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作者近年来的随笔汇编,大体围绕写作、读书以及日常生活等题目展开。聊写作:不谈怎么写才好,单聊聊怎么写不好,从高头讲章到微博微信,有的放矢,弹不虚发。谈读书: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读书原本是很私人的事情,但作者由读新书到读旧书、由爱逛旧书铺到兴趣缺缺……种种体悟,千般滋味,让人心有戚戚。记心情:比之读书,生活感受更为私密,但亦有大众化的一面,如学古琴、喝普洱,早已从小众变为大俗之事,潮流的变化叫人目瞪口呆,如何守住身内方寸之地不致沦陷,已成我人每日必修的功课。本书所述,或可谓闲言碎语,然而由作者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世道与人心之变,之不可捉摸,在在引人回味。封面及插图,由“老树画画”绘制。 作者简介: 杨葵,1968年出生。长期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业余写作。作品有《过得去》《东榔头》《西棒槌》等。 目录: 自序 写作流行病 一份书账 一本残书老书 不再淘旧书 写信 编辑部故事 编书之乐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与《护生画集》有缘 读书会是场误会 干吗要读那么快 遵命创作 去扬州,读欧阳修 顾随与木心自序写作流行病一份书账一本残书老书不再淘旧书写信编辑部故事编书之乐不负如来不负卿与《护生画集》有缘读书会是场误会干吗要读那么快遵命创作去扬州,读欧阳修顾随与木心王国维身后事掌故·读书学佛与老师嫁给革命的中国绝响复杂的历史历史研究中的世界观与人心曲直回到卢作孚理想主义有没有最后空间阴性阅读阳性写作母女书大日坛城都云作者痴飞越疯人院闲话塞林格福尔摩斯与稿酬听琴六月六日胡同夜,拍电影需持戒食与酒在寺庙吃护国寺即景二则变老的细节同学不少年上班第一天在简单中旅行首映式“求逗”与“讨好”大到鸿篇巨制,小到一条微博,写得幽默有趣,是不少人的追求。但幽默有趣必得发自心底,来不得半点造作。天生没这基因,又无后天训练,写出来的只会是“求逗”。在我目力所及范围,这种为逗而逗的写作不在少数,语不逗人死不休的架势挺难看。“逗”的原意是令人开心,令人笑,本来意思挺好。可是不止一次听到电视节目或者会议的主持人讲完自鸣得意的句子,会追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甚至“此处应该有笑声”。更典型的是一些劣质相声,装疯卖傻作践自己,乞求台下观众笑。这都是利用他人的善良,甚至只是身体条件反射的本能,强行“求逗”。说白了就是胳肢人。开心而笑也分好多种,高山流水于我心有戚戚焉是一种,觥筹交错讲黄段子也是一种;升官发财是一种,明朝散发弄扁舟也是一种。雅俗不是问题,关键要会心。会心的笑与被胳肢的笑不可同日而语。若要会心,自己先把心捋直了,别拐弯儿,别造作,真心随意流露才可能引人共鸣,心心相印。一味憋足了劲想逗,别人看到的只能是一张憋成猪肝色的脸。是否会心还与趣味有关。趣味这东西也是五味杂陈,花样繁多。有趣味的逗也不都是真逗,这份趣味还得是健康的,不是变态的;是阳光的,不是阴湿的。曾见一位作家“求逗”,文章里写,看世界杯宛若性交,是件很私密的事——大意如此,这个,趣味倒是有,可好像有点恶趣味吧?还拿相声类比,胳肢人的相声讨嫌,却也有侯宝林那种,台下都笑喷了,自己还一脸懵懂无辜。你以为他心里不乐?没那事儿,心知肚明。写作也如此。前几天读到介绍拉萨大小寺庙的一本佛教主题旅游书,全书行文严肃认真,写到罗布林卡,先介绍历史由来,突然笔锋一转说,“罗布林卡旁边还有一个动物园,内有若干兔、鸡、狗、鸟等西藏珍奇动物,旅费极为充裕,并且喜欢观赏无精打采动物者,可以顺道入内参观。动物园单独收费,详细参观约需时三分钟。”这种是真逗,是侯宝林相声那种逗,是来自心底、不造作的逗,是叫人会心而笑的逗。追究“求逗”的心理机制,其实是写作者内心的媚态在作怪。媚是为了讨好,讨好谁呢?面上看是讨好读者,也就是讨好他人,更深层却是为了讨好自己,讨得他人的赞赏,实际还是为自己享受被别人赞赏时的满足。编过一位作家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后来此书大红大紫,书中有一段纵横数页的抒情排比句最得读者欢心,网上摘抄传诵者甚众。后来这位作家朋友每写新书,必定精心安排一大段排比句。他倒也坦诚,说读者喜欢啊,就愿意看这个啊,所以必须写啊。这就叫讨好。比较而言,这位作家至少自觉到在讨好他人,已属不易,更多“求逗者”对此并无觉察。写作说到底,在行家眼里,与写作者的为人惊人一致,你看日常人际交往中,明明和对方观点不同仍点头称是的大有人在。如果这还可以解释为人情敷衍,那么,不仅点头而且附和,甚至铺陈别人说法,还举一反三,算是讨好了吧?如此为人,写出东西往往有点媚。大画家傅山曾有“四宁四勿”之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太巧了不好,贼尖溜滑,巧言令色,这都是巧。媚就是一股媚态,不自觉地老要讨好人。轻滑就是没主心骨,人云亦云,轻浮,表达起来滑不溜丢,抓不住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说东,你刚想针锋相对说西,他马上滑出去,说西也有西的道理。毋安排一条,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些小说稿,一般来自名家,其中又以老名家为多,他们虽然创作鼎盛期已过,但写作技巧早已娴熟,所以你一看,什么毛病没有,要人物有人物,要情节有情节,要起承转合有起承转合,安排得特别好,可是就是读着没意思啊,完全融不进去。就是所谓的“鸡肋”吧,你再费心安排,也是食之无味。傅山所说的毋宁拙,毋宁丑,毋宁支离,毋宁真率,依我看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别有讨好之心。写至此,想起北大的李零教授曾经说过,他做学问有个原则:“既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套用这句话来说写作,就是既不跟他人起哄,更不要讨好自己。 顾随与木心今冬极寒,在家读书的时候比往年多一点。还是闲读书、读闲书。新旧年相交那段时间读得最为炽烈,先是叶嘉莹整理的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后是陈丹青整理的木心《1989—1994文学回忆录》。正读着,又买到香港东大图书公司版的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三本读下来,俨然读成个小系列。陈寅恪诗,尤其晚年诗,本就悲苦,经余先生“释证”后愈发悲苦,不说它了。前两种书有意思—有相同:都是有学问的人讲文学,都是身后依学生笔记而成书,两个学生也都是当今大才。又有不同:顾随燕赵之士,木心乌镇才子;顾随是四十年代在辅仁给学生们讲唐宋诗词,正规学堂上大课;木心是1989—1994年在纽约,给十几个自发组织起来的年轻艺术家串讲世界文学史,私塾私授的意思。早年听茶客讲茶,玄乎其玄,武夷山巴掌大地方,岩茶要分数百种,轻抿一口即来龙去脉讲个底儿掉。叹为观止的同时,我其实多少有点疑惑,以为忽悠的成分不是没有。待到自己好上这口儿钻研几年,发现原来理所当然。其中关窍在于多喝,卖油翁的故事“惟手熟尔”换成“惟口熟尔”就是了。只是多喝又讲个喝的方法,关键在于比着喝。都说是大红袍,品种等级分好多层,初喝人没经验少阅历,难分好坏;不同等级一字排开,逐一冲泡比较喝之,我敢说但凡有正常味觉嗅觉的,都不难喝出差异。读书也类似。顾随与木心讲课旨趣不同,涉及面也有大小之别,却还是可以比较着读。比较的目的,不是分优劣,只因有比较,理解起来有互相促进之妙。木心场子拉得大,显示在题目大,全世界的文学史。讲出来的格局并不大,历史、人文,大抵如此,讲的是“物”。顾随只讲诗词,摊子铺得客气,格局却大,问一异,探来去,辨垢净,讲的是“心”。木心也讲“心”的,而且好像随时讲,不过是在世事变幻、人心沉浮的层面讲,还是向外在讲身外之“物”。这么说吧,木心是把“心”当名词讲,顾随把“心”当动词讲。想象中,因为积累够厚,顾随备课也许只写几字提纲;而木心备课,要多花些时间与精力。明说了,我这是想象,妄想而已,说说而已。不过比着读的感受,顾随确有厚积薄发之感,每一段落看似随手拈来,却都结结实实一坨;木心灵巧见长,跳来跳去,喜欢用比喻,喜欢排比句。比如这样的话:“唐是盛装,宋是便衣,元是裤衩背心。拿食物来比,唐诗是鸡鸭蹄膀,宋词是热炒冷盆,元曲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脆麻花”……怎么说呢,这么聊,有点讨巧,像格言警句体,着力点在于让人易记,实际内容却空洞。这样的形容常常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典型的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语言效率不高。话说回来,阅读感受都很私人化,我之蜜糖,你之砒霜,各抒己见而已。还是那个话,比较是为促进对各自的理解。木心一书,与顾随比着读是这样,换作与眼下那么多谈文学的人相比,又不知要精多少倍。写到这里,我又生出些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好比八十年代末,叶嘉莹先生曾回母校,也给学生们开设诗词欣赏讲座,我当时正在那学校念书,也坐在堂下洋洋洒洒记了不少;现如今那些笔记早不知下落,而让我来讲讲诗词?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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