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书为梁启超撰写未就的书稿,本书各章所辑内容都依原稿而止。本书梁启超先生在书中采用实证研究和历史研究的新方法,搜集秦朝以前的歌谣,辨其真伪;剖析两汉歌谣及汉魏乐府的写作背景、诗赋风格、诗品价值;重新释义“南”、“风”、 “雅”、“颂”四种诗体的异同;详考五言、七言诗的起源;全书以汉乐府为中坚,上溯古歌谣以穷其源,下附南北朝短调杂曲以竟其委。 作者简介: 梁启超(1873年~1929年) 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学者。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饮冰子,别署饮冰室主人。 目录: 序论 第一章古歌谣及乐府 第一节 秦以前之歌谣及其真伪 第二节 两汉歌谣 第三节 汉魏乐府 第二章周秦时代之美文 第一节 《诗经》之篇数及其结集 第二节 《诗经》的年代 第三章 汉魏时代之美文 第一节 建安以前汉诗 第二节 汉魏乐府及其类似之作品 第四章 唐宋时代之美文 第一节 词之起源第一节 秦以前之歌谣及其真伪歌谣既为韵文中最早产生者,则其起源自当甚古。质而言之,远在有史以前,半开化时代,一切文学美术作品没有,歌谣便已先有。试看现在苗子,连文字都没有,却有不少的歌谣。我族亦何独不然?古歌谣发达虽甚早,传留却甚难,不著竹帛,口口相传,无论传诵如何广远,终久总要遗失。何况歌谣之为物,本是当时之人自写其实感,社会状况变迁,情感的内容亦随而变。甲时代人极有趣的作品,乙时代人听起来或者索然无味。现代欧美一时流行的曲子,过了几年便无人过问者往往而有,况于一千几百年前的古歌?想他流传不坠,谈何容易。现在古书中传下来的这类古董,也有好十几件,我们虽甚珍惜,却有审查真伪的必要。最古之歌谣见于经书者,有帝舜与皋陶唱和的歌: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上(此处原文为“右”,因原文为竖排繁体,下文中尚有此种情况,不再注明——编者)歌见《尚书·皋陶谟》,在我们未能把《皋陶谟》的编辑时代从新考定以前,只得相信他是真。那么,这三首歌便是中国最古的古歌,距今约四五千年了。但即令是真,也不过君臣谈话之间,用韵语互相劝勉,在情感的文学上,当然没有什么价值。《尚书大传》也载有性质略同的三首歌: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善,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这三首歌,就诗论诗,总还算好。第一首且已采作国歌了,但以文学史的眼光仔细观察,这诗的字法、句法、音节,不独非三代前所有,也还不是春秋战国时所有,显然是汉人作品。《尚书大传》相传是伏生作,真否已属问题,就算是真,伏生已是汉初人了。据说第一首是帝舜倡,第二首是八伯和,第三首是舜载歌,显是依傍《皋陶谟》那三首造出来的无疑。此外还有什么帝尧时代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见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什么帝舜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见晋王肃的伪《家语》。娘家的来历先自靠不住,更无考证之余地了。伪《列子》有尧时《康衢歌》四句,全钞《诗经》。此外各书还有尧舜时歌数篇,皆无征引之价值。《离骚》说:“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据此,则夏代的歌,战国时或尚有传闻,但其辞当已久佚了。枚赜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篇因此造出五首诗来,近人久已知其伪,不必辨了。要之夏代歌诗,一首无存。无已,则《孟子》书中有晏子所引夏谚:“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或算得是夏代仅存的韵语。《孟子》这书固然不假,但他根据何经何典,是否春秋战国时人依托之作,我们却未敢轻下判断。殷代歌诗,传者依然很少,《商颂》五篇,是否有殷遗文在内,抑全属周时宋人之作,已属疑问。此外见于《史记》者有殷末周初之歌两首:箕子《过殷墟歌》:《史记·宋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皆为流涕。”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司马迁释之曰:“所谓狡童者,纣也。”)伯夷《采薇歌》:《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黄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史记》固然是最有价值的古史,但所记三代前事,很多令人怀疑之处。这两首歌我们不敢说一定就是原文,但周初诗歌,《三百篇》著录已不少,其有流传之可能性甚明,然则这两首歌,大概也当可信。歌中文辞之优美,意味之浓厚,不待我赞叹了。西周和春秋初期的歌诗,当以《三百篇》为代表,此处不再说了。其次,则《左传》所载零碎歌谣及其他韵语还不少,今摘录若干章以觇沿革:周辛甲《虞箴》襄四年茫茫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亡(同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辛甲乃周武王时太史,左传不过追述其语。宋正考父鼎铭昭七年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粥于是,以糊予口。正考父为孔子远祖,在宋佐戴武宣三公,盖□□时人,左传追述之。上两篇本非歌谣,因其为韵文之一体,见于《左传》,故类录之。鲁羽父引周谚隐十一年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晋士引谚闵元年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晋士赋僖五年狐裘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晋卜偃引童谣僖五年丙之辰,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奔奔,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宋筑城者嘲华元讴宣二年晘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同腮鸟)弃甲复来。鲁声伯梦中闻歌成十七年济垣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鲁人为臧纥诵襄四年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侏儒是使。侏儒侏儒,使我败于邾。郑人为子产诵襄三十年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上为子产初执政时所歌)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上为执政三年后所歌)鲁人为南蒯歌昭十二年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鲁鹆谣昭二十五年之鹆之,公出辱之。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鹆跦跦,公在乾侯,征褰与襦,鹆之巢,远哉遥遥,稠父丧劳,宋父以骄。鹆鹆,往歌来哭。吴申叔仪歌哀十三年佩玉橤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卫侯梦浑良夫噪哀十七年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以上所录并未完备,不过把文学成分较多的摘出来便了。内中最有趣的是嘲华元讴,一群平民一面做工一面唱歌,把对面的人面目写得活现。最奇诡的是浑良夫噪,一个冤鬼被发跳掷的情状,在纸上飒飒有声。以上所录有许多要参考当时的本事,可看《左传》原文,今不赘录。我们读这些谣谚,当然会感觉他和《三百篇》风格不同,尤其是后半期——襄、昭、定、哀间的作品,句法是长短句较多,格调多轻俊,藻泽加浓厚,虽彼此文体本不从同,亦可以见诗风变迁之一斑了。《三百篇》中惟“胡为乎株林……”一章与《左传》诸歌谣最相似,此章乃陈灵公时诗,《三百篇》中最晚的一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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