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精选作者的中短篇小说19篇,一部分是作者各时期的代表作,如1954年初登文坛引起广泛关注的《解约》,以讽喻、象征手法体味人生哲理的《钱包》《鱼钩》等;另一部分是“陈奂生系列”小说。该系列小说以塑造继阿Q之后又一农民典型形象而受到高度评价。该系列以严峻的现实主义笔触,揭示风云变幻的政治、经济变革对普通农民命运的深刻影响,探索了农民坎坷曲折的命运与心路历程的变化,见证了中国农村在经济体制改革中所发生的深刻变化和广大农民艰难行进的身影,厚重的历史感与鲜明的时代感相互辉映。文笔简练幽默,格调寓庄于谐。本书由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新编。 作者简介: 高晓声(1928~1999),江苏武进人。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青天在上》《陈奂生上城出国记》,小说集《79小说集》《高晓声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生活的交流》,文艺论集《创作谈》等。 目录: 解约 不幸 系心带 李顺大造屋 拣珍珠 我的两位邻居 钱包 鱼钓 水东流 崔全成 飞磨 新娘没有来 觅 老清阿叔 “漏斗户”主解约 不幸 系心带 李顺大造屋 拣珍珠 我的两位邻居 钱包 鱼钓 水东流 崔全成 飞磨 新娘没有来 觅 老清阿叔 “漏斗户”主 上城 转业 包产 战术 种田大户 出国解约 一 张翠兰一夜没有睡好,担了心事,困里脑子也滴溜转。天还没有亮,隔壁她爹张敖大几声老咳嗽,就又把她吵醒了,一醒来,烦人的心思又缠住她了。 这一家,就只她父女两口。娘死得早,没留下三男四女,家穷,爹也续不起弦。解放以后算翻了身。张敖大今年五十一岁,人还算开通,待人接物的礼数,也能看时兴的做。做了,可并不一定真想通了。真要他开窍,有时倒也蛮繁难的。张翠兰今年十九岁,从小没娘,样样学得会做,生相好,又伶俐,能说会道,晓得爹苦,平时蛮体贴爹。村上有些老太婆常说:“讨到这种媳妇,才好煞哩!”从小,张敖大却把她许给十多里路以外陈家桥陈宝祥了。十多年来,张翠兰从没见过陈宝祥,谈不上个什么。同村有个李庚良,原是地主张盘兴家的长工,解放后分得了土地、房屋,才自立门户。翠兰和他在一块长大,性情脾气摸得透熟,又很合得来,倒蛮有感情。不知何月何日起,村上人忽然就把他俩看成一对,闲话里总把他俩捏在一块;也不知何月何日起,翠兰和庚良也忽然把对方看成是自己“对”的“象”了。张敖大碰着这事很伤脑筋。看时兴的,那父母做主是不行了,女儿又一向讨欢喜,逼她不忍心,可陈家的婚是自己亲口许的,要有差错,自己面皮剥了,嘴也塞了,急得没办法。心里一味怨着李庚良,就怪他不好。但是李庚良身上是找不出一点轻浮影子来的,那种人,连爱俏皮的小伙子在他面前也讲不出油腔滑调的话来,身上汗毛都没一根歪的,要说他存着坏心眼勾搭翠兰,明摆着是个冤枉。张敖大日里想,夜里想,做梦也想,最后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他看来,这办法蛮时兴,又能解决问题。前天一早,就瞒着翠兰去托媒人;约陈宝祥今天到自己家里来,表面上是叫毛脚女婿来走动走动,实际是他听说那后生很出众,说不定女儿见了就中意。这一来,也算爹娘没做错主,对女儿也有话说,也好让李庚良晓得自己是不同意的,快点死死心。昨天晚上,张敖大就把约宝祥来的事和翠兰谈开了。照他看来,虽然带点勉强,翠兰总算没有反对到底。 张翠兰完全是另一种想法,她没推翻这件事,一则不愿和爹吵翻,二则自己有了主张。这一夜,她前前后后细细地想了一番:觉得自己和庚良两人,活着是没人拆得散了,照着爹办,以后的日脚还有啥奔头!爹年纪老了,自己是爹的宝贝,自己也爱爹,可爱咧!啥事不体谅爹!自己的婚姻爹偏不体谅!可有啥办法!自己主张不拿拿稳,不害了一生?现在一糊涂,将来怨爹,爹就好过?这就算是爱爹?封建思想真害人,弄得做爹娘的爱儿女都不会。倒亏爹想得出,前天托媒把人约好了,昨晚上还口口声声说是和我商量,这也叫做商量?爹还说什么“等你们先见见,要好了再过门。”这不是硬拉个人来叫我去“要好要好”!我“要好”得了!听爹说陈宝祥也是个青年团员,哪里去听来的?要是真的,明天就许不会来,要是来了……倒要看看是啥样的?青年团员了,难道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事都干?横竖自己主张拿定了,来有来的办法对付,来了也好,省得以后再操这份心。 二 陈宝祥今年二十一岁,爹娘去世七八年了,和他哥哥、嫂嫂、两个侄儿、一个侄女,一家六口,翻身后勤俭过了几年,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他纯洁坦白,很聪明,原来小学没毕业,如今读得两年半民校,就认了三四千字,喜欢讲话,会活动,陈家桥搞工作,十九离不开他,东开会,西宣传,区里乡里跑得笃笃转,劲头满足,是个忙人。因为他进步,批准入了团,又当了宣传员。空时他爱看看小说,看了爱讲给别人听。农闲里,喜欢搞搞文娱活动,常帮村里业余剧团编小戏,自己也爱唱爱演。在这许多活动中,他逐渐锻炼得老练起来,现在,甚至于人家在一大堆大姑娘面前开他的玩笑,他也毫不在乎。 他因为忙,也就没多少时间去想婚姻问题。这些年来渐渐长大,有时也想到这个,原先只模模糊糊晓得父母在世时曾给自己订过婚,本没当一回事,自己又还年轻,不急着要。他嫂嫂却偏很关心,常给他提这件事。原来嫂嫂娘家的嫂嫂是张家村上人,常在嫂嫂面前夸翠兰好,因而嫂嫂也就常对宝祥夸翠兰,多半也是寻小叔开心。陈宝祥经嫂嫂三番五次地夸,对翠兰就有了好感,在他脑子里就慢慢地捏出了一个心爱姑娘的轮廓。这以后,这个轮廓就常在脑子里出现,越来越清爽,越来越完美。看到村上姑娘们的长处,他就想,我的未婚妻也有这些长处;看到短处,他想,翠兰不会有。这样,他把自己生平看到的所有女人的长处都集中起来,捏成一个翠兰,因而他常常觉得翠兰像他母亲,因为母亲死时他还年幼,母亲给他的印象是最好的。 他倒觉得这也蛮好,父母做主的婚姻固然不作准,但要真是人好,能看得中,也没啥不好,倒省得自己再操别的心。这么一来,却也挂了一条心,觉得有件大事要了,平常就有个念头,要跑去探探。只是没有个方便。 那一天,媒人忽然跑来,说张家约他去走走,陈宝祥心想,分明是对方想看看自己,这还怕走不出!正中心意。刚巧农忙停当了,自然想去。他嫂嫂又一味怂恿,说毛脚女婿走走岳家时兴的。陈宝祥一口答应。那天早晨,由媒人陪着,向张家去了。 三 张敖大一早上街买了些小菜,回来又请隔壁大婶过来帮忙烧饭;自己把屋子收拾了一下,身上打扮得整整齐齐,显得比平常端正拘束。父女俩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等约好的陈宝祥来。 早点心时,陈宝祥由媒人伴着来了。 一进门,媒人就亲呢地喊了一声“老阿哥”。张敖大毕端毕正地站了起来,媒人马上招呼着说:“喏,这是宝祥。宝祥,这就是你岳父。” “大伯。”陈宝祥爽口地叫了一声,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滴溜在翠兰身上打了个滚。 张敖大不好意思答应,装着没听见,又要对女婿表示好感,他在口袋上捏了几捏,摸出一包“飞马”,也没开封,塞给媒人:“吸烟,发发。” 场面突然一僵,显得陌生、尴尬,聪明的媒人,马上解围地说:“喏,宝祥,这是翠兰。” “翠兰同志。”宝祥爽口地叫了一声,仍是早准备好了的,顿都没顿一顿。他竭力用开朗的声调和微笑掩盖着脸上隐隐露出的羞色,装着大方。心里想:“嫂嫂真没错讲,倒是好。” 张翠兰站了起来,微红着脸,朝他笑了笑,心里想:“庚良比他要高大些。” 张敖大满意地看着陈宝祥,心里想:“比他爹还出众。”轻松了一下,进一步想表示好感,提着喉咙向灶下喊道:“阿婶,阿婶,肉烧没?鱼烧没?糖放在厨里呀。” 陈宝祥两只穿着黑色浅帮跑鞋的脚,八字平叉站着,挺起胸脯,身上一套八成新工农蓝人民装,插袋里挂一支钢笔,口袋里衬出一个笔记本的轮廓。刚留起来的头发,冲在前额。圆圆的脸上,阔额角,大眼睛,眼珠时常转动着,下颚的肌肉很结实,不时自然地微微动着,老像要讲些什么。整个儿显得神气活现,给人一种清新愉快的感觉。 大家坐了下来,喝茶,谈话。 谈话总是断断续续的,大家都觉得,自己谈的话都不是今天需要谈的,今天需要谈的话,又都觉得没谈出来;都是在吃力地寻话说,拖着时间,各人却想各人的心事。敖大很满意,不时把眼睛看看翠兰,意思是说:“怎么样,你爹没做错主吧!”翠兰一直沉默着不开腔,从宝祥谈吐中她觉得这小伙子确是不错,考虑着怎样对付。陈宝祥心里急巴望敖大和媒人赶快走开,好单独和翠兰谈一谈。媒人则老惦念着鱼肉烧得啥样了?买了几斤酒? 好容易挨到吃过中饭,又停了一刻,敖大朝媒人暗示了一下,媒人会意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做作地咕晤了一下,笑着说:“陪你们年轻人吃饭才倒霉,过不了瘾,我可要老阿哥再陪我三杯哩!”说着,滑稽地向宝祥眨眨眼,打个哈哈,同敖大一块出去了。他是个酒鬼。 屋子里剩下翠兰和宝祥两个,又觉得轻松,又觉得紧张。 张翠兰紧张地沉默着,她的主张是坚定的。 陈宝祥活泼的脸上,有一种正经的表情,就像玩笑惯了的孩子,在想着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样,他脸部的肌肉微微地动着,眼睛慢慢地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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