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精选集》是作者中短篇小说的最新选本,收入了作者小说创作中的佳作12篇,包括《永远有多远》《麦秸垛》《哦,香雪》等经典名篇。这些小说融作者的智性思索、敏锐洞察与丰富的想象力于一体;作者善于从人生世相中触摸到人物的精神深层,刻画出婉曲而激越的生命历程,而优雅从容的叙述手法又使深邃的内容浅易而出、清凉感人。 作者简介: 铁凝(1957~),祖籍河北赵县,生于北京。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永远有多远》等,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作品曾6次获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峨,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 目录: 哦,香雪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麦秸垛 孕妇和牛 对面 棉花垛 午后悬崖 安德烈的晚上 秀色 永远有多远 谁能让我害羞 阿拉伯树胶她的小说是快乐的小说,温暖的小说,为这个世界祝福的小说。 ——汪曾祺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铁凝主要精力在“拷问”和反省,凝重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成分,但善良之心和温暖情怀始终在她的内心深处涌动。铁凝非常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当她讲述“关系”时,充分体现出她观察生活之细致、敏锐的能力,以及她描摹生活本相的优长,并在讲述中始终倾注着强烈的人文关怀。铁凝的叙事带有革命性的意义,她通过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的融合,为我们提供了观照历史的另一种方式,在这种叙事中,历史向我们展现出另一番景象,它既不是简单地对过去的颠覆,也不是变一种方式对过去进行重复。 ——贺绍俊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辗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 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待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里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有人开起了凤娇的玩笑。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碴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决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