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文学家永井荷风经典散文名篇。《雪日》、《晴日木屐》、《小巷》、《虫之声》…… 作者简介: 日本小说家、散文家。原名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等。1902年即以自然主义倾向的小说《地狱之花》成名。曾游学美国、法国,写有《美国故事》、《法国故事》。回国后任大学教授,并主编《三田文学》杂志,倾向唯美主义。1954年被选为艺术院会员。主要作品有《隅田川》、《争风吃醋》、《梅雨前后》、《东趣话》等,带有享乐主义色彩。还写有《断肠亭杂稿》、《断肠亭日记》和《荷风随笔》等散文作品。 目录: 1雪日11晴日木屐19畦道27葡萄藤31地图35小巷39巷之声44草红叶52钟声55十日菊63悬崖72坡77便携秃笔83百花园87虫之声93羊羹 十六七岁102十九岁的秋天108闲话洋装114树122来青花127骤雨129海之旅132夕阳144引洪渠149重游八幡神宫157隅田川(节选 东京的雪、踏着木屐漫步的街道、意外邂逅的撑着洋伞的曼妙女子……大师笔下的绝美的日本旧时代风情画。雪日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但却比从富士山上吹来寒风的日子还要冷,是那种透彻心扉的寒。虽然腿一直捂在被炉a里,小腹还是被丝丝寒气渗得隐隐作痛。只要是这种天气,一般持续一两天后,小雪就会在傍晚时分,无声无息地降临人间。每当这时,巷子里就会传来女人们“下雪啦,下雪啦”的呼喊声,木屐踩在水沟棚板上的脚步声就会急促起来。也许是心情使然,就连街上卖豆腐的叫卖声也似乎因为这小雪而听上去显得悠远、绵长了。 雪,总能勾起我关于东京明治时期的一些记忆,那个没有电车、汽车的年代,让我难以割舍。东京的雪,有着日本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韵味,即便是跟巴黎、伦敦这些城市相比,也是别具风情。巴黎的雪会让人想到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波希 a类似于在炕桌上铺上被子的一种取暖用具。 米亚人》。而东京的雪则会让人想起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泽调a,《藏锦衣》。 藏锦衣,牵广袖,今夜可停留 倚窗棂,凭栏望 漫天雪纷飞 每逢下雪的日子,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低声吟唱它。的确,作者用精练的语言,把女子含情脉脉地借纷纷雪花来挽留情郎的场景刻画得入木三分,颇具画面感,引人遐思。如果把喜多川歌麻吕b的《青楼年中行事》中的画作配在“今夜可停留”旁的话,相信大家更能同我产生共鸣。 为永春水的小说《辰巳园》中,有一段描写的是主人公丹次郎去深川探望久别的旧情人仇吉。昔日情人相见,四目相对、唏嘘感慨之际,窗外已暮色渐起,且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丹次郎的归途受阻,真不知该感叹命运的巧合,还是天公的美意。情人间的那种缠绵悱恻在那个飞雪的黄昏氤氲开来。为永春水的另一篇名为《港之花》的小说中的雪景又是另一番意境。小说中有一段是这样的:一个被情人抛弃的女子为了避人耳目,躲在河边的一间破屋里。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她因为没钱买木炭生火,只能冻得瑟瑟发抖。正在她暗自垂泪之时,透过漏风的窗纸,竟然发现从眼前经过的那艘小船上的船夫竟是昔日的熟人。于是她强拉下脸面,向其讨要木炭。在作者的 a日本音乐的种类名称。由幕府末期的小曲演变、提炼而成的三弦琴音乐的一种,歌风浑厚淳朴。 b日本江户后期浮世绘画师。以美人画风靡于浮世绘版画界。首创大美人头像,结构优美,具有造型性。 描写中,那纷飞降临在世间的雪,就像三弦琴发出的苦涩音律,总能让人感到丝丝悲苦,饱含着哀怨。 我的小说《隅田川》,大概创作于明治四十一二年。记得那时同发小井上哑哑相约去向岛赏梅,虽然时节尚早,却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在百花园稍事休息后,我们便踏上了返回东京的归程,当抵达言问站时,隅田川上已是雾霭蒸腾,透过水雾望去,遥见对岸已然灯火阑珊。正在出神之际,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下片片雪花。 细雪纷飞之中,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然化身为歌舞伎第二幕中的人物一般。又像是刚听完净琉璃a,只觉柔情涌动。我和井上君就像商量好的一样,一起注视着细雪中的江水,一动不动。 这时,突然入耳的女声唤醒了我们。循声望去,原来是长命寺边一间茶屋的老板娘,正在收拾屋檐下长凳上的烟具,她身后的屋里也已点亮了灯。 井上君唤老板娘道:“我们想在你这喝两盅,要是嫌太晚的话,就简单给我们来瓶酒吧。”只见老板娘取下头上的布手巾,边招呼我们进屋,边铺好坐垫客气地说道:“小小店铺,也没什么像样的酒菜。”坐定后,我才看清老板娘是位年近三十,小个头的干练女子。 送上烤海苔后,老板娘又端来温好的酒,并关切地问道:“房间冷吗?”直到为我们安置好被炉,她这才放心地退下。 a日本传统音乐中的一种说唱艺术。江户时代同耍木偶相结合,作为偶人净琉璃而得到发展。 她的热情和善解人意,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别扭或不安。这样的待客之道在当时并不稀奇,但如今回想起来,那种人情世故,连同那曾经的街市都已是梦中黄花,可遇而不可求了。正可谓:逝去的难以挽回,留下的只有午夜梦回的感伤罢了。 这时,井上君自斟自饮地端起酒杯,看着我赋诗道: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显然他是在责备我不与之共饮,我便笑着回道: 古来傲雪醉狂士,今夜独坐赏雪人。 这时,老板娘正好来送温好的酒,我便问她可还有渡船,得知已没有渡船,但到晚上七点为止都有汽船,我不禁想要吟唱道: 无舟踏雪觅雪国,有舟扬帆细雪中。 归家方舟不足惜,千古傲雪独一时。 那时,我喜欢随身带个小本子,把所见所感都记在上面。只是后来,它也没逃过和其他废纸捆成一捆,被投入江中的命运。所以,每逢空中飘着雪花,每当我想起那个雪夜,脑海中隐隐浮现出的总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浓厚的人情味,以及早逝友人的面影。 每当天气乍寒,似要飘雪时,我都会想起那只常飞到位于我家牛込区大久保的庭院中的黑色野鸽。 记得在父亲辞世后,我和母亲两人住在牛込区大久保空荡荡的大宅里。每到冬日最冷的时节,都会有一只野鸽不期而至,停歇在院子里。母亲看到后,就会念叨道:“野鸽来了,该下雪了。”至于到底有没有下雪,我已记不大清了,只是每到冬日,就有野鸽前来庭院拜访的记忆却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大雪将至的冬日傍晚,胸中总会充斥着莫名的落寞与寂寥。这种忧虑的心情并非一两日就能治愈,时至今日,那种莫名的悲伤还会被轻易唤起。 那之后又过了三四年,我变卖了牛込区的家宅,过起了四处租房,不断搬家的漂泊生活。直至我搬到麻布区,才算尘埃落定,在这里度过了近三十个春秋。如今,不只是母亲,我亲近的人们已无一人在世。世间充满了陌生的面孔、令人费解的争论、听不惯的语言和声响。然而,唯有那野鸽飞临我在牛込区旧宅时那飞雪降临前阴沉沉的天空却一如往昔,及至今日,仍让我卧室的窗户也常呈现出那种朦胧的灰色。 我不禁想起那只野鸽,不知它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在古老的庭院里,踩着青苔漫步……恍然间,我仿佛跨越了时空,又回到了从前,昔日里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连母亲“野鸽来了,该下雪了”的念叨声也时时回响在耳畔。 回忆总能把人带入梦境,却终究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空欢喜一场罢了。梦醒后反而让人陷入绝望与悔恨的深渊,难以自拔。所以说,回忆是个让人喜忧参半且蒙着面纱的女神。 我即将步入古稀之年,在变成遭人厌弃的老头儿之前,我还得继续活着。事实上,我不愿活那么久。可如果说当我今夜入眠后,将再也醒不过来的话,我又定会颇感惊惧与忧伤吧。 我不愿活着继续受罪,却也不愿立即死去。生和死这一哲学问题,日夜盘旋在我脑海中,不明不灭,不消不散。而我的心情却也是不阴不晴,就像雪日的黄昏,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太阳总会落山,生命也终有尽头。所以,死也是迟早的事情。回想这一生,最让我恋恋不舍的是笼罩在周身的孤寂。因为孤寂,我的人生才有了淡淡的色彩。如果哪一天我离开这个人世,希望我死后的生活也是有色彩的,即使色泽稀薄,却也是美好的。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能在奈何桥畔再次遇到曾经相恋的女子,抑或分手后相忘于江湖的女子们。 哎,也许就连死后,我也要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和意中人相逢后,却面临再次分离,终将饱受离别之苦吧…… 回想起来,那时候,从两国桥的下游到旧米泽町河岸的这一段,药研堀还保留着江户时期画作上的风貌。东京著名的一钱蒸汽a的码头上,通常都会停泊着开往浦安的大型汽船,有时甚至会有两三艘。 我那时跟随师父朝寐坊学习单口相声刚一年多,每晚都辗转于市内的各个曲艺剧场。那年正月的下半月,师父的表演场地定在了深川高桥附近常盘町的常盘亭。 每天下午,我都会去位于下谷御徒町的师父家,帮忙干些杂活,四点一过便出发前去剧场的后台。时间一到,不管垫场演员是否到场,后台便会准时响起“咚咚咚”的鼓声。在门口负责接待的男子,用从丹田中发出的浑厚声音吆喝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则负责从账房引来火种,在后台和舞台上的火盆中生火。然后就是等待艺人们到场了。 a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在东京隅田川上定期航行的小型客船。 那时,从下谷到深川,能够乘坐的交通工具只有通往柳原的红马车和走水路的一钱汽船。在正月这个一年中日头最短,也最为寒冷的时段,我每日从两国码头上船,坐到新大桥上岸,等走到六间堀的小巷时,浓浓的暮霭已经笼罩了这座河边小镇。路两旁的住家,也早已点亮了灯火,小巷中弥漫着晾晒过鱼虾后的腥气。走过木桥的人们发出的木屐敲击桥面的“啌啌”声响,似乎在诉说着这个边城小镇的清冷和凄寂。 我忘不了那夜的大雪。记得当天下午在两国码头等待汽船去剧场时,风中就夹杂着细细的雪末,吹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艺人们陆续赶到后台时,他们的帽子和外套都已落满了雪花。晚上九点半散场后,我把师父送上车,安顿好后,往大街上一看,天哪,这俨然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而街上已空无一人。 负责打鼓的小伙儿跟我不同路,每晚我都跟在伴奏席弹三弦琴的姑娘一起回家。她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立花家橘之助的弟弟告诉我她家在佐竹原一带,遗憾的是我已记不得她的名字了。我们结伴而行,出了安宅藏,经过两国桥,在和泉桥附近分道扬镳。接下来,从柳原到神田,再到番町父母家的这一段路,我只能拖着疲惫的步伐孤零零地走完,由于到家已是深夜,我一般都会从后门悄悄潜入。 由于每晚都和她结伴而行,我渐渐喜欢上了本所这个地方。这一带多寺院和仓库,本应感到寂寥的街道,却因为我们两人一起走在上面而觉得温馨不已。尤其是在月色朦胧的夜晚,这里分外美丽。一边走过小桥流水,一边目送成群的大雁。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譬如被某家的恶犬吠个不停,抑或被形迹可疑的男人一路尾随,让我们跑到头晕气短。直到看见小吃店的灯光,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在店里,小豆汤和砂锅是必点之物。食物真是好东西,在充饥的同时,也抚平了我们的惊慌。吃罢,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大福饼和烤红薯的我们再次出发,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两国桥,这也是我们每晚的必经之路。有趣的是,我们一个是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儿,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在深更半夜由于寒气和孤寂而依偎前行,却从未遭到巡查的拦截或盘问。显然,明治、大正时期的社会风气和当下的世风是截然不同的。那时,社会上的猜忌、攀比之风远没有如今这般盛行。 那晚,我和姑娘像往常一样同行,不想才走出两三步,木屐齿间就被雪塞实了。狂风吹得人拿不住伞,纷飞的雪花很快就濡湿了脸庞和衣襟。那个年代,年轻的小伙儿和姑娘是没有条件穿和服外套、大衣,或戴手套、围巾这些东西的。穷人家的姑娘比男孩子更能适应这种恶劣的天气,只见她麻利地卷起和服下摆,脱下木屐提在手上,穿着布袜子就出发了。走了没一会儿我们发现,不管是撑一把伞还是两把伞,其结果都是被雪淋湿,索性两人撑起了一把伞。我们一起握着竹伞柄,穿行在路边人家的屋檐之下。终于,伊予桥和大桥都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不想就在这时,她突然绊倒,双膝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来。我想要扶她起来,却也并非易事,好不容易把她搀了起来,却见她又东摇西晃地似要摔倒。估计是她那只穿了布袜的双脚此时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了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雪却依旧猛烈,举目四望,遥见一家荞麦面馆的灯光在暴风雪中时隐时现,这让我们喜出望外。一碗热气腾腾的乌冬面,让她的面颊立即恢复了血色。平日不饮酒的我,为了抵御寒气,竟喝下一升温热的酒。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再次踏入了风雪的世界。夜路更加难走,更要命的是,我不胜酒力,醉意渐浓。原先握着姑娘手指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搭在了她的肩头。我们两人搀扶着前行,头此时挨得更近了,几乎能触到彼此的鼻息。我头晕目眩,感觉耳边像有位艺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表演,但已经完全不明就里,也不辨东西了。正在我神思恍然、左摇右晃之际,脚下被什么一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我扶了起来。低头一看,我木屐上的带子被刚才那一绊给生生地挣断了。这时我才留意到,我们所在地方的路两旁堆放着许多竹子和木材,我们俩便钻入其间。只见这里既背风也无雪,从被雪光照亮的道路上,也完全看不到,真可谓是别有洞天。平日里总是担心回去晚了,会受继母责备的姑娘,这时也好像松了一口气,开始整理起被风雪打湿的发髻和衣襟。而此时我已醉得顾不得思前想后,只感到一股热气不断往胸口上涌,于是在这番别样的天地里,我们很自然地上演了一出风花雪月的故事。 第二天,只见街头四处出现了许多雪人,还有一座座的雪山。我知道,不出几日,这些雪人、雪山便会渐渐融化,直至消失得踪迹全无。街道会再次变得干爽,一如往常般地尘土飞扬。 转瞬间,寒冷的正月已经逝去,迎来了渐渐转暖的二月。师父朝寐坊的表演场地也由常盘亭转至小石川的指谷町。而与我同行的姑娘也在这个月辞去了伴奏的工作,听说是要去别处登台表演了。自此,我们再也没有结伴同行过。 我原本就不知道她的芳名,关于她家的位置,也只知道就在佐竹那一带。终于,那个雪夜里的一切,都随着那易逝的冰雪,消融殆尽了。 泪流在我心里, 雨在城上淅沥。a 这是魏尔伦的经典诗句之一,我不禁想要模仿他的句子,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雪在城上飘散, 愁在我心堆积。 抑或是 雪在城上消融, 思念在心消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