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大家·经典:铁凝经典散文》收录了铁凝创作的散文作品:《女人的白夜》、《小城警察》、《在纽约逛旧货市场》、《史蒂文森郡的乡间聚会》、《疾步热岛》、《我在奥斯陆包饺子》、《黄金与钻石》、《华盛顿的“文学疗法”》、《俄克拉荷马城纪事》、《艰难的痕迹——文学与社会进步》、《无法逃避的好运》、《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阅读的重量》、《猜想井上靖的笔记本》。 作者简介: 铁凝,生于1957年,当代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著作有:《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麦秸垛》《哦,香雪》《孕妇和牛》以及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百余篇、部,300余万字。散文集《女人的白夜》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青春片最高奖;电影《红衣少女》获1985年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优秀故事片奖。部分作品译成英、法、德、日、俄、丹麦、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说在香港和台湾出版。目录: 第一辑草戒指 第五辑艰难的痕迹 艰难的痕迹 ——文学与社会进步 无法逃避的好运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阅读的重量 猜想井上靖的笔记本 碧树苍生 从梦想出发 文学是灯第一辑草戒指想象胡同关于头发共享好时光面包祭母亲在公共汽车上的表现擀面杖的故事真挚的做作岁月风筝仙女河之女闲话做人一个人的热闹书的等级与陌生人交流草戒指二十二年前的二十四小时一件小事国庆那一天正定三日告别伊咪《第四十一》梦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车轮滚滚男性之一种女性之一种孩子之一种 第二辑惦念怀念孙犁先生相信生活,相信爱冰心姥姥您好惦念天籁之声,隐于大山心灵的黑白故事——{运看h维勤先生和他的版画寻找徐立 第三辑我与乡村农民舞会称金少妇德加眼中的芭蕾舞女我与乡村怀念插图护心之心 第四辑女人的白夜在纽约市立图书馆过节女人的白夜小城警察在纽约逛旧货市场史蒂文森郡的乡间聚会疾步热岛我在奥斯陆包饺子黄金与钻石华盛顿的“文学疗法”俄克拉荷马城纪事 第五辑艰难的痕迹艰难的痕迹——文学与社会进步无法逃避的好运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阅读的重量猜想井上靖的笔记本碧树苍生从梦想出发文学是灯让我们相互凝视桥的翅膀“关系”一词在小说中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长篇小说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附录铁凝创作年表前言三十年前,听朋友讲他的农民老父亲。这位老父亲一生赶牛车,赶马车,没有坐过汽车、火车。后来,在城市读完大学又找到工作的儿子决意请父亲坐一次火车,并告诉父亲要坐快车。父亲这才知道,原来火车还分快慢,就问儿子快车票便宜还是慢车票便宜。 儿子答,当然慢车票便宜。父亲惊奇地说,慢车坐的时间长,怎么反倒便宜?那时我们听朋友讲,我们笑,笑那老父亲的天真或者不开眼。 三年前在新加坡,读到一则跑步的故事。一个青年和一个老人清晨在公园跑步。青年矫健活泼,老人瘦弱迟缓。本来跑在老人后面的青年,很快就冲到了老人的前边。他优越地回头叹道:咳,你们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啊。老人并不生气,边跑边对超过他的青年说,年轻人,你的前边是什么呀?青年说,是路啊。老人又问,路的前边呢?青年说,还有一座桥。老人说,桥的前边呢?青年说,是一片树林。老人间,树林的前边呢?青年说,也许是山吧。老人问,山的前边呢?青年说,我看不见,恐怕就是生命的尽头了吧?老人说,那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呢!我心里一惊,感受到一种苍凉的智慧。 三个多月前我走进江南山里一片竹海,请山民教我认新竹老竹。知道世间植物,唯有竹子长得最快。说是一个小学生放学回家,将书包挂在一棵竹子上,坐在竹林下写作三十年前,听朋友讲他的农民老父亲。这位老父亲一生赶牛车,赶马车,没有坐过汽车、火车。后来,在城市读完大学又找到工作的儿子决意请父亲坐一次火车,并告诉父亲要坐快车。父亲这才知道,原来火车还分快慢,就问儿子快车票便宜还是慢车票便宜。儿子答,当然慢车票便宜。父亲惊奇地说,慢车坐的时间长,怎么反倒便宜?那时我们听朋友讲,我们笑,笑那老父亲的天真或者不开眼。三年前在新加坡,读到一则跑步的故事。一个青年和一个老人清晨在公园跑步。青年矫健活泼,老人瘦弱迟缓。本来跑在老人后面的青年,很快就冲到了老人的前边。他优越地回头叹道:咳,你们这些老人啊,到底是跑不快了啊。老人并不生气,边跑边对超过他的青年说,年轻人,你的前边是什么呀?青年说,是路啊。老人又问,路的前边呢?青年说,还有一座桥。老人说,桥的前边呢?青年说,是一片树林。老人间,树林的前边呢?青年说,也许是山吧。老人问,山的前边呢?青年说,我看不见,恐怕就是生命的尽头了吧?老人说,那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呢!我心里一惊,感受到一种苍凉的智慧。三个多月前我走进江南山里一片竹海,请山民教我认新竹老竹。知道世间植物,唯有竹子长得最快。说是一个小学生放学回家,将书包挂在一棵竹子上,坐在竹林下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够不着书包了。真是一份关于速度的俏皮!我仿佛看见一棵挎着书包的新竹正蹿入云霄去天堂上学。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世故的快时代。我忽然想起朋友的农民老父。当年幼的我们笑他不开眼时,怎知他早就明悉了慢的昂贵,就像公园里那位慢跑的老人。但当我想到那个跑步的故事,却也不打算责怪那位心怀优越感的青年。如果青春是用来挥霍的,他便拥有快跑的资本。连快跑都不敢的青年,岂不是枉费了青春?于是我的眼前不断闪现那棵挎着书包飞向云端的湛绿的新竹。它的速度令我恐惧,可它挎着书包的样子又让我开怀大笑:挎着书包的竹子毕竟不那么老谋深算,它是去上学吧,是去做人生的学徒。去做人生的学徒,这又让我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卓别林主演的一部电影(《舞台生涯》,卓别林扮演一位名叫卡菲洛的喜剧演员。我记住了这电影里的一句话:当卡菲洛历尽艰辛终于以他精湛的技艺博得观众狂热喝彩时,女友激动地对他说,他的表演使同台的那些演员都成了票友。卡菲洛却严肃地答道:“不,也许我们都还是票友,要在艺术上真正有点造诣,人生是太短暂了。”卡菲洛的谦逊和“上学”的竹子时常让我体味艺术的艰辛和生命的局促。我写作,与其说是为了要告诉读者什么,不如说是在向文学讨生命吧?艺术和写作恰可以盈满我们的精神,放慢我们生命的脚步。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假如人生快似一竿绿竹,以我这并不年轻的生命,仍愿做背着书包的那一棵,急切努力,去做人生的学徒。如此,本集中的散文实不敢妄称大家之作,它们所流露出的,也许仅是对艺术和生命的敬畏。 少年时,由于父母去遥远的“五·七”干校劳动,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几年北京胡同里的孩子。外婆家的胡同地处北京西城,胡同不长,有几个死弯。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子,院落不算宽敞,院门的构造却规矩齐全,大约属屋宇式院门里的中型如意门。门框上方雕着“福”、“寿”的门簪,垂吊在门扇上作敲门之用的黄铜门钹,以及迎门的青砖影壁和大门两侧各占一边的石头“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门扇上还镌刻着“总集福荫,备致嘉祥”之类的对联吧。只是当我作为寄居者走进这两扇黑漆大门时,门上的对联已换作了红纸黑字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样的对联,为当时的胡同增添着激荡的气氛。而在从前,在我更小的时候来外婆家做客,胡同里是安详的。那时所有的院门都关闭着,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在自家的树下过着自家的生活。外婆的院里就有四棵大树,两棵矮的是丁香,两棵高的是枣树。五月里,丁香会喷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目,在寂静的中午我常常听见树上沉实的枣子落在青砖地上溅起的“噗噗”声。那时我便箭一般地蹿出屋门,去寻找那些落地的大枣。偶尔,有院门开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门买菜或者买菜回来。她们把用一小块木纸包着的一小堆肉馅儿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块报纸裹着的一小绺韭菜,于是胡同里就有了谦和热情、哕唆而又不失利落的对话。说她们哕唆,是因为那对话中总有无数个“您慢走”、“您有工夫过来”、“瞧您还惦记着”、“您哪……”等等等等。外婆隔壁院里有位旗人大妈,说话时礼儿就更多。说她们利落,是因为她们在对话中又很善于把句子简化,比如:“春生来雪里蕻啦。”“笔管儿有猫鱼。”“春生”是指胡同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笔管儿”是指挨着胡同西口的笔管胡同副食店。猫鱼是商店专为养猫人家准备的小杂鱼,一毛钱一堆,够两只猫吃两天。为了春生的雪里蕻和笔管儿的猫鱼,这一阵小小的欢腾不时为胡同增添着难以置信的快乐与祥和。她们心领神会着这简约的词汇再道些“您哪、您哪”,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笔管儿。当我成为外婆家长住的小客人之后,也曾无数次地去春生买雪里蕻,去笔管儿买猫鱼,剩下零钱还可以买果丹皮和粽子糖。我也学会了说春生和笔管儿,才觉得自己真正被这条胡同所接纳。后来,胡同更加激荡起来,这样哕唆而利落的对话不见了。不久,又有规定让各家院门必须敞开,说若不敞开院中必有阴谋,晚上只在规定时间门方可关上。外婆的黑漆大门冲着胡同也敞开了,使人觉得这院子终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时,外婆院子的西屋住着一对没有子女的中年夫妇——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个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经留学日本,现任某自动化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夫妇二人过得平和,都直呼着对方的名字,相敬如宾。有一天忽然有人从敞开的院门冲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从此十年无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里疯了,可能属于幻听症。她说她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在骂她,于是她开始逃离这个四合院和这条胡同,胳膊上常挎着一只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听人说那包袱里还有黄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干部大妈抓回。街道干部们传递着情况说:“您是在哪儿瞧见她的?”“在春生,她正掏钱买烟呢,让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儿……”或者:“她刚出笔管儿,让我发现了。”拎着酱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见过这样的场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儿。对于崔太太,按辈分我该称她崔姥姥的,这本是一个个子偏高、鼻头有些发红的干净女人。我看着她们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锁进西屋,还派专人看守。我曾经站在院里的枣树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么不该在离胡同那么近的春生买烟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西屋,死时,偏高的身子缩得很短。这一切,我总觉着和院门的敞开有关。十几年之后胡同又恢复了平静,那些院门又关闭起来,人们在自己的院子里做着自己的事情。当长大成人的我再次走进外婆的四合院时,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后砸开西屋的锈锁他也疯了:他常常头戴白色法国盔,穿一身笔挺的黑呢中山装,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里游走、演说。并且他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各贴一枚图钉(当然是无尖的),以增强脸上的恐怖。我没有听过他的演说,目击者都说,那是他模拟出的施政演说。除了做演说,他还特别喜欢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转身,将走在他身后的人吓那么一跳。之后,又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继续他悠然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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