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2009年的中篇小说,它们共同的特点富有文学的想象力。想象力可以体现在情节的发展、形式的运筹、语言的锤炼,甚至于一个词语和另一个词语之间的遭遇都是想象力释放的火花,而从根本上来说想象力是细节的充盈和整体的深度,好的小说应该是想象力的结晶。在这方面,本书中的小说是年度作品中的佼佼者。在呈现故事之外,这些作品还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思想的深度空间,它们都企图以具象来阐释形而上的思考,都富有叙述的责任感和深度意识。希望未来的文学创作能够直面自身的匮乏,开创出更令人惊叹的新局面——站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结尾,回顾世纪初的文学。 目录: 大登殿 鬼魅丹青 琴断口 赶马的老三 沙漠的秘密 逆时针 叶小灵病史母亲的洞房花烛夜被她自己搅得一塌糊涂,她将房内一切可以破坏的摆设都弄了个稀巴烂,那闺中女儿的春梦也随着瓶盏的破裂化作了乱糟糟的碎片,四处飞溅,响亮而震撼。无畏、不吝、不屈、刚强,暴怒的母亲充分展示了她北京朝阳门外南营房旗兵后代的气势,这种无羁的活力是她进入的这家人所没有的,她的举动打乱了这家原本的秩序,一切都变得无章可循。史学家们常说,游牧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入侵,为木僵的中原文化增添了活力,推动了中华文化的进步。我也常说,母亲嫁人叶赫那拉家族,如同在一潭沉闷的死水中扔进了一块石头,一石激起千层浪,洞房花烛夜的鸣响不过是个简单序曲,好戏还在后头。天潢贵胄的叶赫家族早已脱离了当年与爱新觉罗们,与大明官兵们战斗的孔武骁勇,那些个浴血奋战,那些个勇猛追杀,早已成了远年故事,如同父亲屋内挂着的那口鱼皮套宝剑,内里锈蚀殆尽,空有个华丽皮囊罢了。叶赫家人关二百年,在京城这片繁华温柔之乡瘫软融化,向着规矩化、程式化、贵族化、完美化靠拢,有着百年不变的生活秩序和套路,有着锦衣玉食的富贵荣华,一旦面对母亲这荒腔走板的突发事件,面对这不管不顾的疯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仰马翻,竟无一人拿得出主意,无一人能出面劝阻。这种懦弱性情,至今还影响着这个家族的子弟们,安于现状,与世无争,不仆妾色以求荣,不效犬马以求禄,永远地不开口求人,永远地大量能容,成了别一路人物。 母亲姓陈,娘家穷,父母早亡,她要抚养兄弟,三十岁才嫁,媒人是刘春霖,中间搭桥的是她的表舅钮七爷,代表他们陈家出面的就是她初中刚肄业的兄弟,叫陈锡元。陈锡元连话也说不利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娶亲前说好是作为填房的,叶四爷(我父亲)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六年前病故,留下几个儿女,中馈空虚,没有当事的主母,由父亲好友兼同窗刘春霖出面,托母亲的表舅来说合,想促成这桩婚事。老大未嫁的母亲在那个时代给人当继室是一条唯一的出路,北京城虽大,也没有哪个老爷们儿三四十了还作为光棍晃荡着,还在冥冥中等着谁。父亲比母亲大了十八岁,母亲本已很不满意,谁知洞房之中,帐幔垂下之际,新郎又坦言相告,西院月亮门内还住着一位叫做芸芳的张氏夫人,且言,张氏夫人已经为叶家生养了七个儿女,再加上瓜尔佳留下来的,一共是…… 任何一个新娘在此刻也不能平静相对了,母亲一扫欲做妇人的羞涩,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二话没说,一伸腿,把那只“兔子”(父亲是属兔的,土命,蟾宫之兔)蹬到桌底下去了,继而是一场恶战,喊叫哭闹,撕咬抠抓,蹬踹摔砸,奏出了一曲别样的婚姻交响曲。 几十年后我跟我的儿子谈及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儿予说,我的姥爷哪里会是蟾宫之兔,一定是那只叫做罗杰的流氓兔,这样的事除了罗杰,别个谁也干不出来。所谓的罗杰就是美国动画片里那只穿着背带裤,龇牙咧嘴啃胡萝卜,多嘴多舌多诡计的兔子,这样的形象与我的父亲相去甚远,我的父亲实则是个毫无心计,满腹经纶又永远快乐的北京大爷,懂礼仪,循规矩,尚艺术,爱美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他无忧的性情,正如他对死的选择也是充满着快乐,没有痛苦的。 用我儿子的理解,也就是中国现代青年的理解,我的母亲是处于“二奶”的境地,即被我的父亲冠冕堂皇地“包养”了,跟现今给二奶另选异地另购别墅的款爷们不同,我的母亲是被包进叶家院内,跟尚在的大奶包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是一个白菜心里包了俩虫子。 给人做小,别说我的母亲,我也是不能接受的,我母亲,一个贤淑勤快的女子,一个心劲儿高傲的美人,在闺中含辛茹苦几十年,却落了个当小老婆的结局,让人岂能心甘!闹是必然的,我当时若在,也一定会撺掇她闹! “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方寸之地的战斗不异于沙场上的万马千军,穷人家的女子豁得出去! 一个“豁得出去”注定了母亲以后在叶家的角色,但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是由母亲出面,像是日本宪兵队上我们家“检查”,也得母亲在前院抵挡,我父亲只能是在西院侧着耳朵听动静,那位真正的抗日革命者,我的三姐,早溜得没了影儿。我在外头受了气,一定也是往家跑,搬我妈出去跟人家论理较真儿,我父亲连大声说话也不会,什么事到他那儿,都是“算了罢”。 问题是母亲在洞房那样闹,能闹出怎样一种结果? 母亲调侃地跟我说她那天的大打出手,全是瞎胡踢腾。我想,这就好比国家武术队的教练跟街上的泼妇纠缠到了一块儿,任你有天大的能耐,对方不接招,没辙。母亲说那天闹到半夜才发现洞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满地满床的“辉煌战果”是各种碎片的狼藉,只有桌面上那盏红纱灯还在灼灼地坚韧不拔地亮着,对她是一种蔑视,更像是一种嘲笑。母亲冲动地朝着纱灯扫过去,在触到灯罩的那一刻又犹豫了,灭了这盏灯,房间内将是漆黑一片,现如今能陪伴她的只有这盏灯了。那只“蟾宫之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母亲的念头只有一个——马上回娘家去! 想着门是锁着的,出乎预料,轻轻一推,竟然开了,母亲想,敢情是“兔子”在逃窜时忘记了锁门。其实母亲错了,是父亲压根就没想过要锁门,蟾宫里的兔子,哪见过这轰烈阵势,哪有过锁人的念头,倒是后来就范了的母亲在叶家用锁锁过无数的人,包括她的子女,当然也包括我。 母亲出了洞房,才发现屋外是个不小的院落,游廊外两棵树,干枯的枝子让人分不清眉眼,甬道上一个硕大的陶鱼缸,墩在石头座上围着草帘子,往里瞅冻着一缸冰,看不见鱼儿,盛满一缸月影。院内无人,也不见任何灯亮儿,也就是说,刚才她在屋内吵闹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在折腾,白费了许多工夫! 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母亲的脚下缠绕,用脊背在母亲的腿上蹭,把母亲的心弄得一片温柔。母亲蹲下来摩挲那细软的毛儿,眼里竟生出许多湿润。也就是这只小黄猫,日后成了母亲的钟爱,同吃同睡,亲闺女般地养着,后代繁茂无比,绵延不绝,一直到她老人家去世,黄猫的子孙们还房上房下,前院后院地寻觅,不肯离去。 母亲后悔进门的时候没有记清来路,以致半夜三更在这陌生宅院里举步维艰,眼前深深的庭院非她的娘家能比,在娘家,她站在房门口一眼就能望见大街门,现在呢,满眼是房满眼是树,该朝哪儿走呢? 穿过一道院,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来到一处宽展的园子,园里枝影婆娑,假山绰绰,月光下的三间花厅里有人在吹箫,箫声悠悠扬扬时断时续,显然是在练习。母亲想,这家人也是怪,夜半还有人吹笛子,难道他就不困?如果当时母亲知道练习吹箫的是父亲最小的儿子,是文弱顺良的老七,怕是一件皮袄,一碗热乎乎的粳米粥早送过去了。事实证明,后来老七和母亲的关系最好,跟我的关系也最铁,没有“文弱”的老七,几十年后父母那比较难缠的丧事便无人张罗,这个家中,只有言语不多的老七和我充当了孝子角色,其他几位爷压根就没指望上,没添乱就是万幸了。 这里显然不是大门,母亲赶紧往回折,七转八转又转到洞房门口,往里看,那盏灯还亮着,一切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凭着感觉又往南转,穿过一个夹道,过了一座垂花门,母亲终于看到了一排南房东边那座厚重的街门,三步两步,过去就拔门闩。母亲想得简单,只要开了这扇门,顺着胡同往东就是东直门,再沿着护城河朝南,一顿饭工夫就到了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就算到了家,朝外的每一个墙根每一个拐角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到了南营房就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叶家人再想把她弄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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