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户人家》作者董时进。董时进定居美国后,以中国大陆的农村生活为题材,写了《两户人家》、《阿宝救牛记》两本小说。《两户人家》是写垫江董家的家史,同住一个院落的两户近亲,人多势众的一户总是欺负孤儿寡妇的一家,孤儿寡妇挣扎图存,后来兵燹匪患接踵而至,新旧思想冲突,婚姻纠纷无法调解,事连四代,史跨百年,台湾出版界人士评论曰:“如果说《红楼梦》是描述古代官场家庭及封建社会,《水浒传》是描述绿林豪杰,《两户人家》乃是近代社会及普通人家的撮影。” 老陈走进棚子,将背篼放下,对黄章氏忿怒样说道,“啊!那头该死的牛!恨不得立刻把它送进屠宰房。”“你说的什么,老陈?”章氏诧异道,“娃儿们问你,为啥老人家没有来,你来了。”“啊,少老板娘,你不晓得。昨天下午老人家被那该死的牛触了一角,受了伤,不能起床,所以我送饭来了。”“啊!”章氏一声叫出,她的脸色突然改变,“触到哪里?伤势怎样?”老陈跺脚答道,“伤势不轻呀。他正在驾牛碾米,孰知那该死的畜牲好似发了疯,劈胸膛给他一角,打倒在地下,爬不起来。我才叫佃客邱兴发上来,把他抬回屋去,躺在床上。我说恨不得两棍把那畜牲打死。他老人家还说,牛没有错,是他自己不好。老人家也真不听劝,大家都叫他不必自己动手,他总是不听,闲不住。”老陈说话时,满脸通红,麻点闪烁跳蹦,好似狂风吹来,水田荡漾时的浮萍。章氏沉默半晌,将背篼里的饭菜取出,摆在小桌上,说道,“老陈,你赶快回去告诉老人家,叫他务必好好休息,不要起床。我一会儿就回来。”包家寨只是黄章氏和几个儿女的暂时避难之处。由于白莲教之乱,盗贼蜂起,到处抢劫杀人,黄运隆将寡媳章氏及三个孙儿孙女,送上包家寨躲避。那寨子乃是一个高山顶上石墙围着的堡垒,运隆在寨内赁了一小块地皮,搬了一些竹竿木棍和篾席上去,自行搭盖了一间小棚,略避风雨。棚子里未安炉灶,每天上午他在家煮点米饭和小菜,盛在背篼里面,自己送上山去。由家里去包家寨,约有十里陡坡路程,老人疾步爬上山去,抵达时饭菜还是温热。每天快到中午时刻,三个孙儿孙女定要爬到寨墙上头,立在垛口跟前等候。他们可以老远看见老人家背着稀篮背篼,一耸耸地往石梯上爬。到了走近之时,他们便齐声大喊,“公公。”老人家就会抬起头来,向他们招手。孩子们就跑下寨墙,跑出寨门,立在平台上等候。老人鼓其余勇,飞奔上来。正绪便一把抱住他的腿杆,老人家就把他抱起来,一直抱进棚子里。老陈去后,章氏照料孩子们吃过饭,自己也勉强咽下一碗,吩咐大姊道,“我要回家看公,你好好照护两个弟弟,不要跑出寨门,天黑以后,务必呆在棚子里面。小心灯火,万万不可大意。明天到时候,老陈自然会送饭来。公的伤势如不危险,我就回来。”话说完,她拿起一根竹拐杖,走出棚子,向寨门去了。她以一双缠过的小脚,行走山路,沿途须停歇多次,到家之时,已近黄昏。她先到运隆的卧房,黑黝黝的,也听不见任何响声。她去灶房取了一根纸捻,从柴灶里掏出一撮火,点燃纸捻,点好了桐油灯盏。然后回到运隆的房间,轻步走到床前,低声叫道,“公,您怎么样啦?”运隆徐睁睡眼,“哎”了一声,没有答话。章氏再问道,“不要紧么?”实则她看见运隆的脸色苍白,已经骇了一跳。运隆微微摇头,白胡须在胸上拂拭了一下,答道,“啊,我该当死,魔鬼已经找着我了,不怪牛。”他停住了,双眼直对帐顶,忽然眼泪夺眶而出,呜咽地说道,“我乃是一个罪人,曾经对我的亲生骨肉下过毒手。你不知道,那是你的丈夫出生以前的事情。”他闭着眼,歇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晓得么?在钜楷出生以前,他的娘接连生下了五个女娃。女生向外,不能承继香火,只是加重负担,我无法养活那么多女儿。在第三个出生之后,我打定主意,如其第四个仍是女儿,只能忍痛下毒手。第四个果然是女儿。下地之后,我立刻把她投进水桶溺毙了。”运隆闭眼皱眉,好似抽筋,摇了两下头,又睁开眼说道,“事后我两三天吃不下饭,不料第五个又是姑娘,一不做二不休,又下了一次毒手。”章氏答道,“我知道,曾经听说过,晓得你有苦衷。”“唉!”运隆伸手揩揩眼泪,接着说道,“若是两个姑娘出生在钜楷之后,我也不致干出那种事情。那时候我的家境不如现时的宽裕,怕的是养不活,大家受罪。没想到满四十以后竟生了钜楷。我以为香火有人接替了,老来有倚靠了。谁知到了六十六岁,反而要埋葬我的独子啊!”运隆号啕大哭起来,章氏也禁不住哭泣了。她越哭越伤心,哭老人家老来殇儿子,哭自己年青死丈夫。翁媳相对哭泣了一杆烟之久,章氏安慰运隆道,“您有两个孙儿,不怕香火中断,务必安心休养。”“这正是我放心不下的啊,”运隆道。“两个孙儿那么小,又逢着乱世道,好难扶养成人啊。幸而你是一位能干的女子,我知道。”他稍停顿一下,然后放低语声,接下去道,“你晓得么?我所最担心的,还不是白莲教,乃是底脚垮的一大家人。你懂我的意思么?我的亲侄儿,我的弟弟的儿子,文楷,和他的一大群儿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与我的弟弟运盛,原是平分家产,他们逐渐败下去了,运盛不勤俭,又好惹事情。文楷就像他的老子……”“我晓得,”章氏插嘴道。“大家叫运盛叔做凿锅漏,叫您做补锅匠。他惹出事情之后,总是您去道歉和赔偿。”运隆的脸上微露笑容,说道,“你怎么晓得这些啊?过去的事情,不必管它。但是,我不能不为你们几母子忧虑。文楷一家人,早已把我们的一份家产看作俎上之肉。起先以为我没有儿子,钜楷出生后,他们大为失望。不料钜楷正当成年后忽然死了。这又使他们暗地欢喜,又以为我们的一份家产终究是他们的。”P2-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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