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收录的九个故事,是阿乙最新的短篇小说创作。故事的原型大多来自他与闻的民间轶事,情节急转直下,带有一种原始的恐怖;而阿乙则像悲伤的猎人,埋伏在这些故事的转角处,等着给你当头一击。 “这些小说写于2009年至2012年,都有点志异的色彩。小说带给我的磨难与难堪越来越多。因为到今天我还没有征服它,没有扭住它的角,让它双膝着地。但是总是在这注定失败的事业中,我感觉自己是英雄。”——阿乙 作者简介: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篇小说《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 目录: 阁楼001 杨村的一则咒语023 发光的小红037 正义晚餐061 春天085 北范173 小镇之花191 午后201 猎人209阿乙以近乎粗野暴烈的笔力,书写这个世界秩序松弛、人心溃散、精神流离飘荡的景象,也嘲讽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慌张与不义:有人无恶不作,有人安之若素,有人悲天悯人,活着就像是一次逃难。热闹之余是寂寥,狂欢过后是狼藉,尽管阿乙在愤怒与冷静之间举棋不定,但他的写作能力、人生见识不容置疑。 ——2012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 阿乙的生活储备丰富,写作态度坦诚,感受力丰富。他的作品具有异质气质,多围绕过去的从警经历和小镇生活展开,关照小人物命运。即使是处理刑事犯罪题材,他也穿越案件的表层,不刻意制造侦探、推理等类型小说的情节喧哗,迅捷有力地切入人性幽暗的皱褶深处。笔力克制、凝练、冷峻,刀一样地具有灵巧而致命的力度。 ——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评语 阿乙写警察,写底层,写小人物之间的关系,我看他一定是有非常扎实的生活经验,否则怎么可能这么有力量?有的时候,他也有些用力过猛,不是特别均衡。不过,他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写作者。 ——格非(著名作家)阿乙以近乎粗野暴烈的笔力,书写这个世界秩序松弛、人心溃散、精神流离飘荡的景象,也嘲讽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慌张与不义:有人无恶不作,有人安之若素,有人悲天悯人,活着就像是一次逃难。热闹之余是寂寥,狂欢过后是狼藉,尽管阿乙在愤怒与冷静之间举棋不定,但他的写作能力、人生见识不容置疑。 ——2012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 阿乙的生活储备丰富,写作态度坦诚,感受力丰富。他的作品具有异质气质,多围绕过去的从警经历和小镇生活展开,关照小人物命运。即使是处理刑事犯罪题材,他也穿越案件的表层,不刻意制造侦探、推理等类型小说的情节喧哗,迅捷有力地切入人性幽暗的皱褶深处。笔力克制、凝练、冷峻,刀一样地具有灵巧而致命的力度。 ——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评语 阿乙写警察,写底层,写小人物之间的关系,我看他一定是有非常扎实的生活经验,否则怎么可能这么有力量?有的时候,他也有些用力过猛,不是特别均衡。不过,他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写作者。 ——格非(著名作家) 这位一度在边远乡镇做警察的年轻作家说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羞于承认自己是写作者,但他坚持在暗中写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他说,“我仍旧走在黑夜里。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他说,“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脏。”我觉得这件事阿乙绝对做到了。 ——比目鱼(书评人) 对于人的暴力,对于暴力如何生成、如何酝酿,我甚至要用如何“绽放”这个词,阿乙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都异常强悍。好的小说不仅应该说故事,更应该传达某种微妙的、精确的气息。经常有人问我靠什么判断一个作家,很多时候我说不清楚,只能闻味。对于阿乙,他气味纯正,闻味已足以判断。 ——李敬泽(文学评论家)阁楼 十年来,朱丹接了母亲无数个无用的电话,唯一拒绝的,是一次可以避免自己死亡的报信。当时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午时的阳光使楼面清晰闪亮,没有风、燕子和蝉鸣,就像走进一座使人心慌的死城。她的母亲正疯疯癫癫地趿着趿拉板儿,迎面走来。猛然望见时,母亲已转进侧巷。她停住冲到嘴边的呼喊,何苦多此一举。 她碰见的第二人是社员饭店老板,他蹲在桥边剥鸡。饭店有十几年历史,入夜后,他常和老婆将泔水倒进护城河。这是个软弱又容易激动的胖子,看了眼朱丹,朱丹并不看他。但走过去几米,她还是骂:“断子绝孙的。” “什么?” “断子绝孙。” “又不是我一个人倒,都倒。” “有种你就再倒。” “倒就倒。” 老板端起大红塑料盆将混杂鸡毛的水泼向护城河,后又将烂菜根逐颗扔下去。而她早已走到家门口。十年来每次见面,她都诅咒,他也必有所还击,一直没有报应。按照他说的,自己是有垃圾往河里倒,没有垃圾创造垃圾也要往里倒。 河内早已只剩一条凝滞的细流,河床的泥沼长满草(草上长毛),飘出一股夹杂粪便、泔水、卫生巾、死动物甚至死婴的剧臭。有一任县委书记曾开大会,说这是城市的眼睛、母亲河,修复治理刻不容缓,朱丹当时很激动,但只需进入实地测算,工程便告破产。它牵扯到一点五个亿。 十年前,朱家在河边筑屋是因它占据八个乡镇农民进城的要道。将建成时,母亲与来自福建的建筑工发生争吵,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修得又窄又陡。“有什么用呢?”母亲说,“这部分钱我不可能付,你们觉得划不来,就拆了它。”包工头争辩不过,草草完工,一天后拿着砌刀说:“你要活得过今年我跟你姓。”当时站在面前的是朱丹的父亲,他一脸愕然。 父亲是和善的人,和善使他主动给包工头的儿子取名,也使他无法阻止妻子不义的行为。除夕将近,好像是为了等女儿结过婚,也像是为了兑现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对福建人的愧疚,他在郊外长河留下鱼篓、钓具和没抽完的香烟,消失于人间。 婚礼燃放鞭炮所留的火药味尚未散尽,新的鞭炮又点起来,客人们再度涌入,收拾、打理、吃饭、喝酒,像成群的企鹅挤来挤去。朱丹仰面朝天,放声大哭,几度要窒息过去,妇女们拿出手帕,不时擦拭她脸上汩汩而下的泪水。当她们散尽,她还在无休止地哭,就像哭是一张保护伞,或者是一件值得反复贪恋的事。 因为父亲过世,已为人妻的朱丹每天中午回娘家吃饭,以陪护母亲。也可以说是母亲让她履行这个义务。她和哥哥朱卫很小便受母亲控制,“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母亲总是说,当然还会补上,“我还不是为你们好。” 这种控制结出两种果实: 朱卫醉生梦死,而朱丹胆战心惊。 朱卫知道什么都不做也会受到母亲保护,索性让她全做了。高二他辍学,被揪着去交警大队当临时工,几年后转事业编。母亲买下婚房,让他和自己一直暗恋的电影院售票员结婚。他只负责长肉,年纪轻轻,便像面包发起来,回家后总是瘫在沙发上,说:“又说我,有什么好说的,要不你别管了。”而朱丹知道做什么都不会让母亲满意,生活中又总是充满这样那样的事情,大到是否入党,小到买青菜白菜,她都感到惶恐。有时不得不作出选择,她便捂着藏着,试图让自己相信母亲没有察觉。 “人总是要结婚的,我留意那小伙子半年了。”一天,母亲说。这是已决定的事,母亲却还是装着与她商量。果然,在她略表迟疑后,母亲大声呵斥:“你知道吗,替他说媒拉纤的一大堆,你算个什么东西!”后来母亲带她去城关派出所所长家,那里坐着一位皮肤白净的年轻人,在镇政府上班,父亲是县委政法委副书记。 大人们离开后,他一直低着头搓手。朱丹说:“我认得你。” “怎么认得?” “就是认得。” 出门后,朱丹听到派出所所长小声问对方:“怎么样?” “我没有什么意见,就看人家怎么想。” 不久他们订婚,试穿婚纱时,朱丹少有地展露出那种女人对自己的喜爱,在镜前来回转圈。“怎么样?”母亲问。她忽然低头流泪。 “不满意?” “不。” “那为什么出眼泪?” “可能是高兴得出了眼泪。”朱丹露出难看的笑。母亲后来侦测几次,确信女儿是满意的。但临办婚宴时风云突变,朱丹呆滞了,这就像一团阴影笼罩在两家人心上。婚后数月,亲家母忍受不下,杀上门来,说:“我知道你是强女人,但今天这事不能不说,丹丹有问题。” “她能有什么问题?” “不肯行房。” 母亲大声说不可能,心下却全然败了。“说是亲家去了,丹丹难过,我们理解,但也不能难过这么久;说是嫌弃我们家晓鹏,我们也不怕嫌弃。这事我不说出去,但总是这样,我看还是早些了断的好。”亲家母说。母亲想起自家两代女人的悲哀,怕是冷淡也会遗传—在嫁给好人朱庆模后,他们一年统共行不超过三次房,都是又求又告的,最初一次她推来推去,差点将他阳根折断。 朱丹回来时,母亲说:“女人都要做这事情的,这是女人的命。” “我知道。” “忍一忍就过去了。” 后来与亲家母说话,母亲知道女儿每次行房后都会呕吐,有一次还呕在床上。亲家母虽然没再说什么,母亲却是羞惭不堪。她又是吓又是劝,与女儿一起研究《新婚必读》,吃肉苁蓉、胎盘,效果并不明显。母亲走投无路,找了个信人求告,却不知这信人听时满脸焦灼,传闲话倒眉飞色舞。不一会儿,一座县城都知道此事。朱丹丈夫陈晓鹏受不住眼光,跟一个农校实习生好上,证据确凿,情节恶劣,朱丹和母亲却不敢闹,倒是那女孩子来到朱家门前叫阵。母亲走下去连抽她三耳光,被推倒在地。母亲便打电话叫派出所所长将女学生带走,关够二十四小时。 事实证明,母亲当初替朱丹选这个丈夫是对的。虽然从无一夜得到欢乐,也总是被教唆离婚,他终究还是像绅士一样护住婚姻。逢年过节,他一手提着很多礼物,一手拉着朱丹,来到朱家。他跟朱家去祭祖,很多事情办着也是向里的。在社会上,他和和气气,人们见多鼻孔朝天的人,见到他这样又有面子又不傲的,总是格外亲热。母亲第一眼看上他时就觉得儿子朱卫不争气,现在看着仍充满慈爱。母亲感恩于他顾大局。 朱丹产子后,母亲松下气来。一个身高一米五七、体重八十斤的人,几乎是刨空身体,为陈家生下一个六斤三两的儿子,怎么也说得过去吧?亲家母要的本来就是香火而不是做爱,现在得到了,家庭便从风雨飘摇进入平衡,甚至比本来就恩爱的家庭还要平衡。她们达成默契,只要陈晓鹏不带女人回家,怎么都好。她们可以围绕新生儿分配好角色和任务: 妈妈、外婆、奶奶; 喂奶,换尿布,带他睡觉。 可是,孩儿一过哺乳期,朱丹又呆滞起来。不但呆滞,还加了惊恐。有时坐着坐着,突然中蛊,捂着胸大口喘气,额头出许多汗。“丹丹你怎么了?”朱丹却是站起,抓过包要走。“你去干什么?”母亲问。 “回家。” “这不是你家吗?” 她猛然站住。 “你这是怎么了?” “我快要死了。”她焦躁地说,随即又说:“死不了的,你看,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这症状每隔几日来一次,有时一日来几次。母亲盘问不出来,失了眠,便幻听到楼上有男性脚步声,来回走几趟消失了。母亲自恃身正不怕影子斜,摸索上楼,在楼梯口摁亮开关,却是什么也没看见。角落摆放着她和朱庆模结婚时的家具,还有一张四脚床。 “老朱,老朱。”她叫唤数声没人应。 母亲再不敢睡,开大电视,吵了自己一夜,次日便让保姆陪住。当嘴角长胡子的保姆在客厅打起呼噜,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后她带着朱丹去坟前祭祖,庙里烧香,那声响便再未来过,女儿却仍心慌不止。 曾有一次,女儿像是下定决心,自言自语走进厨房。母亲问:“丹丹来做什么?”她又呆傻回去,拼命摇头。 “你来厨房做什么?” “我不知道。” “丹丹别怕,有什么事就跟妈妈说。”母亲口气软和起来,朱丹痛苦地看了一眼,落下眼神,“别怕,孩子,你说,说什么我都不怪罪你。”朱丹却是回客厅了。母亲关掉煤气灶,走过去,罕见地捉住女儿的手,说:“你不说怎么能治病救人?我们有病治病,有身体病治身体,有心病治心病。我们妇女都有这样那样的病,又不止你一个。” “没事,你看孩子都生了。” “是啊,孩子都生了。这就说明你什么问题都没有。” “都有下一代了。” “是啊,那就别想了,越想越想不开。” 母亲也就如此了。后来她去找亲家母,亲家母找来陈晓鹏,说:“以后别出去花心了,成何体统。”母亲说:“也别说晓鹏,就是都是夫妻,夫妻应该有夫妻的照应。” “晓得的。” 后来陈晓鹏至少在样子上得过去,接送朱丹下班,夜晚也搂她肩膀睡,可后者并无起色。即使是吃阿普唑仑、百忧解,也不见效。 终有一天,母亲带着朱丹去省城看心理医生。那医生说:“深呼吸。”朱丹做了几分钟深呼吸,果然头晕脑涨,立足不稳。 “是不是感觉就要死了?” “是。” “怕不怕死?” “怕。” “在死之前,你给我做一件事,背着双手,蹲下去,朝前跳一步。” 朱丹有些错愕,母亲说:“让你做你就做。”朱丹背着双手,蹲下去,像青蛙僵硬地朝前跳了一小步,引得医生哈哈大笑。他说:“你觉得一个快死的人还能跳远吗?你见过吗?”母亲跟着笑起来,朱丹看着母亲也笑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医生说。 “是啊,一向都是疑神疑鬼的。麻烦医师再开点药。”母亲说。 “开个屁。我跟你说,你女儿的病就是自己暗示自己。身体一不舒服,比如呼吸急促、胸闷—这是多么正常的事啊—就觉得是死亡的征兆,因此惊恐。惊恐得越厉害,她又觉得,要不是快要死了,怎么会如此惊恐?死个屁,死人能跳远吗?” 后来母亲咂摸几天,看见朱丹便恶毒地说:“死个屁。”女儿便低下头。可这也只好了半个月,朱丹有时走着走着,瞧见没人便弓着身子跳一步,次数多了便成强迫症。 此事久了,便由痛苦而厌烦,由厌烦而麻木,慢慢变成生活永恒的一部分。只是到退休那日,睹万物萧条,母亲才忽然意识到女儿比自己老得还要彻底。以前看女儿,觉得今日与昨日并无区别,这一天却像是多年后重访,诧异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已像薄雪盖煤堆,灰白一团。 “你怎么不去染下?” “染了前边是黑的,发根长出还是白的,更难看。” 你还要活很久。母亲想,开始跟踪女儿。女儿总是目不斜视,像鹅,撇着双手沉闷地走。母亲有些不齿。女儿自打第一次骑车摔倒后便不再骑,现在满街妇女都骑电瓶车,只她走路,搬什么都搬不了,像个文盲。女儿早上从夫家走到单位,中午从单位走到娘家,傍晚从单位走回夫家,既不理会人,也不被人理会。没人知道折磨她的人或事是什么。 由她去吧。有一天母亲意识到这样的跟踪早被察觉,便朝回走。她边走边抹泪,后来索性坐在路边水泥台阶上,看红尘滚滚。这些、那些,去的、来的,欢快的、悲伤的,一百年后都不在了。这样痴愣许久,她见着女儿坐出租车一驰而过。她迟疑片刻,像被什么弹了一下,趔趄着下到马路,拦停一辆出租车。女儿若是出门办事,定会有公车接送。打电话至办公室,果然说是回娘家。方向却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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