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庸常的失望,难以解释的不满,突如其来的悲怆,暴风雨般的渴望。它不被重视、它申诉无门、它在那里,建构与消解,挣扎或妥协,和解并收纳,鲁敏用八个故事解说忧伤。每个人都如同一枚玉器,带有忧伤的缺口,它不被重视,它申诉无门。它在那里。沉湎养生的夫妇、呆板度日的工程师、敬畏字纸的乡下人、痴迷地图的寡言者、拒绝食物与欲望的情人、与死亡捉迷藏的父亲,渴望坠落或飞翔的丈夫……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顺,只是有一点格格不入,对世俗日常的失望和难以解释的残损或隐疾。他们是我,也是你。置身喧嚣社会,暗伤如影随形。《九种忧伤》,八个故事,留出一个,第九种忧伤。它属于你,是唯一,或是八百万。 作者简介: 鲁敏,江苏东台人,历经营业员、小干事、企宣、记者、秘书等职,25岁决意写作,欲以小说之虚妄抵抗生活之虚妄。已出版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此情无法投递》《百恼汇》等七部、中短小说集《伴宴》《纸醉》《惹尘埃》《取景器》等六部。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家、小说选刊读者最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德、法、俄、日等文字。现居南京。 目录: 不食 谢伯茂之死 铁血信鸽 死迷藏 字纸 在地图上 暗疾 未卜鲁敏站在中国小说艺术的前沿。她将确切的戏剧性形式赋予涣散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经验,由此,她探测和呈现精神生活的结构、深度和边界。——《人民文学》年度作家授奖词 她的文学能力确实足够到能超越某个“时代风尚”的地步,加上她那奇妙而美好的构思,这是一切好的小说、好的小说家相似的特点。——评论家张清华 最早没有任何人向我推荐鲁敏的作品,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几年前在《十月》杂志上看到她一篇小说,十分惊讶,就打电话到编辑部去问:这个鲁敏是哪儿的呀?后来我就开始一篇篇关注她的小说,感到她的小说很有追求。——著名作家张洁 鲁敏向我们阐释了小说艺术与日常生活产生的千万种纠缠不清的瓜葛。——作家刘醒龙离一切主义和时髦选题词汇相距甚远,她固执地守望着她的田园。她在那里守望人心的向度,守护圆通与和谐,安于宁静以致远。——作家徐坤不食 1 后来,刘念对我们详细追溯了跟秦邑有关的一切。 大约才第四次见面,秦邑忽然开口问:“可以尝一下你吗?”刘念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秦邑神情自若地伸出他的舌头,靠近了来,舔舔她的眉毛、眼皮,又拉过她的手,咂了咂她的指头,好像这跟握手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交际仪式。缩回舌头,他品味了片刻,眼神如小狗那样温和地转动了一下,“挺好,你的味道挺正的。”刘念揩一揩被舔湿的眉毛,心里一痒。 最初引起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神。在行政服务中心,她正替公司新招人员办保险,有人碰碰她胳膊求教,一抬头,就碰到秦邑那双眼,很特别。刘念惊讶地瞪视。这些年,她所遭遇、相处的“眼睛”,壮年男人也好,年轻女人也好,老人家也好,甚至是小学生,大多“硬”—装着硬,或藏着硬,有着普遍的进攻性。这个人不同。 他是初次办理社保,手续繁杂。几张表替他弄好,刘念的讶异更甚—他没有家庭成员,也无任何谋生手段,算不上自由艺术家,也无实体或网络的个体营生,根本就是个一无所长、一无所有之人。刘念询问他的生活来源,秦邑含糊地答:房子、存款?? 就此,他们算是认识了。她很快发现,不仅是眼神,他整个人都是往后退让的。在刘念看来,人对世界万物,根本上说,都是索要的,只是表现各有不同,巧取豪夺、偷鸡摸狗、欲扬先抑或是曲线救国,等等。但这秦邑,却没这样的瓜葛,似乎他运行的版本完全是另一个系统。 没有工作就算了,也没有打牌或收藏之类的嗜好。住,租了一个小套。行,公交或走路,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碰上堵车也心平意闲。几无社交,不上QQ与微博(但刘念偶然发现他对PPT制作与网银系统十分熟稔)。走在路上,就算有只野猫跑来,他必定老远就侧身让开;排队或挤地铁,他站得松松的,像在鼓励别人插队—当然,这种事是不用鼓励的—于是他总会没完没了地排在最后;碰到什么糟糕的服务问题,他脾气更是好极了,极其平静地听凭对方处置,并表示十二万分的理解??更过分的是,对鞋、袜、桌、椅、花、草、石头、电线杆等并无生命的东西,他也是恭而敬之、温柔处之,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比他重要,他在万物中只排在最末一位。 这样的人,还是个男的,稀奇!刘念有些上心了。 “味道很正?”害羞是女人的老式佩饰,刘念不要,“具体说说,什么意思呢?” “这个??”秦邑斟字酌句,“比如说,土豆,就只是土豆的味道;水,就只是白水的味道;你,就是你的味道??每样东西该有它自己纯粹的味道,大概,也就这个意思吧。”“你凭味道选择??朋友?”刘念想说的其实是“女朋友”,有点高兴自己通过了这古怪的测试。但不久她就发现,秦邑对所谓正宗味道的追求,导致他的食谱—真跟一般人不大相同。 在刘念面前,秦邑并未对此刻意遮掩。露天椅上两人晒着太阳,一边聊着,他伸出手,从附近的冬青树上采下几片椭圆形的叶子与打骨朵儿的杜鹃,用随身携带的瓶装水将之冲洗几下,逐个儿塞到嘴里,像羊羔那样咀嚼起来,牙齿浸染上浅绿。 有一次,两人一起看大片儿,刘念美美地一直抱着爆米花呢。等看完电影到小店吃鸭血粉丝汤,她差点儿叫出声,以为撞见鬼:脖子里一条真丝围巾,此刻只剩下半条残缺地挂在脖子里,边际处参差不齐。秦邑连忙掩住她的嘴:“对不起,刚才看电影时我不小心吃了一些。真丝??我正巧没尝过呢,下次买条新的送你!”说着,他索性把另外半条也顺手抽去。服务生送来漂着辣油的粉丝汤,刘念机械地往嘴里挑,秦邑则大大方方地、几乎带着一种美感地小心撕咬着那条百分百的真丝围巾。粉与蓝的双色扎染,在他的唇边扭动着变小,如一朵消失中的花。 刘念还目睹过他吃棉花。那是在医院陪她挂水,大概是饿了,他在输液处的工作台旁转来转去。终于,趁着护士专心对付一个血管隐蔽、号哭不止的婴孩,他巧妙地拈到一小袋医用棉球,重新坐到刘念身边,如同吃小麻饼般逐枚享用,间或怡然自得地喝一点儿水。附近的病人,高烧中疑惑地睁大复又闭上他们蒙眬的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类似的事情可以一直说下去??在玄武湖散步,他拽几条柳枝或试一试葫芦叶。秋天,他最爱到南师大的草地去,因那上面落满金黄的银杏叶,他带着小布袋子,游戏般地挑拣那些花纹精致的。邻居搞装潢,他登门讨要,如获至宝地捧回一小袋柏木刨花。看完的一本书,太喜欢,或太不喜欢,都会成为他吃下它们的理由。超市里装鸡蛋的篾篮子,他迷上了,几乎隔天便要买上一小筐,哪怕鸡蛋因此多得塞满整个冰箱。他还吃旧的全棉衬衣、干茶叶、生米、卷纸,等等。 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秦邑从不因为乱吃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闹肚子或胃出血,他的齿舌、食管、胃、大肠、肛门等整个消化吐纳系统显然与他的齿舌达成了共识;二是他不愿解释这些就地取材、心血来潮的食欲。刘念当然问过,秦邑只是好脾气地摇摇头,好像这不值一提:“嗯,吃什么或不吃什么,又没有规定的。” 奇人奇事,在某个范围内,总是被大家传来传去。慢慢地,我们都知道,刘念认识个“特别”的人。大家一块儿出游时,常会喊上他,像是创造更多的机会让这个家伙得以品尝更为广袤的大千世界。我们假装习以为常地看着他不断开发他的可食清单: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或茎条,林中掉落的松壳,无人认领的旧船桨,芦苇,枯萎的荷叶,农家灶下用作燃料的黄豆荚—仔细想想也不太离谱,他并没有吃过马克杯、塑料袋、电脑键盘之类的。 他跟我们在一块儿时,客气而寡言,表情缺少变化,颇为乏味。 2 刘念请教过一个做医生的熟人,对方说秦邑也不像是那种以头发、泥土、铁屑等为对象的异食癖,但总之应当是有些问题的,要么身患未知之疾,要么精神上藏有奇崛之险。 刘念转告熟人的原话,并加重语气中的抱怨,以敦促秦邑多少给点合理的解释。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一枚模糊的月亮挂在天际。秦邑正在剥菱角给她吃,而他本人则享用那菱角的壳。 最近,他迷上各样的壳,鸡蛋壳、花生壳、栗子壳、白果壳,甚至核桃壳,吃起来动静很大,腮上一根根筋都起来了。吃完后,他会闭眼待一会儿,像在回味,“真朴素!”“就没有土腥味儿吗?”“有的!不仅有土腥味儿,好像还有风,有雨,就是那种荒天野地的味儿。你试着想想??”刘念不接话,她不关心那个味儿,她只想知道:为什么这样?肯定有个为什么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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