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女作家裴蓓的五部中篇小说组成,分别是《女制片人》《曾经沧海》《我们都是天上人》《南方,爱你我说不出》《单位》,其作品意在表现女性发现和寻找自我的过程。 作者简介: 裴蓓 江西上饶人,后移居广东珠海,在《珠江晚报》社任编辑记者。2006年任专职作家,现为珠海市作协副主席,广东省重点扶持签约作家。2010年开始担任电影编剧、导演、制片人。作品曾获第十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二届华人华侨文学奖、广东省首届青年文学奖、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 2010年将获奖作品《我们都是天上人》改编为电影《天上人》,获澳门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第八届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艺术类)等。有关专家评此片为“文学人与电影人结合的范本,对中国电影有特殊贡献”。2014年改编并制作电影《青涩日记》,引起媒体和观众极大关注。前言自序 我艳羡那些精灵般的文字,跳跃、诡谲、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到惊世骇俗,然而,我只能艳羡。在我的大脑程序中,每一个代码似乎都传达着与我最初的物理专业和新闻工作惯性相关的指令,那种职业限定的逻辑规整乃至隔岸观火般冷静理性,格式化了我的灵性,挟持着我,迫使我趋众,迫使我用不够精彩的表达呈现刀刀见血的故事。 我渴望逍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纯粹而通透。然而,我弄几个文字,做三两电影,为人妻母,为人老板同事,样样囿于世俗,角色盘根交错,人事盘根交错,我在这盘根交错的每个脉络和节点的空余都要顶帖,都要点赞顶踩,画上表情,注入关爱。有时我还要把那些盘根交错的脉络和节点搬移腾挪,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导致错位,甚至造成大面积的梗塞。所有的结果,我都得照单全收。于是我于世俗的若即若离是即多离少,我的纯粹只是内心里自我抚慰的借口托辞。 有一种表达我好心仪,鲜明、率真、犀利,对现实所有的褒贬赞弹都张鼓扬旗、酣畅淋漓。我心仪正义与良知、公正与自由,心仪悲悯的人文关怀和普世价值,心仪对恶丑阴暗坚定的对峙反抗并引领向善的作为,心仪博爱与宽容。然而,我却只能将所有如注鸡血般的心仪淡化于柔弱的文字中,甚至将大爱大恨幻化为狭隘的私情般的呻吟。 我好向往原生态的自然,深山大川、老林荒野、大漠孤烟,行所欲行,止所欲止。然而,我纵有老庄破笈烂衣食不果腹依然唱着“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自 序我艳羡那些精灵般的文字,跳跃、诡谲、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到惊世骇俗,然而,我只能艳羡。在我的大脑程序中,每一个代码似乎都传达着与我最初的物理专业和新闻工作惯性相关的指令,那种职业限定的逻辑规整乃至隔岸观火般冷静理性,格式化了我的灵性,挟持着我,迫使我趋众,迫使我用不够精彩的表达呈现刀刀见血的故事。我渴望逍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纯粹而通透。然而,我弄几个文字,做三两电影,为人妻母,为人老板同事,样样囿于世俗,角色盘根交错,人事盘根交错,我在这盘根交错的每个脉络和节点的空余都要顶帖,都要点赞顶踩,画上表情,注入关爱。有时我还要把那些盘根交错的脉络和节点搬移腾挪,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导致错位,甚至造成大面积的梗塞。所有的结果,我都得照单全收。于是我于世俗的若即若离是即多离少,我的纯粹只是内心里自我抚慰的借口托辞。有一种表达我好心仪,鲜明、率真、犀利,对现实所有的褒贬赞弹都张鼓扬旗、酣畅淋漓。我心仪正义与良知、公正与自由,心仪悲悯的人文关怀和普世价值,心仪对恶丑阴暗坚定的对峙反抗并引领向善的作为,心仪博爱与宽容。然而,我却只能将所有如注鸡血般的心仪淡化于柔弱的文字中,甚至将大爱大恨幻化为狭隘的私情般的呻吟。我好向往原生态的自然,深山大川、老林荒野、大漠孤烟,行所欲行,止所欲止。然而,我纵有老庄破笈烂衣食不果腹依然唱着“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向往,却没有生吞昆虫、活剥猎物或与猛兽周旋嬉戏的生存能力。最终是,我常年关在斗室中,让灵魂在书本和网络中云游。这些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凡人,我和所有尘世中的人一样无法抗拒现代科技文明的诱惑,我们早已是当今生活方式的囚徒,我们对物质文明所造就的种种便利和舒适有着病态的依恋,骨子里已经是这个由网络、通讯、尾气、污染、竞技、功利、名位等等所构成的喧嚣世界里的一份。我对原生态自然的渴望只是意念上的逃避和回归,那种回归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然而,那个梦境,寄托了我们对本真和明净的向往,对被现实剥蚀着的亲情、友情乃至爱情的纯粹性的渴望,对异化着的人文生态的感伤,对我们受伤结痂的心中深藏着的那份柔软的竭力护卫。因为那份柔软,促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和解,赋予了我们的宽厚与爱。然而,和解并不等于认同和认输。虽然,文人只是社会的边缘,因非主流而无力无能无缘推动或阻止社会的进展,但我们与这个世界对着话,我们的文字记录着现实和理想,记录着世情和爱情,或者说,我们记录的世情和爱情,其实就是在记录现实与理想之间痛彻心扉的无奈。2014年10月一素琴要从楼顶跳下来。那天清晨,素琴坐在楼顶天台的边缘,两腿悬空垂着,两手往后撑,头微微仰起,视线与遥远的苍穹对接。素琴颀长的脖颈、颀长的双腿以及被海风撩起的长发,在这南国的清晨里,建构成一幅极其别致的图景,很是凄美。楼下围着一群人,这群人的视线和素琴垂下的双腿对接。素琴的腿修长而丰润,这丰润,不经意地优雅地往上身蔓延、扩张,在臀部膨化成一个精致的半圆,然后在腰部骤然收紧。这一张弛,在素琴柔弱忧郁的气质中,成就了一种性感。素琴裸露在外的肌肤晶莹剔透,在晨曦里泛着炫人眼目心神的光晕。那楼不高,只有5层,这个高度足以让素琴极致的魅惑冲击人们的视觉以及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素琴是我电影《幻影》中的女主角,我在拍戏,我是这部片子的编剧兼制片人兼副导演,我的导演是一位在国际影坛颇有地位的女导演,前几天冒雨拍了一天的戏后一直高烧不退,我在当实习导演。我只是一个所谓的作家,之前只卖过小说和剧本,从未拍过电影,这么多重而复杂的角色我是第一次扮演,而素琴说,戏中的那类角儿,她也是第一次,她不知道是在演戏,还是演自己。素琴的话让我肉跳心惊。这一场是女主角跳楼的戏,她要是也不分戏里戏外,假戏真做地跳下来,那我这辈子就该走到头了。为拍这部戏,我把家当都搭了进去,我名下的,我先生名下的。我的先生在取款单上签字的时候,好像是一个文盲,半天写不完自己的名字,最终,先生停下笔,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也不说一句话,看着先生,然后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的手指突然间有些僵直,有些供血不足般的抽搐。那一刻,我们似乎是在祭悼某种东西,用真金,不是冥币,我祭悼的是青葱时的梦,我的先生祭悼的是我为他含辛茹苦的岁月。为防万一,我们的场景把20楼改为5楼,拍摄前,我的现场制片和道具做了很多防护,还在素琴的腰上绑了一条隐形的安全带,安全带的后面钩连着一根隐形的钢丝,钢丝的一端挂在天台另一边的栏杆上。场务检查了又检查,然后从楼顶伸出一只手,手指比出“OK”。事前我交待过素琴,不要有跳下来的动势,后面的戏会用电脑特技完成。楼下的上百号人是我的剧组。此时,摄影、灯光、录音、化妆、服装、道具等等所有部门,全部就位。这是片中的高潮戏。女主角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一次一次受伤后,信念幻灭。素琴按照剧本的要求,坐在建筑物顶层的边缘,对人生做诀别。镜头从下往上对着素琴,此时的素琴离天很近,离人很远。我看着监视器,对着话筒喊:“素琴,你的头稍微再仰一些,对,眼神,眼神再迷茫一些,对。你看着远处,又什么也没看,因为前面什么都没有。对。开始!”素琴真是一个好演员,她的眼里先是盈满泪水,很快地,眼泪收了回去,眼里的迷蒙慢慢变成了淡然,变成了漠然,变成了空洞,她的世界已空无一物,万物归寂。骤然,我的心被揪起,被揉皱,很疼,我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已经很久不哭了,以前我总是哭。我哽咽地喊:“好,停!”然而,素琴没有停,而是一跃而下。安全带……呢?现场制片变调的喊声和素琴着地的声音同步,我瘫倒在导演椅上,一群人混乱地在我眼前晃着,那是一组无声的变形的图像。二我缓过神来时,人已经被半扶半架着进了医院的休息室。制片主任吴一根站在边上。我的助手帮我取点滴药水去了,据说我的脸色比跳楼的素琴难看一百倍,因为素琴脸上有妆,我没有。“安全带呢?”我气若游丝,这些日子的超负荷运转让我的身体承受力到了临界点。“素琴自己把安全带解了。”这话从吴一根的牙缝里挤出来,好像着火的房子里挤出的火焰。吴一根心里挺怪罪我,从一开始他就反对用素琴。“她人呢?”我说。“在抢救。情况还不清楚。”吴一根说。我的头垂着,我发现脖颈要支撑起头颅是需要很大能量的,现在我的身体供应不了这个能量。我垂着的视线刚好对着我的鞋尖,那双名牌休闲鞋是开机前我特地去香港买的,我把导演的行头准备得很足,第一次当导演么。现在,第一次成了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还只做了一半,这一半里,我还是个实习副导演。我为了做这四分之一都够不着的导演,搭上了一条半人命,一条是素琴的,半条是我的。“幸好今天我清了场,没围观的人。不然,这事就成娱乐头条了。”吴一根很清楚,这样的头条如果只是炒作噱头,那绝对把大家的眼球弄爆,可要是发生在拍摄期间的真事,这戏也就玩完了,“我那些兄弟,我都警告过了,谁要是走漏一点风声,我叫他别在这圈里混!”吴一根还说,素琴在医院里登记的是化名,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我感激地点点头。吴一根是我的本家亲戚,大我10岁,按辈分我叫他叔。当初不是他答应带他全班人马过来帮我张罗这摊子事,我也不敢贸然进这个圈。这个圈在我们作家圈里很有些让人谈虎色变、闻风丧胆之名,我却以一介文人之一腔傻帽,一脚踩了进来,让我的同行们真正色变了一回,他们又羡慕又同情的眼神让我有了冲锋陷阵抛头洒血的悲壮。吴一根从包里取出一包枸杞和菊花,放到我的保温杯里,在饮水机上泡上热水,然后弓着身子递给我。吴一根身型高个瘦条,平时和我说话身子都躬着,现在我坐着,他身体的弯曲度就更大了。虽然高我辈分,在剧组他一直保持着毕恭毕敬,他说,这是规矩,圈里有个好习气,等级分明。“刚刚我去交钱了,这医院够狠,押金就是5万。”吴一根说,“这戏还有一半,你看……”“我看?”我看了看吴一根,没回答。吴一根叹息一声,出去了。吴一根瘦长的身体飘晃出门的时候,女二号赵艳艳进来了。20岁的艳艳半蹲半跪在我的腿边,抬着椭圆形的脸,眨巴着细细长长的狐媚灵动的眼睛,说:“导演,下午是我的床戏,还拍吗?”艳艳把“床戏”两个字说得很重。之前,艳艳一直就这场和男二的床戏和我掰扯,她要求全裸,真情出演。而男二不愿意,男二是来客串的大明星,口碑正面,不想为我这样还没出炉的电影人牺牲了一世英名。我也不觉得有必要把床戏拍得那么详尽……这玩意儿,大导演大制片人可以玩,我玩,麻烦就大了。导演病了,我拍这几天的戏都磕磕绊绊的,更别提床戏了,如果让两个熟悉的演员裸着身子在我面前折腾,我会蒙的。这东西拍好了就是艺术就是人性,拍不好就是低俗就是色情,审查要是没过,连观众的面都见不上。艳艳嘟哝着肉乎乎的小红唇,说:“你是怕被封杀?那不更是噱头了吗?炒呗,让网友声援呗,还没公演,片子就火了。不就那点事么,那些人装什么装啊!”我没心思理会艳艳,只是抿了一口茶,很苦,枸杞和菊花是不苦的。艳艳换了一个姿势,依然半蹲半跪,只是蹲和跪的腿调了一个个儿。艳艳依然仰着脸看我,表情很真诚。自选角始,我便患上了演员恐惧症。你要演员什么表情,他们立马给你什么表情,要痛苦给痛苦,要悲伤给悲伤,要邪恶立即满目狰狞,要真诚瞬间便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耶稣般的温情……还不只是单一的表情,甚至,诸如内疚的邪恶,暴戾的善良,真诚的狠毒,亢奋的忧伤……以及很多你说得出说不出的所有糅合着极度相反情绪的表情他们都能在一瞬间准确地给你。这让我叹服,好演员都是高智商的。但这种高智商也让我有些畏惧,让我在生活交往中,总揣测他们真实的内心。我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其实演员并不可怕,表演只是他们的职业,或职业习惯,真正可怕的是占有许多社会资源的强势人群,他们好些人把表演当作人生。但此时,我看着艳艳的表情,判断着艳艳的真诚,我变得有些不厚道了。“导演,我也替素琴姐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剧本吧,把素琴姐的戏改成别人的戏,不能改的戏,就用替身,用背影。”戏是跳着拍的,改戏就意味着很多戏得作废,很多戏得重拍,而目前已经超预算了。“改成谁的戏?”“我的。”我认真地看艳艳。这样一改,艳艳就成女一了。“我这是为您好,导演。”艳艳摇着我的大腿说。艳艳摇动我的大腿时,表情是娇憨的妩媚的,但她手心的热度传达了另一种相反的情绪,紧张和坚定,她在和上帝赐予的机会博弈。其实,剧组的本质就是博弈,圈里叫“掐”。“制片部门和主创部门掐,制片和导演掐,导演和演员掐,演员和演员掐,摄影和灯光掐,摄影和灯光一起和导演掐,然后所有人一起和制片人掐,一边掐,一边拍,掐完了,戏也拍完了。”一位女制片人如此告诫我时眼神全是对我的不屑。这位女制片人是我的一位编剧前辈介绍的,前辈善意地想劝阻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径。这位女制片人30多岁就淡出了这个圈,见我懵懂,又说:“你懂掐么?还有,这个圈里的人大多是神经病,你懂怎么和神经病打交道么?”我想,我不懂,但我懂诚恳。我的诚恳确实让剧组良性运作了这么久,至少表面是这样。要是没有素琴的意外,要是圈里有人组织“和谐剧组大赛”,我想这个剧组,即使捧不了杯,入围应该是没有悬念的。我后来回忆这位女制片人的话,有了一些切肤的感慨。剧组么,往浅里说,一个高投资的草台班子;往深里说,一个没有固定场所固定设施固定人员但结构和要求要比任何固定单位都更齐全更精到更高效的有限时间里的特殊组织;再深入浅出或浅入深出地说,这个行业的高投入高风险决定了剧组的短期性和超乎想象的工作强度,由此拍戏便成了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肉搏战。闲时喜欢翻翻史书,春秋时的古人好可爱,打仗都像是比赛。那时平民是没资格上阵的,上阵的都是贵族,于是礼节多多,又是约定开战和结束时间,又是约定规则,不击鼓不能开战,鸣锣不能不收兵,不能对受伤者补第二刀,不能追战败者,追也只能是五十步,五十步外的敌人,不但不能追,还要想办法让敌人跑远。剧组可没有古人的幽默。百十号人,内战大概比数十万之众的阵列战都来得惨烈,其惨烈不在血腥,在没有血腥。剧组里血腥四溅也是常有的事。剧组是以艺术为名的江湖,艺术人么,言行总有那么一些自恋,一些不合常理,一些极端和偏执,又人在江湖,江湖总有些派别,有些侠义,又是超负荷的配合运转,于是,情急之处,来一场赤膊上阵棍棒飞舞的团体混战,也不新鲜。从这个意义上说,剧组的战争和古代一样,属于冷兵器战争。剧组战争大多还是无兵器战争,人们在长期的艰辛的自我保护和自我伸展中,琢磨透了《孙子兵法》的精髓——“上兵伐谋”“兵者,诡道也。”说白了,拍戏就是在有限时间和空间内,人们争取自己利益最大化或艺术理念最大化的一场无底线规则的攻城略地。像我这样毫无战场经验、还带着不合时宜之情怀的制片人注定会在这场攻城略地的博弈中遍体鳞伤。三素琴还在抢救,我站在抢救室门口,像死刑犯等待终审判决一样的期待和恐慌。我真担心眼前上演很多影视剧里的镜头——门开,医生出;问,谁是病人家属;然后,摇头;然后,我崩溃。素琴没有家属。她三岁没娘,爹在娘去世三个月后娶了后娘,后娘暴躁,老是趁爹不在时使劲拧她。两年后,爹也没了。后娘嫁了人,她跟着后娘生活了半年,被送进了孤儿院。我当时听了纳闷:“媒体有登你和家人的照片啊。”素琴说:“假的,这年头,连爹妈都假。”我之所以能知晓这些秘密,是因为,开机前,我准备不用素琴。素琴是提前两周进剧组的。没到两天,她就和各个部门闹了一个遍,弄得整个剧组鸡飞狗跳的。淡定雅致只是她的银幕形象,实际的她是冲动的、神经质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我想,她曾红极一时却又昙花一现,可能与她的性格有关吧。素琴嫌服装师给她准备的衣服不够好,嫌化妆师用的化妆品不是顶级品牌,动作还太慢,嫌道具师给她的钻戒是假的。老天爷,那款式的钻戒得八九万,我们又不给特写。道具师只好拿着费了老大劲才弄到的仿真性极好的钻戒来找我,苦大仇深的。素琴和生活制片争吵,嫌把她的房间安排在北边,看不到海,又嫌菜里油多。生活制片叫苦不迭:“北边的房间大,南边都是小间,她要住挺好啊,我还省钱呢!只听过抱怨菜里油少嫌我克扣的,这次增加伙食标准,她还有意见了。”素琴又给摄影师下了死规定,镜头和她的脸之间的角度必须在30度和45度之间。摄影师黑着脸撂挑子了,导演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是拍电影,又不是拍静态广告!灯光师附和着摄影师,也不说具体的,只是一个劲地说,这活他干不了,这碗饭他吃不了。更让我担心的是,好几个人说她深夜老是在酒店的走廊和院子里游荡,她又瘦又高挑,披一件几乎拖地的丝质睡袍,还是黑色的,走在幽暗的灯光下,活像个幽灵。男一号的妻子和孩子送男一进组,晚班飞机晚点,黑灯瞎火中刚好遇见游荡着的素琴,孩子以为是午夜惊魂,当场面无人色,高烧不退,住院几天。因事出剧组,我这个制片人赔了医疗费不说,还赔了不少精力,赔了不少笑脸。那天,素琴又为一件休闲戏服不是百分百纯棉她会过敏而和服装师赌气,人突然不见了,下半夜都没有回来。全剧组的人披星戴月,找啊找,像当年国民党搜索地下工作者一样,恨不得掘地三尺,折腾到快天亮,她醉醺醺地回来了。她走进我房间,和着酒气抽着烟对我说,这里的酒好,酒好!你知道世上什么东西不会骗你?酒!它说让你高兴你就真的高兴了。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会骗你?酒!你喝了,高兴了一回,醒了,他妈的什么都一样。我耷拉着熊猫一样的黑眼圈,说:“你不应该做演员,你比我更适合当作家,等拍完你的戏,我也该没命了,明天你离开剧组吧,制片主任和财务都在等你。”她愣了,半天,向门口挪,开门时,背着脸说:“可以和您谈谈吗?”她回过脸来,满脸是泪,说:“这个角色是为我度身定做的,这辈子我碰不到了。”素琴说她的身世秘密。她在孤儿院长到8岁,一个舞蹈老师将她带到了舞蹈学校,她成了那里唯一不离校的孩子。18岁时,被后来的名导当初的演艺青年李堡发现,两人合演了他的处女作,红了。这以后,后妈和后嫁的男人死活要认她这个女儿,她不答应,但经纪人要她答应。经纪人半说服半威慑地说,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孤儿么?你知道孤儿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么?心理障碍,人格残缺,这样你还能成偶像么?明星是需要保护色的,你的保护色就是和睦家庭。后来这个“保护色”总是要她出席很多她不想出席的活动,然后,收下别人给的钱。我半天没说话。素琴的话我信,她是一个很本色的演员,不演戏,只演自己。素琴是纠结的,我的主人公也是纠结的。她们渴望真情,追求完美,服从内心,在这个浮躁与功利已经渗透进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的现实世界,无助而无奈。素琴留了下来,尽管剧组的人对此很有微词。此后,素琴安分了很多。虽然时不时还会做一些非常规的事、说一些非常规的话,但自己立即意识到,收回去,还道歉。如果我在场,她会求助似的看看我,忐忑惶恐的眼神尽显这个女人的真诚与脆弱,我惺惺相惜。四素琴终于被推出了急救室,腿部粉碎性骨折,脑部受创,昏迷不醒。我扶着素琴的推床,腿一软,站在一边的艳艳和助手一把搀扶起我。我回到剧组所在的酒店,在我们包下的两层楼里,好热闹,喝酒的,打牌的,一边喝酒打牌一边打情骂俏咒天怨地的。经过吴一根房间,门开着,我本来想进去,却听见吴一根在骂负责查夜的场务大支,便停下了。吴一根骂道:“这两天赵艳艳夜不归宿,你也不管管?”大支是吴一根小舅,人高马大,站在吴一根面前嘟哝着:“我管得着吗?她睡到别人的床上,我又不能和他们来个二一登对?”“她睡谁的床上了?”“李堡。”“那个导演?”“是,他那个剧组也在我们酒店,刚进来,在三楼。”“你管不了赵艳艳,素琴你也不管?我听说她这几天夜里又在外面游魂?”“这个我管了,还偷偷地跟踪了她两次,被她发现了。”“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好了,寻死了,戏拍不完你有好处么?出来干活你不想拿钱?”“又不是我要她去寻死,我又没干她。说实话,就算她让我干我还害怕,脑子有病,我可惹不起。”吴一根“噗”地笑起来:“就你这样?就不怕人家把你那活儿给剪了?”大家哄笑。大支说:“这戏还拍不拍?不拍赶紧结账走人,制片人还想把我们都养在这里?那就养呗,看谁耗得起!”我和助手往门口走过去,没进去,也没看他们。大家看见我,一下子没了声音。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吴一根跟了过来,讪笑着说:“做剧组累,嚼嚼舌根,搬弄一点是非,图点嘴巴痛快,您别计较。导演,您看,这戏拍么?”“怎么拍?”“先把素琴的戏放下,把其他的戏拍完。”“没有素琴的戏,只有三场。”“您是编剧,戏都在您笔下,把素琴写死了,把别人的戏加了。”“加谁的戏?”“赵艳艳最合适,她演戏放得开,更有看头。”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还是艳艳也半蹲半跪在吴一根跟前摇了他的大腿。连我都抵挡不住艳艳的撒娇,更别提吴一根这样夜夜“寂寞空对月”的剧组男人了。吴一根说:“干脆,更狗血一些,加一些床戏,说不定这片子就大卖了。”这下我能确定艳艳找过吴一根了。这个艳艳啊,前途无量。我说:“让我想想吧。”吴一根拿出一张支付单要我签字,50万。剧组上百号人,吃喝拉撒只是小头了,场景费,设备费,美工道具,服装化妆,交通运输,关键是演员的片酬,五花八门的支出,一天20万是最低额度。我签字的手不怎么利索。吴一根说:“医院那边又去补交了费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说:“素琴的家人来了吗?”吴一根说:“在路上,电话里听出不是善类。麻烦还在后头。”五第二天,生活制片守在医院,我们继续拍戏,先把计划中艳艳的戏拍完。我一宿没睡,走路时人是飘着的,忽高忽低。一早我让人注射了一针营养液,我真的害怕,我会在现场突然倒地不起,英勇牺牲。用“牺牲”这个词,是抬举我了,无论是古义还是今义。像我这样不识时务逆势而为的人,先人不会乐意我这牺牲祭祀,而今人不但不会封我为烈士,只会骂我傻×。赵艳艳掩饰不住兴奋。不管素琴能不能醒来,不管我如何的不情愿,艳艳的戏份肯定是要增加的了。艳艳的快乐缘于我和素琴的失去,快乐也遵循守恒定律,只能转化,不能凭空而生。大箱车、大巴车、中巴车、小轿车、商务车、皮卡车,发电车,十多辆剧组的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郊外的拍摄现场。车一停,灯光、摇臂、轨道、升降、录音杆、摄影机、服装、道具,所有的器材设备,被抬的抬搬的搬扛的扛背的背,迅速就位,我不得不承认吴一根队伍的专业和高效。而第一时间,场务就把导演椅放好,遮阳伞支开,监视器摆正,请我坐下,助手把我的剧本和彩笔放在椅子的边袋上,茶杯放在扶手的杯座里。来探班的朋友嘲讽我那架势像皇太后,我叹息,你来坐坐试试,这就像人们羡慕主席台上的官员,却不知道顶着那顶乌纱的艰辛。拍完这戏,了了夙愿,我过回我的写作生活,日上竿头而慵起,对镜梳妆,清茶慢煮,踱步小院,躺摇椅还是坐板凳,我自己定。小院的远处是海,海上纵有千帆漂过,看与不看,我自己定。皇太后是别人封的,而日子是我自己过。化妆师给赵艳艳定妆,我一边和她说戏一边看着监视器,执行导演按分镜头剧本调度着灯光和摄影。烈日炎炎。一个小时,准备完毕。场记举板:“36场一镜一次!”板落。开机。突然,一个50多岁的女人闯进画面,声音高亢:“拍你大爷的,我女儿命都没了,你们还拍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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