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孟文的文体自觉性还表现在:他十分明白人物的单纯不等于单薄,情节的单一不等于单调的道理,即用以小见大,在单一中追求精美;见微知著,从单纯中体现丰富的技法去凸显微型小说的审美特征。首先在立意上,他力求用小篇幅写出大主题。如《狂飙》,黄孟文并不因为篇幅微小而放松对自己的要求,相反,他从宏观的角度,从历史的角度,去探讨老乡的侄女明明有母亲却佯称已死这一事实真相所隐藏的深意;从“侄女”随便将母亲的来信置于茶几上这一细小动作中体味出中国内地当年的反右斗争,如何伤害了下一代的心灵。本来,写反右派斗争,可写“右派”如何在鸣放运动中蒙难,这个错案到了后来又如何得到纠正,但那样写,就容易写成短篇小说或中篇小说了。为了不拉长篇幅,作者只截取“侄女”对生母的冷漠态度去反映时代的风貌,去开掘历史的意蕴,使作者的主观情感和对人物的评价在微型小说这一文体中得到验证和实现。 作者简介: 黄孟文,1937年出生。祖籍广东梅县。曾获新加坡南洋大学文学学士,新加坡大学荣誉文学学士、硕士,美国华盛顿大学哲学博士等学位。出版有小说集《再见慧兰的时候》.《我要活下去》、《黄孟文微型小说选评》、《微型小说微型论》.《黄孟文中短篇小说自选集》等。曾获新加坡 目录: 代序从根的失落到人的失落 床底下,迷茫 吻别孩子,吻别马尼拉 喜鹰 第18,475支香 地久天长 窃听器 官椅 第四关 机心 焚书 最后一次扫墓 洋女孩 迈克杨 抒情花代序从根的失落到人的失落 床底下,迷茫 吻别孩子,吻别马尼拉 喜鹰 第18,475支香 地久天长 窃听器 官椅 第四关 机心 焚书 最后一次扫墓 洋女孩 迈克杨 抒情花 一朵玫瑰花 云南园低吟 立万病毒 阿黄的自言自语 怪事 姑娘与水 新西兰南风 毛果山传奇系列之一:换血 毛果山传奇系列之二:退休 毛果山传奇系列之三:我爱毛果山 毛果山传奇系列之四:学府夏冬 恶犬 始皇魂 永远的均势 肉弹议员 不能没有我 狂飙 一行小小的字 对岸的灯火 交换 香喷喷的晚餐 生日快乐 儿童微型小说一束 妈妈,我气 稚音 一朵国花 一碗燕窝 病假 乌节一角 逍遥游 抢答 主编掉进豆芽池 贞操锁 我爱拍他们的肩膀 墙头上的雌猫 一块钱 凶狠的母猿 附录 黄孟文的创作及其对微型小说的艺术贡献 铃铛作钟鸣——评黄孟文的《第18,475支香》 文体的自觉——论黄孟文的微型小说床底下,迷茫 那是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一个令人心弦颤动的故事。 地点是马来亚彭亨州的一个榴连园。榴连园背后是一片蓊蓊郁郁的原始森林。 晚饭过后,我随着舅父向他的榴连园进发,准备在园里的小亚答屋住宿一宵。我那时只有10岁,一心想要探险。舅父本来是执意不肯去的,因为那时离开榴连季节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只有榴连飘香的日子,野孩子和无业游民才会到园里去偷拾果中之王,而园主才非得到园里的小舍去24小时看守不可。非榴连季节是没有人会自动到那儿去喂蚊子的。舅父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那次他完全是看在我母亲的分上,又拗不过我的苦苦哀求,才答应带我去的。 我们踏着山径,沙沙沙…… 夕阳还浮在侧面山头,彩霞灿烂。一路上,四周飘过来袭鼻的野花香味,连山芭的孩子都会陶醉。 越走越深入。天空逐渐黯淡了。山径因为太久没有人走动,两旁的茅草长了,侵袭到路中央。舅父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拍打着路旁的茅草,说是“打草惊蛇”。要是不小心被这软绵绵的物体咬上一口,那么家人就非念诵“魂兮归来”不可了! 不久就抵达目的地。小亚答屋的门敞开着。我们也不疑有他。屋里空空旷旷的,只有一张板床,一个长方形的木枕头,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地上有一个水缸,但是缸里干兮兮的。舅父到屋外左侧的一口井里打了一桶水,先把缸洗干净,然后再注满水,说是明天早晨洗脸用的。 晚上没有月亮。四周墨黑。萤火虫在一闪一闪地眨眼。 我们很早就躲进了蚊帐。四周寂静得令人感到很不自在。听不到虫声,也没有蝉鸣,只有蚊子交响乐团在帐外起劲地演奏,嗡嗡嗡……近处偶尔传来“瓜尔瓜尔”的蛙鸣,远处有时也会有一两声“格乌格乌”的猿啼。 正当我双眼蒙胧时,“彭……彭……”两声巨响,那是撞门的声音。我霍然坐起,发现舅父正在警惕地望着木门。 撞门声不再。四周的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 不久,“彭……彭……彭……piang……”大门被撞开了,一只黑色的大物体出现在 门边!靠着煤油灯的亮光,仔细一看,啊!原来是一只大山猪!毛茸茸,鼻息咻咻,比一般的山猪恐怕要大上一、二倍。它毫不犹豫地就向板床走来。 “哎呀!”我惊呼,差一点从床上滚了下来。 只听到“砰”地一声巨响,那是猎枪子弹的呼啸声。 大山猪发出凄厉的惨叫,“维……”,躯体一阵抖动。“砰!”舅父又射出一颗子弹。山猪再也叫不出第二声,顿时停止了抖动,接着轰然倒下,倒在血泊中。 “啊!运气来了,明天扛出去卖,可以发一笔小财!”舅父高兴得从金牙缝里嘘出了笑声。 我害怕得整颗心都似乎停止了跳动。我想如舅父那样高兴地笑,但是我笑不出声;其实,我一直想哭。 还来不及思索,门口又出现了几只小山猪,一只跟着一只,列队而入。我又是一声惊呼——这次是带着看见小动物的喜悦的惊呼!小猪门迅速地钻入床底,嫩声哦哦,然后又走出到床边,目光迷茫。他们好像这才发现到倒地的母猪,一起冲出来,钻到大母猪的胸部和腹部,各自找到了僵硬的乳头,拼命吸,一双前足猛蹬猛挤。最后或许是一无所得,就又一只一只离开母猪,跌坐在满是淤血的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望着母猪“哦哦“地叫,声音里带着凄凉。后来看到我们从床上走了下来,它们吓得又一只一只钻到母亲的胸旁,好像天性地仍然期待着母亲的护卫。 我们望向床底。里头铺着一些褪了色的树叶,还有零乱但却似乎非常柔软的干草。 吻别孩子吻别马尼拉 一 她教课到一半,忽然有一位同事来叫她去接一个紧急电话。是医院托人打来的。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你家菲律宾女佣抱着你们家孩子跳楼了!”她耳朵嗡的一声,吓得差一点晕了过去。“菲佣当场惨死,孩子受重伤,目前在大巴窑医院急救。” 二 坐在车内,她急得像一头在喷着岩浆的火山边缘寻觅方向的母狮。厚黑嘴唇因气愤过度而一直抽搐着。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反复反复地咒骂菲佣:狠辣、卑鄙、没有人性、比五步蛇的唾液还要毒百倍。要自杀自己去跳楼好了,为什么要把我的儿子也拖着去送死?早上自己只不过责怪了她几句,难道就要这么恶毒地报复?你自己命贱不值钱,要进地狱为什么不独自去?我的儿子可是宝贝啊。可怜他才三岁。Boyboy……希望他吉人天相。我愿意变卖一切来救活他。这个死安娜,整天都要我来催促她做已规定的工作:准备三餐、洗衣、熨衣、抹地、孩子午睡时到楼下去买面包、鸡蛋或罐头食品、下午洗车、晚上送孩子去语文学院学英文……总是想偷懒。今早,咖啡还没有泡,就坐在床边看她女儿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垂泪。说女儿病了,要找娘。也是三岁。可怜。妈在国外讨生活。嗬……嗬……真是岂有此理,生病就生病,千里迢迢,干流泪有个屁用?把工作也停下来。作为她的老板,难道我责骂她有错吗?就要害死我的儿子?还称得上是人吗?还是一个大学生呢。这样害人害已,连鬼都不肯饶过她。难怪她一跌下地就去见阎王。我的宝贝啊可千万没事。老天爷啊请加倍保佑他。Boyboy……无辜被人拉去闯枉死城。她一边骂一边切齿咬牙。 三 Boyboy……在急救室。医生不准任何人入内探视。她被催促着回家,警方人员要来查看。电视机还在播放着卡通片。一个系着长线的气球在天花板上浮动着。另一个气球已爆裂,破胶皮冤屈地缩在地板上一角。厨房后边有几根挂满衣服的竹竿伸向阳光。一个红色气球系在窗边,非常耀眼。这些气球是昨晚从宴会上带回来的。窗内歪歪斜斜摆着一张椅子。安娜就从这儿挟持着儿子爬上去跳楼的吗?警察一直伸头向外张望。带着手套东量量西量量,脸色沉重。时而发出几个问题,不断做记录。安娜床头仍然立着那个镶着小女孩照片的镜框。这张照片令人恨之入骨,因为就是她间接害得儿子坠楼的啊。她拿起小镜框,用力掷向地板。哐啷,碎了。照片后页写着几个英文字:吻别孩子!吻别马尼拉!警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严厉地说在罪案调查期间,不可以捣毁屋内的任何物件。他们仔细包起这张照片,带回警署。 四 医院传来大喜讯:男孩已经脱离危险期。左手骨折断了,身上一些皮外伤无大碍,后脑验明没有严重受损,大略再多一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她比中了大彩头奖还要高兴,急忙再度驰去大巴窑探视儿子。验尸庭的诊断报告公布了。警方在经过了多方面的追踪与问话之后,综合调查结果也终于在许多人的期望中发表了:菲佣的后脑与背部因猛撞地面而碎烂。男孩是在坠地后才从女佣的胸腹间松脱,被抛出数尺之外。最初女佣是在下楼购物返回住家时惊见孩子爬高取球,急忙爬上窗口救援,不慎二人同时坠落。菲佣用自己的身驱护住男孩…… 喜鹰 太阳悬在西边两座山之间的凹处。天气旱热。四周云霞血红。 盘旋于低空,我睁大眼睛俯视着不远处的一个形同废墟的村落。翅膀稍一挥动,激起一阵劲风,相信不会输给一架快要着陆的微型军用直升机。 感谢上苍,让我出生在非洲的土地上。这里的人比先进地区的老鼠还要卑贱。天天有人在内战弹雨中身亡,不然就是饥饿而死。每天我都吃肉吃得不亦乐乎,养得身强体壮,哪里要像穷人那样为生活为儿女而疲于奔命呢? 看!那里有个黧黑的小女孩!她枯瘠的右手握着一个小铁罐,在地上小洞中汲取污水。整十岁的人了还赤身露体,比飞禽更不知耻--飞禽还有遮羞的羽毛! 望着小女孩那摇摇欲坠的身躯,那呆滞的眼神,经验告诉我,机会来了,今晚肯定又有盛餐。 孩童的身躯虽然也一样是皮包骨,但是吃起来毕竟鲜嫩一些呀! 日落鹰翔霞满天…… 小女孩仰颈喝下那仅存的几滴水,咂咂嘴,蹒跚地退到近旁的一个垃圾堆,用瘦手挖掘着,颤颤然。真是笨蛋,垃圾堆里除了一些被我们吃剩的残肢断骸以外,还会有什么可以下肚的东西呢? 这个小女孩我早已把她盯紧了。我最憎恨的就是她那个小个子的黑妈妈。他们一家七口,有五口都先后饿死了,都被我们啄入腹中了。黑妈妈特别疼爱这个小女儿,每次觅得些残羹,就全部让给女儿“虎咽”,宁可自己饿昏。更可恶的是,她整日把女儿牢牢护卫着,我每次想要偷袭都无从下手,只好知难而退。 可是,现在好啦,再也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了,看你这个小鬼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黑妈妈昨天饿死了,就在这堆垃圾旁。临死时还紧抱住女儿不放,深怕她被我的鹰兄弟们攫去。我抿喙暗笑。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还要掩护女儿? 我当然还是优先啄吃黑妈妈啦。死尸如果不趁早吃,很快就会腐烂掉,白白损失。黑妈妈的肉又干又韧,啄得我喙痛,肠肫也不舒服。吃剩的残骸都散落在垃圾堆里,东一块西一块。 我索性飞落到近旁的平地上,面对面地注视着小女孩。 小女孩还在垃圾堆里挖掘,有一下没一下的,数度跌倒又爬起来。她的四肢显然已经疲弱无力,颤抖得厉害。良久,她捡起一块骨头,急急放到齿间啃咬。嘴角嚅动,双目无神,茫茫然。嘻,傻东西,至亲妈妈的肋骨也会啃得津津有味! 好像咬不到什么可以入腹的残肉,小女孩绝望了,挣扎着站起来,举起小铁罐。罐内滴水全无。 小女孩终于支撑不住,全身一阵痉挛,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大喜,舌尖汩出了唾液,一步步向小女孩跳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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