒入肠,让人热血沸腾。屋内的暖、人的热,与屋外银妆素裹的世界形成强烈的对比,而那说不情道不明的氛围、情愫与欲望正在室内弥漫。“火”在这里有明显的隐喻意义,它指火盆中的火,也指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武松所做的不是灭火,而是拨火,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武松的簇火也是关于游戏要不要继续下去的一种思考一种掩饰。金莲暖了酒回来,“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她”,但只是不理她,仍然没有走开。“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挑逗的意味更加浓厚了,似乎在说:“你不会调情,我来教你。”武松“有八九分焦燥”,但“只不做声”,还是没有离开。面对潘金莲的一系列挑逗,武松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说话,我们常说沉默就是许可,所以潘金莲才会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最后武松发怒了也逃离了。在整个过程中,武松绝对不是没有过错的。作者说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全是骗人的话。他回家后换了衣服,又“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如同回家后脱下西装扯掉领带换上居家休闲服,随之扔掉的是在外的面具在外的压力。武松换衣、脱鞋、穿袜的一系列动作,轻松自在,是对家的温馨舒适的认同,而这一切的动作都是在潘金莲面前完成的。他在金莲面前将酒一饮而尽的爽快,也全无隔膜之感。即使放在现在,做小叔子的大概都不好意思在嫂子面前如此放松。武松与金莲之间有太多互动,仅认为金莲是欲火攻心的“淫女人”实在有失公允。俗话说“酒是色媒人”、“酒能乱性”,数年前刀郎有一首传遍大江南北的歌《冲动的惩罚》,歌词云:“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拉着你的手,放在我手心,我错误的感觉到你也没有生气,所以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武松与金莲二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在人造的温暖环境里,加上彼此间的互动,让金莲认为武松有意于自己,实在是很自然的过程。武松是否有意于金莲?大概是有的。他大概也曾迷惑在这个妖娆女人的性感与风骚中,甚至可以说他用他的言行撩拨着女人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性感与妖娆,但在最后一刻伦理战胜了欲望,他恢复成了打虎的英雄,而金莲却再也回不去了,一步步走向了深渊。当武大追问武松事由时,武松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这种沉默是源于对兄长的保护吗?是源于对金莲的憎厌吗?还是源于自省后对自己内心那份隐藏的欲望的羞惭?七年后,金莲三十二岁,武松三十五岁,二人走过了不同的路,重新相聚了。这已是第八十七回,“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页1494)在第一回中妇人也是立在帘儿下等着武松的归来,金莲似乎一直在等着武松走向自己,最终等来的却是毁灭与死亡。武松用一百两银子将金莲娶回了家,却又让洞房变成了刑场。某一年的春节行走在街头,一辆大巴咆哮着与我擦肩而过,当时心有余悸,开玩笑说:“我差点香消玉殒了。”身边的人大笑。“香消玉殒”一词与我太格格不入了,似乎只有吟诵着《葬花词》的林妹妹才配得上这个词。潘金莲当然也配不上,所以只能说:潘金莲死了,身首异处。但耳边却似乎总回荡着这个妖娆女子清脆的妩媚的也许还带点娇嗔的“叔叔”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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