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飞扬的潘小楼系列中篇小说散发着浓郁的女性气质,故事奇崛而忧伤,叙述却清冽刻骨。故事中包含着浓郁地域文化传统内核的日常生活——那些世代相传的宗教意识与民俗观念润化在一个个细节里,犹如一幅色彩清远的写意国画,意境细腻沉静,语言鲜活个性,洋溢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神秘忧伤却余味绵长。 作者简介: 潘小楼,女,壮族,生于80年代,影像人,写作者。进修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早期随笔《忆先生》入编各地中学语文教材,及大学中文系写作学考试题库。2010年起至今,先后发表中篇:《端午》《秘密渡口》《罂粟园》《小满》《魁山》《青柠》。 目录: 秘密渡口/ 罂粟园/ 青柠/ 小满/ 端午/ 魁山/ 我就是那个行走在河岸上的孩子(后记)/ 一 赵尔克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感觉到了那种令他恶心和抽搐的悬空感,直到他的名牌皮鞋印子真真切切地烙在了厂区铺到尽头的灰粉上。 “喂!”三十出头的出租车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你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要不,我等你,回程算你六折。” 赵尔克摆了摆手,转身往前走。 “阿叔,说了你又不听,这鬼地方早都没什么人住了,离县城又远,你以为就那么好叫车啊?哎,你要是还叫车的话就打我名片上的电话啊……”背后司机的喊话渐行渐远。 司机也许是出于好意,但他并不清楚要待多久,让车在那里等,无异于是给行程加上了个倒计时,而他早已不习惯给自己施加任何压力。 这片地域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到处都是一层厚厚的灰粉。工厂门口的保安室形同虚设,门窗尽毁。看情形,他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个位于右江河谷的水泥厂,原本隶属市公路总段,因为种种原因,早已资不抵债,被并购之后仍然没有起色,只能停产。厂子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迁出,这即将沦为空城。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才下定决心开始了这趟旅程。 他看到夕阳下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穿过了厂区的东大门,在支离破碎的路面上前行。连着东大门的是一道长长的斜坡,他的脚步声撞击到两旁灰色的墙面上,又被反射到四周的空旷里。 斜坡顶端,浓密的菠萝蜜丛里掩映着七层高的厂部办公室大楼。二十多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这栋大楼刚刚落成,厂部的人带着些许的优越感进进出出,眼角余光里,尽是从附近村落跑来见证传说高度的村民。但现在,它只能带着凉意在夕阳里独自落寞。 赵尔克绕过厂办大楼,穿过长长的职工宿舍区:成片的板房、平房、宿舍楼。四下里死静死静的,凭借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他裹紧了风衣摸索着前行。 兴许还来得及,他想。 主道上终于看到了人,是两个看起来像附近村村民的人在摘晚熟的菠萝蜜,一个在树上小心翼翼地伸手出去,另一个拿着红蓝白条的编织袋在树下等,旁边还停着一辆七成新的红色摩托车,两人见了他,也并不惊慌,还在他经过之后窃窃私语: 秘密渡口“找那怪老头的吧?” “往这个方向走还能找谁!” 当他站到原先那排房舍前的时候,一股冷气直逼丹田。这一排位于厂区西尽头的房舍似乎早在停产以前就被拆毁,残存的断壁花窗有最后一缕天光冷冷地透过。走吧,不甘心;留下吧,又能怎样? “找人的吧?”远远地传来一阵喊话声,伴着一阵警惕的狗吠。 赵尔克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北侧的围墙早已拆除,视野可以毫无障碍地延展过去。“大黄!”说话的人斥责了乱吠的黄狗,正拿着渔捞在一口池塘里捞着什么,他身后是孤零零的三间平房。 赵尔克走了过去,“这排房子是不是早就拆了?” “是啊,十年前为了方便水运,厂子挖了条道,正好从屋子后面经过,直通下面的江边码头,地基一动,房子就成了危房,种上剑麻也不顶用——你找谁?” “左起第三间……” 那人很意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钱家有,你找钱家有?!” 赵尔克仿佛看到了一排规整的台阶,他顺势走了下去,“嗯。” “你找他什么事?” “来看看他。”赵尔克沉吟了一会儿,说。空气中开始有些腥臊气,是屋子旁边圈着的上百只鸭子发出的。那人看模样有六十开外,是村民的打扮,正拨开池塘里的水葫芦打捞福寿螺,已经捞起了有一小堆,赵尔克不禁有些失望。 但那人似乎不愿意就此打住,“你是……老钱的什么人?” 赵尔克说:“他的一个朋友。” 那人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说:“正好了,明天是重阳,晚上他和我约好要喝两杯,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等他。” 那人看他犹豫,就说:“你要投宿的话,除了我这里,最近的就是对面河的村子,叫六合村。你得走十五分钟,到下面的码头,再沿着河往前走二十分钟,有个渡口,摆渡的已经不在了,可渡船还在,你会渡就可以把自己给渡过去。只是有一点,如果你转眼间见到船头坐上了个四五岁的孩子,站稳,千万不要搭理,那是水鬼,其实也就是水猴变的,没有人比我对它们更了解的了,它们离开了水不碍事,但如果你被它们引到了水中,十个你都顶不了它一个……” 赵尔克听着他的话,仿佛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从未如此尴尬:在两个世界的交界,不得不躲在另一重身份里,去投宿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是为了知道也许还是不知道为好的事。 二 天已经暗下来了,弦月还没有上来,那人招呼赵尔克坐下,自己凭着炉火微弱的光照忙着手里的活。他将捞上来的那一小堆螺稍微淘了淘,倾倒到烧开水的锅中烫煮片刻,倒出,用小锤子敲破,肉壳分离,再将螺肉拣到大砧板上剁碎。 暮色里已经起了些凉意,赵尔克紧了紧自己的风衣,风衣优良的触感令他在一个边缘的世界里略感温暖而又踏实。他有点儿同情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却仍在忙碌的人。从2003年起,文化事业单位开始陆陆续续地转制,“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年轻的时候、最合宜的时间被抛开,过了一段牧歌一样的生活,而后又在合宜的时间被收编,搭上了最末一班车办理了体制内的退休。 “都养了什么鱼?”出于职业的习惯,赵尔克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今年那么旱,塘又那么小,能养得了什么鱼?这口塘主要还是用来养螺的。” “螺是用来喂鸭子的吧,这不是还没煮熟吗?” “半生熟的,鸭子吃了长得更快。”养鸭人说着,将一大把碎螺肉撒到了鸭圈里,抢食的鸭子聒噪鼎沸。 “几个月能卖一批?” “不卖,用来下饵的。” “下饵?!”赵尔克想起刚才一路所见,哪来的什么丛林,又哪来的什么野物。 养鸭人似乎在昏暗中捕捉到了他的神情,笑着说:“现在是没有什么野物了,这厂子原先是在一片荒岭上建起来的,刚建厂的时候,倒是还有人见过大蟒。不过我的鸭子可不是拿来猎蟒的。” 赵尔克笑道:“那这里还能有什么野物?” “有,害人还不浅呢。”养鸭人开了盏应急灯,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了对深深的阴影。 趁着他去厨房忙的时候,赵尔克环视了屋子。一只大白猫在角落里伸了个懒腰,开始精神抖擞。屋子很小,但还算整洁。倚在角落里的两件物什,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了过去,那是大铁夹和火药筒。 铁夹外观和老鼠夹相似,但要大得多。咬合处的生铁锋芒铮亮,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寒光。 火药筒应该是自制的,赵尔克到偏远山区采风的时候,曾经在某些山里人家见到过类似的用具。因为是自制的,射程其实很近,威力也不足以致命,主要只是起到威慑作用,用以防身的。 “地方偏了点儿,也没什么好吃的,就当填饱肚子吧。”养鸭人把东西端进了卧房,焖饭腊肉青菜,还有一簸箕煮熟的菠萝籽。菠萝籽煮熟之后咬起来粉粉的,味道有点儿像芋头。 “钱家有还住在那里的时候,就喜欢和我来两杯。”养鸭人斟好酒,朝赵尔克扬了扬酒杯,“土法炮制的玉米酒,来一杯?” 赵尔克摇了摇头,说:“我和他,也有几十年没见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养鸭人剥了颗花生扔到嘴里,“他搬到县城里去了,暂时搬不走的旧东西就寄存在我这里。不过后来他也一直没拿走。现在他生活也还行吧,退休金转到社保去发了,至少吃喝没有问题。” “他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当年又没留下个孩子,老婆又……哦,你还不知道吧,他老婆当年出了件蹊跷事,闹得很大……” 赵尔克躲闪着他的目光,说:“怎么个蹊跷法?” “算了,这里的事,未必能和你一个外人说得清楚……老钱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喝了点儿酒后喜欢吹牛。他说他后来再也没碰他老婆,你信吗?没碰后来他老婆又怎么怀上的?” “你刚才说他们没留下个孩子,什么意思?” 养鸭人没有接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上赵尔克,“奇怪,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 赵尔克心里怦怦直跳,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响动,大白猫惊恐地窜了过来,倚在墙上的火药筒和大铁夹已经倒了。 那人抓起扫把朝它抡了过去,它敏捷地一蹿,躲过了一劫。“畜生就是畜生!”他边走过去整理边说。 赵尔克想了想,还是暂且转移了话题,“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那人回到了饭桌上,呷了一小口酒。 “捕水猴用的。” 赵尔克很诧异,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当真存在吗?但看那人的神情,这是毋庸置疑的。 “是不是有人跟你收购这个东西?”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那人也许是为了生计接下这摊略带神经质的活,这是赵尔克的第二反应。 但那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捕水猴,只是因为我跟它们之间有一些过节。” 三 一个月前。 “你没有其他亲人了吧?” “……我儿子下半年结婚,要买套房子,要是我们走到一起了,你也能帮着出一份吧?” “结婚后我能不能暂时先住我女儿那里,我得帮她带孩子……” 坐在眼前的妇女也无甚出众,却开列了一大串条件。类似的见面重复到第三次的时候,赵尔克开始由意外、无奈,转向恐惧。 之所以开始这荒唐的相亲,是因为今年开春他的一次意外踏空体验。 那天赵尔克下楼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一个踏空,整个人就像轱辘一样滚了下去,导致小腿骨骨折,被送到了医院。 之前他几乎没有生过病,这是他第一次住院,这一住,让他的心理几乎是遭到了毁灭性的冲击。“年纪大了是得要注意点儿,早起出现的眩晕症状,和血压多少有些关系;老年人的骨质疏松,也会提高骨折的概率……”医生说。仿佛跟医生约好了似的,轮流值班的十八九岁的小护士们都开始管他叫“爷爷”。 对赵尔克来说,血压高是可以接受的,骨质疏松也是可以接受的,唯独被划到“老年人”的行列,让他大感惶恐。 只有当他不把镜中的影像当成自己的时候,他才能一遍又一遍地细细查看:即便他已经用了最好的染发剂,但鬓角的发根还是暴露了可怕的现实;即便不做任何表情,表情纹都已经牢牢定在那里;即便他坚持一周一次的面部保养,但还是出现了细密的斑点(其实应该叫“老人斑”,但他拒绝用这个词,即便是在心里)。在镜中人脸上逡巡的时候,他时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人是谁?”巨大的虚无感将他悬空了起来。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是已经老去的身体里仍然驻扎着一颗年轻而又敏感的心;是在一个像流水般不可逆的世界里,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像那个刻舟求剑的人,在船上固执地注视着几十年来几乎毫无二致的水面。 赵尔克叹了口气,那个六十岁的镜中人也似这般回应了他。 几十年来他过着游牧一样的生活,哪里水草肥美就往哪里赶。大半辈子下来,落花流水,算起来,和他关系维持得最久的人,就只有林颖。 二十多年前,他在一个市文联里发掘她的时候,她纤纤弱弱的只有二十岁。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移植”到省城,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精心培植了她。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有错,她与这里的水土高度合拍,在他的庇护和恩泽下逐渐变得丰盈而饱满,创作态势也一发不可收,最后成为圈内大有名气的新一派作家。 林颖也一直没有结婚,和他保持着一种半开放的关系。两人交往了二十年,但各有各的居所;两人的交往最为稳固,但并不排他。对这一点,他们彼此都聪明地心照不宣。 赵尔克骨折的时候,林颖在外地一个创作班讲课,之后是她作品的研讨会,她并没有赶回来。 “我实在是走不开,赵老师。”她对他的称呼一直从二十年前延续到了现在,“再说,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他们会把你照顾好的,无非也就是多花点儿钱。”她很理智地给他分析,口气里掩不住的一股子不以为意。 这样的理性对第一次住院、感性到了极点的赵尔克来说,伤害值达到了顶点。赵尔克发现,林颖作为女性的柔美在经过萌芽、蓓蕾、绽放、萎败之后,她的独立和冷漠也逐渐结果了。在他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她摆出一副与他画清界线的姿态,全身而退。他这二十年来与她相关的生活仿佛被猛然抽空,他感到了一阵阵的眩晕和痉挛。 赵尔克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出院后,他在精神上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这才开始了与他的风格完全不搭调的相亲。这段怪诞的经历,最直接的结果反而是强化了他那次踏空的体验。在家里,一个人面对着四壁的苍白和空洞,他无法自已地反复体味着那次意外中带着宿命感的踏空。将自己完全交付给重力的一刹那,有那么一两秒钟,身体完全摆脱了意愿的控制,各部位在抛空的失重和刺入骨髓的彻痛间轮番切换,最后结实而又笨重地回到意愿的控制中来,微麻而腥甜的气息从齿根直抵舌尖。 赵尔克在意念里对那段经历自虐式反复回放时,他几十年来经历过的人和事仿佛也有了同等的经历:抛空,失重,重挫;再抛空,再失重,再重挫。最后结结实实撞到水平线上来的,是他二十多年前去采风的厂子,接着,在这灰白色的背景里浮现起来的,是王一美的脸,最后,一丝丝踏实而醇厚的回甘由他的舌尖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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