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的短篇小说的写作,或者说所有小说形式的写作都开始于一场大病之后。这件事确凿无疑。可疑的是为什么。一场大病席卷了我身体的某些部分,它带走的是什么,带来的又是什么。我记得自己病后的虚弱,不能喝酒,不能吸烟,身体又轻又软,要不扶靠着更加牢靠的物质,人就会漂浮。就在当年的冬季,我连续写了三个短篇小说。现在我会认为,疾病席卷而过,带去了身体里过于充盈的对于生活的欲望。我现在觉得,把对现实生活的欲望甚至希望降减至合适的水平,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似乎能让我遇见写小说的动机和途径, 这里选了十九篇……我自己真满意的很少。不完美。不充分。只有两三篇.我觉得自己能写下那些文字,再怎样都不算惭愧了。 作者简介: 鲁羊,1963年3月生,江苏海安人。1980至1984年在南京大学外文系学习,其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习,l987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在出版社任编辑。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自1990年以来,以小说形式发表作品,间或发表诗歌、散文和评论。主要著作有小说选集《银目录: 忆故人 楚八六生涯 仲家传说 薤露 蚕纸 白砒 银色老虎 夏末的局面 风和水 身体里的巧克力 此曲不知所从何来 液态屋檐 青花小匙 鬓毛 亲切的游戏忆故人 楚八六生涯 仲家传说 薤露 蚕纸 白砒 银色老虎 夏末的局面 风和水 身体里的巧克力 此曲不知所从何来 液态屋檐 青花小匙 鬓毛 亲切的游戏 如梦令 出去 红衫飘零 在北京奔跑忆故人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老朋友、诗人、高级会计师老顾 1 落城图书馆在这个国度里是久享盛名的。七百万册(三年前的统计数字)各种文字各类装帧的藏书几乎笼罩了人类直立行走以来的一切文化。落城的知识分子们通常穿着三个衣袋的蓝色制服,这是一种特殊的身份标志。在靠近左胸的那个衣袋里,不论什么季节总放有三样东西:户口簿、居民卡、落城图书馆的借书证。落城的知识分子们都知道落城图书馆藏有一册最神秘因而也最珍贵的古人手稿,并且有三分之一的人曾经看到过根据手稿部分章节改编的幻灯片。由于气候与场合的不同,每次放映的序次有所变化,内容有所增删。但是,看过的人都深深地记住了其中的几幅画面。譬如一匹巨大的白马四蹄靠拢,站在很小的地球上,上下四周漆黑一团,只有遥远的星光排成几组奇怪的图案;寸草不生的地面裂开了,一座完好的城市向地心深处坠落;地面像健康的皮肤一样迅速愈合,又一座城市在这里像模像样地摆着繁华的造型,等等。有关的解说词也令人难忘,它告诉人们这就是落城的往事。没有人相信。世上有许多事是人们忘不掉,却永远不会相信的。他们说那部手稿纯属谵语,似是而非的文体隐藏着某种险恶用心。 马余是落城图书馆里一个普通的职员。图书馆的烜赫声誉,正与在那里工作的职员的默默无闻相对照。马余像一只无关大局的棋子,被在馆内不同部门之间穿梭调动了好多次。随着被调动次数的增加,他犯下的过失也越来越繁多,而且荒诞不经。第一个月在编目室,他把《婴幼儿喂养法》归入“哲学研究”类,又把古罗马一位皇帝写的《沉思录》划进了“卫生保健”类。第二个月在采购部,出差时他不去大都会,却往荒山野岭到处乱窜,声称那些鸡不鸣狗不叫的地方藏有罕见的稀奇孤本。第三个月在尘土飞扬的目录: 查阅咨询处,他煽动读者唾弃正式出版的书刊,而像他一样致力于各种手稿的研究。新任的馆长(原煤气公司副经理)觉得马余的种种行径表明该人有颠覆本馆之企图,当下派了心腹秘书外出调查,务要摸清来龙去脉。结果带回不少有关马余身世的一鳞半爪:幼儿园里发生的一起殴斗,打伤~个与他同年的小孩,叫兆;十九岁当兵,被派在山区养猪,每至冬季就淌鼻涕;二十三岁退伍回落城待业,喜欢清谈,多涉及奇门遁甲;后来托老爸的荫庇,被安插到人满为患的图书馆;习性偏僻,不沾烟酒,拒绝任何一种滴滴香浓的饮料。总之马余只不过头脑有点毛病,绝没有什么深算。 什么样的人也都有个癖好。马余对神秘的事物或某些日常景物的神秘色彩都一往情深。就在妻的肚子一天天膨大起来的日子里,他整夜伏案写作,终于完成了宏伟构思中的第一部引言性著作:《芭蕉树下的秘密智慧》。这部著作在十几家出版社传递了很长时间,又回到了作者自己的手中。马余想道:“真正揭示人类隐秘的著作恐怕永远不会被接受的。”他还想起馆藏的那册古人手稿,虽说它的存在业已昭彰于世,可是认真的解读工作是无人问津的。这样的古今对照,使他又是黯然神伤,又是孤芳自赏,内心折腾了半年。这期间有一个老弟病了,而且病得怪异,成天说些琢磨不透的话。马余不失时机地拜访了这位使家人发昏的病者,就像潮闷天里的塘鱼,急着把嘴浮出水面。马余对破竹床上的病者喊道:“喂老弟,过得好么?”正打盹儿流口水的老弟精神陡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接着马余询问老弟的病情。老弟很不以为然,瞪眼道:“谁说我有病?”又压低嗓门说:“我真的听见了,天上有人对我说话,可他们不信。”马余说:“我信。”老弟便一五一十地汇报情况,说先是无意听到天空里一片浑茫的声音,像一口极大的钟受到撞击之后的余响,渐渐变得细微,可是越来越清楚,分明有人开始在高处说话了。起初也听不大懂,后来把心神安定了,就仿佛明白话中的道理。马余问:“随便什么地方么?”老弟想一想,说:“头上没有屋顶的地方。” 2 1990年5月的一个早晨,马余接到好朋友兆的死讯。落城的天气酝酿着空前的燥热。马余和刚刚死去的兆在幼儿园里是同班,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幼儿园里最年轻的阿姨是兆的舅妈,生得格外丰满。马余偏要当着兆的面骂她是“大屁股”。四岁的兆勃然大怒,冲上前来要与四岁半的马余拼个高低。两个人打成一团。几分钟后,马余在兆的左边额角上留下蚕豆大小的一块紫色伤痕。这伤痕竟很顽固,永远没有消退的意思,等到日后便成为两个人深厚友谊的见证了。初三那年马余从父亲的抽屉里偷出一盒“牡丹”,就是约了兆躲进厕所去共享的。中学毕业撞上了天下大乱,马余当兵,兆跟着别人摆摊子。下霜和结冰的日子里,马余淌着清水鼻涕,在猪栏边思考宇宙中的流星与人或猪的灵魂之间必然存在的对应关系,弄得自己七颠八倒的。而这时候兆就必定钻在小馆子里喝烧酒、吃火锅。两个人在看不见的状态下背道而驰,各自都有些积重难返。可是,只要马余一提起兆,或是兆一提起马余,没有不全身高兴的。两个人有十几年没见面,马余退伍后待业无聊,定好日子要成亲,猛然想起了兆。当时兆已经在南方的一个镇子上发横财,娶娇妻,安居乐业了。接着马余的喜帖,二话没说,就来喝酒。那一夜两个人喝了吐,吐了喝,哼哼唱唱,也不谈别后艰难的话。第二天酒醒,一别又是几年。他的死讯就这样来得出其不意,使每一个爱思考的人将信将疑。 不管怎么说,马余这还是头一回接到朋友的死讯,甚至感到一种害羞。他把这件事闷在肚子里,不肯说出去。吃过中饭,找了不远不近的邻居来下棋,一输不止。那邻居吹着好听的口哨走了。马余埋头坐在那儿,觉得胃里直翻腾,渗出满脸的冷汗。 马余弄不明白的事很多,兆的死讯算一件,黑头的出现算一件。那个中午他只和往常一样,感到胃的形势不好,他不明白黑头怎么就趁着混乱之机闯了进来,站到自己的面前。黑头长得挺白净,甚至漂亮,好像有意嘲弄一下自己的名字。马余觉得黑头这名字听上去是个黑脸孔、黑头发、黑衣服的烧炭工。对于他的白净不是很放心。不过这时候他来不及细想。 “我叫黑头。兆让我来找你。”黑头一出面就像个高手,不露声色。尽管如此,马余还是感到他下唇的一点轻微的牵动。 “兆让你来找我?” “是。” “是兆让你来找我么?” “是的。” “他不在了。” 马余说着又埋下头去。他想这人就要转身出门了。 “兆死的时候,我就在病床边上。”马余抬起头,睁大眼睛。 “他活着的时候,让我来找你。” 兆的死讯刚到,黑头跟着就来了。他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奇怪,就是摆脱不开一种有点奇怪的想法。 3 黑头对兆是有恩情的人。黑头说,兆在前些年发了大财,一个月的收入能养活三十个蓝制服的人。财大心事更大,他像中了邪魔似的,把钱洒到好几家怪模怪样的工厂里。其中有一家是手工作坊,生产各色仿铜的炭炉;另一家是做软胎玩具的,尽出些可怜兮兮的河马、骆驼什么的;还有一家在外地专营某种不湿的尿布。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他是要吃大亏了。可他倒是越发地得意,说你们懂得虾虫放屁,懂得这叫做灵感型投资么。起初摆摊子挣小钱时,咱们无处不相帮相扶。等他一抖起来,连我也劝不住了。黑头说,我只好让在一边,接着干我那挣小不挣大的行当。其实兆胡闹的时间不长,到今年四月还不满两年,就全垮了。他一辈子没得过病,今年春天一场病,就没起得来。那时他已经身无分文,小他八岁的老婆俩恓惶惶来诉苦。生意场中无父子,还谈什么朋友。可他病得要死,我就不能拗这口气了。我把他送到省城里收费最贵的医院,托人安排在最好的病房里,还让那个随时想走的弟媳妇陪着他,伺候他。前后十天花了成万的票子。第十天晚上死的。 “他活着的时候,让你来找我” “是的。” “他常常提起我么?” 黑头说入院的第四天,兆还指点着左额上的那块伤疤,提起和马余的交情。 “他让你来,一定有什么事情。” “求你帮忙,帮个大忙。” 马余想,不管什么烂事情,我也得去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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