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好好说》张显男人的尊严,《让子弹飞》是男人的“霸气外露”,《某》中的十篇故事则洞悉了人情冷暖和人性底线,运笔冷静洗练,把都市男女或焦虑或阴暗的纠结心理刻画得非常深刻生动。 虽然十部小说均创作于二十年前,今天出版却并不觉过时,如同预言映照出当下众生心态。其中的《某》、《凸凹》、《此人与彼人》等小说中主人公都如米兰?昆德拉笔下的人物一样,脱离了爱的性使生命变为不可承受的轻,最终他们带着漂泊的肉体和受伤的心灵痛切地感到“老老实实地生活是最好的生活”。 作者简介: 述平,当代著名作家,姜文金牌编剧,他的小说弥漫着米兰·昆德拉的气味,显示出一种不谋而合的一致。 目录: 某 摄于一九七六年 凸凹 上天自有安排 晚报新闻 青春期 此人与彼人 男的问了女的 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有朋自远方来老周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来往。 在这个暑假里的某一天,她接到了老周单位的小刘打来的一个电话,说老周虽然人不在了,可是现在却有人出来揭发他了。那个小城市里的厂长因贪污行贿而被捕,在审查他的时候,他交代说曾因一个项目的落实而对老周行过贿,他说老周接受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现金,此事正在查处中,估计这几天就会有人去找她了解某些情况,目的就是为了追查那笔钱的下落。 他说他相信老周不会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去接受这样的一笔钱,至少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估计是对方在进行诬陷,以为老周死了就可以做到查无对证,把脏水全都泼在老周身上。他说这个人这么干从品行上说非常卑劣,他打这个电话的意思就是为了给她预先报个信,让她在心理上有点准备,以便能有力地捍卫老周的名誉。 从小刘的口气中,她听出他对老周是否接受过那笔钱也吃不太准,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她否认有这么一回事。 她告诉小刘说那个厂长前些日子还派人送了一些东西来,说是为了感谢老周的,都是一些土特产品,这些东西还都在那儿放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接受贿赂的一部分。小刘说,那是小事,去调查的人要是问起这事你就说说,不问也别主动去说,他不光给老周送东西,很多人都有份,估计他还不至于去得罪那么多人,那对他的案子不会有任何好处。他现在之所以把事情往老周身上推,主要是因为老周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宁可得罪死人而不会去得罪活人,所以这事最好不提。 关于老周收受别人贿赂的事,她的确是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事,但她那天去清理老周遗物的时候,她对那七千多块来历不明的钱确曾心存疑虑,现在看来,他肯定收了人家钱的,只不过在钱的数额大小上有说不清的地方,估计他把这些钱都花在了那个叫珍珍的女人身上。一个人既然有决心去过另一种生活,那就得有保障这种生活所必需的钱财。 她又一次对老周感到失望,她失望的不是老周竟然会有这样的一种品质,而是对他竟然能对她这个做妻子的人深深隐藏这个秘密。这再一次使他们多年的生活受到审视和怀疑。 关于老周的事,人家问起来的时候,她只能矢口否认,她的回答就是不知道有这码事,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有关事件的细节。对于她来说,这又是一个疑团,老周死了,对此他可以不做任何回答。那天她在清理老周遗物的时候小刘也在场,他看见她把那些钱从信封里抽出来,不过他什么也没问,现在出事了,他肯定也和她一样认为老周是收了人家钱的,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让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不透露给任何人,所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老周人已经死了,这一方面可以让那个厂长把事情往他身上推,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她对此全盘否认。 看样子,她不得不在有关人员面前替老周进行虚伪无奈的辩白了,为了给这个伤害了她的感情的男人遮丑,她必须做出义正词严的样子表明丈夫的清白以及他的名誉的不可玷污。她又一次被迫为这个家庭、为自己儿子的父亲进行一场表演,她意识到这和她作为一个经常教导学生们要这样不要那样的教师身份极不相符,她的社会角色因此也变得不那么纯粹了。这个老周死后,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经充分瓦解的家庭此时此刻仍然必须以一个完整的面貌存在,必须把所有真相都隐藏在背后,这次贿赂案的发生使她必须痛苦地以妻子的身份与死去的老周结成一次最后的同盟。 这些日子儿子还在写那篇回忆父亲的作文,看到他在台灯下面那么专心致志地写那些深情的文字,看到他时常用手去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哀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责任,这就是必须让儿子的心目中有一个完美的父亲的形象存在。这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成长过程中不容损害的极为珍贵的东西,他没有必要去承受那些他无力承受的东西。 她一直也没过去看儿子都写了些什么。他在尽他的所能把对父亲的感情一字一句地写在纸上,不论这个父亲怎么样,对于他来说那个男人给予他的爱胜于一切,就像她这个做母亲的给予他的爱胜于一切一样,事实上他写下的那些文字所包含的感情也同样适合于她。正是父亲和母亲给了他生命,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儿子堆在桌子上的稿纸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一个小学生作文所应该具有的那样一种长度。 他还在写,看得出来,此时他已不单是为学校布置的一篇作文而写作。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让父亲能够永久地留下来,在他的记忆还如此清晰的时刻把能捕捉到的有关父亲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因为他已经丧失了和父亲共同生活的一切机会。 和她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周,早在他死之前就开始了对他们现有生活的背叛,他是怎么想的?从这个家庭里分离出去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那个看上去那么老实的一个人的生命里蕴藏着许多她远没有窥测到的种种欲念,他并且敢于在适当的条件下去实现他头脑中的那些想法,直到他死的那天,她都丝毫没有察觉。 她非常渴望能像一个他最知心的朋友那样与他进行一次长谈,以便知道他真实的想法,她知道即便老周活着,他们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一种交流,问题的答案最终只能由她自己找出。而在做出某种答案之前,她必须抛开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角色,把完全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充分地打开,在静静的深夜里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面对死亡,面对一个永恒背景,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这些日子,她和一个曾经与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在一片空寂之中的对话不断地荡涤着她的心灵,那些遥远陌生的声音把她一度视为现实的世界变成了一场飘忽不定的梦,她感到那个叫珍珍的女人所说的那种唤醒自己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流进她的身体。 2 那些日子,珍珍在休班的时候一直陪着老周的妻子,直到把她送上火车。这个女人已经答应回去见到何凯的时候,让他写信给她。她很客气地一再对她表示感谢,并把一盒化妆品送到了她的手中。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名贵的化妆盒,外面还加封了精致的包装,放在那里非常好看,以至于她都不忍心打开去看。 那两天,她们在一起谈了许多,实际上是她在现身说法,不断地开导她,以便使她能从现有的压抑中解脱出来,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担当这样的一个启蒙老师的角色,对于珍珍来说还是头一回,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给一个真正的老师当一回老师。如果不是这个人走进她的生活,她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跟谁进行这么深入的交流,她甚至不惜把自己的隐私对她公开,好让她那近乎无知的头脑开点窍,她说不准这个女人会不会按她说的那样去做,但愿她的话能对她起那么点作用。 两个人这些天来互相交换了一些隐私,这样的一种谈话使她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优越感,这是作为一个女人所持有的那样一份优越感。 她有点可怜老周的妻子,她可怜她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老周,而是可怜她的那个作为女人的身体。是的,为她的身体处在那样的一种没有激情,没有被疯狂的欲望燃烧过而充满了可怜之意。在她看来,无论这个老周多么温柔体贴多么善解人意,都不能使她的身体得到彻底的满足,这是一个处在未完成状态的身体,一个尚未全部开发的身体,一个没有被唤醒的身体,它还没有到达那个最后的着落点,这是一种生命的欠缺。 这具悬浮中的身体在自己毫无知觉之中一天天地步入衰老和死亡,它从未领受过风暴侵袭的滋味,默默地来了又默默地离去,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东西,她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她的悲剧不在于她的命运,也不在于她的性格,而在于她的那个作为女人的身体。 即使老周没有死去,她也仍然是不幸的。事实上,老周的死倒是使她的那个身体具有了一种被拯救的可能。当然,这得有一个够水准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才行,就像何凯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一样。从此,她的身体获得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满足,与此同时,她的心灵也发生了她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非常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带给这个女人一场真正的扫荡一切的风暴,唤醒她,拯救她,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深深领略一番作为女人的巨大乐趣。她甚至设想过,如果自己是个男人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使她的身体达到那种最后的完成。这个时候珍珍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角色的倒错使她获得了一种想象中的快意,让她在假想中暂时脱离了自身的角色而进入到一种自由的任意发挥的幻觉中,一种巨大的渴望征服对方的力量在她的体内急剧上升。 她的这种优越感在她终于忍不住打开那个女人送给她的化妆盒后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这个盒子里,除了那些化妆品以外,还有她写给何凯的所有信件。 一时间她被惊呆了,头脑一下子变得异常纷乱,整个事态由此发生了一种戏剧性的转变。她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个盒子里还有那个女人写下的一封简短而潦草的信,信上说老周是她的丈夫,何凯也是她的丈夫,实际上老周与何凯是同一个人,老周现在死了,那个何凯也死了,他们二人已经同归于尽,不会再有那样的一个男人到她的床上去了。信的末尾还写着,“谢谢你对我讲了那么多,我真是受益匪浅。” 实际上,这个女人一出现在她这里就布下了一个圈套等着她往里面钻,她毫无戒备地钻进去了,并因此而受到了深深的嘲弄。她先是受到了那个叫何凯的男人的欺骗,而后又受到了他妻子的欺骗,这夫妻二人轮番上场,两个绝顶伟大的演员。在这场生动的演出中,她成了一个被人随意摆布的小丑,这是她从未想到的。 她倾注的全部热情竟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她根本就没有想要塑造的角色。 看样子一切都得从头想过。关于何凯,关于老周,关于那个自称是老周妻子的女人,这三个人都在一瞬间改变了自己的面容。她一度以为很熟悉的那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极其陌生,想想几分钟前自己还为能给人家当一回启蒙老师而得意扬扬,还像模像样地开导人家,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谁导演了这样的一场戏呢?何凯吗?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他应该就是老周本人,他为什么要冒称自己是何凯呢?如果把他胆小谨慎的原因排除在外的话,他是不是想要和他原有的世界脱离关系,从而摆脱那样的一种生活呢?在一个格局固定的范围里突然隐遁,开始一种新的冒险,这大概就是他叫何凯的原因。 可是不久,这种生活就暴露出了一些痕迹,顺理成章的逻辑就是他的妻子开始怀疑他,追踪他,最后终于弄到了那些证据,把她写去的信件搞到了手。这个女人所以要来这里,就是为了进一步证实一下她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关系,摸摸底细,老周肯定对她说有一个叫何凯的如何如何,死不承认。她就是为了证明没有何凯其人,以便揭穿老周的谎言,这个女人为此而找上门来了,她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从这里回去她一定会整治老周一番的。 这不就等于说老周这个人还没死吗? 是的,在珍珍的眼里,那个何凯或者老周什么的并没有死去,她认为那个女人之所以说他死了,无非就是找个借口来和她见面,当然,也有诅咒他的意思。这也是她编造的谎言之一,就像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过性高潮也是她的谎言之一一样。 她想何凯在自己身上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和这个女人做过了的,一切都是在重复,她自以为是的那一切顷刻间成了一种毫无价值的逗乐表演。如果老周和何凯是同一个人,她怎么会没有那种经历呢?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可怜的、无知的女人,其实她非常非常的世故。她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见她,真是太绝了,这出戏剧终于以她送来的一个化妆品盒而落下大幕。 事情的结果让她产生了这样的一种印象,好像这两个人在合伙耍她一样。想想这样的场面吧,一男一女夫妻二人在把他们所能干的事都干完了以后,有一天忽发奇想,女的说,“你去找别的女人也这样干干怎么样?”男的热烈响应,于是他就来了,并且跟她干上了,一切都如愿以偿。他干过以后,他老婆又跑来详细地问她的种种感觉,珍珍就是这样感觉这件事的,好像她是一个试验品。她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但事情在她这里产生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效果。 老周与何凯真的是一个人吗?何凯只是一个虚幻的东西?难道那些疯狂的夜晚也因为有这样的一个虚假身份的男人而变得虚假了吗? 当然不是,她所经历过的那些都是真实的,那些情景回忆起来还都历历在目。 她记得自己曾在这个男人的肩头上狠狠地咬过一口,那样的一个印记估计要很久才会消失,也许正是这一印记暴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是他妻子怀疑的一个开始,何凯一定因此而受到了她的侦察和盘问,也许他用一块膏药把那地方贴上了,他肯定为此而受了不少苦。这个女人回去以后,何凯大概不得不做一次彻底的坦白,他们会因此而离婚吗?这样的一个结局,肯定不是他所愿意的。 也许有一天,当何凯万分沮丧地离开自己的家门,他或许会再次想到她,然后坐上火车,在某个夜晚敲响她的家门。 事情真是像她想的这样吗?看样子她永远也无法得知此事的真相了。 整个事件呈现出了那么一种梦幻般的情态,那么究竟什么是真实呢?只有那些夜晚的抚摩、撞击、呻吟才是真实的。但它们却只能在回忆里出现。 她忽然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她梦魇般的少女时代。 望着那个化妆盒,她感到非常的可怕。仿佛周围的人都是大人,而她则是一个被耍弄的孩子,她的快乐,她的奉献,其实都是人家手里不断玩味的一个笑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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