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种种时候,都会身不由己,写作亦是,其他亦是。有时候,我们即是飞蛾,身不由己,无法抵抗光亮的诱惑。有时候,我想,我们可能是一株植物。我们扎根于大地,我们的枝蔓向上生长,我们等一场春天的风,等冬日阳光的碎片,等待在天空中开花结果,甚至,等待神灵的眷顾。有时,我们以为自己就是天穹,大河,宫殿,原野,旷远寥廓,无穷无尽。而有时,我们只想回归于平凡的事物:清水,面包,水杯,几支玫瑰…… 一日翻读薄伽梵歌,见其一句:我们前世姻缘已定,今世是身不由己。我与此书,也是如此。当初我没有料到,此后相当长的时间,我会开始写作。这本书最早的文字,来自2006年,我刚开始提笔的时候。我不想掩饰那时的浅薄。那时漫不经心,所写的文字全是激情所致。我现在依然漫不经心,所写的文字也全是激情所致。这也是身不由己。 作者简介: 青年作家那海,原名杨海霞,浙江玉环人。故宫出版社特约作家。出版有:《有限的完美》(2011年,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历史非虚构散文《华美的冒险》(2012年,故宫出版社)、《明清后妃的爱恨往事》(2014年7月,故宫出版社)。新作《写作的女人危险》(一部女人与书的悲欢史)。 目录: 第一辑忽如远行客 但见桑园多茂盛 忽如远行客 关于点心的一些记忆 木棉花开 记忆 月圆之夜 有限的完美 那等在季节中的容颜 时光在院子里下着无子的棋 第二辑写作的女人危险第一辑 忽如远行客 但见桑园多茂盛 忽如远行客 关于点心的一些记忆 木棉花开 记忆 月圆之夜 有限的完美 那等在季节中的容颜 时光在院子里下着无子的棋 第二辑 写作的女人危险 写作的女人危险 乔治桑: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可思议的诱惑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阿伦特:我的一生得到证明 西蒙波伏娃:在激情与落寞中行走 阿赫玛托娃:不要抹掉我脸上的皱纹 萨冈:你好,忧愁 林徽因:而那种风华 张爱玲:爱玲极艳 第三辑 樱桃之远 萨维奇小姐:樱桃之远 玛莎葛利宏:“想想”,不是挺好么? 大野洋子:摇滚歌手的妻子 可可香奈尔:绝色之花 莎乐美:爱的可能 陆小曼:真性女子 卡米耶克洛岱尔:只是缄默而已 毕加索:欣赏他,但是远离他 卡夫卡:真的与婚姻无关 叶赛宁:爱情灵光稍纵即逝 福克纳:婚姻的现实性 叶芝:在阳光下抖掉枝叶和花朵 薛涛:浣花溪边校书郎 李季兰:诗心一明月 鱼玄机:无处安放的青春 第四辑 行者的诱惑 行者的诱惑 彼岸 自深深处 纯真年代 奢华的事 结束旅行 最美的决定 或可赴恒河一游 你走之后这时间的灰 昔日玫瑰只剩芳名 看哪,宵待草开 碎金般的灰尘 与万物相遇 第五辑 永恒 听雨 面目 白裙 暮色 青苔 曾经年轻过 女人的衣橱 那一刻真美 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如一朵花的绽放 希望是个好东西 余生的第一天 永恒 后记 那海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散文高手,她的文字干净而有力,从不拖泥带水。我喜欢这本散文集里的一些小辑,从容,绵长,像八卦掌一样挟起一股风,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灵秀中带着劲道。那海几乎是一个画家,她坐在孤独的海边,被孤独的海风吹着,然后画着这些作家们的孤独。我想很多人喜欢热闹的,也有很多人是喜欢热闹后突然陷入的孤独的。我就是这般可耻的人,因为我认为热闹以后的冷清是一种萧瑟。萧瑟在我们转瞬即逝的生命里,是多么壮美而令人追忆的一件事。 零星读过那海关于宫中女子的许多散文篇章,总觉得她的散文里蕴含着某种危险。像月圆之夜诡密的月色,如果我选一个词来形容她的文字,我可以选宏阔吗?但是她的宏阔又有着绢秀的气息,不粗野,只精致,或者这也算是自成一派。或许她是受了某些篇章或作者的影响的,她的句式如此之短,逼着人静心。只有静心才能读出韵味,如同此刻的我,翻检她文字以及文字里面的树枝、骨头,一朵遗落的塑料花,和断了几个齿的木梳……这些充满符号性的词里面,深深隐藏着命运的不确定性。有时候我们的命运会身不由己地裹挟着我们向前,我们无力得像水中一片浮浮沉沉的木块。 那海的文字,是一种新鲜而安静的青草,让我的阅读充满惊喜。她就像一个危险分子,侵略我们的阅读时光和阅读神经。我断言的是,那海更好的文字还在后头,因为我从危险之中感知到了一种强烈的文字野心,这种文字野心挟带风雷,像一场台风一样,说来就来了。我们一起等待。 那海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散文高手,她的文字干净而有力,从不拖泥带水。我喜欢这本散文集里的一些小辑,从容,绵长,像八卦掌一样挟起一股风,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灵秀中带着劲道。那海几乎是一个画家,她坐在孤独的海边,被孤独的海风吹着,然后画着这些作家们的孤独。我想很多人喜欢热闹的,也有很多人是喜欢热闹后突然陷入的孤独的。我就是这般可耻的人,因为我认为热闹以后的冷清是一种萧瑟。萧瑟在我们转瞬即逝的生命里,是多么壮美而令人追忆的一件事。 零星读过那海关于宫中女子的许多散文篇章,总觉得她的散文里蕴含着某种危险。像月圆之夜诡密的月色,如果我选一个词来形容她的文字,我可以选宏阔吗?但是她的宏阔又有着绢秀的气息,不粗野,只精致,或者这也算是自成一派。或许她是受了某些篇章或作者的影响的,她的句式如此之短,逼着人静心。只有静心才能读出韵味,如同此刻的我,翻检她文字以及文字里面的树枝、骨头,一朵遗落的塑料花,和断了几个齿的木梳……这些充满符号性的词里面,深深隐藏着命运的不确定性。有时候我们的命运会身不由己地裹挟着我们向前,我们无力得像水中一片浮浮沉沉的木块。 那海的文字,是一种新鲜而安静的青草,让我的阅读充满惊喜。她就像一个危险分子,侵略我们的阅读时光和阅读神经。我断言的是,那海更好的文字还在后头,因为我从危险之中感知到了一种强烈的文字野心,这种文字野心挟带风雷,像一场台风一样,说来就来了。我们一起等待。 我大姐叫素芳。我曾经在一篇写越剧的文章里提到过她。 说起来,大姐是我二伯父的女儿,因为我家姓杨,又因为家族姐妹众多,被称为杨门女将。大姐是我们这个杨门女将中的灵魂人物。她的出道极为艰辛,在当地人看来,却是一个厉害女子。 据说我大姐10多岁时,为了贴补家里的费用,去一个海岛养猪。她每天摘猪草,寂寞无比,就对着几十头猪和浩淼的天空无边的大海喊歌。猪儿在岛上笨拙地走来走去,风从海上来,没人说话。我的大姐和一群猪,在荒凉的海岛上。许多年后看美剧《迷失》,一群人流落到荒岛上,忽然觉得他们应该养一群猪。 伴着每天海涛拍打岩石的声音,大姐陪着一群猪走在荒凉的海岛上。也不知怎地,有一天,她突然想唱歌。这一唱,非同小可,唱得白云都在流转。 我的三伯父拉一手好二胡,经常跟着戏班子出去演出。大姐就跟着出去唱越剧,唱着唱着,大姐就唱成了附近出名的演员。再唱着唱着,她就唱成了省级劳模省人大代表,小百花的名角,玉环越剧团的团长。后来,她就遇上了我的大姐夫,据说这是我大姐打着灯笼找到的丈夫。 话说当时她演的一出戏,也记不住是什么戏,大姐打着灯笼去衙门喊冤,灯光一照,眼神一晃,人一趔趄,恰巧与其中一个站在衙门喊“升堂”的衙役对上了信号,这人后来就成了我的大姐夫。 至于我大姐当年扮的小生,真是俊美倜傥,艳惊四座,多年后,还会有人说起。那时,一出场,还未开口,台下人头攒动,大叫:“好!”看戏的人太多,我通常挤在拥挤的戏台边,又矮又小,被我父亲用手托着。父亲被那声“好”叫得哆嗦了一下,我也随之哆嗦,摇摇晃晃,差点就掉下来了。好在,我大姐开腔了。她那对着猪和大海练就的嗓门,似有神助,高亢激昂,又荡气回肠,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人。 “路遇大姐得音信,九里桑园访兰英。但只见一座桑园多茂盛,看人家数十份,那一边竹篱茅舍围得深,莫非就是杨家门?”这是越剧传统名目何文秀的《桑园访妻》。只见我大姐,穿着一身斜大襟、宽水袖,一身素净的蓝色戏服,温文尔雅,却又风流俊赏,眼波流转,光彩夺目。这时候,她就是那个何文秀,扮成算命先生去看妻子王兰英,妻子以为他蒙冤而死,正在给他做三周年祭日。何文秀唱,“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第六碗酱油胡桃醉花生。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又一双,看起来果然为我作三周年,感谢娘子情义长。”这一道道热菜就这样地催人食欲,悠悠远远飘着香味,让人垂涎欲滴,心都酥了。这么多年了,这种调调还会在耳边盘旋,我的大姐穿着高高的戏靴子,她的水袖一甩,身段一柔,她就是为舞台而生的。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的大姐都是我的偶像。但是大姐是郁郁不得志的。剧团后来也倒闭了,传统戏种很不景气。年轻的团长到了电影公司当会计。此后,电影公司也不景气,大姐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站在门口收票了。 2 从50年代过来的人,大多有我大姐这样的经历。 他们奋斗,好不容易有了铁饭碗,却又把一切都丢掉了。 我大姐便把期待放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上。 我的大哥参加过三次高考,那时考大学像考状元一样难,我大哥懒得考了。此后,有大半年的时间,大哥就住在结了婚的大姐家里,让大姐辅导他唱歌。 有时他们回老家,每个早上,两人去在海滩边练发声。海水不是蔚蓝色,总是灰蒙蒙的。天空也是一片混沌。我的大哥和大姐站在天光与水光之间,张大了嘴巴,发出悠长的声音,声音在海际间深深浅浅地拂过,如同打了个水漂,泛起一点点的涟漪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大哥回忆这样的往事他会想些什么。大姐当年一心想让大哥唱歌出名,带他四处去见那些唱歌的前辈。没有想到大哥终究也走不到那条道。他现在办了家工厂,他的歌喉,如今只能放在KTV陪客人时偶尔可以一用,但终归用处也不大。因为客人通常都要抱着小姐喝酒,没有人会理会他的歌声。 再说我父亲是很听我大姐的话的。那时我还在老家教书,我家住在海边,开门就是大海,我父亲便拉着二胡,我大姐有空回来就在边上打着拍子。在那没有娱乐生活的日子里,我唱完了《红梅赞》、《十送红军》,如果这样唱下去,说不定我也能成为现在的红歌手。但是我突然厌倦了,有一天我卷着铺盖,到了另一个小镇教书去了。 我大姐的失望难以言喻。那时她还有一副好身材。我们姐妹几个在小镇的卡拉OK占了个大厅唱歌。记得当时她才唱了第一首,好像是《宝玉哭灵》,周围那些慕名不慕名的,掌声雷动。这家卡拉OK整个夜晚就被我大姐包场演出了。大姐只有在唱越剧的时候,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这是个让人无比讶异的事情。让人感到很不真实。 对本文来说,这依然是题外话。其实我也想说说那些仰慕我大姐的人。大姐自从演了杨开慧,在台上是我失骄阳君失柳,台下仰慕的人实在太多,书信不断,而且通常会开了天窗,因为那些邮票太好看了。我知道那时家里经常会来一些陌生的客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偏偏我祖母是很好客的人,经常会让他们在家里吃饭。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小伙子,当时还在台州师专读书,很帅,印象真的是太深了。 该怎么描述他。或许只有古龙小说中的楚留香: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大姐那时其实已经30多岁了,也已经结了婚。他不敢去大姐家,就跑大姐的老家了。放暑假的时候,他帮我家挑水。海岛是个缺水的地方,小伙子肩上的扁担悠悠地,水像银子般倒进水缸里。我们就叫他扁担王子。 扁担王子吃饭,就坐在门槛上,眺望着远方,大海总是苍茫茫的,好像偶尔也有船开过,经过了也就不见了。他那么飘逸的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暑假有天我去大姐家玩的时候,就赶紧把这事通风报信了她。大姐满月般的脸亮着光泽,她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我大姐叹了口气。但那里面的无奈与幽怨,丝丝缕缕地吐了出来,莫非这也是越剧的唱腔,勾人的魂儿? 3 大姐离开舞台后,生活琐碎忙碌又焦虑,直至后来,也不挣扎,只有唠叨。这样,就是几十年。 她的日子也终于安稳下来,衣服里鼓鼓的,都是肉肉。 此后,如果不是有时一时兴起的唱几首歌,我们甚至忘了她曾是最年轻的玉环越剧团的团长。 前几年,她已经正式退休,和姐夫在上海住,儿子也在上海工作。现在,儿子出了国,他们就在无锡开了家娱乐城。按照我父亲的讲法,无锡是个好地方,那里有很大的佛啊。我大姐的热情在无锡找到了她的根据地,我没有去过她的据说有2000平方米的娱乐城,我想象那里灯红酒绿,我大姐穿着她的小黑西装,在柜台,笑迎四方客,就如当年的阿庆嫂。事实当然未必。我父亲和大哥去过好几次。但是,基本是去做他们夫妻矛盾的调解员的。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大姐夫想要退回休息了。大姐说:不行!如果不干活每天吃吃东西玩玩麻将,我跟那些退休无事干的人一样了。我不甘。 人年轻的时候,学会的是与外界的妥协。到年老,就是与自己妥协了。我的大姐依然有一颗骄傲的心,一份要做成事情的热情,我的大姐夫不干了。我的外甥也说妈我们不缺这钱。我大姐孤独无援,事实上,他们都不懂。我想我大姐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这一辈子始终未能坚持做完一件她喜欢的事。在她最富盛名的时候,那时,浙江省越剧团要调她过去,当时一起的有茅威涛、何赛飞,但是我的外甥刚刚出世,嗷嗷待哺。 好机会就这样溜走了。人又不是老手表,总是越走越快,想要迫不及待地了结自己。来日也不是方长。 清明节回家的时候,大姐和大姐夫已经卖了无锡的产业回家了。据说是大姐夫没有办法,偷偷拿着大姐的印章和身份证签的字。我看着我的大姐,捧着上坟祭扫的香纸,低着头,她的头发看上去白了许多,走在家乡青青的山野中,那里安放着她的父亲和我们祖先的坟墓。不知怎么,我的心也沉沉的。 可是,人生的故事怎么能说准呢? 一晃当然几十年了。大姐现在早已过了60岁。有天她坐着大姐夫的车,准备去菜场买菜。那天下着雨,车窗朦朦的,不开个车内空调还真看不清楚。大姐夫说开个空调吧。大姐说这事你也问我,你为什么把无锡的娱乐城卖了也不跟我说。大姐夫说卖都卖了你还唠叨个什么。大姐说我这算唠叨吗这么大的事情算唠叨那你卖了我的娱乐城你算什么。大姐夫一踩刹车准备停车,也不知他准备干什么,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不熟悉,便没好气地问:你找谁。对方是个男的,声音有点低沉,又有几分怯怯,问:请问杨素芳在吗?我大姐夫继续没好气,我们能想象到当时他的语气,他说:不在!他发声时音调很高,让人想起他原来也是剧团呆过的,而且我大姐是提着灯笼找到他的。这时,对方似乎有点被吓住,但还是嗫嗫嚅嚅,挤出了一句话:请问,您知道杨素芳嫁给谁了吗? 这人生是多么戏剧啊。 我大姐夫当场懵住了。他表现了一个丈夫特有的尊严与对事态的关注。他说,你是谁? 4 这里允许我插说些闲话。 自从扁担王子之后,我们还真的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大姐的风花雪月的事。 话说那天,我回海边老家办点事。因为父亲海边的老房子要翻新,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从四面八方叫了回来办房产证。一家人安排到酒店吃饭,是二姐夫请的客。那天刚下了场雨,海边的小城湿漉漉的,连酒店也有一种咸湿味。坐了黑压压的差不多19个人,刚把人头叫了个遍,发现我大姐和大姐夫不在。大哥就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大姐到哪去了?问到的人,都没有特别的兴致回答这个问题。包括我。 我们当然不知道大姐上哪了。因为她一直都在外面奔跑。 所以,当大哥神秘地问我们大姐上哪的时候,其时,酒桌上的玉环名菜八仙过海刚上桌,也不知有无八仙,反正一大盘里有小黄鱼、水潺、带鱼、螃蟹、小墨鱼,虾、虾蛄,我看到的就这七仙,在汤里浮着,鲜鲜的,还有几根青绿的葱白,这道菜色香味都有了,就等着我们伸筷子,我们显然都很忙,不知哪个懒懒地应和,对啊,上哪了。 大哥像找到救兵,忙忙地说,你们不知道吗,大姐的梦中情人来了。不对,是那个人,他的梦中情人是大姐。 这样越说越乱,究竟怎么回事,这年头,八卦太多,我们大姐的八卦故事,料太猛,让我们全来了兴。 怎么可能?我们都说。这事搁二十年前还有可能,现在,我大姐的脸已经成了搓衣板,再加上,她这颗心没有了。这样说太离谱了。 大哥这下得为自己的诚实下点注释。他说,你们能想象到吗,这个男的,带着老婆,大老远地从天津过来,怀里揣着一对手表,老的天津产的海鸥表,肩上扛着一袋麻花,天津的特产麻花,来看大姐了。 这事情真是太难以想象了。想当年,扁担王子那么玉树临风,大姐都拒之千里之外,大姐如今这个年龄了,哪还会有什么扛麻花的情人呢。想当年她演杨开慧,她上了刑场,我们都以为她真的死了。没有想到帷幕一拉,在台下人的啜泣声中,她站了起来去谢幕。这时我想,所有人与我一样,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如今,大姐要是有了情人,这不是晚节不保吗? 我们表示极大的忧虑,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这事有点玩大了。 那些遥远的陈年往事点点滴滴地又串成一条线,牵回来了。 5 原来,大姐的麻花情人,曾在浙东沿海玉环县的一个叫披山的小岛上当连长。 大姐那时已是越剧团的正牌小生,送戏下乡时,大姐和剧团里的一批人来到了小岛。那时部队的生活是很乏味的,除了训练、学习、生产、劳动,连场电影也难看到,突然有这么多活色生香的女孩子到了岛上,战士们都高兴坏了。 大姐其时还没有结婚,二十多岁,两根长长的辫子,芙蓉如面,别具韵味。让连长和战士们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台上一场演出下来,居然乐呵呵地拿着饲料给营房里的猪喂食去了。我们也只能这样说,她的朴实与大方,比那舞台上的光艳四射,更让连长同志心动。在岛上的几天时间,我大姐跟着连长,跑遍了岛上好玩的地方。也不知道我大姐心动了没有。 两年后,麻花情人复员回天津,两人再无联系。这以后,麻花情人结了婚,儿女都已成家立业。话说四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坐在沙发里,开始戴上老花眼镜,整理老相片。 这时好像一切话都多余了。 旧相册里掉出来一张相片,就跟年老时掉下的一根头发,谁也不经意。但是,这是一张黑白的相片,当年大姐送戏下乡与麻花情人的合影照,它从相册掉下来,有它的偏执,有它的轨迹,似乎等不及了,就这样不偏不倚地飘了下来,径直落在他的脚边。他俯下身下,顿时看到了我大姐如同满月般的笑脸。他霎间一怔,内心纠结成了一堆的麻花。 他拿起了家里的电话。义无反顾。这个号码在他心里默念了许多遍,也在心里存了许多年。只是,大姐当时所在的越剧团早已倒闭。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这个号码记了这么多年,成了几个毫无用处的数字。 他应该是找了好多地方。 这么多年,都有许多的变故。很少有人一成不变地活到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但是,终于,就有了刚才的一幕,我的大姐夫正与我大姐闹琐碎的别扭,听到对方说,请问,您知道杨素芳嫁给谁了吗? 我大姐夫有点恍惚,顿时忘记了无锡娱乐城的事。怎么还有这样的问题。但是,这是肯定要回答的。他锵锵有力地说:杨素芳是我老婆。 电话那头的声音,竟然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她好吗?她过得好吗?她在边上吗? 6 讲到这里,韩剧的一幕通常要出现了。我大姐这时应是一袭白裙,长发飘飘,让人怜惜的模样。但是我们不说这白裙不白裙的事情。我大姐拿过大姐夫的摩托罗拉手机,她听到了那个遥远的声音,瞬间,她想起了海浪、沙滩,还有银色的月光,高高大大的年轻英俊的连长。她唱着杨开慧,她在海岛上喂着猪,她在看着大海,他在边上看着她。 终于,远隔千山万水,远隔几十年光阴,在她容颜已老,脸上满是皱纹的时候,他意外地来找寻我的大姐了。 世上再无扁担王子。但是,大姐与麻花情人久别重逢了。现在,他路远迢迢地,背着一麻袋的麻花,带上一对老牌的天津产的海鸥手表,带着老婆,来看望大姐了。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是麻花情人说的: “我的梦中情人啊。”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再说说麻花情人的老婆见了我大姐,居然也是紧紧地抱住我大姐,哭了。 事情到这一步,似乎又成了家庭伦理剧。 你想想我的大姐,近60岁了,身体发福,脸上满是褶皱。麻花情人头发已经掉了大半,也已经是一脸的老态。这样走在大街上别人懒得看的人,如今紧紧抱在一起,除了怀恋那份最真纯的情感,你说还能有什么? 麻花情人说,杨素芳啊,你怎么不继续唱越剧呢。 我大姐怔住。这么多年,似乎是第一个人跟她这么说。 铺满青石板的老街、古色古香的戏台,有声音似从远处而来,音调从低到高跌宕起伏。隔得那么远的东西...... 她颤动了下。 也只是颤动了下。 时光就这么轻轻的动了一下。 就如露珠,晶亮的,晃了下来,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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