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姥娘


作者:刘剑波     整理日期:2014-08-24 23:08:37

1917年,高密城已经有了女子学校,受新风尚的影响,有些村庄,比如与张家屯毗邻的大庄也办起了女子学堂。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人们看到,在张家屯通往大庄的官道上,趔趄着老张家的小女孩。她已经十岁了,但她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直到五年后嫁给了大庄的老孙家,她才有了属于她的名字:孙张氏……
  作家从1917年山东高密张家屯一个十岁女孩因裹脚而不能忍受的疼痛说起,以一个世纪老人一生的颠沛流离,唤起了人对生命的悲悯与尊敬,充满了对人生与世事的感喟,写出了生命的意义和份量。这部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非虚构作品,因为作家注入其中的真实感情而格外动人。
  作者简介:
  刘剑波,男,上世纪60年代出生,大学文化,曾当过教师、编辑、记者。1989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钟山》等重要刊物发表作品八十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三部。多次获国家、省级文学大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作家。
  目录:
  第一章趔趄
  第二章迁徙
  第三章死亡1.早年含辛茹苦,晚年遭儿女“过河拆桥”,一个世纪老人颠沛流离的一生。读来令人心酸。
  2.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算是人间的大悲痛吧。
  3.时代的节拍虽然如同多年前所宣扬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是我们相信生命的节奏,灵魂与情感的年轮有另一个更高层面的意义。
  4.读此书的时候,内心也在不断反思与自责,80后该如何承担起赡养老人的义务。老人需要的不仅是衣食供养,更需要亲情的慰藉。特别是80后独生子女,以后要更好地照顾四位老人,是心灵和孝心的问题,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5.这书出的太有承前启后的意义了,赞一个!
  6.甲:这作品宣传点会不会太无奈?悲催的现代人,承受不起。。。除了鼻子一酸,还真想装作没看见
  乙回复:你这么感性哪,没看书稿都鼻子酸了。“父母在,不远游”,真的是无奈。
  甲回复:心里总记挂着,越长大,欠他们的越多。
  乙回复:还是要想办法排解,用实际行动吧,身不在就心在,常打电话,有机会就回去或者接过来。欠久了不还,生命承受不起。1.早年含辛茹苦,晚年遭儿女“过河拆桥”,一个世纪老人颠沛流离的一生。读来令人心酸。
  2.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算是人间的大悲痛吧。
  3.时代的节拍虽然如同多年前所宣扬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是我们相信生命的节奏,灵魂与情感的年轮有另一个更高层面的意义。
  4.读此书的时候,内心也在不断反思与自责,80后该如何承担起赡养老人的义务。老人需要的不仅是衣食供养,更需要亲情的慰藉。特别是80后独生子女,以后要更好地照顾四位老人,是心灵和孝心的问题,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5.这书出的太有承前启后的意义了,赞一个!
  6.甲:这作品宣传点会不会太无奈?悲催的现代人,承受不起。。。除了鼻子一酸,还真想装作没看见
  乙回复:你这么感性哪,没看书稿都鼻子酸了。“父母在,不远游”,真的是无奈。
  甲回复:心里总记挂着,越长大,欠他们的越多。
  乙回复:还是要想办法排解,用实际行动吧,身不在就心在,常打电话,有机会就回去或者接过来。欠久了不还,生命承受不起。1.现在,让我将时间像推排门那样往前推。不断出现的门缝里泄露出上世纪各个年代的模糊人影、浑浊声音、黯淡灯光、凋谢植物、飞扬尘土和绝望叹息。它们古旧陌生,但却优美寥远。再往前,一直推到1917年,然后将门打开。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一条洁白崭新的裹脚布,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从黑暗中刺过来,手持这把剑的是一个穿着大襟棉袍,念佛吃斋的母亲。我听到一个10岁女孩的凄厉哭叫,娘,放开,娘,你放开俺,疼死俺了。那种惨痛的声音,飘扬在山东高密一个叫张家屯的天空。
  一双秀气小巧,肌骨莹润的脚,被勒在裹脚布里。母亲一边咬着牙往死里勒,一边流着眼泪。我听到她哽着声说,闺女啊,甭怪你娘狠心,你娘也是没法子啊。你没看到老刘家的闺女嫁到高密城里去了,全村的女人里就数她脚最小。你娘也是想着你能嫁个好人家啊。闺女,你熬着点疼吧,你现在疼点,日后就有好男人疼你了。
  一个大院子,收拾得齐整,一半堆着麦垛,一半架着几排木架。木架上晾着的粉丝,就像轻盈的柳条,迎风飞扬。小女孩跳起来去够那些飘荡着的粉丝。阳光把透明的粉丝镀成金色,因此小女孩的眼睛里全是金色的光芒。她眯缝着眼睛,观察那些动荡不安的粉丝,找到它们静止和运动之间的规律。当她跳起来时,那些飘起的粉丝恰巧垂落,被她抓得满把满怀。小女孩将刚出锅的柔韧爽口粉丝填进嘴里当饭吃。她喜欢绿豆粉丝清甜的味道。当她吃得打嗝了,就趴在草垛上睡着了。粉丝的触须伸到她梦境里来了,挠得她咯咯笑起来。
  可是,这个小女孩再也不能够跳起来够那些粉丝了。她瘫在了炕上,她的两只脚变成了锥形,像纺棰。除了脚拇趾,另外四个脚趾都齐刷刷断裂,贴在脚板上。它们是那样呆板,冰凉,了无生命之气。
  小女孩每天就说一句话,娘,疼死俺了。最初是疼得哭,眼泪哭干了,便喊,直着嗓子喊。爹烦了,爹吓唬她,再喊,就把你扔到庄稼地里喂狼。小女孩开始闷声闷气咬被子。棉絮被咬出来了,咬得炕上炕下白花花的一片。棉絮咬光了,就咬炕席,咬得满嘴都是血。
  疼痛过去了,小女孩能够下地了。下地的头一天,两只脚从炕上伸到地上,还没站稳就咕咚倒在地上了。母亲抱女儿起来。母亲对她说,你娘头一天也是这个样子,多走走就好了。
  小女孩终于能够站稳了,终于能够走路了。
  1917年,高密城已经有了女子学校,受新风尚的影响,有些村庄,比如与张家屯毗邻的大庄也办起了女子学堂。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人们看到,在张家屯通往大庄的官道上,趔趄着老张家的小女孩。她已经10岁了,但她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直到5年后嫁给了大庄的老孙家,她才有了属于她的名字:孙张氏。那天下午,小女孩想去大庄看看那些读书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裹着脚。
  因为刚下地,走几步就钻心的疼,扶着路边的杨树歇口气。不时有马匹从她身旁疾速驰过,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时不时就把她湮没了。待尘埃落定,她又开始她颤栗的旅程。也许,孙张氏趔趄的一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2.20岁那年,她的身材一下子出落得高挑了,肌肤微丰,苗条,匀称。她文静,羞涩,神态沉凝。肤色并不白皙,但长得清楚明朗,妩媚耐看。如果你在1927年从大庄经过,很可能在村头偶遇一个衣衫整洁的姑娘,因为是小脚,她走着小碎步,眉宇间有动人的姿态。她好奇地打量你一眼,她的眼睛说不上多好看,但平和柔媚,清澈如水。如果你也打量她一眼,她就会低下头,红着脸从你身旁疾速走过。其实她是无法走快的,但她是想走快点的,结果她就打着趔趄了。这个姑娘就是我姥娘,孙张氏。这一年的年底,我姥娘出阁了,嫁给了邻村大庄的老孙家。我姥爷比她整整小5岁,名叫孙星垣。15岁的孙星垣已经有魁梧身材的轮廓,但里里外外都还是孩子,新婚那夜还尿了炕。
  那时,我姥爷还在村里的小学堂念书。他是个调皮好动的孩子,但也好学。我后来听说,他5岁启蒙,先后在私塾里读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四书五经,而他做新郎倌时,正在读《易经》和《左传》,学作策论。
  我曾经听我姥娘说,我姥爷娶了亲还依然每天背着书包到小学堂苦读。早上,我姥娘送我姥爷出门,我姥娘赖在我姥爷身后,苦苦哀求着带她去学堂看看。我姥爷咽下最后一口玉米饼子,笑起来。我姥爷对我姥娘说,你去干啥?也想念书?我姥娘有点撒娇,我姥娘说,就是去看一眼呗。
  我姥爷已经跨出门去了,可又回过头来。我姥爷警告我姥娘,你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给俺在家呆着,俺可不想让人笑话俺娶了你这么个大老婆。
  3.嫁给老孙家的那些年,我姥娘过得美满幸福,也知足。为人母为人妇都做得很愉悦。村里的女人都艳羡她,眼馋她,妒忌她,只要一提到她,都会啧着嘴说,瞧星垣家的……
  那段日子很太平,春耕秋收,日出日落,宁静富足的时光仿佛是悠远恒常,没有尽头的。那段日子还发生了一件令我姥娘平生最得意的事,这件事是她晚年津津乐道,最愿意回忆的。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是中国的乡俗,而在高密尤甚。很多小媳妇三年两载也难得回娘家一次,我姥娘却是另类,一年里要回娘家好几趟。倒不是看爹娘,而是去扮演“媒子”之类的角色。我姥娘晚年每想起这桩事,总会乐呵呵笑道,俺骗了多少英俊小伙啊。
  谷子下来了,囤子满了,场院收拾干净了,牛啊羊的也喂得滚圆溜肥的了,庄户人就开始给孩子说亲了。说亲当然是要说个好人家。张家屯还记着那个高挑丰盈的张家小闺女,都说,快把那小妮子叫回来。
  不用劳累粽子小脚了,有青灰驴子去大庄接她。青灰驴子也是喜气洋洋的,好像是给它提亲,一路嗷嗷叫着,蹶着蹄子奔跑,半顿饭的工夫就回来了。
  我姥娘和几个大嫂埋头盘腿坐在炕上正做着针线,相亲的就来了,有大老远潍坊的,有邻县诸城的,也有邻村李家沟的。媒婆朝我姥娘努了努嘴,对相亲的悄言细语,就是她。相亲的看我姥娘秀气伶俐,身段又好,干活麻利,脚又出奇的小,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就丢下彩礼,定下日子。
  迎亲的那天,吹吹打打来了一伙人,好长的队伍,光礼盒就七抬八挑堵塞了官道。新娘披挂一身红,遮着盖头,忸忸怩怩上了花轿,为娘的朝门外泼了一盆水,哭得呼天抢地。新娘子一路到了夫家,戴着盖头,坐在新房里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熬到酒席散了,熬到闹洞房的走了,新郎迫不及待掀开盖头,一下子就傻了,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女子,咋就不是那天坐在炕上的那个可人的闺女了呢,咋就一眨眼的工夫,老母鸡就变鸭了呢?爹娘叹着气说,咱是让人家骗了。
  骗就骗了吧,生米煮成了熟饭,有啥法子,好歹有口饭吃,将就着吃吧。
  4.从今天来看,那天是大庄欢呼土改胜利的一天,但也是大庄苦难的一天。全村的人都跑到荒坡上看热闹,所有的地主家属也被赶到那儿去了。那些地主家属的心里是何其悲苦,但是她们不敢大放悲声,她们只是在心里纵情恸哭。那天,她们都变成了滂沱泪水,那些泪水将大庄流成了一条河。
  我姥娘也侧身其中。她没哭,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从公公被一棍子打死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她不明白,勤勤快快干活,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老孙家,从来没碍着谁家,怎么就遭那么多人嫉恨呢?怎么转眼工夫就家破人亡了呢?
  不过,她庆幸丈夫没有回来。鬼子投降前,我姥爷就去了青岛。他的肺子出了毛病。他在青岛一边养病,一边在一所学校教国文,我姥娘带着孩子去青岛看过他一次。
  那所学校就在海边上,几座白色尖顶高楼,甬道两旁长满了绿色植物。她看到丈夫穿一身黑色西服,打浅色条纹领带,举止高贵文雅,步履徐缓朝她走来。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了。她觉得这个男人好像是从天上下来似的。她在心里喊了声星垣。自从嫁给这个男人,她还从来没喊过丈夫的名字,但是她却在心里喊过。现在,她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喊,星垣,俺这辈子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下一辈子俺还愿意给你做牛做马。
  在青岛的那几日,她领着孩子天天往海边上跑。她眺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海,听着海鸥从水面掠过时发出的“嘎嘎”低沉叫声,内心一下变得辽阔起来。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把手伸进蓝色的大海,手却不被染成蓝色的呢?捧出一把水,水是透明的,太阳照着,能清楚看到水底下手掌的每一条纹路,可是再丢进海里,那水又变成蓝色的了。这个发现让她懂得了“结合”的朴实道理。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没与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东西结合前,是一个样子,结合了就成了另一个样子了。这就是命运。她是信命的。她的这条命是幸福的,那是因为有了孙星垣。如果没有嫁给孙星垣,她的命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不会有机会来青岛看大海。她觉得能够看到大海的女人就是幸福的。她领着孩子在大海边徜徉的时候,甚至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就是不回大庄了,这辈子就和丈夫守着大海。如果能够这样,她会不会被幸福融化了,也变成了温暖的海水呢?
  5.我姥娘领着我舅舅、大姨和小姨住到破庙里去了。那是一座玉皇庙,位于大庄和张家屯之间。是两个村出资合建的,后来兵荒马乱,灾祸不断,两个村子无心修葺,致使庙宇败落,墙垣倾塌,荒草萋萋,玉皇大帝也缺胳膊少腿的了。我姥娘领着孩子进去时,大殿里已经住满了人,都是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属,有大庄的,也有张家屯的。只偏殿还空着,但漏得厉害,既不挡风也不遮雨,白天能透过屋顶看到青天白日,晚上则能看到满天闪烁星子。我姥娘叹了口气,心里说,好歹住下吧,不挡风不遮雨也比没地方住强。
  随后的几天,又进来了不少人,都是大老远逃难过来的。两个偏殿都塞得满满的,人们睡在地上,胳膊肘儿都紧紧挨着不能动弹。大家都是落了难的,同病相怜,说,都帮衬着吧,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着,日子还得往下过啊。
  庙宇虽是衰败了,但一直还有人来烧香祭拜,念经祷告,大多是穷得绝望的人,盼着玉皇大帝能发点慈悲,改变改变这个世道。供品也就是地瓜干,糠窝窝,野菜饼子什么的。祭拜的人一边从破篮子里往外拿那些东西,一边念叨,玉皇大帝啊,你要是能让俺过上好日子,俺就用白面饽饽,大白菜猪肉饺子供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吃上白面饽钮和大白菜猪肉饺子啊。
  有谁能料到呢?世道一下就变了,从地上变到天上去了,穷人彻底翻了身,住上好房子了,穿上好衣服了,被窝里也暖和了,天天能吃上白面饽饽和大白菜猪肉饺子了,在玉皇大帝面前许下的愿也能实现了。好多人都不以为这是革命的结果,还以为是玉皇大帝发下的慈悲,便手提着,肩挑着,来给玉皇大帝上供。
  玉皇庙里炸了营。热腾腾的白面饽饽和大白菜猪肉饺子,刚往供桌上一放,就被哄抢一光,没抢到的就甩唾沫星子骂娘,捋袖子打人。原来同病相怜,看上去能共患难的,现在不行了,现在为了一只白面饽饽,变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成了仇人了。
  抢不到,咱就去迎吧,跑出几里地去迎那些来上供的人。那些上供的人说,咱是供给玉皇大帝的,又不是供给你们这些地主婆的。玉皇大帝吃不到,咱算是白供了,往后呀咱不供了,看你们吃什么,吃西北风去吧。
  我姥娘是最先出去乞讨的。她争抢不到那些白面饽饽和大白菜猪肉饺子。她对几个饿得哇哇直哭的孩子说,你们都别乱跑,等着娘,娘去给你们找吃的。
  她高一脚低一脚的回到大庄了。她本来是不想回去的,就是用八人大轿抬她,她也不会回去。可是看到几个孩子饿得在地上打滚,还是咬咬牙,觍着脸回来了。
  6.大庄人是在路上找到我姥娘的,其时我姥娘正乞讨回来,她衣不蔽体,饱经风霜,头发已经花白,满脸沧桑之色。她左手挎着讨饭篮子,右手拄着一根树枝,拖着颤巍脚步往破庙里赶。我姥娘告诉我,当时她从大庄人手里拿过我母亲的那封信,一下子晕倒在地上了。
  大庄对老孙家是愧疚的,他们怀着负罪感接纳了我姥娘。他们给了我姥娘房子,地,和牲口。还给她打了一口井。
  安顿下来后,我姥娘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挺直腰板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她目不斜视,跟谁都不打招呼。
  一个人只有在行走的时候,才会感知到自己的年纪。我姥娘明显地觉得自己老了。她往前迈步时总是犹豫不决,似乎有点力不从心,这使她的脚步显得缓慢,破碎,摇晃。第二是她的恐惧。她总觉得有可怕的,会吞噬她的东西在前面等着她,所以,与其说她在往前迈步,不如说在朝后退缩。那天,在大庄村道上行走的,其实是两个孙张氏。一个是土改前的孙张氏,一个是土改后的孙张氏;一个是张家屯的孙张氏,一个是大庄的孙张氏;一个从后朝前走,一个从前往后走。她们想走到一起去,重叠起来,变成一个人,但是最后却背道而驰了。她们永远是两个人。她们都处在时间之外。
  我姥娘种地,喂鸡,养鹅,操持家务,养育孩子。她渐渐融入到大庄的日常生活里去了。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开始和村里人拉呱了。有时包了饺子,她又像以前那样,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了。村里人也都开始亲热地唤她星垣家的了。
  7.就像所有长久离别的亲人重逢一样,我姥娘和我母亲相见的场面,一定是非常感人的,那里面有凄楚,有感伤,有唏嘘,也有激动和兴奋,有喜极而泣。看到女儿这样出息,为娘的内心充满了欣慰和荣耀,我姥娘一遍遍地摩挲着我母亲的头发,泪花涟涟。我母亲却感到心痛,她没想到娘老得这么快,好像是一夜间头发就全白了。她不知道这些年娘是怎么过来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她诘责自己,为什么这些年来自己怎么就不回大庄看看娘呢?你是在和谁赌气呢?是和时间赌气,还是和那些大庄人赌气?为了这个赌气,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好在,终于见到娘了,终于和娘团圆了。好在,欠了娘的,可以在未来的日子一点点偿还了。这也是能让我母亲感到欣慰的。
  我母亲在永安镇上给我姥娘租了房子,我大姨和小姨也和我姥娘住在一起。
  我姥娘每天都起得很早,差不多在公鸡打头一遍鸣时,她就起床了。她要给我大姨和小姨做饭,要洗衣服,收拾屋子。等这一切做好了,她就要往103医院赶。她要我赶在母亲上班前,从我母亲手上接过孩子。
  103医院位于镇郊,离镇子不到两公里路。走这段不长的路,我姥娘要整整花一个半小时。这是一段山路,不仅崎岖不平,还布满了荆棘和碎石。我姥娘的粽子小脚,走在这样坚硬的路上,疼痛是难免的,磕绊也是难免的。她最害怕的还是那些碎石。说是碎石,其实比砖头还大,它们狰狞尖利,毫无章法地散布在道路中央。只能落脚在碎石与碎石之间的罅隙里,从那些罅隙里小心翼翼往前挪着脚步,可脚趾头总是没来由冷不防触上去。我姥娘只有一个脚趾头了,那就是脚拇指,其余的四个脚趾头早已经被裹到脚底上去了。脚趾头冷丁触到石头上,最初的感觉是麻,但这麻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是疼,钻心的疼。疼得她浑身冒汗。这疼也让她乱了方寸。原想是止下步来,但钻心的疼却又驱使她往前走,仿佛只有走着才能摆脱疼痛,可是往前走又会不可避免地触到碎石,于是疼痛便接二连三降临了。我姥娘像伤残者那样打着趔趄,有时就摔倒了。摔倒了,也不急着爬起来,而是坐在地上,抱着脚哎哟哎哟地揉搓,揉搓一阵子再爬起来。
  下午,我母亲下班了,我姥娘将孩子交给我母亲,又急着往回赶。她重新踏上那条凹凸不平的山路,又开始重复着来时的一连串动作:挪步,碰撞,摔倒,揉搓。
  我姥娘在这条路上整整行走了四年。这四年里,我大姨和小姨都长成了大姑娘,她们窈窕,羞涩,文静。她们待字闺中,等待命运露出的微笑。
  8.我母亲和父亲在悄悄做动身的准备了。这是一次长途跋涉,还要扶老携幼,一应重物是带不走的,必须轻装简从。
  我们一家是乘坐军用吉普去福州火车站的。动身的那天,兰一直在军用吉普后面追赶,她一边追一边哭。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我母亲。
  我一直认为,从福州到上海的火车上,我母亲和我父亲很少说话。两个人的神情看上去都麻木,苍茫,疲沓。听着有节奏的火车轮碾压钢轧的咣当咣当声,两个人不约而同产生一种错觉,即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这列火车碾碎了,那些生活的碎片,还有收拢来的可能吗?
  坐在火车上,我姥娘神情也是麻钝的。她不知道这列火车究竟要把她带到哪儿去。我母亲只是告诉过她,要去江苏。她对“江苏”这个地名一点概念都没有。她不知道“江苏”在哪个旮旯里。她对“山东”倒是熟悉的,但她对“山东”的概念也是仅限于大庄,张家屯和高密这些地方。
  又得走路了。她在火车上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是啊,不管到哪儿去,都得走路。走路让她发愁,让她忧心忡忡,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她试着在火车走道里走上几步,还行,能挪开步,只是晃荡的火车让她晕眩。后来她就搂着外孙一直躺在硬卧上。在那一天一夜里,她想了些什么呢?最大的可能是,她什么也没想。要想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想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她已经做好听天由命的准备了,心甘情愿地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包括她的那双粽子小脚,任凭时间怎样宰割它们。
  9.我姥娘平生最怕看人脸色,可我父亲偏偏给她脸色看,他总是对我姥娘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那是一张充满委屈和怨恨的脸。我能理解我父亲内心的委屈,他觉得他赡养丈母娘已经太久太久,如果用这么久的时间抚养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了,早就能给予他很多了。可是这个迈入衰败之年的丈母娘能给予他什么呢?什么也不能给予。不仅不能给予,相反还要剥夺他晚年的幸福生活。不是吗?如果没有这个丈母娘,他的退休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有了这个丈母娘,情况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她病在床上久卧不起,还不是他来抓屎端尿?这么一想,就犹如被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内心每天都要这么提示他:你真冤啊,你他妈的太冤了。这个提示让他觉得自己太不幸了。是的,他是不幸的,他这辈子一直都被不幸笼罩着。越觉得自己不幸,肚子里的气就越多。那些气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我姥娘更委屈,俺在这个家里像长工似的干了一辈子,说不要俺就不要俺了?说撵俺走就撵俺走了?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让俺走也行,你得把工钱算给俺,俺不能白干了,俺不能空着手就走了。要是这么空着手走了,你叫俺到哪儿吃饭去?你看着俺扎眼对吗?俺偏不走,偏要让你扎眼,扎死你。我姥娘把世上的所有人都想得很善良,正是这种单纯拙朴的想法,使得她对我父母动员她去东北始料不及,而陷自己于憋屈之中,或者说,她钻进了牛角尖。她压根儿也不会去理解我父母的良苦用心,她根本不会想到,我父母之所以动员她去东北投靠儿子,是因为我父母也老了,他们照顾不动她的,真的到了她病倒在床上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的,难不成叫我舅舅或大姨小姨大老远的跑到江苏来侍候她?是的,头脑简单的她不会想到这些。她想到的仅仅是:她老了,不中用了,他们嫌她了,不要她了,像甩一个包袄那样甩她了。对此,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在她内心,她是认为他们会感激她为这个家所做的奉献的,因此,当她老了,不能动弹了,他们是会照料她,养她老,给她送终的。她认为这是常理,只要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这么做,可是,他们偏偏不这样做。他们是谁?他们可不是什么外人,他们是在一个锅里吃了三十多年饭,在一个屋顶下睡了三十年觉的骨肉亲人啊。话再说回来,即使是外人,你替他干了一辈子活儿,临到老了,他也不会就这么白白撵你走的。我姥娘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心里越气,所以,她整天也是气乎乎的。
  1990年初秋的那段日子,两个满腹怨气,剑拔弩张的人一起生活着。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们他们生活得很累,很艰难。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牙齿,一个是舌头。牙齿和舌头再躲避也总归有撞到一起的时候,也总归有打架的时候。
  ……………………
  10.现在,当我怀念我姥娘时,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我把她接回来后并没有善待她。仿佛我的责任就是把她接回来,一旦接了回来,我的责任就算完成了,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把她丢弃在寂寞里。不仅如此,我还对她不耐烦,时不时对她使性子发脾气。这其中的原因,是不是除了我在她面前扮演着“恩人”的角色,还有我觉得自己委屈呢?我潜意识里会不会这样想:你有四个儿女,最后却是隔着一代的我揽过来了,真是不公平啊。我对她发脾气,是不是就是对这个不公平的控诉呢?
  一个艰难过完一生的人,如果能够完美地死,那该多好?!一个人一生过得幸福不幸福,真的是要盖棺而定,也就是说,要定义一个人一生幸福不幸福,应该取决于他最后有没有一个完美的死。一个人一生所做的努力,也许都是为了最后有一个完美的死。但是很多人都难如愿,不是这儿出了问题,就是那儿出了差错,所以完美的死是要靠运气的。这是因为完美的死是一张神秘的底牌,它总是在最后的时刻,在人们与人生赌博赌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亮出来。它永远不会早一点呈现出来,不会让你有时间决定自己是不是参与到与人生赌博这场游戏中来。
  什么是完美的死?也许,听不到死亡向你走来的脚步声就溘然而逝的死就是完美的死。在死亡还未降临的时候,亲人们就簇拥在你身旁了。有些身处远方的亲人还未抵达你身边,但他们正日夜兼程赶回来,你冥冥之中能听到他们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其实,那是死亡的脚步声,可是,你误以为是亲人向你赶来的脚步声了。你对自己说,我要等脚步声消失才死,因为脚步声消失就意味着亲人到达了你的身边,而实际情况是,一旦脚步声消失,你就在死亡中了。你糊里糊涂地迎接了死亡。也许,完美的死就是糊里糊涂的死。
  亲人们簇拥在你身旁,在你看来那是一种拱卫,你全身舒展地被拱卫着,仿佛这种拱卫能阻挡死亡的入侵。也许,完美的死就是被簇拥的死。他们弄出了很多声响——这个时候了,他们还有说有笑地和你谈家常,屋子里传来拖桌子的声音,动静很大,好像整座房子被拖走了。什么东西打碎了。谁家的狗在咬。一个孩子被吓得嗷嗷哭。院子外面响起一声唢呐,随即笙箫共奏,鼓乐齐鸣。不是哀乐,是欢快热闹的民间小调——这些声音彻底湮没了渐行渐近的死亡脚步声。它的意义就在于你能承受突如其来的死亡,当你来不及害怕,当你来不及思考死亡将会把我带到何方,当你来不及对人世的眷恋,你就被死亡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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