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中的一册,书中收录了2008年中国最佳的中篇小说作品十二篇。这些作品内容丰富、题材各异、构思精妙、语言优美、文笔生动流畅,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及艺术性,展示了2008年中国中篇小说的最高层次,非常值得一读,从中您将获得美的享受。 本书收录了2008年中篇小说中的佳作,共十二篇。包括:《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纸醉》、《纸鸽子》、《我的脸谱》、《大人》、《一张桌子的社会几何原理》、《念奴娇》、《契爷》、《地衣》、《罗坎村》、《唇红齿白》、《致无尽关系》。 目录: 序:文学的速度与作家的情感要求 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 纸醉 纸鸽子 我的脸谱 大人 一张桌子的社会几何原理 念奴娇 契爷 地衣 罗坎村 唇红齿白 致无尽关系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 马秋芬 一 开会的时候冯主任最不能容忍别人手机响。他过去当过几天文工团铜管乐队的小号手,现在一讲话就能和那时的某些感觉接上火,激昂澎湃,大棱大角,外加吐沫星子四溅,像个乍毛的长翎子公鸡。 冯主任也不老给员工开会,一开会准是涉及少年宫生存和挣钱一类的大事。往往他正讲着少年宫转型后的分配制度,那制度可不是儿戏,是刀刀见血的,有那不识时务的手机像故意坏他一样,浪不丢儿地唱起来,横插一杠子,使冯主任气势如虹的神韵,不得不大打折扣;或者他正讲着在市少儿文艺会演闭幕式上,他作为合唱团领队上台领奖时,市领导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冯啊……那该死的手机偏偏响在这节骨眼儿上,用鬼子进庄的节奏,拿刺刀挑他一家伙,他那贯通的气脉,一哆嗦就泄了一半。手机这东西最不讲社会公德,想什么时候响,就什么时候响,不管地点场合,带着厚颜无耻和低能弱智的味道。为此凡冯主任召集开会,要求必须关闭手机。 其实光提要求是没用的。少年宫的员工虽没啥级别和地位,但业务上也都多少有两把刷子,一个个牛得很,眼里容不下人,包括冯主任他这个领导在内。有人说经济杠杆是只无形的手。冯主任自己的手治不了他们,就用无形的手治他们。他做出规定,开会时谁手机响一次,就扣谁一个月的电话补贴,响两次,扣两个月的,以此类推。少年宫现在经济上已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各种补贴节节蹿高,光电话补贴这一项,一个月就能拿到五六百。这个规定一出台,会场立马就像个会场了。连武术班最刺头的秦教练、器乐班最傲慢的赵指挥、绘画班阴阳怪气的吴画家、舞蹈班最嗲气任性的苗芭蕾,原先他们那一个比一个不服管的闹人手机,现在都一概噤了声。 此刻,冯主任要心无旁顾地宣布一项重大决策。他说,经过少年宫全体员工的几年努力,少艺班的品牌效应已经显现,建立小星星艺术团的时机业已成熟……刚说个开头,底下有个手机又混账地响了,冯主任有些怒不可遏,眼睛瞪得像琉璃珠子,透过镜框的上沿,寻声望去;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那些刚有了点遵纪守法意识的带班老师,脸上或多或少地现出微妙的快意,眼睛都抓赃一样,扑向那声音。 在目光的围剿下,编导楚丹彤一边掏手机,一边哈下腰接电话。她声音再小,话筒捂得再严,还是被全场听个一清二楚:喂,是翁小淳哪!哦,我开会呢……楚编导抬眼抱歉地看看冯主任,可她刚才说的翁小淳这三个字,就像一瓶软化剂撒到冯主任的脸上,他那恼怒的纹路一下就化开了,变软了,平和起来,问道:是翁小淳打来的吗?你接、你赶紧接!你还要转告她,我正开会宣布建立小星星艺术团呢!我还要专程请她来谈谈今后合作的事呢!她町不能不来啊!楚丹彤像个做错了事义得到家长宽谅的孩子,规矩而小心地点点头,跷着脚快步到走廊接电话去了。冯主任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他自相矛盾的宽谅:电视台打来的嘛,翁小淳嘛,和谁断了联系,也不能和人家断了联系。断了这根线,咱们的小孩儿再能耐,谁认呢?接翁总的电话就算做开拓市场吧,属工作范畴,不做违规处理……底下的秦教练、赵指挥、吴画家、苗芭蕾什么的,都点头赞同。他们每人带的小班里,都能挑出几个灵透的小孩,不借助电视媒体来展示孩子们的才艺,谁能知道你这个孩子头儿有多大斤两? 不一会儿楚丹彤急火火地回到会场,面带难色地对冯主任说:翁小淳让我突击搞个节目,挺急的,这个会……冯主任简单问了问情况,便说:那你还犹豫啥?快去吧,会议精神过后单独跟你说说就得了。你那个老同学是个要强的人,她交办的活儿可马虎不得!你可别忘了把我的意思传达到!楚丹彤应承着,拿起背包先撤了。 在别人看来,楚丹彤在领导那里挺吃香。楚丹彤自己却有苦难言,那些人光看见她表面上得到些小恩小惠,却没看见她背地里遭那份洋罪。她和电视台翁小淳是大学同学。要说吃香也就吃在这层关系上,要说遭罪也遭在这层关系上。这不,遭罪的活儿又找上来了。刚才翁小淳急匆匆地在电话里说:老楚,我后天的《娱乐跑马场》大综艺,推出一台为农民工维权的节目,搞得可感人了,东家特满意!只是访谈版块,呈现出的苦难偏多,东家让增加点暖色,离直播就剩两天了,这点时间新增什么都来不及,想来想去还得借你的大笔杆子,写个儿童朗诵诗吧……楚丹彤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写稿机器啊,一按电钮就来一个?对她的牢骚,翁小淳在电话里听也不听,拦过话头说:哥们儿,行了行了!我这边忙着呢!知道你一肚子都是黄连水!我这有响当当的黄金强档,节目吞吐量那么大,还亏得了你吗?——听清了,这首诗是要写农民工子弟的,要正面一些,阳光一些,反正你本事大去了,尽情发挥吧,明天务必得交稿,留出一天时间好排练!翁小淳说完把电话撂了,楚丹彤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愣了半天神。十几年前她和翁小淳在大学里时,整日黏在一起,无话不说。现在可倒好,两人成了流水作业的上下家,你传我递,组装完活儿就拉倒,没了一句多余的话。 平心而论,楚丹彤倒也能理解翁小淳刮旋风一样的作风。她担当总监的那档《娱乐跑马场》,采取现场直播方式,每周一期,一期咬着一期的尾巴,节目组简直忙成个真正四蹄翻飞的跑马场!正因为档期周转太快,所以个别节目断档掉头,临时撤换,就在所难免。而楚丹彤他们的儿童节目又是最广普性的,属于“膏药节目”,一旦有了缺口,出于两人关系的便利,让少年宫这边拣一个和主题多少沾点边儿的少儿歌舞、器乐演奏什么的,霄药一样叭地往上一贴,至少显不出大娄子,比方翁小淳和红十字会联手,为宣传捐献眼角膜,推出一台《光明天使》,楚丹彤和赵指挥就能为她拿出童声合唱《谁给了我明亮的世界》;翁小淳与妇联合作,为构建和谐家庭,搞《女子媳妇》专场,楚丹彤就帮苗芭蕾把儿童舞《小羊羔爱妈妈》推上去,诸如此类的合作,总能闹个双赢的结局,往往还额外赚点小亮点。而少年宫这边在体制上属于自筹自支的事业单位,曾经穷得叮当响。举办各种收费的少艺班,为的是在经济上活起来。可排出来的一些小节目,总得找个去处,《娱乐跑马场》给了他们不少演出机会。这机会司了不得,动不动就上镜,多高的档次啊!常在电视上露脸的小演员。露着露着,指不定就被哪个电视连续剧的剧组相中了,充当了剧中的一个角色。有好几个都成了小明星。有电视台这个炫目的后盾,少年宫的少艺班就特别招眼,不想成品牌都不行。有那望子成龙的家长,挖门子盗洞地往少年宫送孩子。送孩子就等于送钞票。有了钞票,冯主任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他喝上酒总喜欢吹吹乎乎,他那张铜盆大脸一有了红扑扑的醉意,就爱跷着大拇指,志得意满地说:咱单位的经济效益,那是屁股上的火疖子,捂也冒高,不捂也冒高!就凭这屁股上冒火疖子似的效益,作为与电视台保持热线联络的楚丹彤,能不炙手可热吗!可楚丹彤自己才叫冤,热得她动不动就去当黄继光堵枪眼,一会儿帮着写串联词,一会儿修改主持语,把自己歌词创作的专业都快丢尽了。 楚丹彤为了熬夜写这又正面、又阳光的什么诗,特意买了速冻饺子、方便面什么的一大包,好免去在灶台上的费力耗时。往家里走着时心里不禁想:多没志气呀,吃哪庙的饭,还得撞哪庙的钟! 二 楚丹彤拎着东西一拧开家门,见保洁工朱大琴正在大厅里擦地板。她擦地板不用墩布,总是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这种擦法势必就要满屋爬。一见她这四腿着地的爬姿,楚丹彤就觉得扎眼睛,就像自己不人道,伤了人家的人格尊严。楚丹彤一边换鞋一边对大琴说:看你又这么擦,多不好!朱大琴不知道楚丹彤能回来这么早,她翻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地板说:这地板油子多老厚,光光溜溜的,搌搌浮灰,比咱乡下铺席子的炕还干净!楚丹彤知道这女人是个话痨。平时只要和她一搭茬,一接火,正干活的她,脸上即刻就会现出大把大把的热情,然后扯出一堆哪儿和哪儿都不挨着的话题,绊住你。楚丹彤怕被她绊住,将东西送进冰箱,转身就进了书房。 打开电脑,她琢磨着从哪下笔。门外朱大琴走路和清扫的声音太大,踢里遢拉、叮里咣啷的,不停地搅着她。她想对门外提醒一下,可细一听,其实那女人和往常一样,很懂得分寸,只要主人在家,她举手投足都轻了又轻,压根碍不着别人。她知道,是自己的心太燥了,怪不得人家。她在电脑上敲上一行字,觉得不咸不淡的,删掉。再敲一行,假里假气的,又删掉。坐了大半天,显示屏上还是光光的。 她出来上卫生间,见朱大琴拎着抹布正在喝水。她端着水杯,喝一口看看杯,再喝口再看看。还冲楚丹彤噗哧噗哧地笑。这笑是朱大琴说话的前奏,就跟风是雨的前奏一样。楚丹彤住了脚,朱大琴说:咱家小朵子语文学到十九课了,是《乌鸦喝水》。楚丹彤一笑,随口接道:我小学也学过《乌鸦喝水》,这课文是亘古不变的。朱大琴脸上立马灿烂起来,说:你猜这丫崽儿说啥?她说城里的乌鸦那么鬼道,还会叼石头子儿,这是因为水太少,才给乌鸦一瓶子底儿,够都够不着;咱乡下奶奶家泡子多老大,乌鸦一落一大片,往死里喝,那不可劲灌大肚!楚丹彤毕竟是与孩子打交道的人,她一听觉得怪有趣的:咦,小朵子看事的角度满刁嘛!朱大琴说:可不刁!旺田说她尽起屁儿,不吃书,为这还抬手给她一脖溜子;我看这丫崽儿是想老家了!……楚丹彤听了心里一动,问:小朵子进城几年了?朱大琴说:我和旺田来三年了,小朵子起初留在乡下,前年才接过来,还不到两年呢!刚来时听汽车哞声,还打颤颤呢。老家山哪水的,满处花花草草,随她性儿去疯,能不想家?…… 这朱大琴一讲到乡下,话就煞不住闸。自从她走进楚丹彤家后,这个浑身热腾腾的乡下女人,不仅将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气腥味,带进她的家,还把她远在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田野、草房、菜园、牛羊、猪狗,都一股脑地带进了她的家。记得从家政公司第一次将大琴领进家门的时候,楚丹彤本能地排拆她身上泛出的味道,她一把推开一扇窗,还随口问道:你在老家养羊?当时朱大琴一听就笑起没完,她惊异地说:你怎么知道唻?俺们家早先伺弄三只羊唻、还有两头毛驴子,七只鹅子,一只花老抱子领着一群鸡崽子,狗啦、猫啦、兔啦,般般样样,俺们家养得全货着呢!我和旺田一走,那些活物儿也就没了主儿,都相跟着撒出去了……从那一刻开始,楚丹彤就体会到这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走进她的家,而是带着身后鸡鸭猪狗,罗里巴嗦一大群,闯进了她的生活…… 现在,楚丹彤需要的就是她身后那罗里巴嗦的一大群!她剥了一块糖递给大琴,自己也剥一块。她这姿态就是怂恿她往下唠。反正朱大琴的身左身右,全是进城的民工,大人、孩子、亲戚、老家,打开哪道闸,扯出哪条线,后边的滔滔汩汩,丝丝缕缕,都是她日子的一锅烂粥。这些人和事,过去楚丹彤都听朱大琴断断续续唠起过,可往往是一耳进一耳出,现在两人唠成个一锅搅马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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