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瑜最新散文集《告别式从明天开始》不同于《我开始轻视语言》的优雅轻盈,以“与过去道别”为主题,更显深沉易感。或回忆少年往事,或追思旅途经历,或书写生命中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喜爱的导演、作家和演员过世,张家瑜一一向我们展现与这些人事物告别的心路历程、所失所得,一如生死有时、相爱有时、离开有时,一如一次用文字进行的漫长告别式,让我们在告别之后得着安慰,并继续活着。世界在急速前行,但总有人不断回望。而告别式,陆续有来。宛如一个规矩端正的姿态,跟某人某事某回忆,说再见。将所有剥落褪离的一如那倒退着的风景、声色香味,一一收拢,借之寄之,以证明我之存在,与他们之存在。然后默默转了身,挥了手。 作者简介: 张家瑜 原名林美枝,生于台湾,旅美数年后定居香港,为香港都市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专栏文章散见于《广州日报》《晶报》《明报》《印刻》等报纸杂志,著有散文集《我开始轻视语言》《小妹》,以热情而克制、知性而诗意的文字深受读者喜爱。 目录: 序一知情,并有情告别 序二美枝 自序关于告别的姿态 第一篇有今生,无来世 老照片 包粽 痛 哭·洞 然后,祖父 守灵 病旅 有今生,无来世 三杯黑啤酒 叩问死亡 白衬衫与健怡七喜—记温世仁序一知情,并有情告别 序二美枝 自序关于告别的姿态 第一篇有今生,无来世 老照片 包粽 痛 哭·洞 然后,祖父 守灵 病旅 有今生,无来世 三杯黑啤酒 叩问死亡 白衬衫与健怡七喜—记温世仁 海若·女子 老先生 私密的告别式 第二篇于是这样,得着安慰并继续活着 邮差与信 有关祖母的记忆 同路人 预演 忧郁星期天 医院的偈语 讣文 如得其情 粽子的期限 虱目鱼之味 古早味香肠 …… 老照片 昨夜,母亲突然来入梦,面带微笑,头发乌黑,神情开朗,她手中拿着一沓照片,要我们围着她一同欣赏。那是她和她的朋友在巴厘岛的合照,她戴着副落伍的太阳眼镜,穿上当地的民族服饰,一群中老妇人肥肥白白,兴高采烈地拍团体照。 我打电话给妹,提到这个梦,是当笑话说的,妹妹当时也在场,她抱怨说:“妈和那群阿姨像小孩似的,吵吵闹闹,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但她是个孝顺的女儿,还是在往后几年,带着我寡居的母亲,畅游了澳洲、美国。并在她过世前的患病期间,善尽子女的责任,哄她逼她照顾她。 挂完电话,笑话沉淀后,空气中弥漫呛人的回忆。我打开柜子,捧出一堆老照片,迫不及待地想找出那张照片,我记得有的,她们寄了给我,我还警告母亲要减肥了。但是翻了一张又一张,就是找不到,反而看到她后期全头白发,瘦骨嶙峋的一张,那是我们过年全家到寺庙拜拜时照的,她坐在椅子上,后排是女儿媳妇们,背景是蔚蓝的天空衬着古典飞檐的寺院屋角,大香炉香烟缭绕,由佛堂吹过后院的水池再往上扬。 过年过节大家都着上俗艳的桃红鲜紫的应节衣裳,后排的人笑得开怀,但是前面正坐的老人应酬似的对着镜头,我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神。那不应该是我的母亲的眼神与表情,她是一面对镜头就会矜持起来的那种女人,注重仪容,并希望一张相片有保存的价值与意义,不像我们已经把照相这个动作当做是家常玩笑,可以做怪可以看完即弃,可以储存在大气空中永生永世而不占丝毫的位置,不沾任何的灰尘。那些可说不存在的照片,如鬼魅般在人间道永远漂浮着,不必翻箱倒箧,它们在空气中等着,一张张地悬浮并与其他人的记忆碰撞挨挤着。 说回她吧,照片中的母亲,已然弃绝了什么似的,看着镜头,她敷衍着儿女子孙们,敷衍着接下来可预知病痛的人生,她敷衍着拿相机的弟弟。只是为了躯壳未放手,子女未放手,但,她早就对着镜头说再见了。 下一个十年,我们可能再不会轻抚着起了毛有着切花边泛黄那样有质感的照片了,不会怔忡着对着时间留下的又厚又重的相簿凭吊时被尘埃熏红了双眼,不会在火灾时为了一些不可再得的记忆,而拼命抢救了。 电子照片会永远鲜丽清楚,故不褪色;本来无一物,故不惹尘,但,就像没什么重量的记忆,你拥抱,但扑了一个空,非常地怅然。照片不老,就几近人不老一样,在无重的状态下,无可凭恃。 包粽 母亲在生时,到了端午前夕,都会包粽子。她做的是台湾北部的蒸粽,南部的粽子和北部的粽子泾渭分明,南部粽的材料是花生(莲子或栗子)、虾米、香菇、猪肉。糯米是生的,一起包好成粽子,然后将粽子整个浸入水里煮熟。因为是用水煮,所以包粽子的叶子,内外都是绿色较薄的叶子。 而母亲的北部粽,主要是猪肉、栗子、鱿鱼和红葱头。包粽的那天早晨,我们总先闻到一股香味,那是母亲在厨房一样一样把材料分别炒好,那“灵魂人物”红葱头的焦香,把我们姐妹引到厨房去,随手拣了一块半肥瘦的猪肉放入口,再让母亲斥喝把我们赶出去。 当糯米炒到半熟后,她开始把东西放到客厅,叫我们一起包粽子。几个女的,围坐在一起,黄褐斑的粽叶已洗过,发出淡淡的叶气,我们负责做前部工程,放米放食料最后交给老妈她将糯米盖上,粽叶折叠,手艺纯熟地包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台湾粽,再用布绳扎紧挂起来,准备一串一串地放到蒸笼去蒸。她亦允许我们每人自己包两个试试,要做好记号,哪人包的哪人自己吃。我们小孩心焦地等着,等着,想的是出炉的那第一颗热烘烘的肉粽,加上甜辣酱,一次可以干掉三个。 那是五月节微热初夏一段再不能返回的时光。老妈的家传粽由此失传,妹妹曾有一次立志凭记忆在端午节试着包出母亲的口味,她沮丧地打电话来说:“不行,味道不同。”哦,没关系,我安慰她,到外面买好了。那全家包粽的仪式已然冻结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年。 马修斯卡德说的:有时候我们知道一些事,却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或许在吃下母亲包的最后一颗肉粽那时,我早已心知肚明,我将会对妹妹说出那句: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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