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故乡》里的故乡,不局限于乡土意义上的故乡,还包括社会学、生态学和哲学层面的故乡。全书由五十多篇独立成章又内涵相关的作品构成,集纳成四个小辑。“旧城市”书写的是对作者具有原乡意义的人生旧址,以及与之相关的时代气息。“田野的深度”和“跟着湖走”两小辑展示的是作者不断回归田野的体验以及藉此引发的对人与自然的亲情的思考。 目录: 自序 辑一 旧城市 还乡 旧城市 生生不息 仙境 浅昏迷 小幸福 去一九九一 隐形和埋名 辑二 田野的深度 田野的深度 油菜花的N种美貌自序 辑一 旧城市 还乡 旧城市 生生不息 仙境 浅昏迷 小幸福 去一九九一 隐形和埋名 辑二 田野的深度 田野的深度 油菜花的N种美貌 民歌生长的地方 追赶草原 看不清的森林 雪峰下 客自中原来 边城 月光汹涌 欢歌与绝唱 旅行速记簿 我所挚爱的自然 风景在导游不在的地方 辑三 跟着湖走 从鄱阳到鄱阳湖 无城之城 去百慕大 去南矶 白沙洲 寻找康郎山 湖上的路 骑马去看香油洲 雁翅打开新年的天 辑四 诗心和世俗心 冷冷的照耀 终结者 进食的尊严 诗心和世俗心 他们去了比巴黎更好的地方 低喊的纸片(五则) 音乐是神在说着世界语 孤独 在黑暗中看见 带你去故乡 在黑暗中看见 如果夜不断地深下去,深过了夜晚和凌晨的界限,深到了似乎整个城市的夜色都汇聚到一个人心里的程度,你就会看见许多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首先自然是时间。白天你并非看不见时间,白天光影交错、声浪叠涌,你只是偶尔留意到时间的某个节点,而看不见它的脚印和速度。 寂静和黑暗会还原时间的速度和重量。即便墙上没有挂钟、腕上没有机械表,你也能清晰地听它在咔嗒咔嗒地赶路。随着忽略时间的愿望加强,它的速度反倒显得更快、力度显得更强,这给人带来的感觉就如同坐视鲜血越来越快地从身体里流失,你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更无法安然地倒头入睡。 如果一点光源也不留,如果窒息感让意识再模糊一些,你还会看见自己的前半生,以及被时间之流推远的人与事。 童年和少年时住过的老院落,你早就记不清它们的面目,你一直以为已遗忘了它们,但在黑暗的帮助下突然又看清了所有细节,不仅其中的格局和器物历历在目,早已消散了的光照感也热热地回到皮肤之上。 仿佛,又置身于过去的某个现场。 那些逝去的人,也会被清晰地看见。比方说,从小把你带大的外公外婆。在日常状态下他们只是一张黑白照片,且常被视线遗忘。 现在他们重新恢复色彩和活力。你看见外婆一边絮叨一边在煤球灶上用砂锅做你爱吃的腊肉炖石鸡,外公戴着白手套抽着“大前门”坐在藤椅上吹牛。阳光从窗外投射到刚抹过的樟木桌面上,那被照亮的一块蒸发着小孩才会注意到的隐约水汽。 继续在黑暗中下沉,你就会看见人生的有限。从有生命到现在,这段路程细算起来并不很长,如果跟着时间再往前走差不多的路程,会到达哪里?这是个令人恐惧的算术题。它迫使你往夜色的更深处探寻。 你看见的不是纯粹的宗教教义,也不是纯粹的科学常识,以眼下的智力,它们都不足以单独让你完全参透,你看见的是它们的交集和自己的体悟。你无法用人间已有的术语去描绘,但可以分明地确认,它不是现在的这个时空,不管是灵魂的府邸,还是所谓由暗物质组成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就在可以计数的某个里程外大门洞开等着你。它也许像有些传说那样有着光明的通道和辉煌的远景,但对眼下时空的习惯还是让人惧怕它的迫近。 这让你的目光又会从无限远回到无限近。你开灯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把你锁定在这个时空的各种大小不一的锚。 拐角沙发驮着电话,果皮、遥控器等杂物舒展地平躺,平面直角电视黑着脸倚墙沉睡,柜式空调机站在墙角等待夏天,亚麻布窗帘在初春的湿润气流中微微抖动,患了前列腺炎的镀铬水龙头在厨房轻声滴着水。它们让你抓住生命的重量和真实感,让你心律回落、喉头放松。 更重要的两个锚泊在主卧室的床上,呼吸匀称、梦话香甜。平时,你总觉得是她们离不开你;现在,你在凌晨三点半的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的软弱。 你从未像此刻这样依赖她们。你轻轻走过去,像猫那样无声地蜷缩在一侧,既保持依偎的姿势,又不忍惊扰她们。 带你去故乡 特别在意一个人时,我不仅会观察他(她)的现状:价值取向、怪癖嗜好、具有心理学意味的身体语言、内心隐秘的快乐和伤痛,也会关注他(她)的源头——童年和存放在童年的故乡。 源头这个比喻也许是形象的,因为人的一生确实很像河流,发源地不尽相同,流淌的方向却大抵相近,除少数中途蒸发干涸,大多数彼此依傍,然后渐次汇合,融入大河大江,最后归于同一片死亡之海。河与河之间,长度、宽度、深度、速度各不相同。大多数水道狭窄,少数宽广壮阔;大多数浑浊幽深,少数清浅透亮;大多数优柔迂回,少数跌宕汹涌……这种种差异形成的缘由,在下游和中游不易探测,必须带着仪器去遥远的上游。 我笃信一个判断,人在成年之后的种种执与迷,多半是在为童年还愿。你童年缺失什么,成年后就会追逐什么;童年受到了怎样的扭曲,成年后就会加倍地反弹。不信你看看身边最富有、最热衷理财的人,多半是小时候穷怕了的;自小家境殷实的,对钱的感情反倒没那么深。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要么抗拒婚姻,一旦结婚,比谁都看重家庭的维稳,视离婚为可耻的失败。 细节上的呼应更是无所不在。我定居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两只八哥来养,每天换水、喂食、遛鸟,教它们说“你好”,不厌其烦。那时我正处于三十而立的节骨眼上,女儿也刚出生,工作和家务纠缠成一团乱麻,却冒出个退休老人的恶习。有人看不懂,我告诉他:“小学时最想干成的事就是养八哥,不料每次都被父母偷着放跑了,怕影响我读书。后来心里就留下一个死扣。现在养八哥,不过是试图解开那个扣。” 作为时间概念的童年是单行道,无法逆行抵达,但总有蛛丝马迹遗留在对应的空间里,那个空间就是某个叫作故乡的城市或乡村。 城市街区的变化基本是覆盖性的,新的要出来必然取代旧的,二十年、三十年的改造和开发足以让一座城市面目全非、判若两城;相比而言,乡村的抗失忆功能强很多,地皮在农村不算稀有资源,造新屋总爱选新址,旧宅子也懒得拆除,留在原处任风雨和时间把玩。因此有人感叹,那些位于乡村的源头,才是具有标本价值的故乡。 曾惊讶于一位陕西作家总是在小说里用“心爱的……、亲爱的……”来称呼恋人,这样的书写在年轻作家看来,过时而肉麻,不过也正是这肉麻打动着我。一个人心里要淤积多浓多深的情,才会频繁使用如此肉麻的定语呢? 后来找机会去他陕北的老家走了一圈,那里的空间被一波一波的荒塬切割成一道一道的贫瘠深壑,人淹没在这样的沟里,不仅物质困顿,而且与世隔绝,两个村的人隔着十几米深的巨沟相望,“拉话话容易拉手手难”。在那样的寂寞里走了半天,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这位作家的深情与肉麻。 和新朋友交往时,我最愿他(她)带我看的不是现在的家。这个家保存和展示的是当下的真实,且不全是他(她)个人的。只有老家是具有个人意义的。人也只有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才会摘除身份的伪饰展露出本真的性情。 如果回到故乡仍需靠装腔作势来维持自信,那就虚弱得可怜了。 一个人向朋友介绍他(她)的故土和故人时,往往是有点羞涩和话痨的。羞涩意味着精神业已裸体,话痨意味着很容易触发真情,裸体和动感情之后,交流就不再流于表面和客套了。 我三十岁之后才明白和体会到这些。 对我而言,故乡分两个层次:鄱阳县城是一层,因为父母住在那里,我的青少年时光也留在那里;更里的那层是外公外婆曾经生活、现在安息的村落祥环,我在那里度过了更早的童年,理所当然可算作源头的源头。以长江类比,县城是沱沱河,祥环则是格拉丹冬雪山。 我早年最好的朋友,基本都到过祥环。外公外婆健在时基本住在县城,祥环等着我的只是一幢长期锁着门的土库老宅。我从县城去那里玩,朋友没事就跟去了,坐客车或骑摩托车。从县城到祥环有一百多里路,路况也很差,到了连杯热茶也喝不到。愿意陪我跑那么远的路去看一幢空房子的人,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肚里装了太多的话。 近五六年来,也会邀请一些外地朋友去老家走走。 大部分止于县城这一层,和早年的哥们一起喝喝酒、叙叙旧,品咂一下当地的美食、美景、美女就回。这是一种刻度。 少数人,会跟我去一趟祥环。这是另一种刻度。 我自己去祥环是很寻常的事,每年至少三次,回了县城,多半就要去一次祥环。不过基本同家人一道;和朋友结伴,十分难得。 这取决于两个要素:一、对方是否真有心结?二、我是否真有情绪?两个要素完美重叠的概率,还是极其有限的。 我这么警惕赞美和客套的人,不会轻信人家的表白,也不会随便发出如此隆重的邀请,这毕竟是我招待朋友的最高礼遇,之后我就是黔之驴了。 后来发现国家元首之间的交往竟然也是如此,进入蜜月期,就会把会晤地点从总统府改为总统老家的农场,服装也改为便装,交谈由交锋转变为密谈,密谋由此产生。 的确有过外省的同道或读者,从文字里洞悉了我对故乡的缠绵,来江西后先不去那些著名的山岚和湖泊,一见面就表示想去我的发源地看看。 不管最后是否成行,这样的请求总是让我忍不住有点感动,他(她)至少懂得我的软肋在哪里,而且还表现出爱屋及乌的迷信。 实际上,那个名叫祥环的村落是普通而乏味的。离山有三里路,离洗衣的水塘都有一两里远。我记挂的那幢老房子,十多年间已漏顶、坍塌、被沙石掩埋,最后长满了构树和一年蓬。村里也没几人还认识我。每次去那里,不过是去外公外婆的坟边站站,去废弃的旧水井边照照,去死了半边的老樟树下坐坐,去空无一人的老屋场走走。对于我,每次都能触发不同的回想,每次都有暗流在眼底波动。对于客人,难免有些走马观花,除了苍凉很难捕捉到更多东西。要吃饭还得去三四里外的乡镇或回县城。有时还要被认生的狗欺负,嗷嗷叫地追出很远。 幸而,残垣上总开着各色各样的花,花瓣里总嗡鸣着各式各样的昆虫,竹篱后的树干上,总有松鼠探头探脑表示欢迎,我得以抱歉地自嘲:“只是空气还可以哈。” 那些发现风景不过尔尔而步履留恋的人,我视之为知己。 那些被犬吠惊出了一背冷汗而毫无悔意的人,我视之为挚友。 那些见了外公外婆坟头的照片,意识到这是我血缘的上游,情不自禁作揖致敬的人,我此生再不会忘记他(她)。 他们让我站在那一堆寂静的废墟上,无限感伤地想起一个浮华的词:“衣锦还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