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大文学与中国格调


作者:李建军     整理日期:2015-01-29 15:18:13

大文学与中国格调共分五辑,由作者最近几年所撰写的文章结集而成,涉及写实文学、小说创作、诗歌和散文作品、“诺奖”的“西方中心主义”、古代文学经验的现代转换等许多问题。“中国文学的自觉”是本书特别关注并着力探讨的主要问题。大文学与中国格调作者试图通过对具体文本和具体现象的细致解读,建构“大文学”的价值图景和“中国文学”的主体性,揭示“中国格调”的魅力和价值,进而为当下的文学写作和文学阅读,寻求积极的“支援意识”。大文学与中国格调信从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写作伦理,不说空话,不说废话,不说假话,体现着作者一贯的坦率认真的批评态度和细读深究的批评风格,显示出一种在质疑中建构的积极的批评姿态。这些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后,曾引起较大的反响和读者的好评,多次被多家权威刊物转载,并屡次获奖。
  作者简介:
  李建军,陕西延安市富县(鄜州)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小说理论研究及现当代小说评论。曾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及《文艺研究》等多家报刊发表大量理论、批评文章。有专著及论文集《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时代及其文学的敌人》(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必要的反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小说的纪律——基本理念与当代经验》(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文学因何而伟大——论经典的条件与大师的修养》(华夏出版社,2010年)、《文学的态度》(作家出版社,2011年)、《文学还能更好些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与《是大象,还是甲虫——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析疑》(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文学与我们的尊严》(台湾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即出)等数种。曾获“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文艺争鸣》优秀论文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北京文学》文学评论奖、《上海文学》优秀论文奖、2002年度和2006年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首届“勤英文学奖·青年学术奖”以及《文学报》首届、第二届、第三届“新批评·优秀论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目录:
  自序………………………………………………………李建军
  第一辑
  其言直,不隐恶
  ——论韦君宜的晚年写作……………………………………
  在人格上绝不含糊的的诗人
  ——思忆文学与《牛汉自述》………………………………
  混沌时代的泪与死
  ——论从维熙的《走向混沌》………………………………
  如此感伤,如此温良,如此圣洁
  ——论《巨流河》…………………………………………
  苦难境遇与落花生精神
  ——许燕吉论………………………………………………自序………………………………………………………李建军第一辑其言直,不隐恶——论韦君宜的晚年写作……………………………………在人格上绝不含糊的的诗人——思忆文学与《牛汉自述》………………………………混沌时代的泪与死——论从维熙的《走向混沌》………………………………如此感伤,如此温良,如此圣洁——论《巨流河》…………………………………………苦难境遇与落花生精神——许燕吉论………………………………………………第二辑犹如泪珠射来颤抖的光明——余易木论……………………………………………………被时代拘制的叙事——论《创业史》的小说伦理问题…………………………无尽苦难中的忧悲与爱愿——论史铁生的文学心魂与精神持念…………………………穿越黑暗的文学远征——读章诒和小说《刘氏女》………………………………别有骚意君须会——论《骚土》的“文革”叙事与反讽精神………………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论李唯的小说……………………………………第三辑直议莫言与诺奖…………………………………………2012年度“诺奖”《授奖辞》解读……………………马悦然欠谁一个道歉……………………………………《蛙》:写的什么?写得如何?…………………………为顾彬先生辩诬…………………………………………第四辑司马迁:敢批暴君逆鳞的勇者…………………………《史记》与中国小说的未来…………………………《呻吟语》:岂独呻吟而已也…………………………《红楼梦》的孩子——论《百合花》的谱系、技巧与主题………………………………守成启蒙主义的文化理念与文学言说——林鹏论…………………………………………………………第五辑王实味与鲁迅的文学因缘…………………………………………萧红活着会怎样?………………………………………………艾青的樱桃与左琴科的坚果……………………………………在隐士与猛士之间——从散文创作看邢小利的心灵痛苦…………………………………………  李建军
  最近几年,我对“五四”时期的否定汉字和汉语的偏颇观点,对那一时期排斥中国古典文学的过激思想,做了些研究和梳理。我发现,在中国文学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实在自序                李建军最近几年,我对“五四”时期的否定汉字和汉语的偏颇观点,对那一时期排斥中国古典文学的过激思想,做了些研究和梳理。我发现,在中国文学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实在很难找到哪一时段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改良文学”和“革命文学”那样雄心勃勃,那样蔑视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那样否定自己民族的文学经验;也没有哪个时代的文学,像二十世纪的“新文学”那样对“旧文学”充满“弑父情结”,那样在伦理精神和语言文体两方面,偏离了“中国文学”的常轨。在“现代文学”的转捩过程中,在“当代文学”的形成过程中,为了建构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不同既往的“新文学”,二十世纪的怀疑者和批判者,在处理复杂的文化矛盾和文化关系的时候,在解决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冲突的时候,他们排斥兼容性和中间状态,采取了一种偏激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例如,用“现代”否定“传统”,用“西方”否定“中国”,用“阶级性”否定“人性”,用功利主义的“政治”否定人道主义的文学。就文学来看,这种对抗性的态度和简单化的策略,以及对西方文学经验的过度依赖,造成了中国文学的“传统的断裂”和“主体性的丧失”,并最终导致“中国格调”的凋丧和“大文学”的衰微。先来说说“大文学”。二十世纪伊始,“纯文学”(Pure Literature)、“白话文学”、“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国民文学”、“社会文学”、“无产阶级文学”等文学概念,乱花渐欲迷人眼,纷纷被引了进来,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态度和评价。有的人,根据这些新的文学理念,对传统的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大加贬抑,口诛笔伐,一时间,“推倒”、“铲除”、“谬种”、“妖孽”之类的极端话语,甚嚣尘上,而“死人的文学”、“山林文学”、“贵族文学”、“古典文学”的标签式话语,则流行一时。殊不知,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不以时代的新旧论,不以阶级的尊卑论,不以语言的文白论,而以境界的高下论,以感染力的强弱论,以情思的深浅论。而“纯文学”的概念,则尤其似是而非,误人不浅,因为真正的文学,从来就不那么“纯”,而是含着宗教、伦理、政治、历史、哲学等内容的复杂现象。固然,“纯文学”理念也有助于人们认识文学自身的特点和价值,有助于人们警惕外部力量对文学的扭曲和异化,但是,比较起来,“杂文学”(Mixed Literature)这一概念,则比“纯文学”更能反映文学内部构成的复杂性和风格表现的多样性,更能反映文学的并不那么单纯的本质。而中国文学的“杂”,则不仅见之于最初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多元杂糅,也见之于文学内部形式的多样化。所以,对文学来讲,重要的不是看它够不够“纯”,而是看它的格局够不够“大”,格调够不够“高”,看它是不是具有这样一些特点和价值——过人的道德勇气和言说激情,真诚的态度和真实的品质,完美的艺术性和丰富的美学意味,巨大的意义空间和内在的思想深度,以及普遍性的人性内容和持久的感染力。更为重要的,是要有自觉的反思意识和反讽精神,要敢于正视历史和现实的异化性的生活图景,不回避,不遮掩,通过真实而完美的叙写,为人们提供启蒙性的叙事内容,为人们的内心生活,提供支持性的精神力量。这样的文学,就不能是仅仅流连于形式的玩味和技巧的雕琢的“小文学”,不能是仅仅满足于“私人叙事”和“身体叙事”的“小文学”,不能是札米亚京所批评过的“一厘米的文学”,而是健全意义上的“大文学”。这样的“大文学”,不仅仅意味着品类的多样化和分类学意义上的“大”,即所谓的“Large Literature”,更意味着品质的上佳和境界的高远,属于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大文学”,是札米亚京所提倡的“一千米的文学” ,即“Great Literature”。然而,就当代文学的创作现状来看,我们似乎缺乏有深度、有广度、有力度的“大文学”。我们的人文视野不够开阔,叙事伦理不够自觉,反讽精神不够勇敢,文学趣味不够雅正。我们写得又快又多,每年有大量的诗歌集和散文集出版,有超过四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是,真正有分量、有价值的作品,却寥若晨星,难得一觌。虽然某些作家的“才华”,在某些外国的“汉学家”看来,是连“鲁迅和老舍也比不上”的,虽然某些作家很走运地在“国际上”屡获“大奖”,但是,冷静地来看,这些作家和作品,其实并不成熟,依然属于“小文学”的范畴,用杜甫的诗句来说,就是“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现在,到了改变我们的狭隘的“纯文学”文学理念的时候了,到了将“纯文学”拓展为“杂文学”的时候了,到了将“小文学”升华为“大文学”的时候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去国北迁的庾子山,因为看到了人生的真面目,因为体验了精神的大痛苦,故晚年作文,风格丕变,健笔凌云,义气纵横。他后来的文章,“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哀江南赋序》),“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哀江南赋》),至今读之,犹使人神摇意夺,——这就是大文章和“大文学”的力量。我们应该写出更老成的文章,要像庾信一样,来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变得更加成熟一些,更加深沉一些,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晚秋一样凝重而复杂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况味。再从当下时髦的“公共性”等方面来说说“中国格调”。中国格调,也可以叫做“中国气质”、“中国风度”、“中国经验”,是中国文学特有的一种品质和风格。它以象形表意的汉字,来表现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和文学气质,呈现中国人的心情态度和性格特点。在美学风格上,它追求中和之美,显示出含蓄内敛、渊雅中正的风貌,是所谓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在写作的伦理上,中国文学表现出敢说真话的勇气和精神,即“其言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反讽精神。从人民伦理和人道主义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则表现出同情弱者和底层民众的兼爱精神和泛爱情怀,——从《诗经》的《伐檀》的反讽和《硕鼠》的抗议,到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同情和怜悯,从杜甫的《兵车行》和“三吏”、“三别”,到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文学精神所绽放出的“公共性”光芒。“公共性”是学术界近些年谈论文学的一个时髦话题。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些缺乏“东学西学,道术未裂”理念的人,总是倾向于怀疑和否定中国文学的伦理精神。他们将“公共性”当做一个纯粹的现代性话题,当做一个纯粹西方的文化理念,进而认为中国固有的文学经验中,压根儿没有什么“公共性”可言。事实上,文学上的公共性,既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在不同的时期,它会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又是一个差异性的概念,——在不同的地方,它有不同的情感内涵和个性风貌。就其本质而言,所谓“文学公共性”,无非是指一种介入精神和批判精神,要求写作者积极地介入公共生活,以反思、反讽甚至反抗的方式,表现自己对时代生活和社会问题的思考和判断、不满和希望。就此而言,中国古代文学的有着自己的独特而伟大的“公共性”。雨果说:“愤怒与温情,是对于人类不自由状况两个方面的不同反应,并且,能够发怒的人就能够爱。”中国古典文学的“公共性”,就具有这种既“愤怒”又“温情”的特点:一方面,是“愤怒”和不满,具体表现为对权力的“以究王讻”的“上层反讽”;一方面,是仁慈和“温情”,具体表现为“惟歌生民病”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中国文学的这种特殊形态的“公共性”,源自于中国文化的“天下为公”的基本理念、“经世致用”的责任伦理与“民胞物与”的博爱情怀。在中国儒家的文化元典《礼记》里,就建构了“天下为公”的观念。后来的《吕氏春秋》则更进一竿,对“天下观”的阐释,愈加深入,也愈加进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在此基础上,吕不韦及其门人全面地弘扬了“士君子”文化,高度赞美“士君子”之风,表现出很可宝贵的启蒙主义精神:“士之为人,当理不避其难,临患忘利,遗生行义,视死如归。有如此者,国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国,必由如此人者也。”这种博大的“天下”观念和“遗生行义”的“士君子”伦理,深深地影响了中国的以士人为主体的文学写作。受这样的“舍生取义”的观念影响,中国的以《史记》为典范的史传叙事和小说叙事,以杜诗为代表的诗歌抒情,在面对权力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种独立不迁的写作精神和亢直不挠的批判勇气,表现出一种中国式的“公共性”品质。王夫之说,中国自《诗经》以来的诗人,“有所指斥,则皇甫、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露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事实上,《诗经》和《楚辞》的“无畏于天,无恤于人”的精神,做为一种伟大的传统,在后来千百年的诗歌写作中,也有继继绳绳的赓续和体现,即使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非常岁月,我们依然可以从“杜甫的传人”牟宜之先生的古体诗中,看到对古典抒情传统的自觉继承和弘扬。在叙事写作领域,司马迁则在《太史公自序》中,首倡“贬退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叙事原则,并在自己的伟大写作中身体力行,遂成后人难以企及的史学和文学的双重“绝唱”。清代学者李景星评价司马迁说:“太史公以上下千古眼光而作《史记》,其叙事往往有寄托深远,为后人以为不必为,实则不敢为、不能为处。”司马迁的反讽叙事所体现出的,实乃一种高度成熟的人文精神,其中所包含的“公共性”,即使今天来看,也具有充分的普遍性和现代性。同情民众,关注民瘼,是中国文学的另一个伟大的“公共性”品质。以士君子为主体的优秀的中国诗人和中国作家,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皆以天下为己任,以天下苍生为念,而中国文学中的“公共性”,也就体现为对“民生”、“黎元”、“国家”、“社稷”、“天下”、“乾坤”等“共公事象”的关注,体现为对同情底层大众的“哀”和“忧”的情感表达。在《离骚》里,屈原痌瘝在抱,悲从中来,抒发了他对艰难时世的不幸民众的同情,显示出伟大的“公共性”情怀;杜甫则在多篇诗歌里,唱出了“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的诗句,尤其是在“三吏”“三别”和《兵车行》、《丽人行》、《洗兵马》、《羌村三首》、《忆昔二首》等诗篇里,他完美地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的真挚同情,尖锐地表达了对权势阶层的批评。对杜甫的这种仁慈而且伟大的“哀忧”精神,著名华人学者洪业给予极高的评价:“据说诗人的生活通常是由三个‘W’组成:酒(Wine),女人(Women)和文字(Word)。其他诗人可能如此,但杜甫不是。杜甫的三个‘W’是:忧虑(Worry),酒(Wine)和文字(Word)。”在洪业看来,杜甫“是心系家邦的国民。他不但秉性善良,而且心存智慧。他对文学和历史有着深入的研习,得以理解人类本性的力量和脆弱,领会政治的正大光明与肮脏龌龊。他所观察到的八世纪大唐帝国的某些情形仍然存在于现代中国;而且,也存在于其他的国度。”也就是说,杜甫通过自己的写作所建构的“公共性”,既具有中国文学的个体风貌和特殊内涵,又具有博大弘深的世界性和普遍性。可见,伟大的作家所建构的“公共性”,不仅可以超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性,而且,天然地具有人类性和永恒性。毋庸讳言,自上世纪初期以来,随着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和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排斥,中国文学特有的温柔敦厚、中正庄严的气质,最终“广陵非复旧时城”,暗中变换;中国文学特有的那种泛爱众、忧黎元的精神,则是“高台已倾曲池平”,渐趋式微。我们固然建构了新的“公共性”,——一种具有“文化启蒙”诉求和“国民性改造”自觉的“公共性”,但是,这种新的“公共性”也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狭隘性,缺乏承上启下的历史感和兼收并蓄的包容性。我们激进地否定自己的传统文化和文学传统,对“国民”进行简单化的政治-社会学分类,进而用“脸谱化”的方法来塑造人物形象,用公式化的教条策略来处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不仅如此,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公共性”建构、当代文学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的“公共性”建构,也是大有区别的:现代文学的启蒙主义“反思性”,被当代文学的功利主义“认同性”所取代;前三十年的“政治功利性”和“公式化叙事”,被后三十年的“市场功利性”和“欲望化叙事”所取代。当下的中国文学,则因为一味追求浮枵不实的“纯文学”,因为迷恋“身体叙事”和“私人写作”,因为缺乏担当精神、启蒙意识和反讽激情,而陷入了“公共性”建构的无力状态和衰颓境况。其实,中国当代文学实在不必太措意于“如何走向世界”的问题,也不必为获得“世界的认同”而太过沾沾自喜。秦韬玉《贫女》诗云:“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对当代的中国作家来讲,最为重要的,不是获得流于形式的“世界性”赞美和基于误读的“国际性”奖赏,不是追逐那种时髦的“时世俭梳妆”,而是像屈原、司马迁和杜甫一样,正直而勇敢地介入自己时代的“公共生活”,以中国人特有的“忧哀”情怀和反讽精神来创造“中国格调”的、亦即“风流高格调”的“大文学”,建构中国文学自己的“公共性”,并最终抵达与人类经验相通的“普遍性”和“世界性”,唯有这样,我们的文学庶几会受到中国读者的欢迎,并最终真正赢得世界读者的尊敬。                   2014年7月21日,北新桥我对批评的七条看法(代后记)       小引  今年5月,我有幸第二次获得《文学报》的“新批评·优秀论文奖”。虽然受之有愧,但也还是高兴。说受之有愧,倒也不是说客套话,而是因为我的写得“像火腿一样老实”的文章,不仅缺乏足以使读者醍醐灌顶的“慧力”,缺乏使作家陷入狂悖状态的魔力,而且还惹了一场近乎无聊的风波,搞得几个人沪上“高人”与北京“猛人”甚为不快,或宣布从此“罢看”《文学报》,或诋诟我的批评为“文革”文风;说很高兴呢,是因为“新批评”是一个包容求真精神的空间,是一个促进对话和交流的平台,而它所给予的奖赏,因此便有着内在的真诚和更高的价值,有着促人继续前行、不敢懈怠的力量。谢谢《文学报》!祝愿“新批评”特刊越办越好,拥有更多信任和喜爱它的读者。下面谈几点对文学批评的看法,算是我的“获奖感言”。1  文学批评家要有自己的价值立场和趣味倾向。张潮在《幽梦影》里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对文学批评来讲,所谓“癖”者,就是独具个性的审美好恶。趣味无可争辩,那是指面对同样高级的趣味,例如,在喜欢李白与喜欢杜甫之间,就无须“争辩”,也难分轩轾。但是,趣味本身是有雅俗高下之分的,——在高而雅的趣味里,总是含着良好的教养和普遍的人性内容。喜欢《肉蒲团》就是俗,欣赏《红楼梦》就是雅;热爱司马迁的《史记》就显得“高”,赞赏魏收的“秽史”就显得“下”。文学批评的最大危机,就是批评家没有属于自己的价值立场和趣味倾向,就是跟着流行的风尚转,就是以俗为雅、以下为高、以丑为美、以假为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的事情,似乎并不鲜见。文学性和诗意性很贫乏的作品,无节制地渲染污秽和酷虐事象的作品,只要是名家写的,只要获了奖,我们某些批评家就都照单全收,就都说它好。这种审美趣味上的低下、麻木和无个性,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2  如果说,“不满是上进的车轮”,那么,怀疑和否定则是批评最内在的本质。没有认同,就没有经验的吸纳;没有否定,就没有认知空间的拓展和认知能力的提高。即使“肯定”的翅膀,也要借着“否定”的动力来飞翔。这是因为,只有经过怀疑和反思等否定性的检验过程,肯定性的认知才是可靠的。吕坤《呻吟语》云:“过宽杀人,过美杀身。”所以,即使在欣赏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时候,也要保持清醒的否定意识和冷静的分析态度。在怀疑精神与否定性冲动寂灭的地方,谎言和欺诈必然泛滥成灾。无原则地把“说好话”和“要厚道”当做绝对原则,这是鄙俗的庸人习气,是对批评本质的误解,是对批评精神的无知,往往造成个性的萎缩和创造力的低下。古尔德纳说,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向社会提供“批判性的言论文化”。批评家就是敢于“说难听话”的人,就属于典型的“批判性的言论文化”的生产者。3  批评不是一种自说自话的独白,而是一种积极的对话行为。只有通过对话性甚至对抗性的批评,我们才能逐渐成熟和强大起来。一个人既是批评的主动的施为主体,也是批评的受动的对象主体,也就是说,他固然可以批评人,但也要接受别人的反批评。承受批评是每一个拥有声望资源和话语权力的公民的义务。在一个现代型的社会里,任何人都不享有批评上的豁免权。一个没有人敢批评的人,其实是非常寂寞的,也是非常不幸的,因为,一个缺少平等的言说对象的人,就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很可能因为缺乏“交流”而“发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别人斥责一通,然后宣布从此 “不看”、“不说”、“不理”,这不仅是一种傲慢,而且是对批评本质的无知,是对接受批评的义务的逃避。4  看人下菜碟的势利,应伯爵式的市侩习气,实乃批评的大敌,也是当下文学批评界最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个作家有名气、有地位、获了奖,便天花乱坠地吹捧他,——这既是对被吹捧者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更是对文学的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不能随便就将一个“著名作家”奉为“大师”,不能随便就将一个三流的获奖作家当做“我们的名族品牌”,更不能将他当做什么“文学共和国”的缔造者,因为,这种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评价,或许可以引几个人开心一笑,至于别的意义,仿佛很是寥寥。5  有话好好说。要学会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这就需要介入批评的人,懂得并遵守基本的“游戏规则”。文学批评不是打群架,不是扎堆起哄架秧子,不是任何方式的撒娇和撒野。“微博”可以迅捷地传播消息,可以发泄愤怒,但以我浅见,似乎并非展开文学批评的可靠平台。在“微博”上随便骂两句人,进而纠合起“无主名”的“哄客”一起来鼓噪,——这固然很热闹,但也很无聊;这种行为,虽然像屠格涅夫所嘲笑的“口哨声”那样,会“在某一部分读者中引起赞许的笑”,但是,本质上是一种傲慢而浅薄的幼稚行为,毫无对话的诚意和建设性可言。你如果真的讨厌萨达姆和卡扎菲,那就别像他们那样歇斯底里地说话,好吗?6  别怕那些攻击者诬你为“疯子”。一个虔诚而认真的批评家,总是容易被人视为另类。俄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恰达耶夫,就曾被斥为俄罗斯的“敌人”和“叛徒”。沙皇本人甚至将恰达耶夫当做“疯子”,在圣谕中称他的《哲学书简》“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并指派医生每天去给恰达耶夫“治病”。京剧界有一句行话,道是:“不疯魔不成活”。既然如此,就只管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让那些“和厚之态可掬”的“正常人”说去吧。7  整体上看,我们时代的文学仍然停留在不够成熟的状态,当代的不少“著名作家”和“文学大师”的文学才华与写作能力、人格境界与批判勇气,都很值得怀疑。唉!卑卑世态,袅袅人情,泥鳅一样滑溜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虚假的文学“高峰”实在太多了,“皇帝的新衣”实在太多了。在追求文学自觉方面,在重建文化自信方面,我们仍然有很多问题要研究,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们的文学批评任重而道远。文学批评的牛虻和猫头鹰,飞起来吧! 2013年5月27日,北京北新桥其言直,不隐恶——论韦君宜的晚年写作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一个人可以放弃很多东西。但他却必须思想,而且具有把他的思想表示出来的深切需要。当有表现需要的时候而被迫保持缄默,这是非常令人难受的。——密洛凡·德热拉斯:《新阶级》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韦君宜的文章,就想通过这种较为庄严的方式向她致敬:抱衰年废病之身,著“述往思来”之书,实在是很了不起,很值得尊敬的。而文章的题目,也是早就有了的;在我看来,借用班固评价司马迁的几句话里的六个字作题目,就可以很恰惬地概括她的反思性写作的文体特点和伦理精神。然而,几次下笔开头,几次搁笔作罢,——这样的情形,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并不多见。推究原由,也许是因为她所写的人和事,大都有一种令人因为“畏恶”和难受而不愿谈论的性质。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韦君宜,想起她的勇敢而犀利、坦率而真诚的写作。想起她就会有谈论她的冲动,就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对我来讲,她的严肃而沉重的写作,不仅具有指示方向的意义,而且还有给人勇气、促人前行的力量。一“事实加反思”VS“剪刀加浆糊”在文学叙事和历史研究上,有一种极为常见的消极倾向,那就是,被动地依赖权威们的观点,被动地依赖固有的资料,不加反思和批判地将这些观点和资料进行摘抄和编排,从而构成一种缺乏文学价值和历史学意义的叙事文本。英国学者柯林武德曾经从历史学的角度,尖锐地批评过这种模式:“由摘录和拼凑各种不同的权威们的证词而建立的历史学,我就称之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我再说一遍,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历史学,因为它并没有满足科学的必要条件;但是直到最近,它还是唯一存在的一种历史学,而人们今天还在读着的、甚至于人们还在写着的大量的历史书,就都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历史学。”历史对于这种历史学家来说,不是去“首创性”地发现事实,不是对事实进行科学的分析,而是意味着“重复别人在他以前已经做过的陈述。因此就只有在向他提供了有关他要思想、写作等等的主题的各种现成陈述时,他才能从事工作”。这种模式后来又被发展成貌似很具学术性的“鸽笼子方式”。所谓“鸽笼子方式”,按照柯林武德的阐释,就是指那些“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由于“厌烦于抄录别人陈述的工作,并且意识到自己有头脑,感觉到有一种值得称道的愿望要运用它们;他们常常发现创造出一种鸽笼子的体系把他们的学问安排在其中,就可以满足这种愿望了。这就是那些模式和图式的来源”。柯林武德所批评的这种叙事模式,缺乏独到的发现、思想的深度和批判的精神,本质上是平庸的、苍白的、依附性的;作为一种懒汉主义的叙事方式,它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流行于几乎所有的时代,尤其流行于那种禁忌甚多、缺乏活力的文化环境里。毋庸讳言,在我们的文学叙事和历史叙事中,大量存在着这种“剪刀加浆糊”的叙事模式,大量存在着作为这种模式的精致化样式的“鸽笼子的体系”。矫正和解构这种叙事模式,正是新的文学叙事和历史叙事的任务,——这种新型的叙事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清醒的反思精神和自觉的启蒙意识。在文学叙事中,一些具有正义感、责任感的“老革命家”和“老知识分子”的回忆录和小说作品,就具有改变风气和指示路向的意义,就属于那种值得效法和推崇的模式。晚年是生命的黄昏,但也是精神丕变的重要阶段。当此时也,有的人,回顾来路,幡然悔悟,人性复归,良心发现,人格升华,智慧成熟,遂开始说真话,写真文,作真人,最终成了“两头真”的人,巴金、李慎之、王元化、李锐、杨宪益、周有光、邵燕祥、从维熙、牛汉、资中筠等,就属于那种越活越明白,越活越真实,越活越可敬的“真人”。有的人,则见自己日暮途穷,来日无多,便恣意妄为,倒行逆施,逞一时之痛快,留千古之骂名;另有一些人,虽不如此之甚,但却沦为越活越糊涂,越活越虚假,越活越可憎的庸人。韦君宜就属于那种在晚年放下了面具和顾忌,写得很勇敢、活得很真实的人。韦君宜说:“许多事情的不公平、本人的遭遇、亲眼见到的不合理,实在使人无法坦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忧患意识,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内在动力;通过对历史的还原和反思,而推动当代生活的进步,则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最终目的。她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摆脱了说假话的消极习惯;她不怕揭自己的伤疤,不怕露自己的丑。她的写作充满了尖锐的疼痛感,但也充满了对生活与真理的热爱。没有无历史的现实。一切现实都是历史之子。谁若不了解历史,谁就无法看清现实。《诗经》中的《民劳》篇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作为“极左”政治历史的见证者,韦君宜试图还原历史真相,因为,只有了解了这些沉重的事实和真相,我们的后代才有可能变得成熟起来、文明起来,才不至于再蹈前人的覆辙。关于写《思痛录》的“念头”,她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太幼稚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到你们手里怎么得了。而父亲也对母亲说:这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过去什么也不让他们知道。”她还告诉女儿:“我只给你讲好的一面、光明的一面,不让你知道党犯过的错误,党内斗争很残酷的一面,其实我们这个党从来就不纯粹。”她晚年写作的根本目的,就在于通过对以往错误的正视、认识和总结,使社会更加成熟起来,少走一些弯路,少犯一些错误,使国家和人民少遭一些劫难,少吃一些苦,少付一些不必要的代价。韦君宜说:“历史是不能被忘却的。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回忆、反思,思索我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思索本身是一步步的,写下又非一日,其中深浅自知,自亦不同。现在均仍其旧。更多的理性分析还是留给后人去做吧!至于我本人,至今还不可能完全说透,我的思维方法也缺少讨论这些问题的理论根据和条理性。我只是说事实,只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兴旺发达。”韦君宜的叙事所依据的,不是虚妄的幻觉和任性的想象,而是切切实实的个人经验,是自己亲眼目睹的生活事象。而她的叙事方式,则是直接而坦率的,毫无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坏习气。这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剪刀加浆糊”的叙事方式,构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也与那些陈陈相因、人云亦云的叙事态度迥然有别。如果说,“剪刀加浆糊”的叙事,必然是沉闷、堆砌、僵硬、躲闪、不诚实的,那么,“事实加反思”的叙事,就具有坦率、直接、平易、朴素、真诚的特点。韦君宜晚年的两部作品——长篇小说《露沙的路》和纪实作品《思痛录》,就属于后一类作品中的典范,就像公刘先生在《触人痛思的<思痛录>》中所评价的那样:“没有抽象的议论,没有泛泛的喟叹,甚至于没有重量级的形容词,全是些不兑水的干货,身经亲历的真人真事;有其可贵的是,作者把自己整个儿摆了进去,当时是怎么想,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写,毫不遮掩,毫不躲闪。……无数错杂纷纭的事件,都通过作者本人这根主轴旋转展现,第一人称,第一视角,平实至极,简洁至极,亲切至极。我想,像这样一种朋友谈心似的叙述方式,多少也能给某类作者以些许启示罢。”说得真是好极了!当代文学写作在文体上最常见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朴素和诚恳的价值,不会用家常的方式说人话、说老实话,总是爱摆花架子,爱故弄玄虚。在一些人看来,文学作品写得越是晦涩难懂,越是难以卒读,越是把读者忽悠得晕头转向,便越是高明,越是独特,越是具有文学价值。然而,真正的文学作品,却不是这样,而是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的那样:“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韦君宜的晚年写作,就具有朴素自然的特点,就接近于“沁人心脾”的境界。她的朴实无华的写作经验,很值得那些爱“装雅”和“媚雅”的作家虚心学习,用心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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