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落日》作者孙立。《远方的落日》内容中深刻展现了知青们的生活处境,他们与农村社员的思想摩擦,以及为谋划出路而带来的种种烦恼。可以说,这是一段完整的知青下放史,也可以说从一个重要的角度再现了“文革”盛衰变迁史。中国当代文学,描写北方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数量众多,也比较成功,而对江南农村风情作精细化描写的作品却很少见。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江南农村在孙先生的笔下,犹如史诗般地再现。江南的风物民情,江南的世像百态,江南的文化传统等等,都在不经意间进入读者的眼中。在小说中作者用手术刀般的精细准确,雕塑了人性的光辉和黑暗,克服了以往小说人物往往脸谱化的不足。作品中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立体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善恶交战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五色驳杂的人。当然,这并非说这些人物都是难辨善恶的,而是说作者依照生活的真实忠实地展示了人性的各个方面,展示了一个个的“这一个”,形成了“这一群”。这些鲜活生香的人物,让读者看到了人性的方方面面以及极端状态下的人性。 秋日,雨后的天空湛蓝明净,融融阳光如清溪潺流款款地洒向景色萧瑟的地面。省城宽大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街道两旁的围墙、大楼的墙壁上写满了大幅标语,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已褪去油绿的光泽,不时地有黄叶飘曳而下。满地的纸屑、枯黄的落叶被风扬起,汇成混浊的“沙沙”声响。公共汽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声,缓慢地朝前移动,车身上,也被涂抹了大小不一的黑字。下午时分,这座省会城市异常平静,人们似乎都陷入了昏睡之中。但从地上、满墙的残迹中,可以想象得出,这个城市曾经掀起过狂热,那一张张兴奋得变了形的脸庞,无数双不停挥舞的手臂,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喊,使这座城市沸腾得如同一锅热粥。眼前的沉寂,也只是暂时的休止,或许不久会有更猛烈的风暴降临。这时,一辆凸头的解放牌卡车带着一阵风疾驶而来,在穿过古老的城墙门洞时,车身剧烈地颠簸了几下,车厢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车子没减速,径直朝远方驶去。在卡车的后车厢内,一位年轻人仰靠在车厢板上,明澈的双眼不时地瞥向路的两旁。林强,十五六岁,圆圆的脸庞,短短的头发又黑又硬,像板刷似的朝上竖着。他眼睛不大,黑亮的眼眸里时时隐现出一丝希冀,一股渴望,长长的眉毛细密而松软。偌大的车厢内空空荡荡,只有他和小小的行李卷占据了一个角落。车子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整个车厢不停地抖动,不时发出断裂般的声响。迎面的疾风呼呼地吹着,好在风不是很凉,并没有减低衣着单薄的林强观赏两边景色的兴致。说起来,这还是林强第一次出远门。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走出过省城那标志着城乡分界的城门。至于说乡村的风貌,也只是在纪录片里偶然看到。大串联那阵,林强还在上小学,出去串联没他的份儿。看着上中学的大哥哥、大姐姐像放飞的鸽子纷纷出巢,他心里痒痒的。那些在国内兜了一圈返回的人们,说到外面的景致,尤其是有人说到接受毛主席检阅的场景,更是让林强羡慕得两眼发直。他真懊恼,自己没早出生几年,耽误了如此好的机会。此时,看着远处不住地向后移动的村庄,林强心里禁不住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原先在都市里憋闷了许久的心胸一下子敞开了不少。那些村庄犹如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远远近近的大地上。破旧的草屋、缭绕的炊烟、丛丛的树林,在林强眼里都充满了新奇。风是清凉清凉的,深深呼吸竟然感到如饮甘泉,是那么的适意。不时地有几只小鸟追逐着车子,在天空忽上忽下,发出清脆的呜叫。不知不觉,林强觉得颈脖子发酸、僵硬,眼睛发涩。他知道观赏的时间过长了,便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腰杆子也松弛了下来,两手轻轻地耷放在膝盖头上,目光怔怔地看着车厢内。太阳已经西斜,“呼呼”的路风仍在不住地吹打着破旧的厢板。坐在背风的地方,暖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那份感觉如同幼时躺在母亲怀里一般。渐渐地,林强有点发困,眼皮子不自主地闭拢,以前的生活片段竟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出来。告别省城,没有如海洋般的红旗,没有震天的锣鼓声,没有如潮的人流。虽然这一切林强并不意外,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失落。以前知青下放,他也去看了几次,那种场面真是热闹壮观。长龙似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看不到终尾,车上扎着红花,红旗飘扬,马路两边站满了人。车辆开动时,就听见锣鼓喧天,口号阵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那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语言,一下子将人们的情绪调动到了高潮。车上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在十七八岁上下,一个个脸膛红润,神采飞扬。有许多人头戴军帽,腰上扎着皮带,手里不停地挥动着红宝书。林强没有跟着别人挥舞手臂,呼喊口号,只是好奇又有点惶恐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游行的活动也经历了不少次,这是很令人激奋的场面。但他也隐约地感觉到,眼前这种场面和以前所见过的游行活动不一样,看着一张张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脸庞,恍然觉得这些人很快就如空中浮云,一下子飘逝到很远的地方。他也细心地发现,有人脸上分明挂着泪水,脸部轮廓也扭曲得变了形,真不知是兴奋还是悲伤。尽管这样想,这一念头也只是在林强的心里暂驻片刻,很快就被眼前的声浪冲刷殆尽。他的胸口和着鞭炮声、呐喊声“怦怦”直跳,浑身热流涌动不息。当林强正式向老师提出要求下放时,犹如一颗炸弹在校园里炸响,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学校的黑板报上立刻刊出了这则消息。连着几天,校黑板报、广播站每天播报的文章大都是有关林强的,众口一词地支持林强的这一革命行动。林强,在许多人心目中,成了响应党的号召的英雄。班上有几个同学很后悔自己没先站出来表态,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这小子是不是要出风头。但话是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不佩服林强的勇气的。是啊,有谁能弄清楚,农村,那个遥远的地方,人们究竟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十五六岁时,有多少人有胆量离开家庭,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呢?那天,林强放学回家,吴燕在后面叫住了他。在班上,林强和吴燕到底不是一般关系。两人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上学时又一直在一个班,差不多每天都碰面,作业也在一起做,有时是在吴燕家,有时是在林强家。今天林强一回首,见是吴燕,心头不由得一沉,他已经好久没和吴燕说话了。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一场运动,竞使他和她或许也是两家之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而这一切,似乎都是由双方父亲造成的。运动一开始,林强的父亲即被揪了出来,定的罪名可真不少:反动学术权威,“四类分子”的后代,虽未定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有反革命言行。甚至还有人说他戴着金丝边细框眼镜,一双眼珠滴溜乱转,脸上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说不准是给台湾做事的特务。那些日子,大字报,小字报,大标语,将林强家里家外都贴满了,进屋时都要低下头,否则就要碰到挂在门框上的标语。几乎在一夜间,林强的父亲就变成面目可憎、心怀鬼胎的恶魔。林强心里明白,父亲并没有人们所说的那么坏。其实,林强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好。父亲平时不太过问家里的事,别说和孩子,就是和林强妈也很少说话。一回到家,就将自己关在小屋里。家里房子本来就很紧,只有两个住人的房间,父亲偏要占一间为书房,家里其他人都挤在一个屋子里。有一阵子家里还请了个保姆,搞得一间屋里搁满了床,连走路都磕磕碰碰的。林强妈也提过几次,要林强搬到书房去,可被父亲一顿训斥,说话的口气,那是个神圣的地方,谁也不能进去,更不要说动里面的东西。林强的妈,家在苏州,本是大户人家出身。林强的外公解放前也做过教育局局长。他们家在苏州有一所院子,院里有水塘、假山,十多间飞檐翘角大瓦房。林强妈受过良好教育,家里专门请了教师,绘画、弹琴都学过,后来,一直上到了大学。解放后,林强的外公一人跑到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林强妈在中学里教书,工作还挺出色,也曾有过提拔当校领导的希望。可一政审,说有复杂的海外关系,只好作罢。林强妈并不漂亮,个头不高,肤色白净,戴着一副白边珐琅眼镜,身材微微有些发胖。她平时不多说话,处理事情却有条不紊。家里虽说拥挤,但每样家具都摆放到位,各安其所。自和林强父亲结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弹琴、绘画,那样,很容易被别人看成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她和林强父亲也谈不到一块去。林强爸爸是学建筑设计的,平时头脑里考虑的都是制图、数字符号。林强妈妈是教语文的,空下来就喜欢看看小说。年轻时,还发表过诗歌。有了孩子以后,也就不动笔了。面对这场政治风波,林强妈并没慌张,她明白越是关键的时候越是要能忍耐,在中国有很多事,都是闹腾一阵也就过去了。她遭人白眼,被人唾骂,并没有想不开。她担心的是林强的父亲。林强父亲脾气倔,性子直,可能跟做学问有关,做事也极严谨,容不得半点差错。有一次被戴高帽游街,回到家气得饭都没吃,一人关在小屋里,任别人怎么敲门都不开。对林强要求下放这一举动,林强妈一开始也觉得十分突然,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想法。后来转而一想,与其在这一恶劣的环境中成长,倒不如换个地方试试。再说看趋势初中毕业后还是要下去,也就答应了。说实话,林强在家里最佩服的就是母亲,他并不满意父亲那整天一副深沉严肃的模样。P1-P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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