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底层农民刘炳和原屡屡受气遭压,作有限的抗争又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常常被人骂作“肉头”。因见人快速致富而心动,舍弃种粮和祖传做豆制品的“绝技”,将农田改种花木,外出推销,由卑微的穷苦农民变为村里首富再成为村支书,从保守到开放,从谨慎到大胆直至冒险,从勤俭节约到为面子不惜大把消费,从反对干部生活腐化到有两个情妇……传统吴地农耕文化、近百年来自上海辐射的外来文化、涌进的西方“现代文明”,在刘炳和身上既有冲突,也有交糅。作品展现了刘炳和的心理演变史及其在各阶层的广泛表现,对其产生的诸多现象进行深层思考,唤起人们应持重和珍视的价值。 作者简介: 陆涛声 江苏常州人。早年从事书画专业工作,上世纪70年代后期起发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二百多万字,短篇小说《再见千岛湖》获《小说月报》第八届百花奖,并编入全国高等职业学校语文读本。作品和论文被多种选刊转载,并入选年度《中国中篇小说精选》等选本。己出版文学作品、文艺评论专著九种。书法作品被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等多家收藏,曾应邀赴加拿大温哥华举办个人书展,出版书法集和书法丛帖共五种。现为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家知识产权局特聘“中国知识产权文化大使”。 目录: 一、投票/001二、恩怨/017三、老话/038四、志愿/089五、天堂/106六、输赢/153七、新话/173八、虔诚/244九、出洋/298十、祸福/319 【投票】苏南滆湖和长荡湖相隔三十里,中间有一条运河连通着,半月湖又有河道通过城市连着长江。两湖间在离滆湖四五里处,有条河港与运河相通,形成了一个河湾,湾里村就窝在这河湾里,属于碧溪乡。它原本只是个自然村,成立人民公社时,五个大小自然村建大队,其中湾里村有近百户人家,是最大的一个,又有小学,便定为大队部所在地,就叫湾里大队。近年公社撤销改为乡,大队改为行政村,村委会依然驻在这里,叫湾里村民委员会。湾里村本村有个外号“肉头”的村民,本名叫刘炳和。他四十岁时,分得了承包责任田,由社员变回了村民,在这块土地上,迈开了新的脚步,开始了他奇特的后半生……一刘炳和被人背后叫“肉头”,这缘于他遇事总有点不三不四肉里肉气。一天半夜三更,他起身挑水做豆腐,眼看到村支书兼村主任金小龙往人家老婆房里钻,一不当场去捉双,二不到上级去反映,偏又在背后叽叽咕咕泛泡泡,秘密地告诉了好朋友。秘密新闻秘密地传来传去,传到金小龙耳朵里。金小龙追“谣”追到他头上,一记耳光打落了他左边两颗盘牙。他气得面孔铁青,要上乡里去告状。他老婆硬把他按捺在家提醒他: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到乡里去不见得能占上风,翻千个跟头都难出金小龙手掌心。他只好长叹一声,左边两颗盘牙吐出口,一口鲜血咽进肚。满以为事已了结。金小龙心头却还挂着一笔账。刘炳和家里还是土改时分到的两间旧瓦屋,旁边搭了一间屋是半砖半墙毛竹梁椽麦草盖顶,在村里已显得极寒酸,他连做梦都想也造两间新楼。他有父亲传给他的做豆腐、百页手艺,原先政策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只能以到生产队田里干活挣工分为主,带着帮人家加工豆制品赚点加工费,不敢自家买黄豆做成品拿出去卖了赚钱。这两年,说是改革开放、解放思想了,大家好发家致富了,土地又分给大家承包,江南乡村人人都在钻天打洞寻财路挣钱。刘炳和也心痒痒的,一半工夫花在承包田里,一半工夫花在做豆腐、百页上,夜里磨豆煮浆点卤做货,第二天一早挑担穿村走巷叫卖,使足劲点点滴滴攒钱,拾散芝麻凑斗满,三个五个月聚到一笔,就随手想法买进一点建房材料。一天黄昏,运河里开来一只装黄豆的安徽船,在他家门口码头边停靠过夜,打算第二天一早开往城里把豆批发卸给贸易市场。刘炳和做豆腐、百页用的黄豆,本来都是到城里贸易市场买的,每斤八角。安徽船上的黄豆批发价是六角,有四千斤。刘炳和肚皮里盘算,若是全部端下,自己做豆腐用,也转卖给人,都可以多得七八百元,这可是一笔小财呀,可以买三个立方木头,足够做木窗、家具。他心一横,决定全都吃进。安徽人也图个省时间少赶路程少花用,乐得脱手。刘炳和家里钱不够,连夜向木匠根宝借来一千元,又向半秀才士俊借六百。他想,今后若是能经常这样批发进点黄豆来转手卖,倒是多条省劲的财路,就和安徽人讲好,下回再装黄豆来江南,依旧先到这里。这样便有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四千斤黄豆堆在家,不满半个月就转卖掉两千多斤,归还了木匠根宝的钱。正当如意算盘才拨了头个子,村党支书兼村主任金小龙派村委会会计周玉林找上门来,说他刘炳和以做豆腐做幌子搞非法经营,必须罚款一千元,还要写张检查书保证今后不犯。还说,三天内不交罚款和检查,处理就要加严。刘炳和可不服:“如今改革开放,人家都在做生意了,怎么偏偏我是非法经营?”周会计说:“你别跟我争辩,粮食、油料可是国家统管的,你是倒卖油料,是违法的。人家做的买卖可不违法。是金主任说的。”碰巧捡到一只肥烧鸡才啃了一口,就让骨头卡了喉咙,又气又急又恨,等周玉林一走就发起牢骚:“操他娘,如今这年头,像老子这样买回料兼自己用又带转让的,从公家单位到私人,有门路的没有一个不做,有的靠这一套赚到的钱都好当垫被铺床了,几时有人大惊小怪过?老子不过是小打小敲,才开头偏就有鬼上门来寻事!哼,分明是金小龙这狗日的存心找茬儿报复!老子就偏不理他,不信他有长锅子把我煮熟了吃!”他舍不得从心头割那么大一块肉!可一时又想不出对策,只能先拖着,不交罚款不写检查书,想看看风头再说,心悬着。第三天中午,周会计又来了,警告说:今天到天黑不交,明天就要通知乡里,叫工商所、税务所来罚款、罚税,叫粮管所来按国家计划价强行收购余下的黄豆。刘炳和心里慌乱,嘴上却还硬着说不怕,竟忍不住冲着周会计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周会计也别这么跟着欺人。”“金主任叫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不过是传个话而已。这可不关我事。”周会计不悦地说,“你要是不服,去找金主任说。别乱怪到我头上。”亲自去找金主任说?刘炳和浑身一震,舌头马上舔到了左边那被打掉两颗牙的缺口,身子打了个冷战,大脑冻结了。周会计走后,老婆劝刘炳和说:“别再强拗啦,如今就是这样嘛,脱轨的事大家都做,市面再大,只要不冒犯城隍、土地,就太平无事;你做的市面再小,冲撞了哪路神道,就要被抓小辫子倒大霉。公事公办对条文,你终究犯了规矩嘛,不该揪?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倒也是。刘炳和冷静一掂量,金小龙心里已经恨他,他越顶会越倒霉,怕闹不好反而又要多脱几块皮,只好认了晦气,决定交罚款。他进的黄豆将近一半还没出手,还凑不出交罚款的钱,只好再去向木匠根宝借。二他随即赶到根宝家去。这天是阴的,空气湿湿的,东北风很大。刘炳和感觉到,这江南早春,阴湿的天空暗得像口大锅似乎要压下来把他罩住,带水汽的东北风特别冷,刮到他脸上,就像刀片,在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削去……他到根宝家,一开口,根宝竟说:“你先别交,等几天再说。村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了。”“村委会换届选举跟我罚款搭嗲界?”“看你这脑子,咋这么笨!这回要是大家把金小龙村主任选下了台,支书的位置也就坐不牢了,谁还罚你这么重!你现在去交不是做肉头吗!”“到底我肉头还是你肉头?”刘炳和不服,“选村委会又不是头回。你想想,金小龙当年上任,是你我选出来的吗?”“过去是过去,这回不一样。这届村委群众意见大,新来的高乡长听到反映了,也有看法,不会再硬保他们过关,下决心由群众选信得过的人。”“说是这么说,这种只听到楼梯响不见人下楼的事还少吗?”刘炳和巴望根宝说的能实现,却又不敢相信,总觉得根宝太天真。“这回可不再是那样了,沟南村前天已经先选了,那邪神村主任王锁贵就被选下了台。”“真的假的?”刘炳和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你不信,到沟南村去问问。”刘炳和心里似出现一线亮光:“如果是真的,倒是谢天谢地。”根宝说:“我们也得想法把金小龙选下去。”“有可能吗?”刘炳和强烈向往,却又觉得太难。“好些人找我通过气了,约定选吴春山。本来就想去找你的。”村农技员吴春山!这年轻人在刘炳和眼里,既有文化,能干,为人也正派,确是头挑的人选,“要是他真能选上当村主任,我炳和情愿白做一天豆腐,花钱买挂五百响的鞭炮和八个大爆竹在村头放——根宝,我也算跟你通过气。我家也一定投春山的票!”刘炳和沿运河边的村道回家了,把借钱交罚款的事丢到了脑后。他浑身已轻松了许多。扑面的东北风吹来也不觉得阴冷了,阴霪的天也似乎亮堂了许多,铺满麦苗儿的田野也变得格外平坦广阔,运河河面似乎比平时宽了许多,三五成群的鸭子正在水面自在地悠游……他回到家,把根宝传的消息告诉了老婆。她却给他泼冷水:“就算根宝说的是实情,眼下还没有选举,你有把握说金小龙一定会下台?”他一想,倒也是,活到四十二岁了,遇事可不能单顾一头,罚款暂且拖着,还是该先去烧把香,让金小龙把心里那点气消了,留点后路好进好退,以防万一。他赶到镇上,买了一条沪产的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香烟——这上海产的香烟店里凭票供应,他是从烟贩子手里买的,黑市价,花了三十元钱,用报纸包着。另外买了一包带在身上,赶到金小龙门上。金小龙人不在家,他把整条烟交给了金小龙的老婆。回家的路上,见金小龙站在运河上的水泥拱桥桥头,跟刘炳和所在村民组的组长生法谈着话。他壮壮胆走过去,恭恭敬敬给两人各递了一支烟:“金主任,那罚款我一定交,决不赖。只是家里一时实在凑不出这么多钱,买豆还借根宝一千元呢。这两天我天天在找人借钱,还没有着落。求你宽延几天,让我有辰光想法子把钱凑齐。”“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就过几天再说吧。”金小龙态度很温和。刘炳和心里放松了些:看来,金小龙是因为要改选有顾忌,态度软了。改选的事,果真刚见点风就来雨。刘炳和松了口气,也又暗暗得意:嘿,老子不过是缓兵之计,过几天要是你被选下台,还“再说”个屁!三当天黄昏,各村民组就分别开了村民会让大家提名推荐候选人。刘炳和宁愿耽误磨黄豆,也要准时去参加。他刘炳和家夫妻俩和三个孩子共有五口人,三个孩子,老大女儿菊菊已满十八岁,按理已经有选举权了,在省城念中专,户口三年前就迁到了学校,不能回来投票,真可惜;老二儿子阿新在读高中一年级,小儿子阿华正读初二,都还没满十八岁。他们家只有他和老婆有资格投票。他要老婆跟他同去开会参加候选人推荐,她却不肯去,还叫他也别去,防着再得罪金小龙。她还说,马上去娘家向她哥借钱去交罚款。刘炳和等她走后,还是熬不住去参加了村民小组会。他们这个村民组开会,推荐人最多的是吴春山,只有个别人提了金小龙。刘炳和心花又绽开了几分。他回家不久,老婆也从娘家回来,说她兄弟手头没有这么多钱,答应尽快帮忙想办法凑齐送来。也真是妇道人家,胆子小,心眼死!多此一举!金小龙说话还算作数,第二天已过了交罚款的期限,真没有派人来寻麻烦。又过了两天的中午,刘炳和卖完豆腐挑着空担回家,在村口运河桥桥头遇到木匠根宝。根宝又告诉他,乡里来人综合了各组推荐的名单,商定了七名村委委员候选人,吴春山、金小龙、生法都在内,实行差额选举,由全体有选举权的村民投票选出五名村委委员,然后从五名村委委员中确定两名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再由全体村民从两名候选人中投票选出一名村委会主任。已经在印选票,晚上就要在小书场开村民大会投票正式选举。刘炳和心头先是一热,随后又一凉:“金小龙还是候选人嘛!”“还不是他金家门里人和一些马屁精提的!不过提也白搭,正式投票选票数不会有吴春山的一半。”“你能肯定?”“金小龙要是不落选,我在村头倒爬三转。”刘炳和又吃了颗定心丸。吃午饭时,兴致勃勃跟老婆谈起了选举,大有诸葛亮料事如神的把握。他老婆偏还要打拦头板:你不要光顺自己的心愿想,俗话说,百姓、百姓,有百条心。选村主任不是光看我们这个组。十个组三百多户人家呢,他根宝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吗?能把几百人的心思都摸透?……刘炳和一愣:这话不是一点没有道理,还是该仔细周到些。他放下饭碗,就赶紧出门到别的村民组,走东家串西家打听行情。他找了半秀才士俊,又找了寡妇兰花……一连走了七个组二十来户人家,搭讪闲聊,转弯抹角,一一探明态度。十有七八的人都说只选吴春山,只有少数人家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没有一个明确说要选金小龙的。倒是有人对他刘炳和信不过:“只怕你到节骨眼上像你做的豆腐,硬不了!”刘炳和已经铁下心:“我要再选金小龙就是乌龟王八蛋!”他搞了“抽样调查”,完全定心。回到家,天已黑,灯已亮,老婆和两个儿子已吃过夜饭。阿新娘气他丢下活儿在外头瞎撞,骂他“神经不正常”,不理睬他,只顾守着电动小钢磨磨黄豆。两个儿子正在做作业,阿新放下笔给爹盛来一碗泡饭,接着就到房里拿出一沓钞票:“一千元,放晚学我拐到舅舅家去拿来的。娘说你还是明天去把罚款交掉。”刘炳和把放在面前台上的钞票一推:“我还来做肉头!”他想到晚上就要选举,心里热乎乎痒嗖嗖,拼命猜想着选票的模样,把端到手的泡饭放下,从儿子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过圆珠笔想象着试画起选票来。阿新娘忍不住怨骂:“你中了什么邪,夜饭还不吃,画什么鬼符?”“鬼符?”刘炳和憨笑笑,摹拟画好一张选票,把吴春山的名字写在头格,金小龙写在第二格,拿起来一扬,“老子今朝就是画的鬼符,要送金小龙这恶鬼到东南方向三十六步!”随后,在吴春山名字下画个三角。在金小龙名字下使劲画了个大杠。他真痛快,不由从酒缸里舀了一碗自家酿的米酒,就用下泡饭的咸菜和香葱炒豆渣做下酒菜,轻松地独酌起来。他本来酒量很小,一碗米酒喝完,柿饼面孔也就红到耳根,开裂核桃似的两眼暴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腰板已变粗变硬,身子也已变高变大,手里捏的似乎不是“选票”,而是堂前画轴上钟馗手里的斩妖剑。他眼前虚虚幻幻出现了金小龙的人影。这个略显肥胖壮实十分威严的邪神,渐渐变得又矮小又猥琐……刘炳和胸中积压的怨恨终于毫无顾忌喷出口:“娘的你姓金的本来有什么了不起!造三间三层光鲜楼房,买电视机、录音机、共鸣箱,三天两头上酒席,猪头似的脸喝得红通通、吃得油光光,一年到头常吸高档香烟,又轧姘头又赌钱,还硬沾村办电镀厂搞外交的光,逛北京、上海、广州……你凭啥,还不是凭有顶小乌纱帽吗!老子不当官还会做豆腐、百页呢,你不当干部就狗屁不如……”他越说越出性子,声音也越响。阿新娘吓得面孔脱色,忍不住过来捂住他的嘴怨道:“你这张夜壶嘴还乱倒,苦头还没吃够!还非要……”刘炳和已是英雄虎胆,无所畏惧,推开老婆手,嗓门更大:“我还怕个屁!他金小龙马上就要变成烂死蛇!到时候看我指他鼻子骂个狗血喷头!”话音刚落,门被“呀”地推开,响进一个熟悉的嗓音:“老刘,会快开了,还不动身?”门口出现的正是金小龙。他依旧壮实肥胖得像尊佛。也不知怎的,刘炳和的心一下蹦到喉咙口;嘴巴竟不争气,变得非常客气:“呃……金主任,你吃过夜饭了吧?……去开会啦?呃……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金小龙先走了。刘炳和定了定神,忽然留意到台上的一沓钞票,连忙一把抓在手:“他,看到这钱没有?”“哪个知道?!”阿新娘没好气地说。刘炳和愣了愣,像对老婆又像对自己说:“不过他对我还蛮客气的。喊我‘老刘’哪——这还是第一回。”他把钱放到房里出来,再望望“选票”。心想:你金小龙今朝为啥换了副面孔对我?还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头上的乌纱成了癞痢的辫子……他捺捺左边面颊,摸摸掉了一两颗盘牙的缺塘,胸口一股火焰直往上蹿,手掌一拍那“选票”:“哼,你狗日的,对老子客气已经晚啦!”四时间不早,刘炳和匆匆吃完那碗泡饭,要去参加选举。阿新娘以往并不把这类事放在心上,这回竟也要去,说是不放心,怕他头发昏闯出纰漏。他感到讨厌:“我要你女娘家保驾?不是活得倒缩了?别白费工夫,在家把豆磨完!”“我也有一票的权嘛。”女人另有理由。“素来是由我代投票的。”“今天我就要自己去选。”女人偏拗着气,“我选哪个我做主。”这个家庭只有两人有选举资格,鬼女人要自己选,难料会出什么花头。要紧当口一票可推扳不起!刘炳和又气又火:“我是一家之主,这两票选哪个全该由我做主!”女人就是不服:“你我一起到会上去让人家评评理!”刘炳和气得核桃眼直翻:“你……你是存心要拆散这个家!好,散就散!”他喘着大气乱投乱撞找到一把锄头,抡起来要砸浸着黄豆的缸。两个儿子都急忙放开作业本拉住了他手。女人也被吓呆。两个儿子两边劝说了一会儿,一个不再说要去,一个也就乘机落篷丢开锄头。刘炳和保住了掌握两张选票的大权,带上儿子的圆珠笔,去当“判官”了。一路上,他昂头挺胸,反剪双手,踏着官步,大有武二爷上景阳冈的神气。不过,他也不无遗憾:娘的,阿新这细赤佬只差一岁,没有选的资格;女儿菊菊满了选举年纪,偏又考在外地念中专,要不老子一家好有四张选票呢……选举会场在湾里小学的礼堂里。这里原本是座庙,供奉的是白龙娘娘,解放初先在这儿办扫盲班和冬学,接着搬掉了泥塑菩萨,办了小学,他刘炳和就是这小学第一批学生。学校由初小到高小,不断发展扩大,白龙庙的其他房子都被改造了,还扩建了校舍,只有这间大殿一直没拆掉改建,依旧留着做礼堂。搭了个两张乒乓台大的小小舞台,安放了许多长条木凳,还另外开了个门通外边,晚上经常接纳锡剧清唱组和苏州评话艺人演出。礼堂前有棵自古留下的银杏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方圆十里独高,从镇上回来,三里路外就能见到它鹤立鸡群的雄姿。刘炳和到礼堂外时,迎面就是古银杏树,抬头望望高高耸入夜空的树冠,仿佛自己也跟着雄伟起来。屋里早挤满人,两盏二百支光电灯亮得耀眼。刘炳和进屋时,头轮选村委早已开始,唱票人已在唱票。刘炳和真恼恨:都是那鬼女人胡搅蛮缠,害老子迟到……他急忙挤到台前,要求补领选票,乡里来主持选举的干部说多余选票已经撕掉,不能补领了。错失头一轮让金小龙在村委员中落选出一份力的机会,失掉了两票权利,他心猛一沉,浑身顷刻渗出一层汗来,头一眩,差点儿晕倒。他更恨老婆拖误他辰光,浑浑然回到会场后边,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等着这一轮选举公布结果。结果终于公布:投票有点散,除了原定七个委员候选人,“另选他人”冒出了十来个,五个当选人,吴春山最高,生法也当选,可金小龙也过半数只多一票,勉强当选委员,并没彻底垮台。刘炳和心里很不满足。主持人宣布,让大家暂时休息一会儿,当选的新一届村委委员要开个小会,协商提名两位主任候选人。对了,关键还是谁当村主任。刘炳和心里又一亮,盼着第二轮推荐的两位候选人中第一个就是吴春山,巴望不再有金小龙。五乡领导与五位新当选委员协商的小会散了,并没有马上开大会公布候选人名单;又等了好一会儿,会计周玉林拿着在小学办公室临时用钢板铁笔蜡纸刻写油印的选票,急匆匆赶来会场,主持人才招呼开会,向大家宣布,两个村主任候选人,是吴春山和金小龙,接着就分发选票,叫大家酝酿一下。金小龙在五名当选的村委委员中,得票数是第四,怎么还会被推荐为村主任候选人之一呢?真是怪了!心又一凉,刘炳和拿到选票一看,票上的两人名字,竟是金小龙排在前,选委员时他金小龙可比吴春山少了二十四票呀,吴春山怎么排在后边了呢?肯定是乡里来的人捣鬼硬包庇!说不定金小龙还能再当选……刘炳和眼前变得暗淡起来——真不甘心啊!他愣了片刻,忽然又认为不会,金小龙与吴春山票数相差这么多,还得大家投票,要想超过不大可能。他心里终于定了铁案,在他大脑里翻江倒海之际,大家都已纷纷填好选票往票箱里送了,他得赶紧填选票,随即找个地方挤一挤。屁股搁到一点板凳头,把选票摊在膝头上,取出圆珠笔,在吴春山的名字上边画了个圈,在金小龙名字上边画了个大杠——哼,金小龙,今天你这村主任下台,老子要推你一把!鲁提辖终于要拳打镇关西了。刘炳和雄赳赳气昂昂要往台前票箱去投他与老婆的两张票,头一抬,突然发现,候选人都坐在主席台的一侧,高乡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场,也和两个候选人坐在一起,金小龙还拿出牡丹香烟给了高乡长一支,凑近高乡长谈着话,样子十分亲近,不时自在地笑着。刘炳和怔住:难道真……不对,刘炳和真为难,两脚来了个急刹车,忙转向投过票的人堆里想找木匠根宝商量商量。他忙转身在人群里找到根宝,嘴朝台上努努,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根宝没回答,一把拉着刘炳和挤出会场门:“你该看出苖头。”“你们家的票是不是投给吴春山的?”根宝苦笑说:“你们家没有改投?”刘炳和一听话音不对:“啊,你投的是……?”根宝“嗯”了一声。刘炳和气得发抖:“王八蛋,说话是放屁!”根宝抱屈地说:“不能怨我。刚才一阵风刮来,不少人转向。”“什么风?”根宝丧气地说:“还不是人来风……”会议开始前,高乡长从镇上赶来,把金小龙叫到屋外古银杏树下谈了好一会儿。先到会的人对这都十分用心。有人装着要出去撒尿搞“侦察”,依稀听到高乡长说:“……你工作上的成绩,用不着你说,组织上会有正确估价,乡里领导对你还是会负责的……”“这不是明摆着还要金小龙再当?这风一吹进金家门里人耳朵,马上就张着一只只耳朵刮遍全场。”根宝头朝门里探了探又说,“刚才,金小龙掏出香烟敬高乡长,高乡长还用打火机给他点火的。两人关系很亲近。你说,大家能不转舵?”倒是,既然上头内定了,铁炮都难轰得掉。当年金小龙上台,头回选举得票没过半数,来坐镇的老乡长就让大家再酝酿重选,还逐个找人谈话动员,有几个投反对票的露了底,后来都多少吃了点辣糊酱,刘炳和想不通:“乡里知道他名声不好,怎么还护着他?”“还不是念他办了两个厂,产值不低!”刘炳和后悔不已。他本有先见之明,料到金小龙这尊菩萨很难扳得倒,只怪自己的耳朵根软心太活,信了根宝……“我也不是存心害你,刚到会场时,金小龙的堂弟还特地私下把我拉到外边谈话,……我还能怎样?”“还呆啥,不快点想法把票送上去!”阿新娘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刘炳和捺捺左边面颊掉了盘牙的缺塘,再想想一千元罚款,教训实在深。这两张选票倘若依旧选吴春山,不仅白费,与金小龙的仇还会结得更加深,霉会倒得更大……他暗暗庆幸选票还在手。杉木扁担,不弯会断,识时务者为俊杰。别人会大拐弯,我刘炳和也不是肉头,也会向后转!他马上拔出圆珠笔要改选票。凑近门口灯光,糟糕,原在金小龙名字下用圆珠笔打过大杠,用指头蘸唾液擦,怎么也擦不掉。回头看看,人家都投完票了,计票人都在开票箱了,他急得浑身一阵潮热,满头满脑汗直冒。根宝劝他:“算了,你还是干脆弃权吧,省得露马脚。”弃权?为这两票的权利,他刘炳和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能甘心?想天法都要让派上用场,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两票即使当两支香烟,也可以敬一敬金小龙,说不定今后流年还好顺些……他刘炳和这时竟变得特别聪明,灵机一动,把那大杠改成个五角星,又加画个圈,把吴春山名字下的圈涂掉,另画了个大杠。刘炳和改好两张选票,计票人已从票箱里取出选票清点,他急火火从座位间过道向台前冲去,把选票朝前一扬。大声喊道:“慢点,我家的票还要投!”他不顾一切向台前挤去,心急脚不稳,不防被一张长凳头一绊,“啪”地跌了个“吻土地”,碰得鼻子酸痛到眼泪出。他爬起身又朝前闯,鼻孔滴血都没在意。一到讲台前,把选票往唱票人手里一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家两票……都赞成……金主任!”他还怕金小龙没听明白,又拉大嗓门说,“我家两票全投给金主任!”哪知选票上滴了滴鼻血,计票人一接捏了一拇指红,忙又丢给他:“这五颜六色的选票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回去镶在镜框里好当年画挂呢!”刘炳和浑身汗珠直冒,核桃眼瞪圆:“你这算啥话?想压制民主,剥夺我选举权吗?”多亏高乡长开了口,叫记票人接下他两票,他终于舒了口气,用棉袄衣袖揩了揩鼻子下的血,笑了。选举结果,金小龙超过半数一票,于是当选;吴春山比半数少一票,于是当副主任。怎么会这样?刘炳和的心又如被人抛上高空又突然落到地上:真该死,要是自己两票不改主意,吴春山就会比金小龙多两票,结局就完全相反。他极后悔,恨不得用拳头敲自己头。再一转念,心又一亮:嘿,他金小龙在危急关头,我两票威力等于两百票呢。帮了他大忙,决定了他的命运,可以说他这村主任是我给他当的,他绝不会心里没数,定会感激我一辈子。一千元罚款,肯定不会再提。说不定他的佛光还会长照着我……刘炳和越想越开心,连高乡长最后讲了哪些话和宣布散会都没听清。回家路上,刘炳和高兴得心头像有毛毛虫直往上爬,爬得喉头痒嗖嗖,老想跟人搭话,想找根宝,根宝却不知怎的不见。同路人却都不理他,他老婆暗示他别多说话,拉着他连走带跑往家冲,有人还在背后低声骂他“肉头”。刘炳和窘得面孔热辣辣,心里可不服气:嘿,骂我肉头!如今有几个人腰杆是硬的!我不相信你们就没有半点肉气!六刘炳和满以为,金小龙主动会上门来说几句贴心话,表示点感恩的意思。等了两天,没见,忍不住嘀咕起来:“他老金也是,白天怕人看见生议论,还有天黑的时候嘛。再说,你当干部到群众家里走走也名正言顺,怕什么呢?”“你这想得就不对。”阿新娘通情达理,“你也不是真心要投他票。人家又不是头回当选村主任,哪会为你丢掉架子来服小当矮子,认不认你情还不一定呢。我看还是该我们先上门去拜望他。说到底,今后还要靠他呢。”刘炳和想想有道理,晚饭后,避开人眼走进了金家围着院墙的小洋楼。金小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一瞥他,又转向屏幕,似笑非笑地问:“送罚款来啦?”“呃……”刘炳和摸不清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不是欠我私人的钱。你明天送到村委办公室去吧。”刘炳和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看看金小龙那神情,不像是笑话。他像一头撞到了石墙上,蒙了。缓了缓神,恨不得破口大骂一场。满肚狠话冲到嘴边,鬼差神使化成一句带讨好的说明:“金主任,那天我家投你两票,就是想到这五六百户家人家没有你当家不行哩。”金小龙微微一怔,笑笑说:“你对我这么信任,我就更应该坚持原则做好工作,要是放弃原则讲私情,就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你嘛。你说呢?”刘炳和浑身发软了,不由带着哭音说:“金……主任,我一家选你可是真心诚意的呀!”金小龙依然微笑着:“我心里一清二楚。”刘炳和脑髓一下子结了冻。他浑浑噩噩,不知是怎么离开金家回到家的。当夜他躺在床上,两眼眼皮久久合不拢。他娘的,他金小龙怎么一点都不认情?看来,他是知道了我改票的底细——对了,他那“我心里一清二楚”,不正是话里有话!……上回嘴巴不紧兜了他的丑,赔了两颗盘牙,贩了点黄豆要罚款一千元;这回选票不讨巧又种下祸根,往后不知又要遭多少罪……刘炳和想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寒。唉,那两票改得真冤枉,我确实是肉头!……下半夜起身烧浆做豆腐,他还是六神不安,放石膏点花竟没个数,把一缸豆浆点坏。他心里在熬猪油,偏偏阿新娘还盯住他咕噜不完。他恨不得投河上吊。操他娘,真是乡下人挑粪——前后都是死(屎)。既然被逼到这地步,寻死还不如闯祸,干脆豁出去跟他姓金的拼个鱼死网破!老子要到乡政府去喊冤,要收回我两票加给吴春山!不成,就上县里、省里……七天蒙蒙亮,刘炳和就赶到镇上,等到乡政府秘书办公室一开门,就进去对秘书喊起了冤枉。高乡长进来了。才三十多岁的年轻乡长站旁边静静听了一会儿,拍拍刘炳和肩头招呼他,领他到另一个办公室。他想加重反映意见的分量,竟假借是木匠根宝、半秀才士俊、寡妇兰花等十来家人集体的名义到乡里来的。“那你和那么多人又为啥要投票选他?”年轻的乡长没好气地问。刘炳和先是一阵尴尬,接着低下头嘟哝说:“是你们乡里内定还要他当,我们都怕不选他会倒霉!”“哪个说我们内定的?”高乡长莫名其妙。“都说是你……”刘炳和结结巴巴把选举时根宝传的“风”摊了出来。“你们这帮人啊!”高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那天找他谈话,是做他思想工作,叫他有落选的思想准备,告诉他乡里会给他另行安排。你们竟会……唉!”原来是这样!刘炳和又懊悔不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看来,乡长是个明镜高悬的父母官,还有巴望。他乘机要求说:“你就下个命令,把他调走吧。”高乡长为难地说:“不管怎样,他是你们大家投票选上的,乡里怎能不尊重大家的权利!可没理由马上把他调走。”“也是为大家好嘛,有什么关碍。”高乡长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大有感慨地说:“上头搞考察先定个初步方案,确实常生偏差,搞包办代替,你们反映不让大家做主;放手让你们自己选,又出这么多花样;闹到头来,又要叫乡里做主,真叫人哭笑不得。唉,你们这些人真是……”“也是,也是。”刘炳和感到羞惭。然而,他决不放过金小龙,“现在想想,还是领导做主好,这回无论如何要请乡里做主。”高乡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等我们再到你们村里征求征求群众意见,乡党委领导班子集体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妥善的办法。”刘炳和心宽了许多。他回到家,满怀信心对老婆说:“高乡长是个公正的清官,会帮我们说话。他肯定会有好办法。”随后,他又出门去找被他借名的人一一打招呼,免得乡里来调查时他们说没让他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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