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王小波的代表性作品,包括他的杂文名作《沉默的大多数》、《一只独立特行的猪》……和小说《黄金时代》《寻找无双》,语言独特,思考深入,全面显示了作者的创作风格,是一部很有价值的选本。 作者简介: 王小波,当代著名作家,曾任教于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后辞职专事写作。王小波为人、为文都颇有特立独行的意味,其写作不乏“智慧”、“自然的人性爱”“有趣”,别具一格,深具批判精神。自称师承穆旦(查良铮)。王小波用他短暂的生命给世间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王小波的文学创作独特,富于想像力、幻想力之余,却不乏理性精神,特别是他的“时代三部曲”。“时代三部曲”是由三部作品组成,分别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 目录: 杂文 沉默的大多数?3 花剌子模信使问题?14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19 荷兰牧场与父老乡亲?22 高考经历?25 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28 我为什么要写作?30 我的精神家园?34 小说 黄金时代?39 红拂夜奔?80沉默的大多数 一 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小奥 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在冥 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个侏儒。这个 故事太过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但想要 保持沉默是能办到的。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 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 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经历 了严酷的时期(“文革冶),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龙应 台女士就大发感慨,问中国人为什么不说话。她在国外住了很多年, 几乎变成了个心直口快的外国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这是 不对的。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国人,外国人中也有选择 这种生活方式的。 我就知道这样一个例子:他是苏联的大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写自己的音乐,一声也不吭。后来忽然口授了一 厚本回忆录,并在每一页上都签了名,然后他就死掉了。据我所知, 回忆录的主要内容,就是谈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阅读那本书时, 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当然,当时我在沉默中。把这本书借给一 — 个话语圈子里的朋友去看,他却得不到任何的乐趣,还说这本书格 调低下,气氛阴暗。那本书里有一段讲到了苏联三十年代,有好多 人忽然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人们之间都不说话。邻里之 间起了争纷都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往 别人烧水的壶里吐痰。顺便说一句,苏联人盖过一些宿舍式的房子, 有公用的卫生间、盥洗室和厨房,这就给吐痰提供了方便。我觉得 3 有趣,是因为像萧斯塔科维奇那样的大音乐家,戴着夹鼻眼镜,留 着山羊胡子,吐起痰来一定多有不便。可以想见,他必定要一手抓 住眼镜,另一手护住胡子,探着头去吐。假如就这样被人逮到揍上 一顿,那就更有趣了。其实萧斯塔科维奇长得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想象他是这个样子,然后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这一段 就不笑,他以为这样吐痰动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这使 我不敢与他争辩——再争辩就要涉入某些话语的范畴,而这些话语, — 就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 看过《铁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奥斯卡后来改变了他的决心, 也长大了。我现在已决定了要说话,这样我就不是小奥斯卡,而是 大奥斯卡。我现在当然能同意往别人的水壶里吐痰是思想不好,境 界不高。不过有些事继续发生在我身边,举个住楼的人都知道的例 子:假设有人常把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门口的楼道上,挡了你的路, —你可以开口去说——打电话给居委会;或者直接找到车主,说道: 同志,“五讲四美冶,请你注意。此后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答你, 我就不敢保证。我估计他最起码要说你“事儿冶,假如你是女的,他 还会说你“事儿妈冶,不管你有多大岁数,够不够做他妈。当然,你 也可以选择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厌恶之情:把他车 胎里的气放掉。干这件事时,当然要注意别被车主看见。还有一种 更损的方式,不值得推荐,那就是在车胎上按上个图钉。有人按了 图钉再拔下来,这样车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儿,补带时更困难。假如 车子可以搬动,把它挪到难找的地方去,让车主找不着它,也是一 种选择。这方面就说这么多,因为我不想教坏。这些事使我想到了 福柯先生的话:话语即权力。这话应该倒过来说:权力即话语。就 以上面的例子来说,你要给人讲“五讲四美冶,最好是戴上个红箍。 根据我对事实的了解,红箍还不大够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讲 四美冶虽然是些好话,讲的时候最好有实力或者说是身份作为保证。 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以说说当年和朋友讨论萧斯塔科维奇,他一说 到思想、境界等等,我为什么就一声不吭——朋友倒是个很好的朋 — 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一般人从七岁开始走进教室,开始接受话语的熏陶。我觉得自 己还要早些,因为从我记事时开始,外面总是装着高音喇叭,没黑 4 没夜地乱嚷嚷。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土平炉可以炼钢,这种东西和 做饭的灶相仿,装了一台小鼓风机,嗡嗡地响着,好像一窝飞行的 屎壳郎。炼出的东西是一团团火红的粘在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是 牛屎的样子。有一位手持钢钎的叔叔说,这就是钢。那一年我只有 六岁,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一听到钢铁这个词,我就会想到牛屎。 从那些话里我还知道了一亩地可以产三十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 要死。总而言之,从小我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大相信,越是声色俱厉, 嗓门高亢,我越是不信。这种怀疑态度起源于我饥饿的肚肠。和任 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怀疑话语,我还有一个恶 习,就是吃铅笔。上小学时,在课桌后面一坐定就开始吃。那种铅 笔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头。我从后面吃起,先吃掉柔软可口的 橡皮,再吃掉柔韧爽口的铁皮,吃到木头笔杆以后,软糟糟的没什 么味道,但有一点香料味,诱使我接着吃。终于把整支铅笔吃得只 剩了一支铅芯,用橡皮膏缠上接着使。除了铅笔之外,课本、练习 本,甚至课桌都可以吃。我说到的这些东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 被啃得十分狼藉。这也是一个真理,但没有用话语来表达过:饥饿 可以把小孩子变成白蚁。 这个世界上有个很大的误会,那就是以为人的种种想法都是由 话语教出来的。假设如此,话语就是思维的样板。我说它是个误会, 是因为世界还有阴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样的话语也可能教出些很 不同的想法。从我懂事的年龄起,就常听人们说:我们这一代,生 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 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龄的人听了都很振奋,很爱听,但我总 有点疑问,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除此之外,我以为这种 说法不够含蓄。而含蓄是我们的家教。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开 饭时,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我弟弟见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 狂喜,冲上阳台,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 是被我爸爸拖回来臭揍了一顿。经过这样的教育,我一直比较深沉。 所以听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别人在受苦,我们没有 受等等,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不把它说 出来会不会更好。当然,这不是说,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 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这么想的: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 5 解放他们,让人家苦等,倒不如一声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 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总而言之,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 且考虑得很周到。幼年的经历、家教和天性谨慎,是我变得沉默的 起因。 二 在我小时候,话语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 瘩。但不管怎么说吧,人来到世间,仿佛是来游泳的,迟早要跳进 去。我可没有想到自己会保持沉默直到四十岁,假如想到了,未必 有继续生活的勇气。不管怎么说吧,我听到的话也不总是那么疯, 是一阵疯,一阵不疯。所以在十四岁之前,我并没有终身沉默的 决心。 小的时候,我们只有听人说话的份儿。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 时,给我一种极恶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写的是自己在 “文革冶中的遭遇,书名为《血统》。可以想见,她出身不好。她要 我给她的书写个序。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 “文革冶开始时,我十四岁,正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忽然发生了 惊人的变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另一部分则成 了黑五类。我自己的情况特殊,还说不清是哪一类。当然,这红和 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在 这方面我们毫无责任。只是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该负一点欺负同学 的责任。 照我看来,红的同学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这是值得祝贺的。 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不等我对他们一一 表示祝贺和同情,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带,站 在校门口,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你什么出身?他们对同班同学问 得格外仔细,一听到他们报出不好的出身,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狗崽子!冶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类的狂喜,但为此 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未免也太过分。当年 我就这么想,现在我也这么想:话语教给我们很多,但善恶还是可 以自明。话语想要教给我们,人与人生来就不平等。在人间,尊卑 6 有序是永恒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听。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暑期布置的读书作业是《南方来信》。那是 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读物,其中充满了处决、拷打和 虐杀。看完以后,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 差一点要变成个性变态了。总而言之,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成 功,换言之,假如那些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我的期望得以实 现,我就想象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怎能不残忍,或者说, 在我身上,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 还会在沉默中学习。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至于话语,它教给我 的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冶进行到底。当时话语 正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会有人性。 三 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冶刚开始时,我 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 校门口行进。走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不休,而且嗓门 很大;当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导,还经常提到 “十六条冶。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布的展开“文化革命冶的十六条 规定,其中有一条叫做“要文斗,不要武斗冶,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 违反之用。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但他双 唇紧闭,一声不吭,唇边似有血迹。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 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他,不让他说话。“文化革命冶里到 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体的例子。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 帮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 没有血迹,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但 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持着一声不 吭的态度。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害,不 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那天真是令人 意外的老实。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怪的是这些孩 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发直,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 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 7 有关癔症,我们知道,有一种一声不吭,只顾扬尘舞蹈;另一 种喋喋不休,就不大扬尘舞蹈。不管哪一种,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 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队时,村里有几个妇女有病症,其 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说法,她其实是个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 和丈夫(假定此说成立,这位丈夫就是个兽奸犯)吵吵闹闹,以狐 狸的名义要求吃肉。但肉割来以后,她要求把肉煮熟,并以大蒜佐 餐。很显然,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习惯。所以,实际上是她,而不 是它要吃肉。至于“文化革命冶,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 的和心里想的也不是一回事。当然,这要把世界阴的一面考虑在内。 只考虑阳的一面,结论就只能是:当年大家胡打乱闹,确实是为了 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后来,我揪 住了一个和我很熟的孩子,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原来,在大学生 宿舍的盥洗室里,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遇,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 辩起来。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位受了伤,已被送到医院。 另一位没受伤,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 一位。这一大伙人在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叫做校革委还是筹委 会,我已经不记得了)讲理,实际上是在校园里做无目标的布朗运 动。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有一只耳 朵(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记不得,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的一部分 不见了,在现场也没有找到。根据一种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 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假如他还没把 它吃下去的话;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躁,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而 且咬了不止一次了。我急于交待这件事的要点,忽略了一些细节, 比方说,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别人就闻声而来,使打人者 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等等。总之,此君现在只有两个选 择,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证明自己的品行恶劣,或 者把它吞下去。我听到这些话,马上就加入了尾随的行列,双唇紧 闭,牙关紧咬,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因为天晚了,回 家太晚会有麻烦。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几乎失眠。这件 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最后,那个咬人的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 8 并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会怎么看,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负:不 管怎么说,人性尚存。同类不会相食,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分吞下 去。当然,这件事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咬掉的耳朵 块太大,咬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但这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 我说到这件事,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你可 以说,这些东西还不够;但这些东西是好的,虽然学到它的方式不 值得推广。 我把一个咬人的大学生称为人性的教师,肯定要把一些人气得 发狂。但我有自己的道理:一个脾气暴躁、动辄使用牙齿的人,尚 且不肯吞下别人的肉体,这一课看起来更有力量。再说,在“文化 革命冶的那一阶段里,人也不可能学到更好的东西了。 有一段时间常听到年长的人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冶 中的红卫兵,品格低劣。考虑到红卫兵也不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他 们都是学校教育出来的,对于这种低劣品行,学校和家庭教育应该 负一定的责任。除此之外,对我们的品行,大家也过虑了。这是因 为,世界不光有阳的一面,还有阴的一面。后来我们这些人就去插 队。在插队时,同学们之间表现得相当友爱,最起码这是可圈可点 的。我的亲身经历就可证明:有一次农忙时期我生了重病,闹得实 在熬不过去了,当时没人来管我,只有一个同样在生病的同学,半 搀半拖,送我涉过了南宛河,到了医院。那条河虽然不深,但当时 足有五公里宽,因为它已经泛滥得连岸都找不着了。假如别人生了 病,我也会这样送他。因为有这些表现,我以为我们并不坏,不必 青春无悔,留在农村不回来;也不必听从某种暗示而集体自杀,给 现在的年轻人空出位子来。而我们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该感 谢沉默的教诲。 四 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 选择。我个人经历过很多选择的机会,比方说,插队的时候,有些 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到“积代会冶上去“讲用冶,然后就会有 些好处。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简单地解释道:积代会 9 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冶,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 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参加了积代会,就是积极分子。而积 极分子是个好意思。另一种机会是当学生时,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 再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就可能当学生干部,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思。 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 愿放弃的,他们会认为,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次,不配说话。因 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 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冶。我说我是自愿放弃的,有 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 — 就要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有意思。据我 所知,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当知青。除了穿着比较干净、皮肤比较 白皙之外,当地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个很费猜的问题。我觉得,他 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须用台面上的语言和我们交谈—— — 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他们是这样想的。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但并 不讨厌。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他们以为我们很有钱,在集市上死 命地朝我们要高价,以致我们买点东西,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 的钱。后来我们就用一种独特的方法买东西:不还价,甩下一叠毛 票让你慢慢数,同时把货物抱走。等你数清了毛票,连人带货都找 不到了。起初我们给的是公道价,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甚至在毛 票里杂有些分票。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没干过这种事,你一定 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争辩。终于有一天,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 时被老乡扯住了——但这个人决不是我。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 — 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 私批修啦!后来我们回家去,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滚。可想而知, 在今天,那老乡就会说:哇!不行啦!“五讲冶啦!“四美冶啦! “三热爱冶啦!同样也会使我们笑得要死。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 情绪来看,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那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 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举这个例子,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 只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更不要说用 它来思想了。话语圈子里的朋友会说,我举了一个很恶劣的例子 — ——我记住这种事,只是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觉得不是的。 01 我在沉默中过了很多年:插队,当工人,当大学生,后来又在 大学里任过教。当教师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术性 的课程,在讲台上只讲技术性的话,下了课我就走人。照我看,不 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当然,我还有一个终生爱好,就是写小 说。但是写好了不拿去发表,同样也保持了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 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 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当时我怀疑的不仅是说过亩产三十万斤粮、 炸过精神原子弹的那个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子。假如在今天能 证明我当时犯了一个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会感到无限的幸福。 五 我说自己多年以来保持了沉默,你可能会不信;这说明你是个 过来人。你不信我从未在会议上“表过态冶,也没写过批判稿。这种 怀疑是对的:因为我既不能证明自己是哑巴,也不能证明自己不会 写字,所以这两件事我都是干过的。但是照我的标准,那不叫说话, 而是上着一种话语的捐税。我们听说,在过去的年代里,连一些伟 大的人物都“讲过一些违心的话冶,这说明征税面非常的宽。因为有 征话语捐的事,不管我们讲过什么,都可以不必自责:话是上面让 说的嘛。但假如一切话语都是征来的捐税,事情就不很妙。拿这些 东西可以干什么?它是话,不是钱,既不能用来修水坝,也不能拿 来修电站;只能搁在那里臭掉,供后人耻笑。当然,拿征募来的话 语干什么,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也许它还有别的用处我没有想到。 我要说的是:征收话语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说话的人往往有种输捐 纳税的意识,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口头上。在这方面有个例子, 是古典名著《红楼梦》。在那本书里,有两个姑娘在大观园里联句, 联着联着,冒出了颂圣的词句。这件事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两个 十几岁的小姑娘,躲在后花园里,半夜三更作几句诗,都忘不了颂 圣,这叫什么事?仔细推敲起来,毛病当然出在写书人的身上,是 他有这种毛病。这种毛病就是:在使用话语时总想交税的强迫症。 我认为,可以在话语的世界里分出两极。一极是圣贤的话语, 这些话是自愿的捐献。另一极是沉默者的话语,这些话是强征来的 11 税金。在这两极之间的话,全都暧昧难明:既是捐献,又是税金。 在那些说话的人心里都有一个税吏。中国的读书人有很强的社会责 任感,就是交纳税金,做一个好的纳税人——这是难听的说法。好 — 听的说法就是以天下为己任。 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这就是说,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 也不喜欢写稿子。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参加会议时也会发 言,有时也写点稿。对这种改变我有种强烈的感受,有如丧失了童 贞。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了。我还不至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开口说话 并不意味着恢复了交纳税金的责任感,假设我真是这么想,大家就 会见到一个最大的废话篓子。我有的是另一种责任感。 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些社会学研究,因此接触了一些“弱势群 体冶,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同性恋者。做过了这些研究之后,我忽然猛 省到: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 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在中国, 人们以为同性恋者不存在。在外国,人们知道同性恋者存在,但不 知他们是谁。有两位人类学家给同性恋者写了一本书,题目就叫做 《Wordis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 势群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 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还有 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我就属 于这最后一种。作为最后这种人,也有义务谈谈自己的所见所闻。 六 我现在写的东西大体属于文学的范畴。所谓文学,在我看来就 是:先把文章写好看了再说,别的就管他妈的。除了文学,我想不 到有什么地方可以接受我这些古怪想法。赖在文学上,可以给自己 在圈子中找到一个立脚点。有这样一个立脚点,就可以攻击这个圈 子,攻击整个阳的世界。 几年前,我在美国读书。有个洋鬼子这样问我们:你们中国那 个阴阳学说,怎么一切好的东西都属阳,一点不给阴剩下?当然, 21 她这样发问,是因为她正是一个五体不全之阴人。但是这话也有些 道理。话语权属于阳的一方,它当然不会说阴的一方任何好话。就 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妇女和小人攻击了一通。这句话几千年来 总被人引用,但我就没听到受攻击一方有任何回应。人们只是小心 提防着不要做小人,至于怎样不做妇人,这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就 是到了现代,女变男的变性手术也是一个难题,而且也不宜推广 ——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人就会找不到老婆。简言之,话语 — 圈里总是在说些不会遇到反驳的话。往好听里说,这叫做自说自话; 往难听里说,就让人想起了一个形容缺德行为的顺口溜:打聋子骂 哑巴扒绝户坟。仔细考较起来,恐怕聋子、哑巴、绝户都属阴的一 类,所以遇到种种不幸也是活该——笔者的国学不够精深,不知这 — 样理解对不对。但我知道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任何人说话都会有 毛病,圣贤说话也有毛病,这种毛病还相当严重。假如一般人犯了 这种病,就会被说成精神分裂症。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就是这样看 待自说自话的人。 如今我也挤进了话语圈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圈子已经 分崩离析。基于这种不幸的现实,可以听到各种要求振奋的话语: 让我们来重建中国的精神结构,等等。作为从另一个圈子里来的人, 我对新圈子里的朋友有个建议: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 傻,疯不疯?有各种各样的镜子可供检查自己之用:中国的传统是 一面镜子,外国文化是另一面镜子。还有一面更大的镜子,就在我 们身边,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议论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几年 前,我刚刚走出沉默,写了一本书,送给长者看。他不喜欢这本书, 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照他看来,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 灵魂。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 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这话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诚实。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4期《东方》杂志(双月刊)。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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