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始作《山风海雨》(1987)在八十年代中,继之以《方向归零》(1991)与《昔我往矣》(1997),遂完成一早期文学自传之结构,探索山林乡野和海洋的声籁、色彩,以及形上的神秘主义,体会人情冲突于变动的城乡社会里,感受到艺术的启迪,追寻诗、美和爱的踪迹,自我性格无限的犹疑和执著,并于回想中作荒辽幻化的前瞻,思维集中,风格刻意一一在多变屡迁的散文笔路下展开。三书自成系列,脉络延伸,止于一秘密作别的时刻,合帙为《奇来前书》。封面绘图(杨牧胞弟作)奇莱山,台湾中央山脉中段的山峦,在杨牧故乡花莲境内,台湾十峻之一。台湾版《奇莱前书》来到大陆,杨牧易名《奇来前书》。 作者简介: 杨牧,本名王靖献,早期笔名叶珊,1940年生于台湾花莲,著名诗人、作家。1964年自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保罗安格尔及其妻聂华苓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诗创作班,获艺术硕士学位,在爱荷华的前后期同学有余光中、白先勇、王文兴等日后引领台湾文坛的作家。杨牧自十六岁开始写作,超过半世纪的创作生涯,累积出无数难以超越的文学经典,并曾分别于北美、台湾、香港等地任教,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身兼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与学者多重身身份,作品译为英、韩、德、法、日、瑞典、荷兰等文,获吴三连文艺奖、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其中,马悦然翻译《绿骑:杨牧诗选》[Dengroneriddaren]中文、瑞典文对照版,荣获2011年瑞典皇家图书馆书籍艺术大奖),影响后进无数。代表作有《柏克莱精神》、《搜索者》、《奇来前书》、《奇来后书》等。作品曾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荷兰文。译著有《叶慈诗选》、《英诗汉译集》等。“但知每一片波浪都从花莲开始”,文学大师系列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重新诠释、纪录六位台湾文坛重量级文学家(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以及杨牧的生命与创作历程),其中杨牧电影,即《朝向一首诗的完成》(TowardstheCompletionofaPoem)。 目录: 奇来前书序 山风海雨 战火在天外燃烧 接近了秀姑峦 他们的世界 水蚊 愚騃之冬 一些假的和真的禁忌 诗的端倪 方向归零 野橄榄树 爱美与反抗 你决心怀疑 程健雄和诗与我奇来前书序 山风海雨战火在天外燃烧接近了秀姑峦他们的世界水蚊愚騃之冬一些假的和真的禁忌诗的端倪方向归零野橄榄树爱美与反抗你决心怀疑程健雄和诗与我她说我的追寻是一种逃避大虚构时代昔我往矣那一个年代藏循行大岛胡老师来自双溪JUVENILIA秘密夏志清——杨牧《衣饰与追求》一文,把《离骚》和斯宾塞《仙后》相比,是比较中西文学论文中最有见地的一篇。 杜维明——以我们大家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位把诗歌当做生命的诗人,一位学养非常深厚的诗人,他的诗的敏感度特别值得大家的赞赏,可以说是代表了一种具有全球意义的地方知识,民族的气息非常浓烈。他可以说帮助台湾建构了一所大学,他在这所大学里服务了很长时间,就是现在台湾的国立东华大学。 陈平原——我对杨牧诗歌的理解受惠于我的一位朋友,他对杨牧崇拜得五体投地,总说杨牧是现代汉语诗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而且不允许我加之一。我在台湾的朋友说过一段话特别令我受感动,他说杨牧先生的诗的写作,让我们知道尊重知识,知道写诗有一种精神系统在里面,而不是一触即发的行为。 陈芳明——一行诗,一段文字,一则论述,一首译诗,都可视为生命里有机的内在连结。每种文体,每种技艺,形成诗人灵魂的巨大象征。杨牧孜孜不倦致力一个诗学的创造,进可干涉社会,退可发抒情感;两者合而观之,一位重要诗人的绮丽美好与果敢气度,俨然俯临台湾这海岛。 奚密——杨牧是一位革新者,一位巨匠。以其对世界文学、文化和历史的深度介入,他的诗作有着其他现代的汉语诗人,或甚至现代汉诗史上无与伦比的多样性和深度。……夏志清——杨牧《衣饰与追求》一文,把《离骚》和斯宾塞《仙后》相比,是比较中西文学论文中最有见地的一篇。杜维明——以我们大家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位把诗歌当做生命的诗人,一位学养非常深厚的诗人,他的诗的敏感度特别值得大家的赞赏,可以说是代表了一种具有全球意义的地方知识,民族的气息非常浓烈。他可以说帮助台湾建构了一所大学,他在这所大学里服务了很长时间,就是现在台湾的国立东华大学。陈平原——我对杨牧诗歌的理解受惠于我的一位朋友,他对杨牧崇拜得五体投地,总说杨牧是现代汉语诗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而且不允许我加之一。我在台湾的朋友说过一段话特别令我受感动,他说杨牧先生的诗的写作,让我们知道尊重知识,知道写诗有一种精神系统在里面,而不是一触即发的行为。陈芳明——一行诗,一段文字,一则论述,一首译诗,都可视为生命里有机的内在连结。每种文体,每种技艺,形成诗人灵魂的巨大象征。杨牧孜孜不倦致力一个诗学的创造,进可干涉社会,退可发抒情感;两者合而观之,一位重要诗人的绮丽美好与果敢气度,俨然俯临台湾这海岛。奚密——杨牧是一位革新者,一位巨匠。以其对世界文学、文化和历史的深度介入,他的诗作有着其他现代的汉语诗人,或甚至现代汉诗史上无与伦比的多样性和深度。……读者能随他而思索,深入诗中,深入到他的性灵和情愫之中,并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及其对人类的究竟意味。杨照——《奇来前书》的指涉,相对来说是比较对外的,感觉外面不断有新奇、不能理解的东西来到眼前与心中。《奇来后书》这个系列,其好奇心是偏向自我的,是一个长远对于自我追求的再探索。……“我以为我可以重新来过,无穷尽的开始,结束,又开始。”这简短的话,几乎就是“奇来前后书”的创作宣言。白岩松——台湾著名诗人杨牧的诗集,它让我们感受到中文的另一种可能。生活不只是眼前,还有诗与远方,所以读读诗,活得有点诗意。梁文道——(2009年3月26日,梁文道在北京大学演讲知识人的社会角色,即席朗读台湾杨牧的一首诗《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他们的世界 1在他们的世界里,我确定,真的是弥漫着一种很特殊的气味。我第一次感觉到那气味,是在接近秀姑峦的林木区域,一个深陷的山村里。那正是中央山脉缓缓俯及海岸的地带,又因为别的地理因素,未曾真正到达咸水的岬澳,就柔和地数度起伏,很优美很成熟地结束了它的东麓。一条涧水通过那山村,流向远处并注入比较宽阔的河床,然后慵懒地汇合了秀姑峦溪,在平常的日子里;或者疯狂愤怒地倾泻而下,在山洪暴发的时刻。当山洪从原始森林中飞腾来到……当山洪从原始森林飞腾来到,有一种巨大的声响指示着它的方向,如兵马前哨的号角,却又更沉重更庞大,如雷霆,却又比雷霆更持久更漫长,也许就是连续的雷霆的声响,没有闪电警告,夹带无边豪放的雨水,击打这深陷在山坳里的小村。我们在屋里避雨,好像并不是恐惧。我扒在窗前往外看,踮起脚尖,滚滚的大水在山坡下呼吼,浩浩荡荡向野烟和雨雾里流逝。原来那小小的涧水已被冲成一条长河。我把潮湿的窗子关上,想了一想,又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忽然觉得那景象我曾经目睹过,当台风飞过花莲的时候;但我其实并没有看到过,那只是幻想,而我的幻想很接近真实。急速的大水里漂着禽兽和树木的形象,起伏,旋转,跌撞,稍纵即逝。屋里很阴暗,由我任意吸取天地的惊异,在我幼稚好奇如初生的熊罴的年纪,能看,能咀嚼那形象和速度,也能听,记取那声响和色彩,并且屯积在心臆,构成我野性的一面,只要我不忘怀那些,那野性的一面永远不会消灭。山洪退了以后,阳光明亮地晒遍这里每一个角落。原来那小涧的河道拓宽许多倍,但水量只和以往一样,依然浅浅地缓缓地流着,泼动着。芦苇和芒草很快又再生于两岸以及干燥的河床;有时我向上游走过去,在转折深处碰见一丛百合花,雪白的带着清洁的香气。我爬上去采摘那百合花,只采一朵,就又继续漫游于森林,旷野,和水泉之间,花在手上。我记得那丛百合的位置,明天还可以再来。阳光照在水后的山村里,竹鸡和鹌鹑在矮树林里咕咕喊着。我时常隔着浓密的树林听见那喊声;有时声音歇止,我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和人语匆匆划过。那人语清脆而响亮,不是我听得懂的,那是阿眉族人在狩猎过程里的对话和传呼。偶然我也瞥见他们,或者有一次甚至和一个猎人面对面地遭遇了,站在那里,沉默地端详着彼此。然后他好像觉得很无趣地,掉头又走。在那山洪以后短短的夏日里,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代表他整个部落的族人,即使当他(也许不是他,是他别的族人)驮小米来交易的时候,起初我不免还是觉得害怕,并没有勇气认真去看他。我时常听见他和他的族人间的对话和传呼,在树林背后,如鸟鸣,如风吹,如雨点,震动于各种枝叶树干和花朵的背后,在我不能认知的方向,在我常识的背后,虽然我始终都是那么好奇甚至是勇于探索的。那人语真确如山林,是我急于认识的。香蕉林,木瓜树,盐酸子,八腊,槟榔,野橘,酸柚;还有芦苇花,旱芷,凤尾草,扶桑,百合,牵牛,美人蕉,在夏日里争相炫耀,如广阔的交响乐。木麻黄,相思树,青毛梧桐,纤密凤凰木,老须榕,麻竹,棕榈,矮姑婆,和矗然耸立的香杉,黑松,红桧,或竞生于我脚边,或冷冷凝立在我视线的极限,也不断对我示意,对我招手,甚至呼喊着,要我去接近它们拥抱它们,进入它们当中。我记得那些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是我为它们取的。然而那人语虽然真确地闪烁于山林的背后,我捕捉不住它的意思,只能任它飘摇而过,留下一些困惑,并单独站在我这边,依旧如此,安全地站在无穷的好奇里。有一天早晨,我迂回走过一座巨大的香蕉林,太阳照在山坡上,忽然一声蝉叫,顷刻间整个山坡便充满知了的声音。我在知了声里向前走,并开始攀爬一座从来没有来过的小岗峦,夏天的凉风吹在我身上,汗水浸湿了我的身体。站在那岗上,我远远看得见我们的小屋,盖着一层稻草,稻草上又平铺了树枝和枝叶,一方面为了防热,一方面也为了躲避空袭飞机的注意。其实在那段日子里,纵使警报的声音不断传来,但美军的轰炸机从来不脱离铁路线,从来没有深入过这一带山地。这时我向另一边张望,在更低垂的山谷中,矮矮地蹲着一些很小的小房子,点点焦黄的颜色在快绿和金黄的叠嶂里沉默地蹲着。我迅速朝那方向奔跑下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芥子沾满了我的衣服和裤子。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罢,我想,就在喘息未定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一个黝黑的妇人,烈日下还穿戴着繁琐的头巾和衣饰,背着巨大的篓筐。她嘴上含着一枝粗烟卷。我虽然没有正面看过这样奇怪的人,但我知道她必然就是一个山地土著,不会错的,她就是我一直想认识的阿眉族当中的一个人,却是一个妇人。那妇人开口对我叽哩咕噜讲了一串话,指指我,又指山后,又指自己,遂将背上的篓筐取下,从里头掏出一根香蕉递到我手中。她把烟卷扔进筐里,蹲下来认真地打量我,眼神中流露着善良和好奇。我想她对我的好奇绝不下于我对她的好奇。然后她拉住我的手站起来,又熟练地背起篓筐,带我向前走。不久,我们背后已经跟了一群阿眉孩子,兴奋地吵着嚷着。那妇人和我走进草屋错落的小村里,而就在那前后恍忽之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味,很陌生,很吸引人。起先我以为那是树叶或者野草,或者是一种我未曾遭遇的花卉,或者甚至是飞禽掠过空中留下的痕迹,是兔子跳跃草地激起的尘埃。我想,这是什么气味呢?莫非就是槟榔树长高的欢悦,是芭蕉叶尖隔宵沉积的露水,是新笋抽动破土的辛苦,是牛犊低唤母亲的声音。那是一种乐天的,勇敢而缺少谋虑的气味,那么纯朴,耿直,简单,开放,纵情的狂笑和痛哭,有时却为不知所由的原因,于一般的氛围里,透出羞涩,恐惧,疲倦,慵懒,那样无助地寻觅着虚无黑暗里单调的光芒,那样依靠着传说和图腾的教诲,为难以言说的禁忌而忧虑。那气味里带着一份亘古的信仰,绝对的勇气,近乎狂暴的愤怒,无穷的温柔,爱,同情,带着一份宿命的色彩,又如音乐,如婴儿初生之啼,如浪子的歌声,如新嫁娘的赞美诗,如武士带伤垂亡的呻吟。那气味是宿命的,悲凉,坚毅,没有反顾的余地,飘浮在村落空中,顷刻间沾上我的衣服,我的身体和精神,而且随着我这样成长,通过漫漫的岁月,一直到今天。我从那山地村落回来后,心神处在激奋的状态里,仿佛于冒险探索的过程中,命定必须而且确实已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的世界。那世界既单调又繁荣,现实的色彩中涂抹着稍纵即逝的神秘。战争结束后不久,我们又雇了牛车,抄小路回到附近的小镇等火车回花莲。那是夏天的末尾,在群山兀自苍翠的清晨里,鸟在树林中安宁地呼叫,地上积着一层露水,更远的地方有烟和雾。忽然又是蝉声大作,我回头看屋子后的小山,很迷惑地向它道别;我在心中默默依恋,但又不像是那么依恋的—小山的另外一边更有一个新奇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我很迷惑,也很坚决地在心中盘算着计划着,像真的一样,我会再来,等我长大了以后再来。希望赶快长大啊,就会再来,长得和那些猎人一样高一样强壮,和他们一起奔跑穿梭于更深的山林,说不定我还能使用他们的语言交谈传呼。我希望赶快长大啊。牛车离开那山脚,我知道我的眼泪在睫毛后面涌着,小山和树林扩大成一片模糊的幻影,眼泪还在涌着,但我下了巨大的决心,我不让它流到脸上来,然后它退了回去,只在睫毛上残留一些浅浅的潮意。 2台湾的土著,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已经可以分为平埔族和高山族两种。*虽说是两种,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通过世代迁徙分布的过程,产生了些次要的文化特征,遂被外来的更具强势的文化断然加以分类的结果。所谓平埔族原来住在西海岸肥沃的平原上,很早就能于渔猎外从事简单的农耕。荷兰人占领台湾四十年间,积极教导他们饲养耕牛并且种植水稻。后来经过明郑和清朝的统治,又历日本殖民者有意的规划,逐渐分散全岛各地,最远的甚至翻山越岭迁到东岸的太平洋边才停止。高山族一般说来开化较迟,群居在靠近中央的山地一带,在丛峦叠嶂有限的谷坳和平原里,也就是后来迁入的汉族足迹少到或根本到不了的区域。高山族当中又依生息方式和地点的不同,被分为十族,即赛夏族,泰雅族,邵族,曹族,布农族,鲁凯族,排湾族,卑南族,和住在兰屿岛上的雅美族,以及我从幼小接触的阿眉族。 高山十族当中,人口最多的是阿眉族,分布在台湾东部的山地和海边,从立雾溪口延伸到卑南溪的这一条狭长土地上。其中最南的一支更住在屏东半岛上,孤立地生存在排湾,鲁凯,布农,和卑南当中,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恒春阿眉;而卑南溪以北的一支称卑南阿眉。有人合称这两支为南部群阿眉。再往上住在海岸山脉以东沿太平洋滨一带的称海岸阿眉;另一支住在秀姑峦溪流域,也就是海岸山脉西侧靠近中央山脉脚下的,是秀姑峦阿眉,和深山里的布农族相邻,并和少数辗转南来的泰雅族接触。这两支合称为中部群阿眉。最靠北边的一支称为南势阿眉,就住在花莲附近;他们和泰雅族及布农族相毗邻,同时也和从宜兰迁入的噶玛兰平埔族来往—噶玛兰平埔族在花莲叫加礼宛,是十九世纪中叶才被开辟兰阳平原的汉人逼到这一带来的—南势阿眉单独称为北部群阿眉。阿眉族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这一点和台湾其他各土著种族不同。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虽然阿眉族一向被视为高山土著,但他们群居的聚落多已靠近山麓以下良好的平地,而且除了打渔和狩猎以外,在我们记忆里,阿眉族很熟练于农耕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们种植的作物不见得一定是水稻,但他们自有他们的田园。我现在想,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当我第一次进入那飘浮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的山地村时,纵使我自己不明白,但我已经接触了一个台湾的原住部落,在无知里撞进他们的世界,然后出来,心中震动着不曾理解,但那经验存在我的精神里,或者是沉淀了,直到许多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它又清晰地浮现。那应该是一个秀姑峦阿眉的部落。而在那次经验之前,我偶尔遇见的猎人,快速地奔跑穿梭于山林中并且交谈传呼着的猎人,想必也是那族里的男子,虽然后来我才听说布农族的狩猎地区特别广大,早已侵入阿眉族的世界,因为阿眉族对狩猎不太热衷,甚至有些人对打渔也不感兴趣;他们在必须工作的时候,宁可选择农耕,徜徉在自己的田园里。然而在直觉上,我还是相信我所遇到的高山土著,应该都是秀姑峦阿眉族。根据阿眉族自己的传说,他们的祖先总是由南向北移动的。但是因为一族之中各支的创生神话不完全一致,南北的限度也只能揣测。我想那无非是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间,幻化出巨大的宇宙。秀姑峦阿眉族相信最初天地是由一个大神独力撑开的,他将宇宙日月星辰交付他的兄弟姐妹掌管,而他们的后代也变成现实世界的神祇,主司祭祀,耕种,渔捞,狩猎,战争,生育等等活动。过了十余代之后,洪水淹没大地,只剩一对兄妹乃结为夫妇,是为他们的祖先。这种洪水故事在南势阿眉族中也有,甚至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是人类始祖传说中最普遍的一种。至于为什么到处类似,始终是谜。神话传说以外,现实故事中却有一条最令人惊讶的消息。阿眉族人在花莲之南世代耕种旱地作物,直到我出生前五十年光景,他们才偶然发现汉人和加礼宛人竟灌水插秧,大为诧异。从此他们也试种一些水稻,但始终还是觉得旱田耕作才是他们真正最喜欢的农事。他们田园里的作物以小米和糯米为最多,又种藜,甘薯,树豆,甘蔗,芝麻,花生,和树薯。其中藜完全是种来制酒的。他们也种烟草,槟榔,香蕉,木瓜,辣椒,姜,芋头,和别的瓜菜,但他们不喜欢种凤梨,因为他们相信种凤梨时常会令人中邪生病。如果一个人种了凤梨而生病,就必须请巫师来驱邪。巫师拿竹子或树枝在一端上点火,到田里去碰触刚种下的凤梨头,并且说:求求凤梨不要害那病人,请让他痊愈。在那个年岁,当我告别秀姑峦阿眉山村的时候,我还不晓得他们有许多禁忌。后来随着岁月成长,我渐渐知道他们四季有许多不同的祭祀,一年到头在进行,而祭祀正是禁忌的法场。他们为播粟,祈雨,求晴,驱虫,收粟,贮藏,和丰年,都有特殊的祭祀,而且在每种祭祀前后都规定不能吃蔬菜或鱼虾。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为狩猎而立的禁忌更多。狩猎是男人的事,女子不许参加,而且连猎具和武器都不许碰。阿眉族勇于攻击或者诱捕任何鸟兽,尤其喜欢鹿,山猪,山羊,山雉,而且他们也不放过羊,兔,猴子,松鼠,鹌鹑,甚至黄鼠狼,燕子,麻雀,等等。但他们尽可能避免和熊遭遇,因为杀熊倒地的时候,它的头朝东朝南或朝东南,都预兆猎人妻儿甚至他自己的厄运,只有朝西朝北是吉兆,但那吉兆的或然率太小了。出猎前夕梦见了鱼是凶兆,行期必须改变;梦见自己面北脱衣是吉兆,梦见穿红衫是受伤出血的象征。而且出猎前五天家里不织布缝衣,否则他会被绳索绊倒;五天之内也不洗澡,那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了。他们对打鱼比较少有禁忌,但在收割小米和糯米的时节是不捕鱼的,而在丰年祭的第一天绝不吃鱼。结了婚的阿眉男人在妻子怀孕或月经期间不宜捕鱼。那时即使他在河里多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怀孕或月经的关系,往往都是徒劳无获的。我告别那神秘飘浮着一种奇异的气味的山村,带着无穷的怅惘,许多幻想。在往后成长的日子里,虽然并没有机会回到那山村去,甚至慢慢也遗忘了那山村的位置,我却时常怀念着它,呼啸的鸟声,喧噪的蝉鸣,发亮的树叶梢上吹过淡淡的凉风;或者当寂静包容着我好奇的心神,坐在巨大的树根上,绿荫里仿佛不停震动着抑扬起伏的赞美诗,地上的枯枝败叶泛着亘古的薰香,有点熟悉,有点陌生。我似乎已经寻到一个自我的天地,很隐蔽地属于我,可以驰骋放纵我的幻想,而且很珍惜着那幻想飞掠的小天地,不愿意透露给任何人知道。我不能理会这成长的意义,但我知道这其中生生向荣地活着一份决心,去懂,去喜欢,去爱那个介乎理想和现实间的世界,即使有朝一日将因为懂了而不能喜欢,因为知道太多了而失去幻想的力,我知道我仍会保持那份强烈的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是秘密地寻觅追求来的那份单纯的爱,爱那介乎虚实的世界,怀念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 3他们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或者说,他们的世界曾经是我的。我从山村回到花莲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很平静。战争是曾经波及这小城,但我还没有分辨前后不同的能力,何况那时,当火车在花莲靠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我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当我缩在人力车上,于醒睡之间,视线外有些分外明亮的灯火在闪烁,这是山地所没有的。那些灯火都贴近地面,跳跃着,摇荡着,但是等眼睛上升到半空一片却是浓密化不开的黑暗,再抬头向高处看,更高是满天星斗。我知道灯火明灭是人家,当中那黑暗是山,高处辉煌的正是初秋的天空,宁静地覆在惺忪欲眠的小城上。我听到海水的声音,又回来了的海水那么熟悉那么甜蜜,当我躺在蚊帐里,听它的声音哗然起伏,不忍睡去。从这一年直到后来我离开花莲出去上大学,除了山和海以外,最激发我的幻想的就是那些阿眉族聚落。起初也许是幻想而已,后来就慢慢转变为一种急于了解的欲望。花莲附近的阿眉族原来分为七社,到我懂事的时候却已经因为迁徙分化,而仅留下三社,就是豆兰,薄薄,里漏。他们的神话传说和南支及中支阿眉的型态大致相同,也有洪水故事,并肯定是由南向北移动的。每个部落都有严密的组织,并且社区范围也有防御守卫的木栅建置,传播消息还使用木鼓击打为号。这里的阿眉族人也有各种祭祀典礼和附带的禁忌,但随着我年龄的增加,他们的祭祀和禁忌就减低了神秘性。何况就在那十余年间,花莲附近的阿眉族正在急遽转变,随着日本人的离去,新的乡村制度正在取代那殖民时代的成规;这时汉人的生活方式已经产生相当大的改变,而部落里许多古老的风俗习惯也不免丧失,遂迅速地迈进一个新的纪元。花莲附近大半乡村的名字都改了,不但那些具有显著东洋意味的名字被取消,连有些从土语音译过来的也换了,所以由南向北才有大禹,三民,光复,大同,志学,宜昌,崇德,和平之类富教诲功用的村名;否则就是诗意盎然的舞鹤,红叶,凤鸣,月眉,稻香,嘉禾。而那靠近大山的吉野村也改名为吉安。这些转变进行得很快。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偶然当我听到豆兰,吉野,加礼宛,竟会觉得好像回到很遥远很古老的世界,虽然那世界的喜怒哀乐不见得是我能把握的,但有时候还勾起一种乡愁式的情绪。阿眉族人进花莲来的时候,大都结伙行动。他们男子的衣束平凡,和汉人相差不远,所以从来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每当我看到阿眉妇人出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极端兴奋,走过去想和她们交谈。我会使用一连串简单的土语和她们打招呼,其中有些一定是友善的致意,但有些恐怕是顽童教我的坏话,所以这样的交谈时常引起她们愀然的表情,也令我感到沮丧,甚至有些恐惧。她们进城时往往是盛装的,有时连头饰都戴上,衣裙一丝不苟,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调,层层扣合。我那时觉得她们最美的是那些装饰,红色和黑色的细布一块一块往下垂,以最对称和谐的形状覆在短裙的位置,而两腿各自包扎在另外一种花式的布帛里,也以红黑为主调,很细致的针织下又是一层层流苏,直到脚踝为止,而最美的是,在这无穷的装饰之下,她们几乎都是赤足的。她们赤足走在花莲碎石子的小街巷,太阳晒软的柏油路上,或是风雨的泥泞地里,衣上的铜铃叮当响着,轻脆的节奏,背后驮着一只竹编的篓筐,迅速地,或者头上顶着一袋谷物,将她们整齐的轮廓稳定起来,没有太多表情,迅速地走着。她们很不爱说话,很沉默。我感觉里的阿眉族人都是很不爱说话的,也许是我的印象错了。世界上不可能有沉默的种族。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很狂烈热情,充满了欢欣的祝福,充满了想象,吟哦着,呼啸着,尽情地唱着,舞着,互相鼓励,怂恿,安慰,赞扬。他们有一个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进入的世界。阿眉族人有时会发动全社男女老幼出门来捕鱼,那也是一种带着宗教意味的仪式,和其他的节令祭祀相配合。我曾经看到他们整个部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集体进入美仑溪口,搭起简单的篷子,在阳光下嘻笑进行他们的典礼。男人下水去捉鱼,妇女和儿童在河岸上游戏,在奔跑,跳跃,缝衣,哺乳,生火,洗濯。那其中包含的意义虽然不是我所能完全了解的,却可以领略。午后的渔获慢慢多起来,他们就在太阳下山以前回到牛车队里,集体回归西南方向的部落。但从美仑溪口回家,他们的牛车队势必通过花莲的一条大街。只见长长的队伍缓慢地走着,车轮辗过暮色里的柏油路,安静地走着,不时停在路边拿渔获交换米酒,遂能一边行进一边坐在车上喝着,而终于都具有一样薄醉的神情,有些比较开朗的族人甚至就歌唱起来了,一路向他们的村庄唱过去,没入夏天的夜。我听说他们大半或者几乎全部的渔获,都在那漫长快乐的路上换了酒,而酒也都在未到家门前喝尽。这样,他们就完成了一天全体参与的活动,他们传统祭祀的一部分。我曾经倚在美仑溪口的大桥上,认真地看他们捕鱼和奔跑,在青山之下,绿水之中,捕鱼是祭祀,奔跑是阿眉族人最喜爱的运动,甚至也是一种祭祀。美仑溪到了那一带已经逼近太平洋,正舒如地绕着一个大弯,桥梁在高处,我久久俯视那河水,正以全部的碧波接纳一个部落的宗教体验。远远高处是修剪过的树篱和小门,后面三三两两的日本式瓦屋,以及更远更高的山岗上,苍翠墨绿的黑松林,突出几根高耸云霄的无线电转播杆。花莲也许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在表面上还没有改变太多,回头是碧绿广阔的海水,向未知的世界伸展过去。海浪在沙滩外宁静地拍打着,多情的姿势,永恒的慰藉。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拥有自己的脚踏车,篮球,日记,并且对大自然的感情充满信任,对诗抱着无限向往的中学生了。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我每个星期天都骑脚踏车到山那一带的乡野去,去接近田里的作物,河里的鸭子和鱼网,山麓的牲口。我时常转弯深入一个村庄,去看我中学的阿眉族同学,闻见那从小就停在我心灵深处的气味。槟榔树包围起来的村庄,小路上参差的石柱和短篱,就是到了那个年代依然沾染着一层日本风味。这附近的阿眉族早已进入水稻种植的时代,他们在阡陌中戴着斗笠工作,水田平整就如亘古东亚大陆不变的景象,而仿佛这一切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无须选择的精神面貌,丰盈的水渠里快速流动着生命的秩序,一种已经完全肯定了的生活方式。山地村里时常可以看到突兀的天主堂。我星期天到了那乡野,往往看到阿眉族人鱼贯进入教堂的行列,穿着整齐的衣裳,宁静严肃地和外国神父握手招呼,进入唱着圣歌的教堂。我从来没看过穿戴传统阿眉盛装的族人在教堂门口出现,也没听过带有任何古老阿眉韵律的赞美诗从教堂里传出来。若是我这样远远望去,并且倾听那歌声,有时会产生空间错乱的感觉,三角屋顶上的十字架,彩色玻璃,混凝土的墙壁和对称的庭树,地中海情调的风琴送出千遍一律的音乐,温良恭敬的信徒,正朝向一台繁文缛节的弥撒走去。惟有教堂背后笔直的槟榔和成林的麻竹,能教我确信这里还是豆兰或薄薄或是里漏的部落,证明那耸高千万尺的山是我们的七脚川山脉,迤逦起伏于苍翠热情之中,而不是冷肃的节欲的东欧。阿眉族人并没有因为天主教的洗礼而放弃他们自己的信仰。在传统的节庆上,他们依然穿戴起古老的衣裳,美丽的头饰,红黑交错编织的披挂,层叠的项链和流苏,赤足在土地上进行他们的祭祀,崇拜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于他们合群的歌唱中赞美大自然,驱使一声声拔高的呼唤,和雷霆雨水的节奏相激荡,或者沉落下来,去接触那宁谧安详的旋律,好风吹过秧苗和池塘,吹过甘薯叶,吹过葫芦架子,香蕉树,烟草田,翻越茅草和铁皮的屋顶,去取悦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我们听见笛声和鼓点,舞者赤足蹈走在坚实的土地上,在澄清如水色的月光里舞成一个圆圈,两个圆圈,三个圆圈,然后像漩涡一样地散开,溅起晶莹的水花,向四周发射出去,激越的精神充塞在重叠明灭的林木间,飞禽拍翅惊起,昆虫噤声,耕牛站起来又趴下,甩甩尾巴,慢慢闭上它们的眼睛又睡了,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夏天,仿佛那夏天是永恒的,当金色的太阳已经攀尽了透明的空间,晒过海洋,过丰滨的沙滩,把第一层山脉里的蝉噪凝成催生的荣养,看秀姑峦溪通过悬崖对峙下的急湍,甘蔗在制造甜蜜,树薯在膨胀淀粉,就在狭长的纵谷里,所有可耕作的田地里,水稻和小米和蔬菜在成长,金色的太阳照在捕鸟的绞环架上,照在河流参差的渔帘上,弓箭和鱼筌,牛车的铁轮辗过开花的盐酸草,太阳照在那浅浅的印子上,温暖了所有的溪水和池塘,晒干新剥的鹿皮,树帛,和一束束鸟羽,太阳已经攀尽了透明的空间,正缓缓倾向高山的家乡,火红着脸如同喝醉了酒的勇士,低吟一首歌,羞涩地投向森林的怀抱,把这世界,把他们的世界让给夜,给笛声和鼓点,歌唱和舞蹈,当月亮从槟榔树后升起来,见证古老的节庆,人们崇拜着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而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秋天,冬天,春天。夏天,仿佛那夏天是永恒的。秋天,秋天也是永恒的。冬天春天也都是,在他们的世界,一个我承认我永远不知道如何去进入的世界。 *编注:本书涉及台湾少数民族不同族群的名称,沿用洪范书店版本用法。历史上,台湾一度称之为山地同胞,现称原住民。今据《中国大百科全书》,可知高山族为中国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台湾,因地区、语言的差异,内部有阿美人、布农人、卑南人等不同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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