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2014


作者:李朝全     整理日期:2015-01-22 13:10:17

《中国纪实文学年度佳作2014》由李朝全主编,精选2014年中国纪实文学中的佳作,从史志性、思想性、艺术性、可读性等方面综合权衡,所推出的众多作品在记录时代、描绘人们的精神图谱、传达百姓心声、反映民族心史、承担社会责任、体现文学秉持等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阅读此书,将有助于读者更好地了解2014年纪实文学的创作成果。采用非虚构的文学类型,纪实写作。真实记录国内外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重大事件,回应公众关切。“热点聚焦”反映现实、答读者疑,“百姓冷暖”关注民生、贴近生活,“往事史鉴”还原真相,警示今人。
  作者简介:
  李朝全,1970年生于福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研究员、理论处处长。曾任中华文学基金会编辑、办公室副主任,鲁迅文学奖评委等。著有《少年英雄》、《世纪知交——巴金与冰心》、《文艺创作与国家形象》等,译注古籍《明心宝鉴》,主编《世纪之爱:冰心》、《青年必知名家散文精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报告文学卷》、每年度“中国报告文学精选”等近2000万字。曾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庄重文文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安徽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 1.“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只能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钱绒的丈夫也被这个时代的大潮裹挟其中……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7年,女儿6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男友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结婚前后花了20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到男朋友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男朋友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绾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了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我哭不是为了痛。”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谁也不知道钱绒内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才23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看男方家庭,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她的这次跨县旅程。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黄色的菌菇齐崭崭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的地方。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借了两把椅子来,把椅子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方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我问:“你不喜欢他?”“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泥墙糊起来的柴灶间,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间烟火。女儿在门口捡树上掉下来的桑葚吃。一只鸡在门口泥地上找食。钱绒对目前情况很不满意,“你看看这旧房子,脏脏的。”事实上除了柴灶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坯屋,紧贴老屋的这间房子不算旧,90年代末期建造。“你是干什么的?”“写这个有钱吗?”语气利落,露出对外部世界的不信赖。她时不时看墙上的壁钟,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你要去打麻将吗?”我也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电视机上落满灰尘,两三把椅子,一张空旷的台子上搁了一些物品,一只碗,两双筷子。对话无法进行,我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起身跟钱绒说打扰。钱绒忽然没了表情,萍水相逢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新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个世界是一个国家,国家有边界,再弱小的国家也是戒备森严。敞开心扉何其难,所以隔膜。钱绒没等我走出去,先去关柴灶间的门,等我走出门外两三步,她已经顺手带上屋门走出来了。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深绿色外套,淡黄薄线衫,深紫长裤,粉色拖鞋,粉色厚袜子,高高扬起的马尾辫。钱绒给了我一个不明身份的背影,这个最好年华里的女子,穿不到最美丽的衣裳,“一年下来买衣服的钱……有两三百,女儿的算在一起。”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的,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同行的晓玲跟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据堂嫂介绍,23岁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从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年迈的婶子裤管上沾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火都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瘆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答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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