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忆六短篇》是当代著名作家王安忆的短篇小说集。本书精选王安忆的六部短篇小说,包括《阿跷传略》、《鸠鹊一战》、《阿芳的灯》、《闺中》、《发廊情话》和《黑弄堂》。这些小说通常写的都是小人物和普通人的生活和故事,透过生活的细枝末节,折射出一个时代里人们的生活轨迹和精神皈依。 作者简介: 王安忆,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是中国当代在海内外都享有很高声誉的女作家。王安忆的作品主要有小说、散文、儿童文学作品等,代表作品有《长恨歌》《小鲍庄》《流逝》《富萍》等 目录: 阿跷传略鸠鹊一战阿芳的灯闺中发廊情话黑弄堂时间似乎是从她身上滑过去的,没有留下痕迹。你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看上去还像是在妙龄。纤细的身体,光洁白皙的脸,五官的轮廓很清晰。重要的是在表情,她的脸保有着一种少女的微嗔微喜的神情。她的嘴形两头微有些翘,眼梢也有些翘,这是保有这种表情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皱纹,连笑起来,皮肤也是平整的,眼角这儿有一点纹路,可因为眼梢是弯曲翘起的,反延长了眼线,更显出妩媚。总之,她在外形上没有一点老,不是老,甚至不是成熟,只是成长的意思。但是,你却不放心,或者说不相信,她就真的是妙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地渗出着岁月。而且,-旦渗出,就是-片。在这纤细、光滑和精致的表面之下,有一些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怎么说呢?什么都没有变,但含量却在增加,积累。谁知道呢?也许,到了某种程度,就会改变外形。所以,人们都说她年轻,其实,话里面,底下的意思是,当然,她并不是个年轻女人了。 你还是猜不出她的年龄,不好猜。总归是,也显然是,已过了婚龄,而且过了蛮久。因为什么?因为纯,没有情欲的痕迹。而这纯里面,依然是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没有阅历的空洞的时间,压缩在一起,质地似乎更加密实。所以不是真正的少女的纯,少女的纯,倒是有些杂芜的,挤着些混杂的未明的经验,疙里疙瘩。那过了年限的纯,则是凝固了的,多少,有那么一点,像化石。这-种固定的年轻的容额,甚至比某种苍老还能看出岁月。那些苍老的面容,一般会有着波动的因素,就是活力,它侵蚀和改变着肌肉,纹路,皮质的成分与形状。也许,当然,会有些丑,可是却由此具存了活泼的性格。这种性格里永远包含着青春的特质。青春,因为活动与不安的内质,外都常常会是扭曲,歪斜,粗糙。 所以,你并不能说她没有度过岁月,只是,岁月从她身上滑过去了。她长是长了,却没有长大。看她歪着头,翘着小指,拈了一片什么零食,橘瓣还是香蕉干,往撅起的嘴里送去时,你看到的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形状。还有,她对你一笑,眼角与嘴角一起弯上去的时候,至多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黑,没有-根白发,柔软地直抵腰际,在发根处松松系一条手帕。这就显得略大一些了,是个少女,有些旧式的。大约二十年前,小户人家女儿的装束。户内与户外之间,弄堂里,或临街的门前。-半是慵懒,一半是刻意为之的装扮。所以,是少女,却是二十年前的少女。倘要出门了,她便要在手帕、折扇、耳朵后边,点几点香水。若是花露水,那就是三十年、四十年前的少女了。没那么久远,是国际香型的,于是,时间就又回来了点。她出席较为隆重的场合,身穿一袭黑丝绒的旗袍,高跟鞋将她原本娇小的身体托高了,变得修长。一条暗红桃花的丝质披肩,手上握一个小小的镶珠子的小包,简直是转世的淑女。可巧合上了当今的时尚,岁月拉开的距离又闭上缝了。就是这样,她在时间里周游得开,顺势而行,不是那种不甘心的性格,硬挣的。要是硬挣,就又要留下痕迹了。所以,又像是她,从时间里滑了过去。 她就这样和顺,一点不抵抗,所以没有一点时间的擦痕。可她也不是像森林的睡美人,睡过来的,她也是从世事里走过来的呢!上学,从小学到中学,"文化大革命"中毕业,待业,然后工作,在一家幼儿园里做会计。几个时段加起来,算一算,大致可晓得她的年龄然而,谁又相信呢?年龄不是开玩笑的,今年和去年就不-样,到底是几十年的时间啊!人们当面不问,背后互相打听:她有多大了?要是恰巧被她听见,她便回过头,莞尔一笑:老太婆啦!她的笑和"老太婆"那么的不符,不自然,可其中又有些什么,令你不得不信。说实在的,这两者在一起,有一点,-点森然。事情总是有些怪异。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不再是年轻不年轻、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另一种,另-种什么呢?不知道。 谁也不了解她的生活,这不了解不是因为她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复杂,恰好相反,是过分的简单,简单到人们不了解了。她从来只跟着一个人生活,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是谁?是去世还是离开,离开又是在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也不发问。在那个年代,也就是五十年代开初,许多家庭都是一半一半的。大概也是和时代有关系,处在变革的时日,一下子掐了头去了尾。那万家灯火的格子里,有多少缺父少母的,小孩子懵懵懂懂地,一日一日长成大人,有几个没事找事,想起来追踪寻迹的?有个母亲,母亲呢?有个女儿,应当说是个不错的组合,简单,稳定,和平,幼有所养、老有所靠。没有夫妻间的龃龉,兄弟的争夺,母女的关系,又有些像姊妹,特别好做伴。这城市的街头巷里,你看熙来攘往的人多,其实彼此并不知根底,且都有自家的隐衷。所以,挤挤碰碰的底下,是私密的生活。做朋友的,多是自家人,姐妹啦,姑嫂啦,舅甥啦,当然,还有母女。 她的母亲,看上去可真像她的姐妹。和她一样,是娇小的身材,眉眼也是俏的那一种,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也很俏。并且同样显得年轻,可是,究竟是出了限度,那种时间积压成的凝结硬实的内核、达到一定程度,还是从内都促变了外形。这表现为外形上有一种"收缩"的趋向。不是"瘦",也不是"起皱",依然是光洁整齐的,只是光度不够了,暗,因为质地起了变化。再有,母亲到底比她多了阅历,不说别的,单只是结婚,生育,婚姻的某一种变故,总归改变了时间的空洞性质,留下了烙印。因此,她的神情就要比女儿多一种世故,多一点终于过来了的轻松,自得。这一点多出的东西,很微妙地使她比女儿生动少许。所以,甚至,她还要比女儿略微显得好看。然而,终究是,母女都一样的,遗传而来,淡泊的性格,经历的烙印比起一般人来,平服得多。单个看,她是老太婆,那种"小老太婆"',俊俏的活泼的小老太婆。与女儿合起来看,就像姐妹。 她们母女连穿扮都差不多。她小时候,母亲就将她往淑女里打扮,留长头发,挽起来,蝴蝶结系成一个垂臀的样子。穿织锦缎面装袖盘纽的骆驼毛棉袄,是母亲裁下的零头料做的。底下是母亲穿旧的舍味呢西裤,掉头翻身改制的长裤,裤口略紧,盖一点黑牛皮,鞋口镶一周假灰鼠毛的皮鞋。母女一同走出,是一大-小两个淑女。她长大些,到了十三四岁的光景,就和母亲一样身高,有了些主意。于是母女一同上绸布店剪衣料,七算八算,买回来套裁。有现成的,两人就买得略有些差别,但还是属一派风格的。这时期里,她的穿着不免是老气的,因是往母亲的年龄上靠,是成年女子的格调。甚至到了青春的年华,她依然老气。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街上的流行是那-派的,工农化的草莽气,多少有些戏剧化,其实和今天的潮流倒相合了,就是另类,宽裤腿,拦腰一根宽皮带,女孩子爱穿男式军装,从风纪扣开始,一扣到底。她们母女,简直就像上世代的遗民,关在她们的亭子间里,将裤腿略略放开,放足规定的六寸。又将衬衫上的一些蕾丝与绣花拆去。让旧时的衣装,至少去除了腐朽的特征。但她们还是在暗处想办法。那时节,悄然中传播着许多种毛线的钩法、花色,比如说,阿尔巴尼亚花。回到家中,将这间双亭子间的门一关、母女脱了外套,显出颜色鲜亮、样式别致的毛衣。两人的年龄都模糊掉了,你说她们很艳丽,是两个佳人,可却是落后的,不是本时代的人。尤其是她,本来是她的时代,她不跟上,反是退回去。这时节,她高中毕业了,应该是上山下乡,可这是母女俩连考虑都不考虑的。学校,里弄,也看是寡母孤女,拆散她们于情于理不合,并不来认真动员,最终归入待分配的一档。反正,母亲有工作,在区饮食公司做出纳。从来都是一个人工资两个人花,并不觉着有什么负担。待分配的日子里,母女迷上了钩花边。每人每季度配给一张线票,每张线票可供买四团棉线。她们用鱼票、肉票、蛋票甚至粮票,去向人家换来线票。好在她们都是食量很小的人,也没有太强的口舌之欲。买来棉线,钩成茶巾,桌布,沙发巾,手套。花边的花样也是在悄然中流传着。她还用全黑的线钓了一件上衣,跨袖较宽,青果领,不系扣,春秋季节。可罩在衬衫外边,黑的镂空里透出衬衫的花色,在那年代、称得上是华丽了。不安的、骚动的青春期,便在这乱世的安怡中平静度过了,留下来的是满屋子镂空花的棉线饰物。一眼看过去,有一种缭乱与繁华。但因为都是白色的,所以又归于纯净/后来,她进了一家街道的幼儿园,巧得很,也和她母亲一样,做财会。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七十年代中期,街上的流行趋向回归,有了日常生活的面貌。而她呢,也已是真正的成年女子。她的衣着就不再显得老气,而是正好。她的风格是保守中略带花哨,比如,冬春交接的时节,她穿一件藕荷色花呢的外套,领口里围一条红绿浑花的丝巾,海军呢西裤,短丁字黑牛皮鞋。头发是编两条辫子,再用一个有机玻璃发卡,卡在一起。这时候,风气还比较严谨,但不像前些年紧张,这样有些市民气的装束,却变得新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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