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的文学批评,文思喷涌,激扬评论。从张弦作品中发现反映时代的“圆圈”,从高晓声作品中捕捉住“向哲学靠拢的信息”,从张承志作品中看到了“自然,历史和人”三把钥匙,打开了这些小说内在境界的大门。这些颇具穿透力和爆发力的文字,在今天仍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作者简介: 吴亮,著名文学批评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曾经风头甚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评著称,在对马原、孙甘露这两位先锋作家的评定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1990年后,吴亮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艺术,开始关注起中国的画家及他们的作品。2000年,吴亮又恢复到他的评论者状态,重出江湖,对文学、文化现象发表了一系列言论。著有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批评的发现》,随笔集《往事与梦想》、《城市笔记》等。 目录: 批评与描述周介人 ——代序 回忆与文学 好奇心与文学 儿童艺术的启示 痛苦 ——文学创作的内驱力之一 文学家的胆与识 “典型”的历史变迁 生存在社会心理中的典型 文学与消费 文学的未来 什么是文学读者? 对文学确定性的寻求 ——文学批评中的几个认识论问题批评与描述周介人 ——代序 回忆与文学 好奇心与文学 儿童艺术的启示 痛苦 ——文学创作的内驱力之一 文学家的胆与识 “典型”的历史变迁 生存在社会心理中的典型 文学与消费 文学的未来 什么是文学读者? 对文学确定性的寻求 ——文学批评中的几个认识论问题 批评即选择 综合:研究当代文学的一种途径 内在的文学批评 文学批评与文采 变革者面临的新任务 从乔光朴到傅连山 从概念走向形象 王蒙小说思想漫评 张弦的圆圈 并非难解之谜 ——关于高晓声的变化 再说高晓声 谌容:另一种印象 李杭育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论“葛川江小说”的当代意识 自然·历史·人 ——张承志的世界 两代人的延续 ——读《迷人的海》 再生与永恒 ——读《北方的河》 王安忆与她的《命运交响曲》 评《杨月月与萨特之研究》 后记 再版后记自然·历史·人 ——张承志的世界我注意到张承志的小说,特别是两年来那若干篇触及到自然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贯通着具有永久性的元素——那太阳、那风、那坚实的如化石一般凝恒的地貌、那亘古如斯的无法用地球纪年来衡计的星宿和苍穹。我觉得这一切均暗示了无始无终的宏阔深邃的概念,它们都不因时代的递进和人世的剧变而显得另样。它们一直存在,在人之外无言地存在——尽管它们被感知了,被捕获了,被表现了。并且,在那特定的充满稳态的静穆环境(如草原、如戈壁、如荒滩、如高原、如莽山)中生活着的人,也往往具有一种相应的超常的稳态。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么,这种变化也是缓慢而微乎其微的。令人纳罕的是,这些凝常不变的稳定性尽管较少受到时代的影响和冲击从而显得古朴苍老,但却并不因它的闭塞自足、发展迟滞、对传统的陈陈相因和原始性的残留,而使我对之投以冷漠的一瞥。它仅仅是落后和不开化吗?至少我个人认为,在这种稳定性背后,乃有着深深的迷恋,它以一种本能般的恪守精神——对土地、对祖先、对传统、对血缘和对整个生存环境的虔信,表明了人们对自己文化的尊敬、固执与信守。并且也一同表明了这种世代相袭的生存环境和精神根基的不可更改。自然从来就是人们不断得以繁衍并战胜困境的天然佑助者,在张承志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由于人们和自然的直接共处,就尤为如此了。 太阳这个地球生命之源,在张承志的小说中不止一次地发出灼人的光——在黄河的裸岸上空(《北方的河》),在陡峭的大坂上空(《大坂》),在高远的雪峰上空(《老桥》),还有在渺无边涯的草原上空(《黑骏马》),这唯一的太阳高悬着:它激荡起人对自然的崇敬、对超越个人有限生命的信心、对使命的领悟、对青春的憧憬及对爱情的渴念。而后,我总感到在心中掠过一阵凛冽的风,或是一缕轻柔的风,强化或柔化了那最初的情绪冲动,使之带着一种热爱生命的意识一起获得了升华。人在太阳底下领略到的晕眩和抚慰、痛苦和安详、烦躁和兴奋,那种既渺小又伟大而升腾的感觉,通过自然和心灵的往返流动,抹去了色彩上的强烈反差,在天与人之间重建起和谐。自然是无语的。对于那些对自然无动于衷的人,它隐藏自己。人通过对自然的阐释也一同阐释了自己的心灵。人对自然的态度绝非在任何情况下都受制于急功近利的需求,在某种时刻,人会腾越出当下的处境,向更深远的不可触及的自然投以静观(如《戈壁》和《北方的河》)。这种静观不是超脱凡尘的单纯遐思,而是对人类生存更为宽阔背景的关心。不过,虽然张承志的小说偶尔涉及上述意向,但更多的仍然不忘以人的主观视角来看待自然物的呈现。前此所谈及的太阳,在人的观照下也越出了物理的界域,变得精神化了。令人难忘的是,当人需要考验和磨炼时,太阳是曝烤着的;当人需要想象和感动时,太阳从云端的缝隙里穿射出奇幻的光;当人需要回忆和依恋时,太阳则慢慢西沉,洒来一片温柔的余辉并在天幕上映出绚丽的晚霞。太阳是张承志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精神对应物之一,甚至在当它不断出现的时候,我常常要把它错觉为精神本身。我老是忘不了在《大坂》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在烈日照耀下,光溜溜的在黄土尘中爬动着的小身体。他显然象征着阳光下的生命不断在开始着、孕育着、顽强地生存着,永无完结——尽管个别小生命会中途夭折。生命的原始之火是不会轻易熄灭的,除非在太阳燃尽了的那一天。总而言之,太阳与人、与精神、与生命的共存是张承志小说中多次出现太阳的根本意义之所在,而不单为了印证人在不同情况里的不同心境。不清楚这是否便是张承志有意识的趋赴,我不妨说这是他的小说在客观心理效果上给予人们的暗示。 有时艺术上的外延会惊人地扩展,使作者无法控制;而事先埋设一个谜底般的用意反倒产生形与意的脱离。总之,好的艺术总给人以象征性的联想,不管是作者的自觉抑或是非自觉。当我转而把视线投向张承志小说里自然元素的其他构成物——比如地貌、星宿和苍穹时,便要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他的《绿夜》、《老桥》、《大坂》、《戈壁》、《黑骏马》及《北方的河》中的某些段落来。在那里,我总能听到一种仿佛是来自地心和天际的轰响,它响彻耳际,经久不散。草原、石岬、峡谷、戈壁与大河,是张承志小说的几个基本背景。确切地说,它们不是一幕幕可以临时更换的舞台布景,而是这一舞台本身。甚至它们自身也加入进来参与了演出:以那种沉默有力的潜对话和巨大的动势。尤其当不畏艰辛富有韧劲的人们栖息在它们之上或它们之旁的时候,它们便汇入了人类社会与文化的范畴,而不再是纯粹外在的了。以强烈的主观色彩涵盖于自然之上,或是这种主观色彩因自然的引触而增强,都不过说明了,一个深谙自然的人必是人的意识非常之强的,而人的精神之高扬也必使人对自然形成强烈的激动。我无意就此猜度张承志个人资禀如何。然而却从他的小说中感受到了同一:自然和精神的同一,形象和内蕴的同一,艺术和观念的同一——它们在一个较高的意义上乃是等值的。 张承志迄今为止所擅长描述的自然地貌都是内陆型的和高纬度的(就我国国界以内的范围而言)。它的干燥、空旷和荒漠使居住者相对稀少,它的与世隔绝促成了它在传统文化和风尚上的超常稳定状态,它的交通不便使它较少与外界有所交流,它的未被开发和开垦的土地保存着一种原始的而非人造的环境,这一环境加上它远离都市同时也因自给自足而对现代社会的商品概念十分生疏。于是,这一切闭锁的天然或历史的因素滋养了它独特的民风和民俗,并形成了它独特的民歌和民谣。一种文化上的纯粹性和排他性,都保存了这一自然环境给予人们的最初启蒙因素。如果不是长期影响,任何外来文化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它躯体上打下印记。 我还注意到,张承志的小说整个来说都贯穿着对历史的感悟——对个人历史足迹的回顾,对一代人历史行踪的检视及对整个北方民族历史遗物的神往。这种对历史的感悟渗透在张承志的小说里,它触及到思辨理性尚未来得及具体把握的意蕴,同时也为思辨理性的展示提供了极牢固的基础。譬如对传统与求新、衰老与初生、继承与抛弃等等问题,都以感悟的方式被提出了,同时也暗示了理性解决的方向——虽然并不以肯定的语气。在张承志小说中涌现出来的思辨性被深深地裹在感悟的形式中,从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绝不单是一种考据,它更属于一种激励精神的想象,它开拓人的胸襟,使人们在向后的观照中获得了对自身的确信。在他看来,历史不是一堆衰朽了的废墟,只要我们以现代意识重新考量它,不难从那被时光和变化掩盖起来的历史底层中发现熠熠生辉的精神宝藏。当我们从自己身上突然感受到正流动着祖辈的血液时,一种生命的继承感和绵延感就会使我们无比地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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