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张炜的中篇小说集,收有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蘑菇七种》《葡萄园》和2013年创作的《海边妖怪小记》共3部中篇小说。张炜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既可以看作是他那些长篇经典如《古船》《九月寓言》的文学准备,同时也具有很强的美感和可读性。它们的生活质感更强,并饱含着作者年轻的激情。而2013年创作的《海边妖怪小记》则有神幻之风,一个个妖怪故事既玄妙神奇,又有某种动人的人情。 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75年发表诗,1980年发表小说。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发表作品一千余万字,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瑞典等多种文字。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单行本四百余部,获奖七十余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诗《松林》《归旅记》等。1999年《古船》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九月寓言》与作者分别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十作家十作品”。《声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书》《能不忆蜀葵》《鱼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别在海内外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畅销书奖等多种奖项。大河小说《你在高原》获得华语传媒年度杰出作家奖、鄂尔多斯奖、出版人年度作者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等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等十余奖项。 目录: 蘑菇七种1葡萄园103海边妖怪小记169附录中篇小说总目356海边妖怪小记讲述这一类故事虽然多少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如实道来。这些故事除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再就是听来的,即所谓的“耳闻目睹”。我的转述有个原则:凡是望风捕影、极尽夸张之能事、有杜撰嫌疑的,再有趣也要舍弃;而那些老实本分、口齿不清甚至颇有几分拙讷的讲述,却让我极为重视。小爱物每一片果园里都有自己的护园人,他们像园中霸王。在我们眼里,这些家伙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可能暗中干了许多坏事,说不定会有命案在身。看看这些人的长相和打扮就能知道,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平时这一带就是护园人的天下。别看一片片果园里静悄悄的,其实就有人踞在暗处——一声不吭待上一天一夜,耐心大得吓人。一旦有哪个倒霉蛋溜进来摘个果子,他们会一个恶虎捕食蹿过去。栽在他们手里的主要是过路的渔人、打猎和采药的人;还有更可怜的——孩子们。护园人又古怪又孤独,好人才不会干这个,能干这个的,得有杀牛的心。他们大多是光棍一根,没有家口,以海边林子为家。比如说,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护园人是个哑巴,一辈子都干这个,平时只穿蓑衣,两臂一撑蓑衣毛儿就奓开,像一只豪猪拼死打斗前的模样。他腰上别了一把镰刀,三句话没完镰刀就飞出来,砍死人不偿命。还有一个护园人是个矮子,身高不过一米二三,力大无穷,秃头,宽膀子,能死死压住一头黑犍牛,直到它力气使尽不再挣扎。这个矮人独自经管两片果园和一大片林子,从无失手的时候。像哑巴和矮人这样的在海边一带数不胜数,所以每家大人总是叮嘱孩子:千万不要往园里蹿,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走路要绕开;如果万不得已非要从旁经过不可,那最好闭上眼睛。这话只有海边孩子才会明白,外地人怎么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当我们一眼看到串串彤红的樱桃、叶子下闪闪烁烁的桃子、火焰色的杏子,心里会阵阵发痒。那时再也不想别的,只琢磨怎样立刻把它们摘到手里。这股馋劲儿谁也无法抵挡。离我们最近的这片果园出了一件怪事:新来的护园人竟然是个馊货。这人瘦弱不堪,三十来岁,一脸憨相。我们大家暗地议论,一致认为这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这里交给他最好了。但是后来又有些犹豫,认为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这家伙一定有些来历,他那副焉焉的样子或许是装出来的。我们十分留意,认真观察了好久。这个人奇高,个子有一米八以上,小腰却只有一拃粗,走路像女人一样扭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挂了一层灰尘:离近些看,发现是粗糙的斑点,就像长了细细的鱼鳞。我们估计这是长年待在海边的缘故——冬天的海风就像锉刀一样。我们都想亲手摸一摸他的鳞脖。他有个外号:“见风倒”。这真是一个脆弱的、朝不保夕的家伙。原来他从小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动不动就捂着胸口倒下来——只要有一阵北风刮过来,他就哎哟哎哟躺下了。“见风倒”住在园中小土屋里,不怎么出门。他有一支长筒猎枪,但永远也不会打响了,因为枪栓什么的全锈住了。可他几乎是人不离枪,那是他的伴儿。我们几个常常趴在小土屋的后窗往里瞄着,想发现一些秘密。打鱼人老万路过这儿,肩上扛着一支橹,也往小窗里面望了望,挤挤眼说:“这家伙还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哩。”这里的冬天啊,北风刮起来让人害怕。沙子飞到空中,树枝发出咔嚓嚓的响声,鸟儿大清早死在脚下。冬天里的“见风倒”真的凶多吉少。可冬天还远着呢,“见风倒”早就不出门了。他把火炕烧得热热的,小铁锅里永远有好吃的东西,那是煮花生和玉米棒,还有黄瓤地瓜。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按在胸口那儿。那一定是摸着不舒服的地方,想着一些倒霉的事。有一只猫溜进了小层,跳上了热乎乎的炕,被“见风倒”一把搂在怀里。他们一起打着呼噜,秋天就要一点点过去了。我们几个实在忍不住,只想破门而入。这个秋天哪,树上的果子摘光了,护园人就再也不愿出小屋了。我们在门口扯起了绊绳,想让“见风倒”一出门就绊个跟头。他终于出来了,仰脸看天,打个哈欠,耸耸肩上的枪,一扭一扭往前走,快要碰上绊绳那会儿,两条腿突然像跳舞一样腾挪了一下,绊绳对他毫无用处。那只猫也跟出来,一下跃上肩膀,接着又攀上头顶,在乱蓬蓬的头发间做窝趴下。太阳好的时候,“见风倒”偶尔会头顶一只猫出来,只站在小屋门前。我们猜他在等候真正的冬天。只要一阵风刮来,他立刻就踮着碎步回屋了。冬天来了。在一个大风天里,我和虎头小双几个痛快地走在园子里。沙子打在脸上,一会儿就把脸弄得像秋桃一样红。玩到黄昏时分,我们在小土屋门前唱起了歌。唱了一支又一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家伙被大风吓破了胆。我们高兴地嚎唱。天黑了,门开了一条缝,我们几个由虎头带头,呼一下钻进去。老天爷,原来小屋里暖暖的香香的,灶里有炭火,锅里有地瓜。“见风倒”掮枪抱猫,模样阴阴的。这家伙从来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正吃一块地瓜,还往猫嘴里抹地瓜糊糊。猫不高兴。屋角有一只半大的羊。我们争着去抱白白的小家伙。羊咩咩叫,用刚生出的嫩角顶我们,顶了一会儿就逃到“见风倒”身边去了。羊和猫紧贴着他,一块儿偎在暖和的炕角。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这个冬天,“见风倒”的小土屋是最好玩的地方。这里有人正一声不响地对抗着凶猛的冬天——听人说冬天其实是一个妖怪搞出来的:那家伙长了绿色的眼窝,身子有五个黑牛加起来那么大,每年春天要去海北,天一热就过海往南走,走啊走啊,走到十一月就来到了我们这儿。它走累了,一屁股坐在海边,望着南山,张开血盆大口喘气,把一地沙子都吹起来了。打鱼的老万说,你们半夜里侧耳听一听,就能听见妖怪打鼾的声音。他盯着小土屋,讲出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猎人凭着过人的枪法,发誓要赶走那个妖怪。他找到了这个大家伙,想趁着它打鼾的时候一枪结果了它。谁知道妖怪睡着了还睁着一只眼,早就看见端枪的猎人了,只是继续打鼾。猎人凑得近一点,只有几步远了,这才扣响了扳机。猎人发了狠,早就装足了火药,那是能够打死几头牛的霰弹。谁知轰隆一声火光一闪,妖怪照样打鼾。猎人吓得丢了枪,转身就跑,刚跑了没有几步,妖怪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掀起的一大股沙子立刻就把猎人埋在了下边。老万讲完了故事,问:“你们知道那个猎人是谁吗?”“是谁?”“就是‘见风倒’的姥爷。从那以后他们家个个害怕妖怪,一听到刮北风就吓得脸色蜡黄,腿也不好使了。他们这家人跟冬天有仇。”我们听了那个故事,再也不用原来的眼光看“见风倒”了。原来这是个大英雄的后代啊。在大风呜呜响的夜晚,我们为了安慰小土屋里的人,就一块儿挤在他身边。都想问一问他们一家跟冬天结仇的事儿,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们一起熬着冬天,等待老妖怪返回海北的日子。第一只蝴蝶飞来了,那只猫从“见风倒”头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谁也想不到这个憨憨的“见风倒”手脚那么麻利,只一蹿就抓住了飞到半空的猫。蝴蝶逃出窗户,飞到了一旁的李子花中。“见风倒”高兴了。不过他从来不笑,总是阴着脸。能让人看出愉快的,就是那只扭动不停的腰。“这不是男人的腰。”老万说。他说以前他们打鱼的那儿也有一个人长了这样的腰,只在渔铺里做饭,不去海里打鱼。“那饭做得真好,可惜走路像娘们儿。”老万咂着嘴,远远地瞟着“见风倒”:“是男是女看看就知道了,嗯。”老万的话让我们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吱声。老万笑眯眯的:“海上那个人后来到底还是露了馅,他夏天热得受不住,跳进海里洗澡,被人撞见了,嘿嘿……”“咋回事?”“原来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多么奇怪啊!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们都不信:“那是怎么回事啊?”“就是那么回事,”老万眯着眼,不再正经说话了。待了一会儿他又说:“从那以后打鱼的人都不愿理他了,也不想吃他做的饭。我只想帮帮他。那年头我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光棍一条,就琢磨起了事儿。我让他把头发留长,等扎上了两条小辫子,就娶回家当老婆了——至今还是我老婆,能做一手好饭。”大家瞪着眼发愣。我们当中心最细的是小双,他问:“生娃娃了?”“啊啊,”老万摇着头,“这事儿不急的……”可是我们都想弄清“见风倒”是男是女——当我们凑近了端量时,觉得他绝对是男的:嘴唇上有一层黄黄的小绒胡。不过有一点不妙:他的眉毛又细又弯,这可是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