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在中国的土地上有过极为漫长的游历,在这本书里,你可以读到作者在游历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村长、失业者、矿工、餐馆老板、发廊女、退伍老兵、移民、作家、小镇青年……作者与他们交谈吃饭,走入他们的生活,记录他们的人生片段。很难想象,从黑龙江到云南,从冷冽的东北雪国到潮湿的西南腹地,从城市一隅到小镇乡间,作者是以怎样一种知识分子的思绪游走着,消化着这大千世界各式各样的价值观。 这本书不仅是许知远对中国土地的旅行记录,最重要的是,作者也为中国重新定义了自己的故事。 作者简介: 许知远,200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微电子专业。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现就职于《生活》与《商业周刊》,也是FT中文网与《亚洲周刊》的专栏作家,他还是单向街书店的创办人之一。已出版的作品包括《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中国纪事》、《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我这一代人的中国意识》、《昨日与明日》、《新闻业的怀乡病》、《醒来》等。目录: 01 向南方 02 三峡纪行 03 从上海到西安 04 北京故事 05 穿梭在历史的江南 06 台湾素描 07 小镇青年,贾樟柯 08 无根的丹青 09 毛之后的中国? 10 余华:活在喧嚣的国度书摘一:卖汽球的小余我在新县城的广场上碰到小余。广场颇有几位卖气球的小贩,气球颜色与形状不一,都是熟知的形象,机器猫、白雪公主、奥运福娃、米老鼠……它们的色彩与工艺有一望可知的廉价感,倒是县城里的广告牌、店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的音质相当匹配,都有一种粗鄙的亮丽。 小余与那些小贩不同。他年轻,身材瘦小,脸上却挂满了书卷气,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而唇上柔软、随意的黑胡子,让他像是一名设计师。倘若他穿了白衬衫,眼镜框再窄一点与粗线条一点,就像是时尚杂志所钟爱的青年设计师了。 或许是小城的百无聊赖,小余吸引了我。他让我想起了昔日社会中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有糖果、画片和姑娘们喜欢的头饰,他们还代表着陌生与新鲜的世界,给过分平静的生活带来涟漪。 我们邀请小余一起吃晚饭,他也是小城的过客,不愿意回家中过年。傍晚七点,他准时到了酒店。他坚持要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后来说,是因为他所住的“春风旅社”太寒酸了,是十块钱一晚的地下室。看得出,这与其说是他脆弱的虚荣,不如说是他保持自尊的方式。 我们在酒店冷清的餐厅的包间里,喝着重庆产的山城啤酒,听小余讲他的故事。一九八四年,他出生于秭归县的一个乡村,十八岁时,再也压抑不住对读书的厌倦,跑到了宜昌市讨生活。他在那里为一家垃圾处理厂工作,负责为废弃金属分类。“那是个污染严重的工作,”他说,“每个月一千块,管吃管住。”对于他的家乡来说,宜昌是个大城市,有各种可能性。 他还卖过仙人掌,骑三轮车替人运货,找不到工作时,就睡在长江边的公园里,夏夜温暖宜人,却被人偷走了钱包。他不会向家人求援,家里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们家是库区的移民,忙着从旧家搬到新家,政府答应一次性支付的一万八千元安迁费,却被乡里干部变成了每月付五十元,一直延续下去。“这是个整数,还能做点小生意,但分开给,就什么用也没有。”小余说。 他卖了半年的气球了。他从以每个两块的价钱从宜昌按批货,来到周边的小县城兜售时,五块钱一个,他认为特别漂亮的,比如流行的米老鼠,可以卖到八块。每次出发前,他的小小行囊里除去很少的衣物,还有一个充气机,他用少量的化学药品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制作出氢气,把气球充上气。 一周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来到巴东县,他不认识任何人。他的生意不好不坏,他发现巴东人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只要是他们没见过,就会试一试,包括他的气球。 饭桌上都是男人,话题自然地就引到女人身上。小余一下子变得动情起来。旅行时,我经常会碰到各色小镇青年,他们年纪小小,却似乎有着单调又丰富的社会阅历。县城与小镇的精神生活是匮乏的,他们以成年人的世俗生活来填补,他们过早地学会抽烟、喝酒、赌博,在歌厅里扔掉童贞。他们在街道上呼啸而过,暴力和性成了唯一可以把握的青春,生命在此作了灿烂却短暂的停留,然后迅速、头也不回地奔向衰老,不过二十岁,却带上了暮气。 小余却相信爱情,他是个多情的种子。在宜昌时,他先是陷入了一场不对等恋爱,一个大学女生,从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只愿意接受他的照顾,却很少给予回馈。他们的恋情注定走向终结,只等她毕业。然后,他朦朦胧胧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喜欢和她谈话,偶尔的拥抱让他陶醉,结果可想而知,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工作单位。比起他节俭的日常生活,他对于女人们过分慷慨。即使分手在即,他仍花了几百元给女大学生购买生活用品。他还偷偷买了一套保暖内衣裤,希望有一天能送给那个成熟女人。 在从宜昌前往巴东的长途汽车上,身旁一个少女抑制不住倦意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整整三个小时,他身体僵硬麻木,只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他记得她是在江苏打工,春节回家车票紧张,于是一直站在火车上。下车前,他对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说,可以替她们在宜昌买回程火车票,这样就不用再站回去了,让他遗憾的是,她们没相信他。在巴东的旧县城,他遇到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送给了她一个粉色米老鼠的气球。旧县城的生意不比新县城,他还是在这连续呆了三天,只想再碰见她。 吃过饭,小余提议到江边散步。沿着石阶而下,正是跨江大桥,一路上,我不停地看到这种通体白色的钢索桥,它们就像一只只巨大的纯白竹叶虫趴在山峰之间,暂时地休憩。对岸的山已隐藏于黑暗中,山腰上闪耀的灯光。 小余诚恳地请我们吃路边的烤羊肉串,他还谈到了他在“春风旅社”里的另一个住户,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是个卖春的姑娘,过年时也未归家,他们孤单在外,有时一起在旅社的厨房里煮面条吃,打发寂寞时光。他似乎在暗示,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服务,他愿意给她打电话。他的自尊是淳朴的,他不想只占有,愿意提供帮助,回报我们的酒饭。 “在北京鞋垫好卖吗?”他突然问。我不置可否,看得出他渴望更大的城市,他甚至还提到了北京的奥运会,他说能去看一场比赛,是人生的一场梦。 书摘二:台湾素描前往高雄的列车上,我断断续续的读着黄春明的文集。那篇《小寡妇》没有期待的那么好看,那些姑娘们的名字太过眼花缭乱了,她们的声音太叽叽喳喳了。另一篇《看海的日子》,更有一股低沉、绵延的力量,妓女梅姐的希望与苦痛一样透明。出生于一九三五年的黄春明,是台湾或许第一个将本土的小人物塑造成经典文学形象的作家。在回忆里,他说自己是个充满反叛性格的人,少年时就是个打架能手。这不是对暴力的迷恋,而是对不公的义愤,他总喜欢打抱不平。文学是他释放这种强烈情感的另一种方法,心灵最敏感时,他偷偷的阅读禁书,那是三十年代左翼作家和苏俄小说。这些革命现实主义,启发了他将妓女、矿工、渔民、小职员这些经常被忽略的市井小人物为小说主人公。 《小寡妇》中的那些妓女的遭遇,是黄春明对于那令人窒息的美国影响的反抗。在一九五零至于七零年代,美国是台湾的保护者、援助者,它是强大与繁荣的象征。对于它的不假思索的崇拜与迷恋中,很多台湾青年甚至忘记对自身命运的探索,也忽略了两这关系中的存在的不公与屈辱。读过这篇小说的人,恐怕难以忘怀那位黄老板的快活口气:“现在喏,机会来了。要赚,赚美国仔才快。” 书一页一页的翻过,高速列车几近无声的从北向南,温婉动人的高铁小姐推着饮料车所走廊穿过。窗外是一狭窄的平地,在远处是隆起的山脉——中央山脉将台湾岛一分为二。西岸平坦,恰如我第一眼看到的美丽的福尔摩莎;而东岸的海岸线则陡峭、壮丽,海浪拍打岩石,浪花飞溅。从台北到高雄,几近这蕃薯状岛屿的一北一南,只需要一个小时四十分种。台湾变小了,更紧凑了,情绪的表达也更容易了。横穿中部的浊水溪,也是政治版图上的蓝、绿两色的分界限。国民党的支持者们集中在北方,而南方则是民进党的票仓,越往南,绿色越深。深绿的支持者们,经常早晨坐高铁赶到台北,在示威抗议之后,晚上再做列车回去。 前往高雄,是为了去看林怀民的云门舞集的一场演出。九日晚上七点,高雄的县立体育场,云门的舞者将为本地观众表演。成立于一九七三年的云门舞集,是过去三十五年台湾变迁的缩影,也是整个社会不断前行的重要推动力量的之一。谁也料想不到,现代舞蹈——二十世纪中国最薄弱的艺术表现形式——会成为带动整个社会的情绪。 还是要从一九七二年说起。那一年,二十五岁林怀民从美国留学归来。他是个英俊、敏感、生命力过分充沛的青年。他是个天才式的人物,十四岁开始在《联合报》发表作品,二十一岁时即以小说集《变形虹》成为重要的青年小说家。一九六九,二十二岁的他前往美国密苏里大学攻读新闻系,接着转入爱荷华大学学习小说创作。 在这里,对舞蹈的热忱,压过了写作。身体伸展与扭曲的的美感一直吸引着他,十四岁时,他就曾以第一笔稿费报名了芭蕾舞班,来美国时,他还把一双舞鞋塞进了行李。而现在,尽管他长大了、骨头也硬了,却准备从头开始,至少“成名一名舞评家”。他在爱荷华大学艺术系毕业后,又来到纽约的马莎?葛兰姆现代舞蹈学校学习…… 除去舞蹈,三年的美国时光也给林怀民带来了很多别的改变。六十年代的西方,正是各种学生运动、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的岁月,林怀民深刻的感受到“年轻人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遥远的中国也产生了微妙的影响,狂热的迷恋毛泽东的西方年轻人,不了解中国正在经历的悲剧,只是将其当作一种理想主义来追随,林怀民则对其中“赤脚医生”大为赞叹——青年人到广阔的乡村去,为贫苦人民服务。 也是在美国,他旁观了台湾的羞辱。一九七一春天,美国宣布将位于台湾东北海域的钓鱼岛列岛交予日本,引发了台湾青年的“保钓运动”,他也是热烈的参与者之一;这一年的秋天,中国人民共和国取代了中华民国在联合国的席位,台湾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受困与孤立。 困境拉近了个人和社会的联系。林怀民回到台湾,想办一个中国人自己的舞蹈团。在一九七零年代初的台湾,他肯定也和黄春明一样感到困惑与不安,来自西方的影响充斥着台湾,但青年人却对自身的文化传统缺乏了解。一代青年开始寻找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情感。在爱荷华大学,林怀民就曾被庄周梦蝶的典故,改变成舞蹈。而此刻,他想表现台湾人的故事。 一代代以来,中国人从中国福建渡海来台,历尽艰辛的生活与繁衍,创造了台湾的繁荣。他将这剧舞蹈命名为《薪传》,但是当他想去重庆南路的书店街上去找关于台湾的历史书时,却只找到薄薄的一本,而且已经残破——台湾人似乎对自己的历史浑然不知、也不感兴趣。 《薪传》的上演,或许是所有艺术家渴望、却难以碰到的机遇,艺术家触到了时代的神经,个人感受与社会情绪交织在一起。上演那一天,正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美国与中华民国正式断交的日子,台湾再次像是汪洋上的一条小船,台湾人则是船上的渡客,不知未来的命运如何。“那时台上、台下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大家哭成了一片”,林怀民回忆说,“跳‘渡海’时,舞者是泪水汗水齐飞,观众一面拍手一面哭……” 接下来的三十五年,云门舞集不仅征服了世界,在全球四处演出,成为富有盛名的舞蹈团,更重要的是,它还深入台湾的城市与乡间,把舞蹈带给了台湾的普通人,就像林怀民当初设想的,它成为了艺术上的“赤脚医生”。 那个心中交织着理想与激情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六十一岁了。十一月七日的夜晚,我第二次见到他。上一次,是二零零七年的春天,我从北京的保利剧院的观众席上,远远的看着一席黑衣的他和演员们谢幕,他的身材精干、有力。我也记得看到他编导的《白蛇传》时的诧异,古老传说,竟已这种方式演绎出来。 这一次,他要带我去小巷深处的一家餐厅吃饭。台北正落着小雨,出租车把我们落在师大旁的一条道路上,他要带我去一家昨天才来过的幽静餐厅。我们共撑着一把绿、白相间的大伞,在师范大学旁的路上走过来、走过去,一遍遍的经过便利店、小装饰店,他怎么也想不起路来。“真是该死”,他会突然跺下脚,表示对自己的方向感的愤慨,不过这不妨碍他突然停下来,盯着路边破旧的DVD架,看上两分钟,边看边说:“我很少出门,什么都新鲜。” 他打通餐厅的电话,说“我是林怀民,我看到了这家屈臣氏,然后怎么走。”他中气十足,即使在吵闹街头,仍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听到“我是林怀民”,街旁原本歪头来打量的面孔,又增加了几倍,他们的微笑中充满着好奇与敬佩。他是个六十一岁的偶像,一座活生生、依旧生长的历史纪念碑。 整餐晚饭,我们没有提及舞蹈的艺术,谈论的却是政治与社会。他对于政治保持着艺术家式的敏感,又有着罕见的清晰。那个作家林怀民依旧从未消亡。我想起了他几个月对我的同事所说的话:“我现在做的好像与政治没有关系,在过去差不多十年里,都是非常纯粹的作品。可是,我觉得它的政治意义还在,因为在政治混乱的时候,我认为美是最重要的东西。”是啊,在一个价值混乱、人人短视的年代,一些永恒的东西,经常为时代提供稀缺的确定性。林怀民的朋友,另一个早熟的灵魂,美学家蒋勋也在场。我们说起了蔡元培“用美学代宗教”的理想,那也是个中国价值观、政治世界空前混乱的年代。蒋勋仍相信,这理念是可以实现的——“宋代的中国不正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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