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十余篇小说构成,作品围绕桂西南底层女性的生活空间、衣食住行、爱情婚姻等方面展开女性叙事。通过呈现底层女性的生活境遇,反映严峻的社会问题。她们生活在“老少边穷”地区城市的边缘,不仅贫穷艰辛,而且要忍受城乡二元文化的冲突。梁志玲的小说对复杂的人性做了深度表现,作品中个性鲜明、内涵丰富的女性形象,让人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宽厚、广袤和悲悯。 作者简介: 梁志玲,女,壮族,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广西崇左市人。发表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作品散见于《山花》《广西文学》《红豆》《民族文学》等刊物,有中篇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第七届签约作家,获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广西青年文学奖。 目录: 中篇小说 梳头的声音/ 微凉的逃逸/ 突然四十/ 纠缠/ 暗流/ 自圆其说/ 微尘/ 短篇小说 虚设桥梁/ 上帝与瓢虫/ 积木房子/ 晃来晃去/ 中篇小说 梳头的声音/ 微凉的逃逸/ 突然四十/ 纠缠/ 暗流/ 自圆其说/ 微尘/ 短篇小说 虚设桥梁/ 上帝与瓢虫/ 积木房子/ 晃来晃去/ 微型小说 猫的心情/ 头疼/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绿女最喜欢听梳头的声音了,大梅说。大梅是绿女的母亲。说这句话时,大梅忘不了加上一句,都是闲出来的怪毛病,丫头身养出来的小姐病,那声音是音乐呀。梳好头等着嫁人呀,谁要你? 绿女初中毕业后闲在家里,没事喜欢梳头。这个动作让她头脑冷静,甚至澄明。她的头发长及腰,散发着黑幽幽的气息,她的梳子是秀子表姐拿来的。 秀子在一家中档旅店做服务员,每天分发一些一次性用的梳子、香皂、手纸、牙膏,有的客人嫌低劣不用。秀子就回收回来,借花献佛一股脑儿全给了绿女。大梅说,秀子会当家,心眼巴着家。绿女就用这种劣质梳子梳头,用的也是低劣的洗发精。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头发滋润地生长,那把薄弱的白色梳子一梳过她浓密的头发,就像一叶扁舟起起伏伏地行过黑色的湖泊。因为梳子的质量不好,有时梳得很涩,但也梳下来了,那是一种半推半就的梳理。塑料梳子与头发摩擦着,发出咝咝的静电声,同时撩拨头发跟梳子纠缠着,绿女喜欢这种细致的声音——咝咝,像风吹过竹林,还像——反正说不出的微妙。总之,像绿女的心情。 秀子说,绿女你有钱了就买一把牛角梳子或桃木梳子,要不多委屈你的头发。 绿女说,我妈不给钱买。大梅说,你多少岁了,快十六岁,白吃那么多的营养,光长头发不长脑,连个书也读不成,头发多的人命贱,我以后难指望你了。养猪在栏肥,养女在家老,你自个儿找活路了。绿女说,我赚钱一定养你,牛角梳子就不买了,这梳子用不断就行了。 绿女边说边把及地的牛仔裤挽了两挽,打算去洗衣服。 秀子说,咳,现在还挽裤子,像插田的农民,城里流行五分裤,七、八、九分裤,就是不时兴穿这种正好擦着脚面的规规矩矩的裤子。我有一条,送给你了。 绿女说,那不像布料不够的裤子吗?秀子说,那是流行,现在不时兴规规矩矩的东西。城里就是这样。 绿女向往城里,比任何时候都向往。上个月清明的时候,村里同族的人一起拜山,完事后分家当。一切分妥当后,留下一堆鸭毛。清明总是要杀鸭子的,会浮在水面的鸭子寄托着世俗人间普度灵魂的俗念。三个老婆子说鸭毛也要分,不能给某某独吞。于是长辈就认认真真地在那堆鸭毛里抓了一把,像排排坐,分果果一样,掂量着,在每个人面前放一把,循环下来,终于分完。三个老婆子是满意的。长辈像履行仪式一样郑重其事。 绿女心里发酸,这就是穷闹的。贫穷让他们如此狼狈,把狼狈郑重其事地放大,那真是一种病。三个老婆子让鸭毛惹得喷嚏都雷一样地响。绿女觉得自己身上都沾满了鸭毛,毛茸茸的鸭毛,掸也掸不掉。她在毛茸茸的春天里仿佛看见自己的将来,将来的自己,自己的孩子会为一堆鸭毛而自得,排队分鸭毛是自己的将来吗? 人家的孩子是排排坐,分果果。那些鲜亮的大苹果闪着华丽圣洁的光,照亮了孩子明朗的心。 终于苹果打败了轻飘飘的鸭毛。 绿女经常对自己说,我要到城里去。这样想着时,秀子表姐就来了,非常吻合绿女的心境地来了。 一 三天后,绿女和秀子到了小城里。绿女穿了秀子的那条七分裤,这让她很不自在,裤管在脚面上方遥遥相对,像是对峙,那一截长期捂着的小腿肚在这双方的对峙中闪着醒目的白。她不习惯这种时兴,她很局促。 秀子是替万家乐的老板娘物色小工的。老板娘说,勤快、模样周正就可以了。绿女符合这个条件。秀子把绿女推到老板娘面前就走了。 老板娘眼光一闪,说,眉目还可以,身子也结实,多大了?绿女说,还有五个月就十六岁了。老板娘说,哦,别人问就说十六了,我可不想招惹大盖帽,说我使唤童工。绿女看见老板娘的十个脚指甲红红的。 老板娘皱了一下眉头,又说,怎么操一口普通话,听得懂白话吗?绿女说懂一点儿。老板娘迟疑了一下说,行了,留下吧。绿女这才抬了头,又看见老板娘的嘴唇红紫,后来才知道是刚纹的嘴唇,正在肿胀期。 万家乐的老板娘是一个树一样的女人,坚硬笔直,就是凶一点儿。刚跑了一个小工。生意一清淡,小工上菜一慢,老板娘一口你身上那副金奶比你身子还重吗,尽拖累手脚,又一口啐去,你身上长毛的地方比你身子还重呀,尽坠着你手脚。小女孩脸皮薄,一口又一口被啃了几层皮后,逃之夭夭。 幸好绿女暂时不会把脸色当天看。她听不见老板娘在身后说,还不是从牛屁股后出来的,拿捏什么普通话,一出口落地的就是玉米壳壳,只配给鸡鸭叮叮。 那地方盛行白话,本地人一口土特产似的白话,像盛夏的龙眼、菠萝、荔枝、芒果,版权所有,招牌一样,仿佛“我是本地人,谁怕谁”的关系背景。不会讲白话的,要么是“捞仔”“捞妹”“捞佬”的外地人,要么是偏僻山村讲土话壮话的人。推广的普通话,是他们除土话、壮话外唯一掌握的语言。绿女显然属于后者。 这基本上是一个封闭的小城,但也有一些鲜活的气息在流动。绿女喜欢。 “绿女,上菜。”绿女连声带人闪了出去。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脸上汗津津的。满满一桌子菜。绿女口水都在口腔里咽着。 恍惚间,绿女愣了一下。杯杯盏盏,盛汤的小碗下要搁一个碟子,盛饭的碗旁要搁一个透明的钢化杯,还有一个小酒杯,几口唾沫都盛不住的小酒杯,还有瓷羹、筷子,很复杂的样子。绿女在家只用一个大瓷碗,饭与菜放在一起,捧在手上就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看着这些细细碎碎的摆设。绿女忍不住抄起一根筷子次第敲一下杯杯盏盏,丁丁零——绿女就笑。 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丁零丁零丁零零 此起彼伏 敲击着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一个客人撞见绿女这个小动作,忍不住飞出一句诗。这不是个生长诗的地方。这个时代也不适合生长诗。酒杯上淌着一两滴酒,慢慢地往下,再往下。鱼吃了半条,残骸狰狞着。青菜剩了一两根,像被遗弃似的。附近传来划拳声,呼唤服务员拿酒的声音。于是绿女也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这个年轻的男人,下巴是尖的,往外翘着,似乎想戳破什么。吃得一脸的油光,眼镜滑到鼻尖,眼光从眼镜上方探出,像从掩护体上探出身子窥探敌情。 他说,小妹你笑得真朴素,不知能朴素多久。绿女不喜欢他的口气,好像阅人无数似的。绿女才不喜欢朴素呢,朴素就是土里土气。 绿女说,要那么朴素干什么。 他说,朴素是个好东西。真的。 绿女也不喜欢这个叫刘伟雄的男人。他是常客了,经常出差来小城,一来就到这儿吃饭。最初他说,他是百斯特公司派下来的。后来又说是UT斯达康公司派下来的。绿女不喜欢他卖弄这些拗口的英文公司。不过后来知道这些公司是通信公司,刘伟雄是负责通信设备的维护与安装调试,下来看看直放站的。他给了绿女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工程师”。 这个男人的世界和绿女不同,绿女上完菜就想走。男人就说,别忙走,我是老虎啊,又不吃你。 你看这是什么?他举着一根头发丝般的线问。 铁线呗。 错!这是光纤,这么细的东西可以同时供上万部电话通话,你懂什么。 绿女微微吃惊地看了一下铁丝,那么多的声音能同时挤进这根线呀,不可思议。男人就笑了。他得意起来,说,没事和我聊天,你会长见识的。 绿女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男人了,他对她总有一种稳操胜券的张扬。不过赚钱吃饭,管他干什么。绿女便笑笑。 他又说,小妹,你的笑最多能朴素半年。然后他支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过来。绿女后退了两步,说你要干什么。他愣了一愣,说,别紧张,我是个好人,去帮我上碗饭。 上完饭,男人已经半醉了,但还清醒。他听见隔壁传来吵闹声,污言秽语。男人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人尽说人话。绿女说,是人不说人话说什么话。男人说,是这个字。他蘸了一点儿啤酒写下一个“淫”字。绿女就笑说,骂人也骂得这么文气呀,感觉是把精致的钻石当弹弓的弹子攻击敌人。 他下巴上淌着一两滴酒。绿女虽然初中毕业的文化,但还记得孔乙己,就说孔乙己,“茴”字有多少种写法。男人就笑说,你笑我。 男人经常滔滔不绝地说,你看你这个小城,最初是电信一统江山,然后有了移动,有了联通与移动相争,以后还有网通、铁通下来,大城市的战火烧到你这里了,我有大把的工作,大把的出差机会,有机会来看你了。这里会更繁荣。 绿女说,它们再怎么变,怎么繁荣,我也是个上菜的。 很多客人像刘伟雄一样喜欢绿女,当然只是喜欢,那是偶尔见一次的,无伤大雅的喜欢,没有利益冲突的喜欢,有点儿居高临下。 刘伟雄自认为有资格带着把玩的心态喜欢绿女,那是因为自己有文化吧。当然也有另外一种人自认为有资格俯视绿女。 比如有一次小城的官员在这里吃饭,为首一个很关怀民情地问绿女多少岁了。绿女警惕地说,十六岁了。官员说,怎么不读书了。绿女说,穷呗。官员就感慨万千地说,治贫,治贫,是建立和谐社会首要解决的问题啊。绿女看见有人拿起菜单,一张脸在菜单后笑开了。绿女没笑。她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好像是在电视上听到的,讲的人穿西装结领带,对着话筒。而现在讲的人穿着敞领的衬衣,挽着衣袖,对着一桌子的菜,汤汤水水,换了语境。她听着觉得很怪异。 当然只是怪异而已,不是反感。她还是喜欢这样的人物来吃饭的,那些可以兑奖的酒瓶盖盖就可以得到很多,然后就可以拿它们去换冰淇淋吃,甚至到门口电话亭打电话时也可以抵电话费,当然数量多时就兑成现金,绿女曾经一天得到二十元哩。多么振奋人心啊。 不过后来,以治贫为己任的官员还是多要了几百元的餐票报销,临走还在绿女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绿女跳了起来,又不好发作。结果,老板娘回来,也跳了起来,当然不是为了绿女的屁股,而是为了多给的餐票。客人多要餐票是很正常的,司空见惯,问题是在不祸及自己利益的前提下。老板娘说,你们不是害我多纳税吗?下个月超过双定销售额又要多定我的税了。尽养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人。 老板娘骂的是胡美丽,管柜台兼点菜的胡美丽。 二 绿女是很怕老板娘的,这种怕更多的是敬畏。绿女见识过老板娘的气魄。一次老板娘从银行里取出一千块钱,回到万家乐。胡美丽接过手一看,马上惊呼有两张假币。左手抖一下声音闷闷的,右手抖一下声音还是闷闷的,各种特征一对照,必假无疑。老板娘气炸了,说蒙到老娘头上了,我去换回来。胡美丽说,人家出门概不负责。老板娘眉毛一挑说,你们等着瞧,我肯定能整回来,绿女你跟我去见识一下。 只见老板娘大踏步冲进银行,啪一声把那沓钞票拍到柜台上,附近的零散的纸被惊得腾起来,然后像簇拥似的落在钞票周围。紧接着老板娘掷地有声地说,你不许点这沓钱,刚才你点过了。我要另外一个点。现在科技很发达的,每一张钞票都留有指纹的。想用假的蒙我,你等着!她冲进来时,别人被她裹挟来的风吹开,又被她挺胸叉腰的气势镇在地上。 两个柜员面面相觑,她们是被这凌厉的气势吓住了。一个柜员迟疑地拿过来,非常缓慢地点起来、看起来,一张、两张,一遍、两遍……她好像在权衡两百元重要,还是朝不保夕的代办员工作重要。这份工作毕竟是体面的。 最后,她说,没有呀,张张都是真的,没有假的,是你们不会看罢了。 话音刚落,老板娘的话立马压上去,她乘胜追击,“好!既然没有假的,马上给我存回去。” 绿女觉得老板娘要赢的东西没有人敢让她输,换上另一个人只能自认倒霉。老板娘就是用气势打了一场胜仗。老板娘一得意又说,以前我赌钱被罚去三千元,最后我就是能声东击西地把钱拿回来,吃进去也得给我吐出来。何况这区区两百元?钱是个好东西。过程吗,保密。 所以绿女怕这个有故事的老板娘,绿女觉得理所当然的。 胡美丽不怕老板娘,胡美丽的不怕,让绿女觉得胡美丽也是值得依赖的。在胡美丽的面前绿女觉得自己就像是搭秤头的零碎。市场上的小贩说:“咳,一斤。”秤还往下溜,于是小贩丢了一块边角料搭上去,秤就翘起来了。 绿女就是这样的零碎,买主计较时,就配上去补足斤两;不计较时,不了了之。总之是可有可无,用来平衡别人的计较的,涌动着温润的妥协。而胡美丽是掌握主动权的主体,她充满与时俱进的锋芒。 胡美丽挨骂时总是一撇嘴,旁若无人。绿女不明白胡美丽倚仗什么能如此满不在乎,她们在老板娘面前不过是个打工的。 胡美丽对绿女还算有耐心。胡美丽的口头禅是,不能就这样算了。绿女的口头禅是算了,算了。连说话都是胡美丽的回声。 胡美丽经常冷不丁就说,绿女你真是“黑颈”。那时流行用这个特色词语损人。穿衣服时这样说,吃东西时也这样说。绿女摸摸自己的颈脖子,想自己的颈脖子很黑吗? 她们收工后有时也去消夜。胡美丽吃云吞,绿女也吃。不过有一次绿女要了绿豆粥。胡美丽吃云吞放辣椒,绿女下意识地也放了一勺辣椒。胡美丽瞪大眼,说,有这样的吃法?“黑颈”!吃绿豆粥放辣椒。绿女在家里很少吃甜食,母亲说糖比盐贵,还伤牙,不好。 绿女涨红着脸,勉勉强强说,我喜欢这样。满桌的人望过来,隐忍着笑意。辣椒很辣,绿女吃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绿豆粥的确是不成吃了,但她依然忍辱负重似的把它吃完,并且努力地笑着。她想,我宁可被看成怪人,也不能被看成没见过世面的土佬,怪人有时是有个性的。 胡美丽说,跟你在一起真掉价。“黑颈”。 绿女说,“黑颈”是什么意思?平时你说的咸湿佬是什么意思?绿女模模糊糊知道,咸湿佬是骂男人的,“黑颈”好像男女都可以骂。 胡美丽说,“黑颈”——从前有一个土得掉渣的,土得有一股泥腥气的乡下妹子,但又很臭美,知道一白可以遮百丑,于是用粉把脸涂抹得白白的,不是豆腐那种白,豆腐白是白嫩一碰就出水,滋润得很。是那种白,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粉,那粉离脸有三尺远——但是那颈脖子却是黑乎乎的。所以臭美的女人就是“黑颈”,跟不上趟。比如你。 其实换句文气的话也许叫媚俗,那几年在充满文字批判的报纸上经常流行这个词,后来又被淘汰了。就比如“黑颈”这个词后来也被小城的人淘汰了,小城的人寻找更具智慧更具力量的词表示对别人的轻蔑,能够使用流行的土白话骂人,是作为“土著”的标志之一。 绿女捏了胡美丽一下,说,你就没有农村亲戚? 胡美丽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当然也有农村亲戚,他们一来特讨厌。用我的毛巾,有一次还用我的牙刷。大冷天来,小孩子总是衣衫单薄,让我看不过眼,立马又去买了一整套。摆明是仗穷讹诈我的东西。 绿女听了有点儿不舒服,便转移话题说,那你说说“咸湿佬”是什么意思。 胡美丽说那是骂色眯眯的男人的,你想想,那些男人一看见女人,只要他心有邪念,喉咙里就咕噜咕噜猛咽口水,手心就冒汗水,就湿了,那手一摸过来,哇,湿漉漉的汗水,汗水是有咸味的,所以大色狼就是“咸湿佬”,所以对你动手动脚的男人,你就应该骂他“咸湿佬”。 绿女一听哈哈大笑,觉得胡美丽就是聪明,解释得那么生动,关键是胡美丽对绿女有耐心解释这些很入门的东西。 胡美丽最后说,一个人要能在另一个人面前强硬起来,关键是要有料。我才不怕老板娘呢。我是管账的,我有她的把柄,惹毛了我,大不了同归于尽。她冷笑了一下。 00绿女打了个冷战。黑沉沉的午夜,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灯把胡美丽的影子长长地甩在身后,绿女小心地错开影子,似乎是不敢轻易触碰。街上有烤玉米的小摊,一阵阵香气飘过来,红红的炭火,吱吱的油与炭的短兵相接的声音,满怀的火光。胡美丽在午夜的街头肆意地原地打了一下转,蓝裙子旋成一朵盛开的花。她说,真香。她夸张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绿女不穿裙子,但她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她僵硬地立在蓝裙子旁,像陪衬的叶梗,而风吹起她身后的长发成扇形,像附在叶梗上的叶子。 绿女想,就算我是“黑颈”,她是“白颈”,大家还不是同在一个环境讨饭吃,一棵树上的枝丫罢了,只不过她那个枝丫比我多赚一百元。 夜更深沉了,胡美丽说打“三马仔”回去算了,反正只用一块钱。她俩上了车,胡美丽说“电影院”。绿女说,不是回万家乐吗?胡美丽说,万家乐原先就是电影院装修拼成的,本地人都知道,就算它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有了,本地人都知道那是电影院。除了你。 绿女觉得胡美丽开口闭口就本地人,连多年前那无影无踪的东西都当宝贝说出来,带着炫耀与优越。就好像说想当初我祖宗还是猴子的时候——一样的无聊。 胡美丽自顾自地说,满大街的“三马仔”,因为太多不得不加以限制,单号车牌单号开,双号车牌双号开,有些车主为了多开一天赚钱,托了涉千山过万水才攀上的亲戚上单号车牌,就为了多开那么一天。小城里的穷鬼。 车主随声道了一句,千万别嫁给小城的穷鬼。 她们无声无息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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