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胡琴》里选取了作者新近创作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冉冉的小说和她的诗歌仿佛并蒂而生,往往能在小说中读到诗的味道,她试图用诗歌的思维方式拓展小说的表现疆域,让她的小说产生了无限种可能的味道。 作者简介: 冉冉,籍贯重庆酉阳,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暗处的梨花》《从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朱雀听》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系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目录: 中篇小说 爱上本一师 八月蔚蓝 妙菩提 短篇小说 花儿 冬天的胡琴 风灯火车向北 河边 小码头 看得见峡谷的房屋 梅花还是老虎 凝神就会看见(创作谈) 中篇小说爱上本一师八月蔚蓝妙菩提短篇小说花儿冬天的胡琴风灯火车向北河边小码头看得见峡谷的房屋梅花还是老虎凝神就会看见(创作谈)前言凝神就会看见(创作谈) 我是近些年才开始小说创作的,在我不多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畸人( 有聋子、瞎子、哑巴和呆子 ),这些无意间写出的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的人物,某一天引起了我凝神就会看见 (创作谈)我是近些年才开始小说创作的,在我不多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畸人( 有聋子、瞎子、哑巴和呆子 ),这些无意间写出的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的人物,某一天引起了我自己的注意。这或许来源于下意识里对那些因残缺而耽湎于某种专注的人带有敬意的好奇吧?以瞎子为例,他的肉眼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却异常灵敏,而另一双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眼睛却帮他看到了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聋子也一样。这不止是器官代偿的问题,而是专注和凝神帮助了他,宁静的耽湎和观想帮助他看到了更深更远的景象,让他发现了更本质的存在。我偏执地认为,某些时候,常常,他们比正常人更具洞察力、想象力,也更具有朴实的智慧。我有一个朋友,失明多年的一双眼睛像两个岩洞,里面什么都没有。据说他给人算命准得很,然而他却以卖艺为生。每年冬季,我家附近的天桥下面都有他的胡琴声( 别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他卖艺的地方常常有人卖花:冷风、梅花、拉二胡的老人仿佛三位一体,大家都习惯了,连城管也不大撵他。给他钱的不少都是老“顾客”,他们给钱,一点不像施舍,倒像是某种问候。他那么干净、那么自尊、那么安详和神秘,他拉的曲目不多,每一首都真切动人。对于我,不管我的脚步有多轻,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只要我一出现,他准能分辨出我的气息。有一次,我悄悄地在他的面前站了很久,正要离去。他突然说,你一直皱着眉,你的眉毛给你带来了苦相。我说,你的腮在用力,歇着的手也在用力,你也不开心。他说,他看见某某在受苦,心里难受——那是在远方的一个人,我们都认识。他一定有许多这样的时刻,难受抑或是高兴。我完全相信他看得见许多人的命运,并在暗地里与他们同悲共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写作,却沉溺于回忆。长久的内视和倾听,唤醒了黑暗深处的人、事、物,那些碎片、那些事件、那些蜿蜒起伏的命运不再暧昧不明,而是重新具有了意义。由是我看见了关联、看见了启示、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因果。我为这发现,为和它们发生这种失而复得的亲密关系欣喜。更重要的是,我不再需要绞尽脑汁搜刮词汇来表述它们,而是语言穿过我的凝神直接抵达了它们。因为写作,我的生活一直分成亦真亦幻的两部分。我习惯将现实当成回忆来间离。我希望这样的间离有益于我的观察,使我对事物的判断尽可能做到不偏不倚。我一直认为对应万物奥秘的语言无法到外部寻觅,它只来自心灵,而凝神并敞开的途径是通向它的惟一途径。小说创作带来的快乐是它延伸、扩张了那受限于诗意疆域的未及展开的凝神,使我领受到生活的丰富和广阔。在那里,一切都鲜活都自由,都闪耀着或明或暗的光辉,我可以再活一次或者多次,可以和许多人同悲共喜同死共生,我们在那里所发现的生活甚至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感可靠,因而也更为本真。由凝神带来的宁静、智慧和力量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也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所能得到的最好奖赏。爱上本一师1白岩寺住持惟德法师多次邀我去庙里小住,因为在这之前,我曾经告诉过他我在聚云寺住过一段时间。只不过彼庙非此庙,而我也从未对人提起过我吃斋学佛的事,那是我的隐私。去年春天,我因了解一个居士的情况,给惟德法师打了个电话。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矮矮的脸上有块胎记的王居士?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我说他办了一个家政公司,一流服务,零利润。公司的宗旨是“在身边种福田”,工作人员都是居士。惟德法师问,后来呢?出了什么事?我说,公司垮了。惟德法师问,你想在庙里来找他?我去的时候,庙里的桃花已经开了。居士院和招待所里都住满了人。管事的和尚在佛学院给我找了间房,“这里清静。”他说,“但有两个人跟你合住,你不介意吧?”我想问问是谁,最后却只答了一句不介意。出人意料,跟我同住的居然是多年前医专的一个女同事和她的女友,而且她压根儿记不起我,自然也忘了我们之间的交谊(连给我画像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而她看上去并无异常,相反地,端正、静穆,言谈举止都很得体。我的同事叫裴佐。她的女友叫于慧。于慧我是第一次看见,可早就听说过她。裴佐和我年龄差不多,我还没恋爱她就已和一个船长结婚,我还没有结婚她又离了婚,我还没想到离婚,她已经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在眼下不算什么,可在我刚离开医专那会儿,却是天大的新闻。告诉我的人也是医专的老师,那时候,她、我、裴佐等几个人经常在一起织毛衣和野炊。她来看我时意味深长地说:“裴佐跟一个女的同居,她们形影不离。”我跟于慧很有眼缘,彼此的友善和默契让我暗自吃惊。当我告诉她我和裴佐以前的关系并对她的失忆迷惑不解时,她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医专的那个李明吧?”见我点头,她又问:“你觉得道光法师,就是惟德方丈身边的那个年轻和尚像不像他呢?”我说:“李明出家后不是叫释本一吗?”“你先说他们像不像?”“根本就不像。”“问题就在这里。”“裴佐觉得他们像?”“不是觉得像。她就当他们是一个人。”这些话是裴佐不在的时候说的。那几天庙里的法事特别多,主要活动都是由即将接替惟德法师的道光主持。只要有道光法师的地方,都能看到裴佐的身影。于慧除了早课和晚课,其他的活动都不参加。有时她翻翻书,有时陪我散步。我承认,离开医专以后,我对裴佐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了,眼下我打探她的兴趣比追踪王居士的兴趣要强烈得多。而于慧也愿意听我跟她讲以前的裴佐,她一直觉得自己对裴佐了解得足够多了,可我讲的好多事她都是第一次听到。2我们的话题是从谈论面相开始的。我们去散步,从佛学院出来,穿过有大观音的草坪,正准备登佛塔,一个胖女子笑盈盈地走下来,她穿着一件蓝上衣,看上去明艳干净。她走远后,我问于慧:“她有多大,你看?”“五十多岁。”“说她三十几岁,完全可以。”“是啊。你相信文如其人吗?”“不相信。我倒相信面若其人。”她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问我:“你比我先认识裴佐,你觉得她的面相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我顿了好一会儿,回答不上来。我认识裴佐的时候,她刚从美院毕业分到医专。她瘦削白皙,双眼迷离,尤其是眉间的那颗美人痣妩媚别致。不少男同事都说她漂亮,可我觉得她更多的是妖冶。毕业时,她为爱情放弃了留校。刚开始教书,没课的时候她大都不厌其烦地呆在船上。而船长常常出现在校园里,手里不是拎着水果就是捧着鲜花。据说船长有天傍晚意外归来,没能赶上最末一班轮渡,后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江边的打渔子用小舢板将他载过江来和心上人相聚。那时候还没有桥,学校蜷缩在小城的对岸。年轻老师向往城里的生活,对裴佐和船长的烂漫更是羡慕不已。现在再来看看裴佐的面容吧。那张脸是平和淡定的,甚至不见沧桑。但平淡里似乎又暗涌着波涛,波涛在哪里,在眼角眉梢?不经意的表情里?我说不出来。“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对我的答非所问,于慧报以宽厚的一笑。于慧的皮肤其实也很好。她红润丰满、柔和沉静,看上去比裴佐年轻,实际上她要大一些。她们身上都不见所谓的男性气质,也就无所谓阴阳互补,我弄不明白她们因为什么互相吸引。“她给你画过像,你们当时的关系很要好啊。”她说。我点点头。同时又感到一丝沮丧。我一直保存着那幅画像,而她却从未向她的女朋友提起过我。在医专时,我们是慢慢靠拢的。先是矜持地保持距离,后是远远地点头招呼,到她给我画像的时候,我已开始给她看我写的诗。她也给我看过她写的诗,那首诗叫《又见白帆,又见白帆》。当她穿着短裙、裸着涂上颜料的长腿在校园走来走去,被点名批评时,是我站出来为她辩解:“那是花袜子。”我说。批评者问我敢不敢担保,我说:“绝对敢,因为我看见她把袜子晾在阳台上。”说实话,当时我确实喜欢上了她那种我行我素、为所欲为、不管不顾的劲头,我觉得她身上显露出来的真实率性,正是我竭力压抑、想表露而又不敢的那一部分。我为她的每一次惊世骇俗喝彩,作为对我相知的回报,她给我画了那幅油画像。要不是接下来我被自己的恋爱搞得晕头转向,我可能真会成为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给于慧讲了我和裴佐去磨盘沟写生的事。那也是一个春天,我和裴佐迎着小南风往磨盘沟里面走。走到深处,裴佐见四处无人,就要我跟她一起游泳,游裸泳。我以水冷和例假为由拒绝了。她自顾脱光了衣服,正要下水,突然拉着我说:“撒谎!你没有例假。”我心虚地说:“刚开始,有一点。”“根本没有。”她嚷起来,“我跟你赌,输了你下水。”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输?”她说:“凭直觉。”结果当然是我输了。我穿着内衣下了水,这一下,她对游泳的热情马上转换成了对我的身体的赞美。她反反复复地打量我,对我这里那里赞不绝口。我对于慧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诉她裴佐很早就有同性恋倾向?还是想说我们当年的天真无畏?抑或还有我一时无法觉察的更深的隐秘?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很少想起,但一说出,它就鲜活如初。我还记得那水潭里雪白的浪花,她白皙的耳垂、漆黑的腋窝、火红的舌头……她出水的时候,浑身的水珠闪闪发亮。于慧问:“你那时还没有恋爱吗?”“刚刚有苗头。”“那她呢?那个时候,李明到了医专没有?”我记不准确了。李明还没到医专时,跟人到我男友的宿舍去过,当时我正好在。他不怎么说话,谁讲话他都专注地听,有时微微一笑。当时觉得这个羞涩高大的男孩像个篮球运动员。事后听说,他是运输公司的司机,刚出家不久,被母亲强迫还了俗。他母亲托了关系,要调他来医专开校车。他后来又来过我男友宿舍几次。我看见过他留下的几本佛学方面的书,是他爷爷的,他爷爷曾是梁漱溟的弟子,在当地是一个很有名的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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