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大地上所有的河流


作者:维舟     整理日期:2014-09-12 10:14:10

那时候,世界就那么大,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到时光尽头。但生活拆散了我们,在看不见彼此的人海里,我们需要记忆,也需要遗忘。
  终有一天,除了那仅有的一点记忆,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同。就像这大地上所有的河流,渐渐地都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再难汇合。
  一切不过是一段不知不觉的旅程,正如诗人所说,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大地上所有的河流》由三部分组成:第一辑包含11篇散文,各自独立成篇,分别叙述11位高中同学的个人际遇与浮沉;第二辑收录怀念少年时代挚友张晖的两篇文章,得见一代学人之精神不死;最后一辑《一个夏天分两次结束》,记叙高考前后的一段青春记忆。三个部分彼此交织,形成一段整体的记忆。
  这些文字是对逝去年华的一次怀念,真实再现了九十年代度过青春期的一代人的迷惘与迷误。时光总是一去不返,经历过的人与事,浸透过的情感堆砌出如今的隐隐轮廓。作者笔下的这组人物,均基于彼时彼地的真人真事,可视为一部既有关联又彼此独立的个人史。
  作者简介:
  维舟,1977年生,毕业于厦门大学新闻传播系。自2004年7月起撰写博客,涉猎驳杂,以文史为主,旁及社会学、人类学等,业余为《南方都市报》、《第一财经日报》等撰写书评,并为《GQ》中文版、“腾讯?大家”等撰写专栏。曾多次受邀在上海季风书园、国学新知、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等处演讲。
  目录:
  辑一
  深海
  没有过往的人
  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流年
  大地上所有的河流
  幽暗的心
  少年游
  生活不过是一出轻喜剧
  滑梯上的孩子
  搬家记
  碧海青天夜夜心
  辑二
  平生风义兼师友——怀念张晖辑一
  深海
  没有过往的人
  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流年
  大地上所有的河流
  幽暗的心
  少年游
  生活不过是一出轻喜剧
  滑梯上的孩子
  搬家记
  碧海青天夜夜心
  辑二
  平生风义兼师友——怀念张晖
  他曾真正活过
  辑三
  一个夏天分两次结束
  后记
  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地上所有的河流
  刚认识小伍的那一阵,我们这些坐在后排的男生大多很讨厌他。倒不是因为他很帅(固然他帅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是觉得他显摆和傲慢。第一天上课时他就锋芒毕露,老师在台上讲题时,他自己小声口算,早早报出了答案。因为课上就听明白了,他似乎也不大需要夜自修复习消化,快快做完一点儿作业之后,别人尚在埋头苦苦思索,他独自在后排无所事事地发呆、咬手指。而当新同学(自然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向他请教理科习题时,他却一点儿也不给面子地皱着眉挥手斥责:“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做去,你们烦死了。”
  能考上这所重点高中的,绝大部分都曾是天之骄子,他这样不免让很多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然而人们也很快发现,他同样有许多不知道的。晚上男生在寝室里夜谈,那天不知是谁说到流行音乐,谈起叶倩文,他猛然问了句:“叶倩文是谁?男的女的?”众人都是一怔,起初还以为他故意开玩笑,有人便假意回了句“男的”,他哦了一声不再问了。过了些天,一个同学因为近视要求换座位,班主任遂问小伍是否可以和他调换,他愣愣地说:“我也近视的。”班主任问:“你多少度?”他说:“我50度。”一时全班哄堂大笑。他涨红了脸,兀自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
  他因而好长一段时间常被男生们取笑。被说得多了,有时竟真的隐隐自卑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土。他总觉自己太老实,而复杂的处世技巧实在比数学题难多了。那时他是全班住读生中唯一没有饭搭子的人,每天黄昏常常很晚才去食堂(虽然原因之一是排队太费时),独自打一份五毛钱的黄芽菜吃。后来老P好意相劝:“你也买份红烧肉吧,看你整天黄芽菜,吃得脸都像黄芽菜了。”
  当时他住我隔壁宿舍,有一段时间,整个寝室里只有老灰不嘲笑他。到后来,终于渐渐变成我们仨在一起共餐:他因为每天要去开教室门,起得早,于是去买早饭(每人两个包子);我是午间铃响后冲去买午餐;老灰则到黄昏捧着书慢慢排队买晚上的菜。一人排队时,另两人去拿碗筷和饭盒。他和我吃得都很快,老莫常笑我们俩是“河马”,嘴张得大,“吃饭只要嘴张开,往里一倒就完了”。而老灰却吃得很慢,啃上很多口才见到包子馅,因为最慢,所以常留下来洗碗。偶尔我和小伍坐等他吃完,他也被看得浑身发毛,有次便抱怨我们狼吞虎咽,不能把吃当做一种享受,老P在旁听了插话:“这不是一样的吗?小伍他们是先吃完再慢慢享受,你是边吃边享受。”
  我们都是乡村少年,但他身上的烙印似乎尤其深刻。处久了渐渐得知其出身,他家的境况似乎比我和老灰家更差,原因之一在于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姐姐和哥哥都很木讷,只读到初中,在乡下务农或做小工维持生计,因此他从小就受惯了村里人的冷眼和嘲讽,有人竟当面对他妈说:“你怎么净生些傻子?”每说到这个,他总噙着泪水咬紧牙。父亲是个乡村电工,夏天为了补贴家用,骑着自行车去乡下卖冷饮。做木匠的姐夫也非常节俭,别人发香烟都舍不得抽,凑齐了一包去小店里换钱。他母亲倒是看上去颇干练,似乎他的不通世务更多地来自父亲:有次家长会后,班主任送家长们去校门口,他父亲独自走在最前面,等听到其他家长和班主任道别,忽而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和班主任握手。
  我们读书那两年,公交车费上涨得特别快,高一时我从家里到学校还只要六毛,不久涨到九毛,隔一阵成了一块五,到高三已是两块(公交车)或三块(小巴),十几年后的今天也不过就是这个价。那时他为了省钱,周末便骑自行车往返于家和学校,单程大约要20多公里,他说有时路上骑着骑着下雨了,过了一会儿雨又停了。为了攒点学费,暑假他还在家里附近的河渠里下络子(一种竹笼),半夜打着手电去捕黄鳝,天明拿去镇上卖。有时说起这些,他似乎豪气顿生,站在家里楼顶上俯瞰着门前的运河,对我说:“这一带所有的河流,我都熟悉!”他那时和初中的老同学一路骑车向南直到长江边,甚至想从门前一路游到长江口去。
  然而他遇事时不免还是有些瑟缩。高二时五月歌会,着装规定女生穿裙子,男生则是白衬衫配领带。他没领带,犹豫着要不要回家一趟向姐夫借。我看看他:“回家?你找班主任借一条不就完了?”他兀自踌躇:“不过??”“不过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你也锻炼下吧。”他笑:“那你陪我去?”“好啊。”我站起来,正色说。没想到他起身后又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才说:“走吧。”到了路上,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我说什么呢?说借不到?”我眨了眨眼:“你就说后天物理竞赛,没工夫回家拿。班主任教物理,一定会支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感激涕零地握住我手:“语言大师!”说笑着上了三楼,他迟疑了下,朝班主任家的303室纱窗外看了眼,转身说:“走吧,好像没人,大不了回家一趟。”我一把拉住他,“来都来了,爬了三楼你不累我还累,哪有不看个明白的。”一敲门,师母开门,哦,陆老师洗碗去了,你们坐会儿。他如蒙大赦,立刻说:“不用了,那我们走??”我接口说:“那我们就在外面等着。”转头低声说:“你又想逃了?本来蛮好坐会儿。”他啐道:“不像你,厚脸皮。”一会儿班主任回来,他结结巴巴像背书一样把刚才商定的话说了,一听究竟,班主任立刻笑着说:“哦小事小事,维舟你要不要?我这里还有一条。”他大概以为我也是来借领带的。
  那年初夏,他坐车回家,在南星桥站下车时,才发现同车还有一位初中同班的女生。虽然午后阴阴的乡间林荫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两人还是不免有些拘谨,没话找话地聊上几句,彼此相隔数尺刚走了一程,天空竟下起雨来。只有他带伞,她迟疑了下也躲进伞底下。稍稍挨近了些,愈加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在伞下也还是相隔尺许,各自淋湿了半边身子。过了一会儿,阵雨稍霁,他不自在地说:“好像没什么雨了,把伞下了吧。”她微嗔道:“为什么下?你不用我用。”于是她打着伞,他走在微雨中,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语,直到送她回家。
  有时我和老灰也羡慕他心思单纯,因为我们所为之烦苦的很多事,对他而言都不成其为烦苦。他长得帅,又是班上的数学王子,对他有好感的女生自有不少,遇到不知如何处置的事,他唯一的反应便是躲避。偶尔他也苦恼不知如何妥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希望我和老灰帮他提升语文。然而三年下来,尽管各自尽力,似乎并无什么起色,他依然是理科极好(一次期中考试数理化全满分)而语文很差,而我也仍是文史偏科。因为理科好,他不时去参加学科竞赛,然而他平日考试很强,每到竞赛却总是发挥失常。有次被人讪笑:“你怎么希望杯又没希望了?”老P在旁说:“小伍是真人不露相。”周围许多人笑起来。他有一次真的躲到墙角落下泪来,觉得对不起家里。
  高考前夕的一个黄昏,我们三人各自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北窗外的夕阳渐渐下沉。说起填志愿,他说自己想报考电力工程,我笑:“你还要做你父亲老本行吗?”他憨憨地说:“电工也挺好。”我摸摸他额头,喃喃道:“也没发高烧,怎么开始说起胡话来。”他笑着来打我。闹了一阵,他定下来说:“唉,你们俩将来即使不在一个城市,毕竟应该都是读文科,共同语言肯定比跟我多吧。”我和老灰对视一眼,收敛起笑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上海交大,然而一如既往地,他在最后的关键没绷住,一贯不错的英语,最后考分竟比我还低,他后来说,高考发榜时他差点哭了,事后又反省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他虽然上了交大,却被调配去管理学院读房地产经营。如今回想,当时这也算是大有“钱途”的专业,然而却完全不合他的脾性,他在信上倾吐“如今这个专业不适合我,而我又无法改变,实在是难受之极”。他觉得大学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无聊与空虚,觉得上海人冷漠高傲,难以相处,有时信上说,希望自己可以变得世故些,变得能言善道,变得老成些——固然我们许多人宁可他没有这些变化。
  大学寒假回岛去看他,我说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他说:“废话,你最知道我的,我是老实人。”一年年的,高考后那个夏天鲜亮的色彩也终于渐渐隐去,狂欢变成了模糊的记忆,就像雨棠说的,她每次经过那一片乡村,都无法确切地找到通往小伍家的那个路口,除非当年那个披麻戴孝的人仍坐在路边小店外,她才能辨认出来。她说起时,我总觉得像是对往事的一个隐喻。
  他的大学生涯似乎乏善可陈,他本来也不爱写信,相见时也很少聊起,原因之一大概是他始终不喜欢这个专业。每次去见他,他说话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上海话,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和生硬,不过他原本就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然而另一面,他又总是不断地撤回到自己心里的安全地带。勤工俭学或实习时,每遇到需要和人大段交流的场面,尤其如果需要流利地用上海话来表达,他总是无法自如,到最后几乎落下心病来,因为口音使他一下就显出是个乡下人。
  毕业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回岛工作。我虽然劝他留沪,但对他的决定也并不十分意外,我知道他在这个大都市灰蒙蒙的天际下一直觉得不自在。以他学历成绩之优秀,很快成为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介绍女朋友的也络绎不绝。一度甚至我们高中班主任也给他介绍了一个,他碍于班主任的面子,去见了一次,之后便不了了之,再被问起,他才说不想早谈恋爱之类,班主任哭笑不得地说:“那你倒早说呀,你现在这不害我嘛!”其实他也并非不想谈,三年后遇到心仪的,极快地确立了关系,之后又很快在东城买了房子。那时许久不见,他变化很大,很会打官腔了,一度志满意得,我们几乎都相信他会终老于岛上了。直到近些年,他想是感觉到岛上空间的局促,才再度来沪工作。
  然而我们见面也不多了,似乎彼此都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又或者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还说少年时的那点事。上大学时,有一年夏天我穿过乡间去找他,站在楼上看着前面宽广的运河,回忆起高考后那个夏日夜晚,我们几个男生在楼上乘凉,看着天上的星河倒映在幽暗的河水里。说起那些点滴,他忽然说了句:“我觉得,我们恐怕有一天会各自分开的。”转头一看,他竟然泪眼盈眶。他本不是个敏感的人,不意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既感动又荒凉。拍了拍他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内心知道他的预感是对的。如果没有共同的强烈兴趣或共同生活,确实很难维持,这不是无情,只是现实。生活会拆散我们。终有一天,除了那仅有的一点儿记忆,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将不同。就像这大地上所有的河流,渐渐地都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再难汇合。
  滑梯上的孩子
  高中刚入学时正值溽暑,军训一天下来我们累得筋骨散架,到夜凉初透时分才活泛过来,抓紧熄灯前最后一两个小时大侃。那时什么都新鲜,拥入这所重点中学的新生来自全县各初中,彼此也几乎全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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