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洼地上的“战役”


作者:路翎     整理日期:2014-08-27 09:07:52

《洼地上的“战役”》写志愿军战士王应洪和朝鲜姑娘金圣姬之间纯洁而又微妙的爱情,描绘出人物纯真、崇高的心灵世界。《初雪》写志愿军司机载送一群受敌人炮火洗劫的朝鲜妇孺穿越封锁线,去到安全的后方。
  小说描写战士对朝鲜人民的爱,不作一味的歌颂,而与战士对自己悲惨身世的回忆、对祖国亲人幸福生活的联想交融在一起。对战士的心理描写,富于想象力,细腻,丰富,深邃,小说情节朴素、真实,风格明朗,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热情。
  小说一经问世,激起读者的热烈反响,进而招致严厉的批评。不久,作者即因“胡风集团”案遭逮捕,从此开始长达二十年的牢狱之灾。
  作者简介:
  路翎(1923-1994),原名徐嗣兴,笔名冰菱、蜂嵩、未明等。中国作家协会第二、第四届理事。祖籍安徽无为,生于江苏南京。早年就读于莲花桥小学和江苏省立江宁中学。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家经湖北汉川流亡入川,途中发表《一片血痕与泪迹》等散文。后就读于合川的国立四川中学
  目录:
  洼地上的“战役”
  初雪
  读《初雪》
  与路翎谈创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
  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问候
  路翎自传
  路翎与我
  路翎创作年表洼地上的“战役”
  路翎
  在春季的紧张的备战工作里,侦察排的人们除了到前沿、敌后去从事各种危险而艰苦的工作以外,还要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这就是深夜里去侦察侦察二线上的自己人,试一试他们的警惕性,看一看那些新老岗哨是否能够尽职,摸一摸我们的二线阵地到底是不是结构得很坚强。因为,这个时期敌人的特务很活跃。这个任务是团政治委员给他们的,政治委员嘱咐他们,一般地看一看阵地是否警戒得很严密,岗哨们是否麻痹大意就可以了;当然也可以施展一点侦察员的本领,给那些麻痹大意的同志们一点警惕,但一定要防止不必要的误会和危险;如果发生了危险,就得由侦察员们负责。团政治委员说这个的时候口气很严格,但似乎也含着微笑,因为他深深地懂得这些侦察员的性格;在他说着话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眼睛全闪亮闪亮。于是这天晚上,侦察员们就“突破”了自己人的好几块阵地。在他们看来,这里也“麻痹”,那里也“大意”,他们确实忘了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个久经锻炼的侦察员,有些岗哨实在是只有他们才能钻得进去;他们熟悉一切,不是像真正的敌人那样怀着恐惧,而是怀着喜悦,相信着他们和岗哨之间的友谊。确实麻痹大意的也有——二班长王顺,这个老伙计,就从二连的一个打瞌睡的岗哨那里缴来了一支步枪。但侦察员们并不是总能“战胜”自己人的,有一些老战士的岗哨,他们就无论用什么办法也钻不到空子,甚至有的在潜伏了一两个钟点以后,在老战士的严厉的喊叫下,只好走了出来,交代了口令,说明是自己人;他们和这些老战士大半都认识,于是就互相笑骂起来。……
  二班长王顺,这个出色的侦察员,朝鲜战场上的一等功臣,在缴回了那倒楣的岗哨的一支步枪之后,下半夜又摸到九连的阵地上来了。九连的新战士多,他想着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九连有一个岗哨在麦田边的土坎上,那里和八连的阵地相联,离前沿比较远,又没有道路,平常最安静,因而他觉得也是最容易麻痹的,于是就摸过去,观察着地形和情况,在麦田边上的土坎后面潜伏下来了。这时候那个个子不怎么高,但是身体看来是非常结实的岗哨正在土坡上来回走动,似乎很不平静。从这岗哨的端着冲锋枪的紧张而又不正确的姿态,王顺看出来他是一个新战士,并且判断他最多不会站过两次哨。
  这判断果然是正确的。新战士王应洪,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从祖国参军来,分配到九连才一个星期。这是他第二次执行战士的职务,第一次是在连部的下面。王顺不久就发现这年轻人非常警惕,但这警惕并非由于战场上的沉着老练,而是由于激动,他在土坡上走来走去。
  敌人向前沿的我军阵地打了一排多管火箭炮,那年轻的岗哨站下了,看着那一下子被几十个红火球包围着的十几里外的小山头。
  “吓,你这穷玩意儿才吓不了谁!”他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他又疑问地对自己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炮呀?”
  他走动了一阵,又站下了,长久地看着前面的田地。
  “这麦子都长得这么高啦,……朝鲜老百姓真是艰苦哪!”他大声说。
  显然他有许多激动的思想,而这也是只有一个新战士才会有的;老战士们是不大容易激动的。他一定是非常景仰而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前沿的山头,他还没有到那里去过;并且他因为眼前的麦田而想到了他的才离开不久的家乡。而在老战士,侦察员们看来,麦田,这常常不过是阵地上的一种地形。可是,听到这年轻人的喃喃自语,王顺虽然一方面在批评着他的幼稚,一方面却不禁心里很温暖,觉得这年轻人在将来的战斗中一定会很勇敢。他开始带着深切的关心在注意着他了。他看到这年轻人那么紧张地在捧着冲锋枪,并且显然地因这可爱的武器而激动,不时看看它,然后挺起胸膛。但随即王顺就注意到了,这冲锋枪的枪口布却是没有摘下的。“真胡来呀,这怎么能行?”他想,决定警惕他一下,于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年轻人凝神地听着了,显然他的耳朵是极敏锐的,有一双侦察员的耳朵,但是他却是这么没经验,并不出声,只是疑惑地对这边看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坡来了,丝毫也没有地形观念,不知道要隐蔽自己,并且尽往附近的开阔地里看。他正好经过王顺的身边,几乎要踩到了王顺的脚。王顺一动也不动,心里好笑。“这么没经验怎么行呀!”他想。当这年轻的哨兵满腹猜疑地又走回来,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就腾起了一阵热情——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对这个年轻人的抑制不住的友爱——一下子跳起来把这年轻人从后面抱住了。
  那年轻人在这突然袭击下最初是惊慌的,叫了一声,但随即就满怀着仇恨和决心和王顺进行格斗了——沉着起来了。王顺没有能夺下他的枪。他像一头牛一样结实,一下子就翻转身来把王顺也抱住了,显然地,他已经好久地在准备着和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搏斗了。……他的这炽热而无畏的仇恨的力量很使王顺感动,王顺就赶紧说:“自己人”,并且说出了口令。
  但那年轻人才不相信他是自己人,用着可怕的力量把他压在泥坡上,在他的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这年轻人并不喊叫来寻求帮助,看来他是沉浸在仇恨中,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王顺放弃了抵抗,甚至挨了这一拳还觉得愉快;虽然对于老侦察员,这种情形是不很漂亮的。
  “自己人!侦察排的!”他说。
  “管你什么人,我抓住你了!”那年轻入咬着牙叫,“不跟我走,我就枪毙你!”
  “睁开眼睛吧!”王顺说,“你不看我连枪都没有拿出来?……”
  可是他这句话只是提醒了那个新战士,他一只手按着王顺,动手来缴王顺腰上的手枪了。这就伤害了老侦察员的自尊。
  “你没看见我是让你的么?”王顺按着枪,激动地喊着,“不许动我的枪,我发脾气啦!”
  他像是在对小孩说话似的,可是那年轻人喊着:“就是要缴你的枪!”
  他是这样的坚决——看来是无法可想的。钦佩和友爱的感情到底战胜了侦察员的自尊,他就自动地去拿枪。可是那年轻人打开了他的手,敏捷地一下子把枪夺过去了。
  “不错,他还能懂得这个,”王顺想,于是笑着说:“好吧,我跟你走吧。”
  这时,听见这里的这些声响和谈话,九连的两个游动哨已经作着战斗的姿态跑过来了,他们也都不认得王顺,拥上来帮着王应洪抓住了他。于是,留下了一个担任警戒,其他的一个就和王应洪一道,动手把王顺押到连部去。王顺不再辩解,但在走进交通沟的时候,他却回过头来笑着对王应洪说:
  “你警惕性不够高,我在你跟前蹲了半个多钟点了;我咳嗽的时候,你直着身子光往开阔地里看——要是我是敌人早把你干掉了。打仗要利用地形啊。”
  王应洪很是疑惑了,生气地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吗?干我的老本行。你看,”他又转过脸来说,“要是现在我要逃还是逃得掉的,你把你那枪口布摘下来吧。要不一打枪管就会炸,你们连长就没告诉过你?”
  王应洪羞得脸上一下子发烫了。等到老侦察班长又往前走去的时候,他悄悄地摘下了枪口布。
  “你到底是于啥的?”
  “你参军来几天啦?”
  “你不用管!”他愤怒地说。
  到了连部的洞子里,大声地喊了报告,他就对连长说:“抓住了一个……”,抓住了一个什么呢,他就说不上来了。连长认得这老侦察班长,一看情形,马上了解了。
  “好哇,有意思,”连长笑着说,“你们这些侦察排的就是有本事,怎么你的枪倒叫我们新战士缴来了呀!”
  “别得意啦,我是让他的!”王顺自嘲地笑着说,“他蛮不讲理,那有啥办法呢?你问他我是不是让他的?”
  “我蛮不讲理?你别诬赖人啦,……我把你一枪打掉我也没错!”
  “那可使不的。打掉了我就吃不成饺子啦。”王顺说,心里特别喜爱这年轻人了。灯光下看出来,他是长得很英俊的。
  “你说说看我是不是让你的?”
  “我要不揍你你就不让我啦!”
  这激昂的、元气充沛的大声回答使得连部里的人们全体都大笑了。老侦察班长自己也笑了。那挨揍的地方,确实还有点痛。
  对九连的警戒情况作了一点建议,王顺就回来了。自这以后,他的心里就对这个新战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甚至高兴人们说起这件事,就是,他被新战士王应洪所“俘虏”,还缴了枪。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全团流传起来,以至于团的首长们也都对新战士王应洪怀着特别的兴趣了。过了不久,从阵地下来休整,预备向各连调人来增强侦察排的时候,团参谋长就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小伙子,建议说:“这个王应洪跟咱们那个王顺,他们是有点老交情呢,调他来吧;侦察排总是调的班级、副班级的老兵,我看调几个年轻的去也有好处。”这样,王应洪就到了侦察排,而且连里也把他分配到了二班。不用说,王顺对这件事是很高兴的,当那个年轻人背着结实的背包,精神抖擞地来到班上,对着他极其郑重也极其高兴地敬了一个礼的时候,他就笑着跑过去把他的手拉住了,接下他的背包,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是老交情啦,你说的对:你要不揍我我就不会让你!”
  这年轻人马上就明朗地说:“班长,分配我任务吧。”
  他是羡慕着侦察员,非常乐意到侦察排来的。他在这些时间里已经习惯于军事生活了,并且也晒黑了,长得更结实了。他把侦察员的工作看得很神秘,但也想得很简单,因此一来就要求任务。班长王顺告诉他,现在他们在练兵,要学会各种各样的本领才能执行侦察员的任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干侦察员的。第二天一早,班长把全班带上了山头,要求每一个人都找寻一块自己以为合适的地形,在半分钟内隐蔽起来,然后他来检查。侦察员们迅速地在山坡上散开去了,马上就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唯有这新来的战士仍然暴露在山头上,他很激动,急于要找寻一个合适的、让班长赞美的地方,可是愈是这样,愈是觉着哪里也不合适;乱草中间不合适,石头背后也不合适,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这时班长已经上来了,他就焦急地一下子伏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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