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是他的首部系列散文集。作品从农村最普遍的事物开始,通过对村干部、光棍汉、吃糖葫芦的小孩、翻泔水缸的大人、校长、乡官、代销点、小毛驴等丝丝入扣的刻画,再现了一个特殊年代里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富有质感的文字向人们展示的不仅仅是往昔的记忆,也不仅仅是痛惜、留恋和反思,更是一种历尽沧桑之后有关人生的把握、判断及态度。由字到句,由句到章,层层透露出一个落后、贫寒以及苦难见证者胸怀的广阔、哲思的深邃和精神的硬度。 作者简介: 杨俊文,满族,辽宁省锦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全委、长春作协副主席。1974年下乡插队,当过教师、食堂管理员、采购员、记者、编辑、公务员、企业高管等。1975年开始发表诗歌及散文作品,先后在《诗刊》、《作家》、《美文》等国内数十种刊物和媒体发表大量诗歌及散文作品。著有诗集《心律》、《怒放的石头》,被众多评论家誉为善于“能在平淡中求精深,化腐朽为神奇”的实力派诗人。 目录: 1、插队之夜 2、忧郁的吴祥 3、苦涩的尊严 4、家书 5、让寒夜远去 6、喝粥 7、课钟 8、看一场电影 9、荒野上的诗情 10、光棍 11、豆腐 12、夜色如约 13、吃派饭 14、魔鬼的故事 15、那些个黄昏与黎明1、插队之夜2、忧郁的吴祥3、苦涩的尊严4、家书5、让寒夜远去6、喝粥7、课钟8、看一场电影9、荒野上的诗情10、光棍11、豆腐12、夜色如约13、吃派饭14、魔鬼的故事15、那些个黄昏与黎明16、批判会17、地震18、代销点19、杀猪20、两头驴21、阴影22、白蛇风波23、分红24、结缘范敬宜夫妇25、返城插队之夜夜里往往是做梦的时候,梦能做长,天就亮了,一夜自然过去。 1974年7月30日的夜,却成了我的梦,以至40年尚未消逝。我仍然无法判断那个生活起点的夜晚,遭遇的是悲是喜、是忧是欢,也无法探究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一切,与今天的一切有何种缘由。只是它常常走进我的梦里,且无数次看到它笼罩的新奇、不解、感奋、无奈、希冀、怅惘的一双双眼睛。岁月和岁月里的人早已远去,而那个夜晚却停留在那里…… 两辆解放牌卡车从铺着沙土的县道上下来,沿着坑洼弯曲的小路,摇摇晃晃地进村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翻山越岭地跑了将近一天,终于来到辽宁西部与河北省青龙县交界的碾子沟大队。 知青点的房后站着好多人,其中有许多老人和孩子,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挤满了从东到西的一条土路。看这场面事先像是有人安排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辆畜力车的偏僻地方,突然乘汽车来了这多么城里人,对从未见过汽车开到这里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件惊天动地的事。见车开过来,人们先是翘首相望,而后迅速躲闪到路两边。车开到他们眼前,却没人为这支队伍鼓掌。他们也许不习惯用掌声去表达心情,况且他们也无法预知这群年轻人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我看到他们身着的破旧衣服和怔怔的眼神,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里的一切。 车一停下,尘土便忽地翻卷起来。这也许是城市与农村最直白的迥异。 当地的人不像我们,怕尘土飞进嘴里,非要眯眯着眼睛,用手把嘴捂住。他们对待尘土的态度像是没有尘土,依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群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女。 大家打开车厢板,纷纷跳下车,双手拍打一阵衣服,男女四十三人,便在两名大队干部的引导下,按性别分别走进一幢房子的东西两个走廊。这就是知青宿舍,是这些年轻人思想的快马从未奔驰过的一个角落。 知青点的路北是学校,晚饭是大队特意安排的,吃饭的地点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尽管一阵热情相让,但进去吃饭的不过十几个人,女生没有一人去吃。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队举行了欢迎仪式。先是大队书记讲话,他站在教室的屋檐下,只有短短几句,大意就是欢迎毛主席的客人,有困难找大队,希望扎根农村等等。然后算是文艺演出,节目由当地的农民自编自演。操场上摆放许多凳子,大队有专人负责招呼知青一律坐在凳子上。那场面像是唱大戏似的,不知来了多少人,但他们没人坐凳子,全都站在知青周围,有些人还站在了教室的屋顶上。 节目有唱有跳。看来这里多日没有下雨,地没有半点的湿润,几个人跳起来,烟尘很快布满了整个操场,并向四周飘散开来,把黄昏的颜色勾兑得更像黄昏。知青们旅途劳顿,加之一日之内便由城市到乡村,所以兴致不高,有些女生如黄昏般阴沉的脸,用头巾蒙盖着,把头深深地低下。坐着看节目的,只是躲避着弥漫的尘土,却无意地冷落了山里人的热情,没有人为节目鼓掌,鼓掌的都是站着的当地人。其实,尽管那些节目简单,除了“四老汉学毛选”、“三句半”、“数来宝”,似乎再没有什么,但毕竟是大队经过认真准备的。知青们对此却不以为然。直到现在,我仍觉得辜负了那份纯朴的情义,一直想把没鼓起的掌声再补给他们。 以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回到宿舍,才开始细细打量眼前陌生的新居。可能是大队接到安置知青的任务晚了,宿舍虽然建好,还没有来得及分割出若干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筒子屋”,每个屋足有二十米长,一眼望去,尽是一块块裸露的土坯。里墙全是用土坯垒的,从外面辨别不出。外墙堆砌的全是石头。当地的山土层薄,大都是没用的碎石,后来知道,建知青点砌墙的石头是从附近的河底挑拣出来的。石头没有方圆,当然没有鲜明的棱角,缝隙用白灰掺拌碎麻勾抹。屋里的土坯贴着外墙的石头,只有一米左右的高度涂抹了泥,虽不平但很光滑。男女的分界,也是一道摞起的土坯墙。由于墙距离棚顶已不够一块整坯的高度,顶部便没有封堵。整个墙体没抹上泥灰,坯间都有明显的缝隙,使两边说话的声音如在一室。炕同样是用土坯搭建的,屋子长,炕也长,尽管上面铺盖了崭新的席子,从一侧向另一侧看去,席面却有明显的凸凹。脚踩上去,心却悬起来,生怕土坯突然塌陷下去。所有的土坯都是同样的尺寸,每一块有一尺半的长度,宽度是长度的一半,二寸厚,比城里建楼使用的红砖要大得多。这里看不到红砖,土坯是主要的建筑材料。打土坯要把叶草切割成一两寸长,搅拌在泥里,这样会增加泥的黏结度,否则坯晒干了,会龟裂得派不上用场。这打坯的工艺很粗糙,叶草并没有和泥亲吻在一起,而是刺猬似的在坯面向外翘着,翘得让人心里不安,仿佛稍稍一动,就会被那翘起如针的东西刺痛似的。 小时候在外祖母家睡过土坯炕,冬天屋子里暖暖的,全是炕上散发的温度,那只老花猫从早到晚蹲在炕头,听坐满了一炕的人天南地北“侃大山”。而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是暮夏,也没有那种温暖,更没有人喜欢说什么。大家忙着把行李打开,相互商量着选择自己在这铺炕上的位置。炕已有人提前帮助烧热,但由于土坯尚未晒干,躺在炕上有股湿漉漉的水汽,在身下蒸腾着。大家不停地翻身,又不停地坐起。此时,昨晚家里的床与今夜土坯炕的对比,让浑身上下不知如何安放是好。 我忽然有种被土坯包裹的感觉,又像是被厚厚的泥土掩埋,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又不敢大口地呼吸,似乎害怕空气中有土被吸到肚子里。没过多久,那土的味道越发浓烈起来,浓烈得直往鼻孔里钻。课本里泥土的气味历来都是芳香的,湿湿甜甜的清新。过去一想到泥土,就想到从泥土里生长出的粮食。谁知屋子里的土的味道,却怪异得不像土,更不像课本里描述的捧在手上的土,那味道像溢出的一股并不潮湿的霉气,也像晒得发焦的蛤蟆烟浸出的隐隐的干辣。 在这样的气息充盈弥漫的夜晚,不能不对泥土的情感产生疏远与厌恶,进而想到未来无法离开种种关于土的日子,一颗火热的心骤然遭遇冷却,屋子里的一阵嘈杂早已变得鸦雀无声。也许土坯的灰黄恰如当地社员脸的颜色,所以没有人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土坯,当然还有从土坯里散发出的气息。并未晒干的松树枝在炕洞里燃烧,烟,从土坯的每一道缝隙里窜出来,在席子编织出的条纹上飘移着,谁也嗅不出那味道是烟还是土。 分界墙土坯的间隙,透着微弱的光亮,外面有风,光亮一闪一闪的。来之前,没人通知插队的地方是无电村,要点煤油灯。这种远离城市灯火的照明工具,只有远在故乡的父亲的父亲才熟悉。从电灯到煤油灯亮度的强烈反差,时光仿佛被推至一个古老的年代,起码是祖父在炕头抽着旱烟而祖母在一边摇动棉花车的岁月。没人在今晚看书写信,所以灯光昏暗与否眼下无关紧要。我并不嫌弃眼前光线的昏暗,也许因为它更像祖辈的夜晚和夜晚里祖辈的目光。 灯点亮了后,大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到煤油灯上。记得给男生宿舍配备了三盏灯,没有专门挂灯的地方,随意放在炕上几个位置。每盏灯前都有几个人围着,看从灯罩里放射出的橘黄色的光亮。谁离灯火的上方近,谁的鼻孔便很快挂满了一层黑灰。 大队书记有些放心不下,过来看望大家。他看有人围着灯看什么,猜出城里人的一份好奇,话题便说到眼前的煤油灯。开始听时觉得有些不解,后来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且又不免酸楚。他说,现在全大队的社员家家点煤油灯,公社那边去年有了电灯,还不知道啥时候线路能拉到这里。老百姓点灯可不是随便点的,天快黑了没人点,因为恍恍惚惚能看见,摔不了跟头。月亮要是亮堂堂的,如果妇女不纺棉花线,家里也不点灯。天黑得啥也看不见了,才把灯点亮,但灯捻子也不往大了挑,捻子长了屋里倒是亮,可油不到一袋烟工夫,准能下去半个指头,要是点一个多小时,灯捻子就像喝油似的,油灯罐小的,油就被喝得干干净净了。 大家听着,禁不住有人插话:那就再添满油呗,要不换一个大点儿的油罐。大队书记知道,这样的提示该有多么幼稚。习惯了城市灯火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无法想象那小小的油罐里的煤油意味着什么。后来总算明白,社员们早早睡去,并不全是因为一天的劳累,煤油灯古老的昏黄充满了一种贫穷的色调。 买一斤煤油五毛钱,而每天十个工分,上年分红时有的生产队日值不到一毛钱,没有几家舍得把吃盐的钱都让灯捻子吃光了。等到快过年了,每家才肯花钱买蜡烛,有的买一包,有的按支买,除夕夜把蜡烛点上。过了除夕,剩下的蜡烛就得省着用,不能天天晚上点。即使点蜡烛,亮一会儿就吹灭了。有的家非要那种喜庆,让烛光照照亮,见火苗大一点儿,就忙着用剪子把蜡芯剪平。芯的长度控制住了,蜡烛不淌泪,就节省了。到了正月十五,还会有蜡烛亮起来。过了十五,屋子里亮的就是煤油灯了。 没有人不感激爱迪生,他把电带到这个世界。如果山里的人知道是19世纪波兰的一位发明家发明了煤油灯,便会对他更加充满感激。他让黑夜有了光亮,尽管那光亮昏黄而又微弱,但为他们节省了昂贵而稀缺的麻油和所有的植物油。 知青点里煤油灯的款式是村里不多见的。灯座是镀铜的,上面是玻璃罩,像个大肚葫芦。灯捻靠一个小小的旋钮调节长度。社员家的煤油灯大部分用钢笔水瓶或西药瓶做的,煤油倒在里面,上面拧个铁盖或盖上圆形的小铁片,铁片中心打个孔,把用棉花搓成的捻子伸到油里,用火柴一点灯就亮了。但它远不如知青点的灯亮。 知青点的灯光与城里的相比,便如黑夜的萤火,在青涩心灵的窗口,闪动着许许多多令人迷惘的故事。围坐在煤油灯前,看那跳动的光亮像是眨动的泪眼,带着一种苦难远远走来,轻轻地向你诉说,让你屏息静听下去,直到你什么也听不到,最后还是看那灯光,看它虚弱无力的闪动。有人靠近灯前,忍不住拨弄灯的旋钮,让灯再亮一些,像是要拨亮某种希望,而昏黄的灯影在黑夜里依然是那么昏黄。 最令人难耐的是突如其来的雨声。 那个季节本来不该少雨,谁知干旱久了,雨攒到了一起。白天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太阳落下去还留了一片晚霞,让人感到安谧而温暖。刚要入睡,雨来了。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只看到雨点落在柏油路上,落在对面人家的房顶,掀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似乎听不到比“哗哗”更猛烈的雨声。这山里的雨下得倒很特别。 知青点的房前有不大一片青纱帐,种的玉米有一人左右的高度,雨点落在庄稼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均匀的声响,只是轻轻的一个节奏,没有任何杂音掺和进来。开始不觉得是雨,以为是起风了,直到雨点打在窗上,才知道真的是下雨。 刚到这里,就听大队干部说,老天再不下雨,今年就没多大收成了。雨声也许会让山村里的人兴奋得从睡梦中醒来,并一直听下去。而对我们这些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城市青年,增添的只是一份惆怅不已的心绪。 雨声由轻转重,雨水倾泻到头上的棚顶,沉闷的轰响像有车轮在房上接连不停地碾压着。听那声音,仿佛一群骏马在奔腾,更像是咆哮的洪水,在房子上滚滚奔泻着。城市的雨下得再大,在屋子里听雨声,也没有半点的惶恐。我担心房顶即刻会被冲塌,担心泥水、瓦片、檩木一同倾落下来,担心会被掩埋在废墟之中。大家纷纷坐起,眼睛死死地朝头顶上张望,仿佛用视线能将房顶支撑住。 其实,当地不论哪家的房子,此时都该是同样的轰响,但他们不会感到惶恐,也许因为那房子是自己亲手建的,一石一瓦经过了自己的手,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也许他们更希望听到这样的雨声,让无雨而生的愁苦在一夜之间随雨而去。 建知青点的房子,上级有专门拨款。房顶是起脊的,铺的是青瓦。可能时间仓促,也可能当地工匠手艺差,瓦铺得起起伏伏的。虽说当地的房子也都是这个样式,窗户是玻璃的却没有几户。知青点的窗户都安上了玻璃,用钉子卡在窗框上,少了一道涂抹腻子的工序。窗木还是原木发白的颜色。来到这里,几乎看不到有哪家是新建的房子,许多家房子的外墙皮都脱落了,斑斑驳驳,有的还能看见房架子露出的木头。无疑,知青的住房是他们无法相比的,但毕竟不知道这房子是否牢固,况且那些土坯的性能又使人产生忧虑。细看房子使用的檩木,确实有些细弱,树皮也残留在上面。檩木与檩木之间,是更细弱的木段,用高粱秸秆编织的棚,铺垫在它的上面,形成了微微向下的弧状。 白天欢送的锣鼓转换为风雨的瞬间,似乎已经注定了身在这个夜晚的所有年轻人的命运,只是无法揣度风雨中遭遇泥泞的脚步能迈向何处。看着悬在头顶上的一根根木头,在暴雨声中如此吃力的担当,我忽然忧虑自己能否担当起明天的命运。 那雨本不该下在离家的第一个夜里。那个夜应该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望着月亮只会使人想家,想父母、想亲人,无论如何去想,即使想出泪来,也绝不会是夜里听雨听出的心情。夜里的雨是带着语言的,雨打在窗上,也像是接连发出的某种疑问,问这群年轻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远离家乡选择来到这里,能否喜欢土的味道和土里生长出的东西,甚至问我们是要落户生根还是镀镀金便扬长而去。这样的疑问当然显得多余。 雨停了,最后剩下的清晰可数的檐滴,一字一字地非要把雨的所有心思诉完为止。也许是它的疑问有意撩拨了烦乱的心绪,在檐滴消失后本该归于平静的时刻,啜泣的声音突然穿过分界墙的缝隙传来,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不一会儿是几个人,而后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效仿此声,有的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给这骤雨初歇的夜带来了一份难耐的凄楚。 “哭什么哭!赶紧睡觉!”在校时的老班长于言思当然成为知青点的点长,他忽地坐起来,冲着分界墙吼了一嗓子。这吼声不但没将女生们的哭声压住,反倒像彻底打开了开关,让啜泣顿时都变为分明的哭声,又让哭声放大了几倍的音量。她们当然因为离家才有泪水,早上出发前,也是她们同送行的父母一道将泪珠挂在脸上。而男生们没有流泪的,即使有也许流到肚子里,表面上还是无所畏惧的样子。所以男生讨厌哭声,更讨厌它穿越土坯缝隙的微光,带着毫无顾忌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开始沉寂下来,总算到了该入睡的时候。说来也怪,这沉寂却让脑海很快响起白天欢送的锣鼓,挂在广场大楼上的高音喇叭,似乎还在播放配乐诗朗诵——《西去列车的窗口》,还有刚刚上映的《闪闪的红星》电影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 “哎哟——妈呀——”一声尖细的哭叫如针一般猛烈地刺痛了男生的心脏,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坐起来。“小花!小花!”隔壁的女生大声呼喊。“怎么回事?”“不好了!郑小花打滚呢!浑身都是汗!”老班长立即招呼人:“走!找大队,上医院!” 赤脚医生赶来后,并没有诊断出郑小花患了什么病,只是说病得不轻,赶快去公社卫生院。郑小花被几名女生抬上已等候在房前的一辆畜力车,班长带我和两名女生陪同。赶车的社员刚摇晃一下鞭子,雨点却又落了下来,便喊人取来几件雨衣穿在身上。赶车人不太在乎雨,他只戴一顶草帽,不停地吆喝着拉车的牲畜。夜色漆黑,看不清是骡子还是马。四个人将各自的雨衣用手撑起,郑小花被罩在里面。她还在哭,哭声还是像在屋子里那样阵阵的尖细,只是车的猛烈颠簸把她发出的声音切割得零零碎碎而又时断时续。大约颠簸了四五里的路途,车突然停下了,赶车人跳下车向前走去,很快又转身回来。他说河涨水了,车过不去。我们几个人相互凝望着,焦急得不知道说什么,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斜卧在车中央的郑小花。此时,她竟然停止了一路的哭声,静静地环视围坐她身边的人,忽然坐起身来:“我不疼了,还是回去吧!”她说话的语气舒缓,看来真的是解除了疼痛。车返回的途中,雨也停了。 知青点昏黄的煤油灯在暗夜里战战兢兢地跳动,一如我们忐忑而迷茫的心。炕洞里尚未燃尽的松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余火燃烧到未干的枝叶,哧哧的像有水珠滚落到火中。外面没有一点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所有的一切像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留下的只是覆满心头的迷茫的雾霭。 此时,同学们已经睡了。我把疲惫的身体放平在土坯炕上,心头的思潮却难以平复,回想着夜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一场梦。而由雨水生发出的潮气却无孔不入地在我们整个生命里浸润、弥漫开来,从此潮湿了我以后所有的岁月。第一次看见太阳从林木稀疏的山头升起,不知道这一天如何度过或将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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