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双城之间


作者:那岸     整理日期:2014-08-24 22:50:16

从珠海到澳门,从打工妹到实业家,从一个苹果到一家公司,
  深情演绎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德国科隆国际电影节展映影片《双城之间》原著小说。
  《双城之间》讲述的是一个打工妹白手起家,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宽容博大的爱心,最后成为实业家的创业故事。女主人郑建欣出生在拱北一个小山村,为了改变命运,来到珠海打工,她遭遇了被女老板罚跪、男友坐牢、委身嫁给大自己十几岁的澳门男人却险些被判重婚罪等等挫折,最终通过努力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德国科隆国际电影节官方:
  “这是一出敏感、复杂的戏剧,窥视了最不为人所知的中国电影文化。”
  作者简介:
  那岸。职业律师。曾用数个署名发表过文艺理论、文艺评论文章及杂文、短篇小说等作品。
  目录:
  1口岸广场:澳门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来了
  2面对外商老板娘,郑建欣喊出:我不跪
  3高沙街里的靓女承租户——丽丽
  4许壮:一连用三个空酒瓶子猛击自己额头的男人
  5阿建认识了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澳门男子
  6许壮,你在哪里
  7阿建卖甘蔗用的砍刀,被城管员掷到了海里
  8钟海财的租屋,乱得像个狗窝
  9丽丽,周旋在港台澳三个男人之间
  10打工妹还乡的时候,把苦涩的青春留在了特区
  11许壮坐牢,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12阿建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发觉自己连嘴巴也张不开
  13钟海财冷嘲自己:没有钱还媾女,不撞到鬼才算怪呢
  14陈晓神秘地说:我觉得周围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陈晓
  15台商白朗一分钱没有,投的什么资1口岸广场:澳门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来了
  2面对外商老板娘,郑建欣喊出:我不跪
  3高沙街里的靓女承租户——丽丽
  4许壮:一连用三个空酒瓶子猛击自己额头的男人
  5阿建认识了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澳门男子
  6许壮,你在哪里
  7阿建卖甘蔗用的砍刀,被城管员掷到了海里
  8钟海财的租屋,乱得像个狗窝
  9丽丽,周旋在港台澳三个男人之间
  10打工妹还乡的时候,把苦涩的青春留在了特区
  11许壮坐牢,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12阿建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发觉自己连嘴巴也张不开
  13钟海财冷嘲自己:没有钱还媾女,不撞到鬼才算怪呢
  14陈晓神秘地说:我觉得周围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陈晓
  15台商白朗一分钱没有,投的什么资
  16蓝梦水乡分时度假村——多么美丽的一幅画呀
  17打工妹合伙开个鲜果店
  18作为人妻,阿建是这样生活的
  19陈晓大呼“人间悲剧啊”
  20爷爷呀,孙女从内心最深处向您道歉
  21你就是阿花?长得真靓
  22丽丽狠狠地在曾生胸肌上拧了一把:什么玩意
  23美容店,罗啰和佟太
  24阿建把“结婚证”像奖状似的悬挂在墙上
  25“蓝梦”破灭了,白朗跑了
  26梁香云在澳门的家里说:天要塌了
  27许壮出狱,寻找曾生、寻找阿建
  28悲喜交集情侣路
  29咖啡店里,喝下午茶的女人们
  30梁香云在显著位置摆放“结婚证”
  31钟海财说他的财运到了:不知姓名的人替他偿还了银行的债务
  32阿花——澳门赌场的女荷官,要婚嫁珠海定居
  33辉辉问妈咪:为什么要有关闸
  34你要善待阿建,否则我剁了你的“泥鸡”爪
  35版本一的阿建和版本二的阿建
  36梁香云的“结婚证”是真的吗
  37阿建去澳门:到政府部门问个究竟
  38梁香云惊呼:二奶打上门啦
  39“自梳女”临终时,托人把小金钟送到澳门
  40阿花传来消息:梁香云同意谈判分手
  41阿建说:哪里给梁香云发的“结婚证”,就查到哪里去
  42丽丽和阿建最后一次谈心
  43丽丽会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吗
  44丽丽在恐慌中结束了美好的梦
  45海祭
  46阿建涉嫌重婚罪,被公安关起来了
  47我们女人也能体面地在这里站住脚
  48水果妹公司终于开张了,珍珠找到了
  49 尾声:生活还得继续,生活还在继续1
  口岸广场:澳门的“大奶”和珠海的“二奶”打起来了
  郑建欣,大家都叫她阿建,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如果她不牵着孩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苗条身材、斯文模样,鹅蛋形的脸上,额头稍宽,娴静端庄。她的眼神和唇线分明的轮廓,显露出几分坚定的隐忍的性格。
  每天七时半她都会从珠海送孩子过关。儿子辉辉六岁,在澳门那边读书。关口有一群在澳门上学的小朋友,是他过关的伙伴。
  走过广场,在出境大厅前,郑建欣再次给儿子整理校服,紧紧鞋带,这才把书包挂到他背上,爱怜地亲了亲他额头,轻轻把他推向出境大厅。
  孩子却转过身子,依恋地抱着她柔软的腰肢,埋头在她怀里:“妈咪,每天这样跑来跑去好累啊!我好想在珠海这边上学,多点时间和妈咪在一起!”
  小小的孩子是很辛苦。排队过了中国边检,走一段近三百米长的路到澳门边检大楼,然后又要排队入境验证,进入澳门,才有“督导中心”(托管所)的老师迎接。——天天如此。
  轻轻地抚摸着儿子后脑勺,郑建欣莹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妈咪也想啊,宝贝,你是澳门人,在澳门上学不花钱;在珠海学费很贵的,妈咪供不起啊!”
  抬头看着母亲那并不陌生的神色,孩子眨巴着眼睛懂事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每当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那灵动的小身影和他的伙伴们融入关口那边,她那俏丽的脸上就会泛满欣慰。
  出境大厅里,二十多条通道的电子板上,分别显示着“中国港澳居民”、“中国内地居民”、“外国人士”、“中国台湾居民”以及“外交礼遇”等字样。儿子和小伙伴排到“中国港澳居民”牌子的一队,过了边检验证柜台,辉辉向妈妈挥挥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转身面对珠海方向,郑建欣的心变得像眼前的广场般宽阔,每天的生活说来也都很充实,可是这一瞬间竟然也有一丝茫然,时光尚早,她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西边的入境大厅人流就稀疏些,赶着入关进入珠海的,大多是从澳门过来买菜的家庭主妇,其中不乏“走水客”——澳门人叫做“走鬼”,梁香云很明显就是这样的人。
  她五十开外,个不高,背微驼,面貌清瘦,眼睛有点近视却转动灵活,穿了件白底蓝花的大襟衫,脑后的发髻插了一支银色塑料制品的“发簪”,光脚,穿了双深蓝色的塑料凉鞋。
  梁香云像其他澳门主妇那样,平时拉辆买菜的小车,车上装两箱饮料之类的物品,交到关口附近的杂货店(“半地下”收购点),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两箱能赚二十多块。换回钱,她默默地走开。有时候,澳门关口有人带大批的货,因数量限制过不了关,如衣服之类(海关规定每人不能超过三十件),做批发生意的就托她们这些澳门“师奶”带过关。一过关就交给货主,每件给一块两块的,高级时装、裘皮、洋酒等高档物品多给一些。然后这些人去拱北菜市场买菜和日用品再回澳门的家。
  深圳香港之间,过了关口是山区,坐火车要好长时间才能到人多的市区。这里不然,珠澳好像就是连在一起的一个大城市。口岸,澳门人叫关闸,尤如横在一条马路中间。像梁香云这样无业的家庭妇女有时一天来往五六次,甚至十多次,赚得一两百块钱,补贴家用。
  只是和往日不同的是,她今天神色紧张,双眼骨碌碌地四处扫视,这让她的同行们和对她早就熟悉无比的海关人员很是多瞄了她几眼。
  “郑建欣!郑建欣!”
  正在广场边想边慢慢往回走的郑建欣,被这带着喜意恨意快意的尖叫声惊住,还未分辨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她的右臂已经在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中被人抓住,尖叫声同时变得有些震耳欲聋。
  “五万!阿建,依家(现在)给我五万块,我今日就同我老公离婚,你就可以办澳门移民了!”梁香云操着生涩但能听懂的普通话说。
  语无伦次的话语让郑建欣有些发蒙,不过出现在眼前的老脸令她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得出来梁香云身后的两个身穿黑色圆领汗衫的汉子,是“大耳窿”(高利贷者)讨债的马仔。
  “梁香云,”郑建欣摆脱右臂的拉扯后退一步,满脸警戒地看着眼前这老妇女,“你想干什么?”
  冷然的目光令对方一下子软弱下去,妇人有点畏缩地向后撇了一眼,双手合十,用低了几十度的声音乞求道:
  “我保证讲到做到,阿建,我只要五万块就跟我老公离婚。你依家(现在)给我好吗?”
  郑建欣厌恶而不屑地再退一步:
  “你借高利贷赌输了关我什么事?!”
  梁香云尴尬的脸色立刻化为灰败,有点驼背的身体抖动着,乞求声中甚至带上一些颤抖:“我命不好,前天一阵子就输了二万。你知道,只有三天的免息期,过了今晚,我就要还双倍,还不出的话他们乜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知道你有钱的,你……”
  “我没有!”
  郑建欣坚决地摇头,转身要离开。
  “你别走!”梁香云双手扯住她,转脸对脸色已经有点难看的两个小青年媚笑道:“两位靓仔,你地(们)等阵(一会),我会还你地(们)钱的。依个(这个)女人争(欠)我很多钱……”
  “你少信口胡说!”郑建欣用力地再次甩开她的抓扯,“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说完扭头就走。
  扫一眼周围慢慢聚拢过来瞧热闹的人,见俩小青年的脸色更加难看,梁香云一双小眼滴溜一圈眨巴几下,猛地跺着脚,指着郑建欣更加高声尖叫起来:
  “依(你)个‘灿妹’(贬意称呼,带有贫穷、寒碜之意)!你这个偷人汉子的狐狸精,不要脸的二奶,你跟我老公几多年了,十年、八年?你说,你骗了他多少钱?你说啊!我老公赚的钱我可有一半的,你还敢说你没欠我的钱?还有,天知道你这狐狸精下了什么药,连我女儿也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在她那里也骗了不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郑建欣气得低下头。
  周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又是二奶惹的祸……”
  骚乱让郑建欣无地自容,窘迫下也有点失控起来:“谁是你老公?谁勾引你老公了?你别胡说八道!”
  “钟海财!”
  梁香云一下子得意起来,“钟海财就是我老公!我们可是堂堂正正地摆过酒的。现在结婚证还在我家里放着哪!你个北姑、狐狸精,勾引我老公不就是想做澳门人吗?!癞蛤蟆想变凤凰,美的你……”
  看着她矮身形却拼命地昂首挺胸的滑稽样,听到她不伦不类的话语,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哄闹起来,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呜哇鬼叫地推波助澜,一时间各种方言交织汇集,一浪接一浪地冲得郑建欣更加恼怒,加之梁香云突如其来的婚姻宣言,使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胡说!”郑建欣有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跟钟哥才是正当结婚的。我……”
  “钟哥?”梁香云不屑地撇嘴冷笑,做浑身鸡皮疙瘩状打断她的话,“好肉麻啊!你亲爸都没他年纪大吧?不要脸的贱人,你是缺少父爱还是找老豆(爸)?”
  周围嘘声四起,郑建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用手把齐肩浓密的头发向后拢了一下,指着梁香云“你你你”了好久,也“你”不下去一个字,情急之下用了句广东骂人的话,“你个死八婆!”
  “怎么?想打我?我还怕了你这狐狸精不成?!”
  梁香云很是得意自己的战绩,把她白底蓝花的大襟衫的衣角扯了扯,傲然地向四周无数观众扫了一眼,上前一步用力拍向郑建欣指着她的手。
  她要乘胜追击,她要扩大战绩,她要把这个压了她好几年的女人打倒,她知道只有精神上压倒了郑建欣,才能得到想要的钱。钟海财对她来说早已无望了,但她表面上要向周围的人证明她是个捍卫自己婚姻家庭的斗士。
  围观者的嘘声,使整个天地变得正气凛然。
  意识到不妙的郑建欣只能被动地挡隔招架,梁香云却是越战越勇,咒骂越来越恶毒,装出疯狂追打的样子,其间还不忘要钱谈和,低声说:“给我钱就放过你……”
  就在梁香云用尽全力猛地推了郑建欣一把时,旁边伸出一双大手,把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梁香云拦腰抱住,跟着一个有些沉哑的声音吼起来:
  “你个就知道烂赌的死八婆,吵够没啊?!”
  郑建欣被梁香云猛力一推,本来已经跌跌撞撞的她,再也无法控制身体,惊叫声中后脑勺重重地撞到柱子上,一下子摔到地上,头一歪就没了声息。
  围观者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聚集到郑建欣曼妙的身躯上,脸上神色各异。
  “啊……流血了!”距离郑建欣最近的一个女人突然惊叫起来。
  还在拦抱着癫狂若疯的梁香云的矮胖男人脸色大变,一把将梁香云甩开,有点气喘,震颤着冲到郑建欣身旁抓着她的手,一边察看情况,一边惶急地叫道:“阿建,你没事吧?你醒醒啊……”
  围观者立刻猜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份。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地上躺着的面容秀丽的郑建欣和顶秃、肿眼泡的老男人身上转悠。强烈的对比让男人们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女人们满脸都是不屑、鄙夷。
  围观者比肩接踵,本互不相识,瞬间竟老友般地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有的说,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我认识;那个说,年轻的那个住什么街口有什么特别……总之一个接一个地悄悄传出来的话,归纳到一个主题词:“大奶和二奶打起来了!”
  被甩开的梁香云,终于冷静了点儿,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郑建欣,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不过内心那点可怜的自尊却让她不愿就此认输,加之周围还有无数“支持者”,怎么能就此让胜利改旗易帜呢?
  “钟海财,你就帮着这狐狸精吧!”梁香云再次咆哮起来,不过略带颤抖的声音和游离的目光令她显得有些色厉内茬,“不给我钱,大家咪指意(别想着)。我大陆老家公安有人,我要告你地(你们)重婚,抓你地坐监……”
  “阿建如果有乜嘢(什么)事,我天日(明天)就把你浇成水泥柱掟落(扔下)海去!”钟海财转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沉厚的声音吼得斩钉截铁。
  梁香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四下张望寻求援助。不过四下的围观者们看见事情发展超出他们看热闹的预期,从三人的对话中也听出了一丝蹊跷,一个个都散去浑身正气,紧闭嘴巴避开梁香云的目光不愿再搅和。
  虽然得不到支持,不过梁香云很是有些惊喜地发现,一直跟着自己等着她还钱的两个大耳窿马仔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令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散开散开,你们在干什么?”
  广场巡警出现了,驱散人群,简单地问了问事由,叫来救护车,结束了这场闹剧。
  人群中不断有叹息声:“都是二奶惹的祸!”
  人言啧啧,无一辨真假。
  郑建欣的外伤并不严重,救护车刚进医院她就自己醒了过来,经过一番检查治疗包扎已是没什么大碍。不过为了预防万一,钟海财听从医生的建议,让她留院观察一阵。
  急救室外,梁香云神色不宁地走来走去。对于是否能要到钱,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如果郑建欣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就算钟海财不会真的把她浇成水泥柱扔到海里去,牢房也是坐定的了。
  通过观察室缝隙的窥视,梁香云看到郑建欣包扎好后,在钟海财的搀扶下已经可以半坐起来,只是脸色稍微苍白了点,不过双眼还算清明,这才拍着胸脯长长地松了口气: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梁香云双手合十,呢喃着向走廊两边看了又看,这才蹑手蹑脚向大门方向溜去——不知她的祈祷到底是为感谢郑建欣转危为安呢,还是祈求不要再遇到那两个逼债的大耳窿马仔呢。
  中午,郑建欣一口一口地吃着钟海财喂到她口里的生地黄精水鱼汤,但一双疑惑的目光时不时地在他脸上转。
  眼前的男人已经五十五六岁了,清淅的抬头纹,头发稀疏,松弛的脸颊上已隐约有了几颗老年斑,只有那双眼睛尚有几分亮光。长年累月的工地生活,日晒水淋以致皮肤黝黑,显得有些早衰。
  郑建欣心中一跳,猛地推开钟海财又要喂她吃的手,怒目而视:
  “梁香云早上在口岸广场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钟海财如云里雾里,放下餐具擦拭溅到身上的汤水,“什么真的?”
  “她说跟你有结婚证?”
  郑建欣眼神犀利十足,不放过钟海财每一点神色变化。
  “她的话你也信?”钟海财停下手来眉头大皱,“为了钱,她什么话说不出来?”
  “可是她说得跟真的一样……”郑建欣半信半疑地继续捕捉他的神情变化,“如果你敢骗我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没有的事!”钟海财坚定地点头,“我们在一起七年了,你还不清楚我的底细么?我跟她是生过孩子,绝对没有登记结婚。如果真有此事,这几年她不天天跟我要钱去赌了?”
  郑建欣见他实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一时间也迷惘起来。
  2
  面对外商老板娘,郑建欣喊出:我不跪
  七年时间不算长,但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一座城市,一群人,一颗心。
  故事还要从七年前的2000年讲起。
  刚从贵州小山村到珠海,从蛙鸣蝉唱之地到灯红酒绿之所,郑建欣的感觉是一下子从平房上到摩天大厦,有点目不暇接,有点头晕目眩。
  不过在老乡丽丽和丽丽表弟许壮的抚慰陪伴下,郑建欣很快就适应了环境,通过另一个老乡陈晓的介绍,进了一家叫“德越”的中外合资电子厂打工。
  “真烦人,出了山沟又进山沟!”郑建欣叹息道。老板算计成本也太抠门,把工厂建到远郊山下的村办工业区里。以为有劳动功底、累不倒的郑建欣干了一个星期的活,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为了挣钱,她咬着牙:“坚持,坚持,坚持!”
  这个厂子办了十多年了,像电影里看到的手工作坊,充其量是个大作坊。渐渐地郑建欣了解到,开办特区的初期,港澳人是近水楼台,一个人拿个三五十万元,或者几个人凑个几百万元,享受各种优惠政策,开办这样的劳动密集型的小工厂。老板娘一听到工人有怨气时,自己也发怨气:“你们还有钱拿,我呢,月月亏本,指不定哪天就得关门!”
  老板娘讲的未必都是气话。劳动密集型产业,如电子、玩具、制鞋等行业,是由欧美国转移到日本,又从日本转移到台湾,老板娘从台湾人手里接过的是三手、四手的订单,利润的空间常常是从百分之几到百分之十五之间。如果货款不能如期回笼,无资金垫付原材料成本,再有一些不合格品被打回头,说亏损不奇怪。周围就不时有厂子倒闭。
  就是这些星罗棋布于珠江三角洲的工厂,像一块块海绵吸附水珠那样,吸收着成千上万的外地农民工。
  工厂每天规定工作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加上午餐时间,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郑建欣的工位是车间的头道工序,给磁芯盖品名代码,叫“捺印”。
  捺印的计件工资是定额每小时盖一千个印,工钱是一块八毛钱。完不成的要扣钱。郑建欣双手飞快,像机器人似地操作,勉强完成定额。每天有十九块八毛钱的工资。每周除去休息一天,工作六天,一个月是四百三十五块两毛。工厂晚上十点以后才算加班。加班有一块钱的加班费和一块二的宵夜补贴,大伙争着加班。加四个小时班,到凌晨两点,可以挣到五块二毛钱,一个月是一百三十五块二毛。工资加上加班费,第一个月“出粮”(发工资)郑建欣是五百七十块。
  工厂宿舍包水电费每月扣三十块,伙食标准是每天五块,厂子补贴两块,自己出三块,一个月九十块,由工资里扣。郑建欣领到手里的现金是四百五十块四毛。她非常兴奋,正赶上家里要买化肥,郑建欣立即寄回去三百块钱。郑建欣那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使她很享受。
  郑建欣是能够忍耐和有韧性的女孩子。觉不够睡,在流水线的工位上不时地张嘴打哈欠,她就不断地打自己的头,打自己嘴巴,叫自己清醒。一天下来自己头昏脑涨,脸像个苹果。
  还有就是伙食太差。在家乡以土豆为主,烤土豆,煮土豆,厂里号称三菜一汤,主菜是两三小片肉或一两小块排骨焖土豆或焖莲藕,两个副菜是水煮青菜和炒黄瓜之类的,量极少。汤虽说是“紫菜蛋花汤”、“番茄蛋花汤”,却无异于白水。一个打工的厨房师傅偷偷告诉工友阿芳,一百多工人的饭堂,每天去集市才买一百多块钱的菜。
  难怪吃完没多久就觉得又饿了。因为营养严重不足,郑建欣嘴角老起泡,溃烂,而且两个月都没来例假了。
  这些郑建欣都不理会。口袋里毕竟有二十张“老人头”了,她请丽丽和两个要好同乡吃大排档时,豪气入云地放言:我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撑起一块自己的天空。
  上班、吃饭、睡觉;上班、吃饭、睡觉。
  厂区离市区十多公里远,周围是稀稀拉拉的村落,一到晚上就乌漆麻黑、蛙鸣虫唱,和着厂房内时不时响起的铛铛声,显得诡异而了无生气。
  除了周日白天可外出,郑建欣和其他工人一样每天都是在厂区度过,单调重复,有如机器。没多久她就被磨得心力憔悴豪情不再,觉得自己就如行尸走肉,体会到外面繁华世界的打工生活,并没有当初在家乡时想的那么美好。
  唯一的惊喜和滋润就是和许壮通电话时的卿卿我我。只有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
  这样的日子只重复了半年多,郑建欣来特区的第一场灾难就发生了。
  工人宿舍是一幢四层楼房。一、二层是男工宿舍,三、四层是女工宿舍。前一天,女工宿舍照例在晚上十点钟把铁栏栅大门上了锁。郑建欣和其他几个姐妹一再向管理员讲情:还有几个女工没回来。
  老板娘闪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高声嚷:
  “就知道她们偷跑出去了!让她们回来进不了宿舍,和野男人睡农田去吧!”
  女工宿舍十分拥挤,每天夜间宿舍大门上锁,被人看管,本来就让人心里烦闷得难受,郑建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大的胆子,向老板娘嚷嚷着:
  “我们是人,这里不是猪圈狗窝……”
  老板娘当众显得通情达理,说得有声有色:
  “女工宿舍,夜间锁门,香港、深圳的厂子都是这样,免得不三不四的男人作奸犯科,惊扰了你们女孩子,全是为了安全着想!”
  其实厂方是怕工人们工余往厂外跑,接触外面的世界多了,思想变得复杂,或者跳槽,或给厂里讲工资、待遇等条件。老板需要的只是劳动力,干一天算一天的劳动力,一天天的活有人干的劳动力。
  “简直把我们当成活工具!”郑建欣难以忍受这样的“礼遇”。
  有几个姐妹,经不住男朋友的撺掇,到镇上录像厅看电影去了。回来晚了,一遍又一遍急切呼喊。管理员心里幸灾乐祸,嘴里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老板娘把钥匙带走了!”
  有几个胆子大的老女工看不下去了,用锤子把锁头的铁链砸断了。门开了,整个宿舍的姐妹一阵欢呼。
  砸锁链的那一锤也砸到了老板娘心上,使她暴跳如雷,丧失了常引以自傲的、香港人的文明优雅和理智。她烫的发卷闪动着黑光,脸灰的变成了紫茄子,徐娘半老的肘弯里的一道道松弛的肌肉晃动着,风风火火地闯进女工宿舍,命令全部女工立刻下床站到走廊。
  许多女工是着睡衣光脚,初春寒夜,不禁打冷战。
  老板娘吼道:“公司现在接个单有多难,你们知道不知道?厂子要是关门了你们都得走人,没饭吃,知道不知道?砸铁链的人站出来!”
  喊了三声,没有人吭声,于是她一把抹去满脸的汗珠,恶狠狠命令全体女工下跪认错!
  郑建欣和另外两个姐妹站了出来,据理力争,决不下跪。
  老板娘愈加火冒三丈:“要么下跪认错,要么明天卷铺盖走人!”
  最后,郑建欣三人选择了后者。
  她想不通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虽然工厂并没有让她有多大的归属感,虽然工作并不令她觉得有多大快乐,起码是她出村的第一份工作,是她开始自立乃至于反哺父母亲人的第一步,她默默接受了这个环境,还有几分珍惜。
  可是……
  农村的生活是穷困的,也是为钱挣扎,但那是为了生存的底线的需要。来到广东郑建欣耳闻目睹了人们为了得到豪华显贵的生活,追逐金钱如蝇逐臭的疯狂,为了生存不计较尊严人格的事情,她的思想虽然有些许改变,但内心深处还是无法接受——建筑在金钱上的气势凌人,建筑在权力上的颐指气使。
  “我不跪!”郑建欣动作迟滞目光茫然,但嘴里轻轻吐出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第二天上午,郑建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辗转反侧,好一阵,又沉沉睡去。
  这是哪里?好多人啊……
  这个房子好大,难道是皇宫吗?会有这么多人吗?
  咦……我食指上怎么戴了个戒指?
  ……
  面前这张铺着绿色绒布的是什么桌子?怎么上面写满了数字符号?难道是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赌桌?
  郑建欣有点惊恐地转头四望,大厅内都是这样的桌子,每张都围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个个或惊或喜或怨或叹。
  郑建欣抬手摸摸脸,看看钻戒,看见面前赌桌上那个精致的里面满是钞票的小皮箱,一时间有点惶然: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身后,四个神态穿着皆带着农村气息的男女眉开眼笑地对她恭维:“阿建姐,你真是太厉害了,一会儿就赢了上百万……”
  “哈,我们继续。”郑建欣示意荷官发牌。既然财神光临,自己又何必拒绝呢?!
  要牌,投注,要牌,投注,再投注,再要牌……
  郑建欣不放过这些对手一丝一毫的神色,恰到好处地或引诱或施以重击,不动声色地操纵着全场,令大部分对手不战而屈,最后只剩下两家和郑建欣死磕。
  翻牌!
  郑建欣又赢了。
  以至于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输红了眼的胖子和她对阵。
  胖子脱掉西装扯开领带从腰后摸出支银色左轮枪,重重地拍在赌桌上:“美女,我们换个玩法……”
  这时丽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在后面捅了捅郑建欣:“阿建,回去吧!”
  郑建欣轻摇头,以作回应。
  “你还没结婚吧?”胖男人不放过她任何一丝动静,“甚至还没充分享受爱情的滋味,你还有慈父高堂兄弟姐妹,还没享受够天伦之乐,你身后是你的同乡?好友?他们的荣辱富贵都系在你身上是吗?你的人生理想还有多少没实现?你遗憾吗?你我一人开一次枪,赌输赢,无论是我的第一枪还是你的第二枪,结果都是命悬一线,线断了,什么爱情、家庭、事业都离我们远去,你……”
  随着胖男人的说话,郑建欣身后的几个男女面如死灰,郑建欣的娇躯也慢慢颤抖起来,最后连枪也握不稳,猛地站起来打断胖男人的话:“别说了!”
  看着近乎崩溃的美女,胖男人面色如刀:“跪下,求我,做我的女人。我可以让你反悔,而且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跪?”郑建欣有点失神地看着眼前肥胖如猪的男人,转头看看身后几个不知所措的男女,眼神变得游离。
  “跪下!”胖男人站起来重重地一拍赌桌,对郑建欣怒目而视。
  郑建欣转过头来,胖男人不见了,换之而现的是工厂老板娘。她心中一跳,双眸刹那恢复清明,喊声却变得歇斯底里:“不跪!不跪!我死也不跪!”
  抓枪。对太阳穴。扣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响。
  血花飞溅中,子弹从郑建欣右太阳穴射入,从左太阳穴飞出,带出长长一溜血珠。
  血珠划着优美的弧线飞过众人眼前,映着辉煌灯光,耀出幻灭的凄美。
  “我输了!”郑建欣看着身边几个男女苦笑,目光涣散地扶着赌桌,双腿无力地向下跪去。
  膝头快要接触到地面时,郑建欣黯淡的美眸猛然又燃起火焰,扶着赌桌沿突地站起来,面对着时而变成冷厉的工厂老板娘,时而变成得意狂笑胖男人的影像,奋起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句地吼道:“我——不——跪!”
  “郑建欣!郑建欣!”
  郑建欣“啊”地一声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蚊帐,自己的杯子和自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编织袋。
  “我还在宿舍?刚刚只是一场梦?”郑建欣摇摇混沌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梦里的,是在录相厅看过的香港电影和西片的镜头。
  “你是郑建欣?”刚刚惊醒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郑建欣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横在面前,腰间挂着根黑糊糊的警棍,看衣服是厂里的保安制服。
  “是……”郑建欣一开口才惊觉自己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是”字就像在喉咙打转,根本无法清晰地吐出嘴唇,无奈只好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你可以走了,现在!”
  保安把她的身份证扔在床上转身就走。按照这一带工厂的规矩,工人入工厂后必须把身份证交厂方保管,离厂时才发还给工人。
  郑建欣混沌的大脑终于转过弯来,看着自己的身份证无语。
  按照工厂规定,被解雇的员工必须在当天离开工厂,哪怕是晚上也毫无情面可讲。听阿芳讲,保安来过两次。姐妹们求情,保安也是打工仔,看着她发烧的样,不好赶她走,让她睡到了下午。
  “这就是打工仔打工妹的命。”郑建欣欲哭无泪。
  要命的是自己早不发烧迟不发烧偏偏这个时候发烧,现在浑身虚软无力,自己能去哪里呢?能去依靠谁呢?
  阿芳、阿菊几个姐妹默默地帮她收拾好东西,找到退烧药让她吃下,搀着她送到工厂门口,相互祝福,叮咛保重。工厂的规定,没有厂方的出入证,工人是不能出厂门的。因此她们无法把她送出厂外。
  从这个村办工业区到有公交车的上冲站,要走过四五里路的小路,她们担心郑建欣虚弱的身子不能支持,但是爱莫能助,也只好流泪挥手相送。
  郑建欣走出厂门,旷野里施工的工地刚挖出基坑,一阵风把泥土的湿润吹来,沁入肺腑,她顿时觉得清醒和轻松了许多。
  左侧道沿上的公用电话亭在夕阳的余晖中,被镀上了一层暗橘色的轮廓。今天是星期三,晚上八点是和许壮约好通电话的时间,现在不用等了,她要直接去找他。
  想到许壮,她眼前一亮,心里舒坦了好多,但郑建欣仍觉得身子有些虚飘,有一团热气罩着她的全身,呼吸都费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为了支撑身体便在路边捡了一根树枝当拐棍。
  走了几步她不禁“嘘”地自嘲地笑出了声:“这不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了吗?”“难道我就真的可怜到祥林嫂的地步了吗?”想到这,她赌气地把棍子远远地扔到路边,挺起胸膛直望前行。
  她“哇”“哇”地大叫着,用这种方法,自己鼓励自己,任豆大的汗珠,一路洒落到蒙着尘土的小道上。
  3
  高沙街里的靓女承租户——丽丽
  对郑建欣来说,许壮还在给香港人跑船,吃住都在船上,行踪不定,只有去拱北找丽丽,才能找到许壮。眼下只好暂时在她那儿落一下脚。
  丽丽比她大三岁,同乡又同学,又是许壮的表姐。她们俩,加上现在已经在拱北“买”了房,还开了家咖啡店的明明一起,因为相貌出众身材骄人,成了山里人眼中的“金凤凰”。从“村花”到中学“校花”,再到乡里“金花”,让她们一直以之为傲,更被誉为三枝美丽的红山茶花。
  明明是最早出来打工的,跟着是丽丽。丽丽要出来时,家里的“未婚夫”怕她这只金凤凰落到别人窝里有去无回,硬是要和她完婚才放人。这事在丽丽刚到珠海进制鞋厂工作时,被她的同乡当成娱乐八卦,茶余饭后总是调笑她一下。女孩子在取乐中,又总想心照不宣地渴望从她那里了解和男子零距离亲密接触的真实感受。
  三月的珠海,潮湿,多雾,湿漉漉的空气一抓就是一把水。大街小巷什么时候都像刚下过雨,石板铺的人行道,有的就是一层水。初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海风,扑到人身上,堵得人汗气无法散发,浑身黏糊糊的难受。
  郑建欣右肩背着编织袋,手提着露出衣架角的洗澡用的蓝色塑料桶,一看就是农民工标准的全部行李。只是左肩挎的一个崭新的小方格名牌手袋,显得和农民工的身份不协调,——那是许壮给她买的,她的心爱之物。
  郑建欣付了两块钱公交车费,到拱北时,天上只剩下几片晚霞与越来越浓的夜色抗争,万家灯火开始书写都市的繁华,穿流的车辆划出道道归巢的光带。
  口岸公交站到丽丽租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走在人流中,郑建欣身上脸上汗水直流,湿透了衣服。大量的流汗让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背上的行李也越来越重。不过高烧倒是开始消退,脑袋也跟着清醒了。
  郑建欣想起了自己刚走出山村时的情景:山路蜿蜒起伏,她和几个同龄又同样对沿海繁华充满渴望的女孩踏土而行,谈笑间一步一脚印,年轻的心也跟着尘土飞扬。她想和他在一起,渴望倚靠着他温暖厚壮的胸膛,窝在他坚实温柔的臂弯。——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允许许壮碰过她。
  丽丽租住的地方,叫高沙街,曾经是与郑建欣老家村子差不多贫穷的一个边境村庄。珠海成为特区后,拱北口岸进出的人流、物资翻番增长,拱北的建设投资也飞速增长,酒店、写字楼相继林立,高沙村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没几年就从荒凉的海滩变成了闹市中的闹市,高沙村不叫村了,改叫街。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之不可预测莫过于此。
  街道两边全是落成年代不长的长方形多层楼房,一幢贴一幢,窗户对着窗户,近得可以握着对方伸过来的手,这些楼房都是村民推倒老宅新建而成,里面专门隔成一个个小房间用来出租。
  不过在郑建欣眼里,这些连个浴室气窗都要装上防盗网的房子看起来像鸽笼。狭窄的下水管道,排泄不畅,顺墙壁溢到小街,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令人窒息。
  臭豆腐吃着香。这里的廉价租屋,却是外来谋生者的落脚点和出发点。无论是大学生工程师打工族,求职的就业的,还是来投资的中小外商,都得先在这里住下,再作打算,再搬走,一茬又一茬。尚无发展机会的就滞留在这里。
  一关之遥——过了关闸的澳门,赌城的人们在赌;这里的人们也在“赌”,“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在赌“命”。每每走在小街,郑建欣感慨颇多。
  丽丽的租屋在一幢楼房四层,郑建欣来过两次,并不难找。
  “丽姐……”看着开门的丽丽,郑建欣只觉喉咙发苦。
  丽丽比郑建欣个头略高一点,人如其名,进城之后更加娇艳。小桌上是打开的一堆化妆品盒子。她手里拿着睫毛夹,看得出她正在“装修门面”。丽丽很是高兴好姐妹的到来,但立刻发觉对方神色萎靡,紧张中才看到她背上和手上的行李,惊异地问道:“阿建,这是怎么回事?”她穿着睡衣,把郑建欣让进屋子,“啊……先进来再说。”
  放下东西,郑建欣仰起脖子连灌了两大杯水,这才慢慢地缓过气来,苦笑着说:“我被炒鱿鱼了……”
  “被炒了?”丽丽拿过烟盒点了支烟。她了解阿建,再苦的活她都会咬着牙默默去做完,再脏的活她都不说一句埋怨的话认真地做好,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说她主动炒老板还更容易令她相信,怎么可能突然就被工厂炒掉了呢?
  郑建欣懊恼地点点头,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丢她老母!”丽丽横眉自立,用广东话骂老板娘,掷下手里的夹子,蹦了起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丽丽不知想起了什么,喘了两口气又问,“那给钱了吗?”
  “账是结了。”郑建欣点点头,“计件没完成被七扣八扣,五百多的工资只剩下两百零七块四毛,按厂里的规矩,一个月以后才能去领。”
  “这不是打发乞丐吗?!”丽丽一脸愤愤不平,吐了口烟雾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陈晓知道不?”
  “陈晓?”郑建欣嘴角轻轻地扯动一下,摇摇头。
  “死八婆,连陈晓的面子都不给?”丽丽重重一拳捶在床垫上,骂那个“德越”厂的老板娘。
  “陈晓又不是当地的官,广州的老子离休了,没靠山了,他能有多大面子?”郑建欣可有可无地应和着,“算了,不提这些。什么事情还是靠自己好。我先在你这儿蹭两天,找到地儿就搬出去。可好?”她知道这房子是一个香港人租的,非久留之地。
  “我们姐妹客气个啥!”丽丽嗔怪地拍了她一下,起身打开简易衣橱,边翻东西边絮絮叨叨,“唉,话又说回来,这儿有钱就是大爷,不是咱那村子随便见一个都沾亲带故。让你跪,你就跪一下呗,在人屋檐下低个头算什么?又不会少你半钱肉。现在内地的人都往这赶,找个好工作也不容易……我知道你才高志大,又是死脑筋,可是就我们这种小人物,谁认啊?”
  “行了行了!”一提起这个郑建欣就心烦意乱,摇手打断丽丽的话。
  三枝“红山茶花”中,郑建欣并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倔犟的。
  “好了,不说了。”丽丽俏皮地做个鬼脸逗郑建欣开心,把一条毛巾和一件衣服塞到她手里,“一身臭汗,快去冲个凉先!”
  郑建欣嗯了声,把毛巾还给她:“毛巾我用自己的,衣服就先穿你的好了。”
  丽丽嘻嘻笑着把她推向卫生间。
  出租屋的卫生间就是只有一个小蹲坑的厕所,墙上挂一把接水龙头的花洒用来洗澡,广东人叫冲凉。
  洗完澡,郑建欣觉得全身清爽了许多,体温也完全恢复正常,身子除了还有点虚弱外,没什么大碍了。
  望着卫生间镜内自己的胴体,丰乳、细腰、圆臀,肌肤白皙红润,郑建欣禁不住有点自傲,也有点娇羞。
  家乡的山水成就了她和丽丽她们的天生丽质,从小不辍的劳动塑造出强健、美好的身材。
  “家……”郑建欣收回飘散的思绪,轻轻叹息一声,穿上丽丽给的牛仔短裙套装。
  裙子质地好,轻柔爽滑,和肌而不紧贴,穿着很是舒服。
  这裙子郑建欣见丽丽穿过,当时还很是羡慕地夸赞了一番,想不到今天竟然拿来给自己满足一下。听丽丽说,这衣服是她的“男人”曾生专门从香港带过来给她的,要一千多块港币呢。“一千多块……”郑建欣当时犹疑了好一阵,一千多块港币是多少人民币并不清楚,但港币比人民币值钱她还是知道的。
  走出卫生间,正在化妆镜前往自己脸上涂涂抹抹描描画画的丽丽扭头看了她一下,双眼一下子亮起来:“阿建,你穿这衣服真合适,比我漂亮多了。”
  郑建欣有些不自然地把高过膝盖的裙摆往下扯了扯,羞涩地回道:“我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美丽?”丽丽挥舞着口红大惊小怪起来,“天啊,你还是女人吗?我要给你那死脑筋做做手术了!”
  说着她扔下口红跳起来,一把扯掉郑建欣绑头发的橡皮圈,一边捣鼓一边数落:“郑建欣啊郑建欣,别再当你还是老家山沟那个青涩果了,这里是珠海,是特区是国际都市,你得进步点儿……”
  “我想家了。”
  郑建欣轻轻几个字,就让正兴致勃勃给她进行美丽变身的丽丽安静下来,不过只是一瞬间,她又继续忙碌起来:“这样子你能回去吗?你好意思回去吗?你家里都指望着你呢……”
  郑建欣沉默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有些颓废的脸庞,好一会儿才说:
  “我还能去哪儿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丽丽轻轻地打拍了她一下,“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可不是你郑建欣的性格。”
  郑建欣嗯了声,任由丽丽在自己头上脸上折腾。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失掉了那份工作,只好换个面貌来面对这个城市。危机即转机,不是吗?
  郑建欣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梦,当她给丽丽讲到她戴宝石戒指、翡翠玉镯时,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由哈哈大笑。
  丽丽却不笑,幽幽地看着郑建欣:“好梦啊!阿建,大福大贵啊!”
  郑建欣推了一把丽丽笑道:“你还真当真呀!”接着她苦涩地咧咧嘴,这梦是对自己的嘲弄。
  “不管怎样,阿建,你梦里能想珠宝,说明你心里确实有;好好干,会有的!”丽丽说郑建欣实际是说自己,她难以掩饰对钱财的渴望。郑建欣能看出她眼睛像燃起一篷火焰似的明亮。郑建欣又推推她:“算了算了,是个梦,不说了!”
  在俩人的自我安慰中,丽丽利索地拿起风筒和梳子,两三下便给郑建欣做了一个海藻般丰盈卷翘的发型。这是街上流行的可爱女孩的发型,又给她脸上薄施粉脂,掩去小病一场的虚弱,眼睫毛稍微上翘,显得有些俏皮。
  郑建欣站起来转了一圈,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甜美可爱的泡泡袖T恤,配上破边做旧的牛仔短裙,一个清纯典雅,可人又带着妩媚的新形象,郑建欣羞涩又欣喜,忍不住对丽丽翘起大拇指:“真有几把刷子!”
  丽丽也甚是满意自己的杰作,骄傲地挺起丰满的胸脯接受了姐妹的赞美,小嘴却做作地调笑着:“哎呀呀……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等会儿一出去,风头都被你抢了,我还怎么见人啊?!”
  “你要死啦……”郑建欣娇羞不已的把她扑倒在床上,俩人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闹腾一阵,丽丽猛然记起什么坐起来看看表,腾地一下又跳到梳妆台前,边迅速整理凌乱的鬓角边嚷道:“糟了糟了,就要迟到了……阿建你也快点收拾好,我们出去。”
  “去哪儿?”郑建欣坐起来一脸不解,“逛街不用这么早吧?我还没吃东西呢!”
  “一会有个饭局,我们一起去,随便你吃。哦……我都忘了。发烧刚好,你该补点营养……”丽丽在镜子里看着她说。
  “饭局?”郑建欣摇摇头,“我不想去。”
  “干吗不去?”丽丽转过身来教训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人家个个都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
  顿了顿,丽丽把脸凑到郑建欣面前,眨巴着如水双眸,诱惑地说:“或许人家能帮到你也不一定。打工嘛,东家不行打西家呗。世界那么大,总有我们的落脚点!”
  郑建欣打开丽丽的鞋柜,试着鞋子,只好又穿丽丽的了。好在她们不但身材差不了多少,双脚大小也几乎一样,穿起来不会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在五斗柜翻鞋子时,郑建欣又一次凝视柜顶上的照片。那是她、丽丽、明明、许壮还有家乡几个男女朋友的合影照。这张照片她也有,只是没地方摆,一直放在行李袋的最底下。
  “丽姐,许壮这几天来过吗?”
  郑建欣终于吞吞吐吐地把一进门就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丽丽扑哧一笑,“我知道你是来问许壮的。就看你能憋到几时。终于开口了?”
  郑建欣脸上立即泛起含蓄的红晕。
  丽丽说:“他呀,跟香港佬瞎混,也好久没来看我这个表姐了。”
  “哦……”郑建欣有点失望地应和。
  正在做梳妆最后收尾的丽丽转过头,“他现在见了人,话也少了,眼光都是冷冷的。”看到郑建欣还在看着照片,并没有注意自己,她也没有继续再说。她说话中间把香水喷到郑建欣和自己脖子上,郑建欣立即感到雾化的香水弥漫了身体。
  丽丽终于收拾完毕,她一身街上时尚女人坦肩低胸的装束:上身是一件黑底粉红碎花的无袖低领衫,与下身一件黄色的宽松的灯笼裤浑然一体。这种极简单的衣着由于颜色、肤色反差的对比,反倒艳丽照人,凸现窈窕身材。白净的脖子上戴着玻璃花的银项链,低圆领不经意间露出性感的锁骨,丽丽独特的衣着打扮充分展现了女人的味道和率直不羁的混合气息。
  郑建欣大呼:“啊!女神!”
  出门前,丽丽还特意在镜子前顾影弄姿,顺手捋捋体现成熟甜美的长发,嘻嘻的一脸自我陶醉自我欣赏,一副不迷死人不罢休的样子。
  “你个自恋狂,别骚了!”郑建欣做恶心状打趣地说。
  “我故意的。”
  丽丽踏着深啡色高跟凉鞋,把涂得红红艳艳的脚趾甲晃给郑建欣看,“你一副清水芙蓉样,我就做火红玫瑰,看看谁能吸引的目光多!”
  郑建欣摇摇头,懒得搭理她,只是跟随她开门出去。
  出了大门,郑建欣才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飞到脸上,有些渗心透凉。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燥热一阵之后就会有一阵雨。
  这点小雨给她平添几丝愁绪,心里更急切地要打电话给许壮。
  许壮跑船的线路是从香港到珠海香洲港,基本每天定时到达。郑建欣刚到珠海时,许壮就找到一个省钱又能让他们情话绵绵的方法:每星期三晚上八点半,郑建欣从厂区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打到香洲港码头的公用电话亭,或者反之。如果谁因故无法拨打或接听,那就推迟到第二天同一时间共同守候。
  今天恰好是周三,刚才在屋子里郑建欣已经按捺不住了,要不是丽丽说有饭局要出门,郑建欣会不吃不喝冲出来,找电话亭打电话。
  走出街口,丽丽连连招手拦的士。
  “急个啥子嘛!”说罢郑建欣一头钻进了路边的电话亭。
  丽丽只好摆手作罢。
  路边的电话亭里:郑建欣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熟悉无比的电话号码,结果都是“嘟、嘟——嘟”的长音无人接听。她的心情也从雀跃期待到失望沮丧,最后拿着话筒无力地靠在电话亭上,两眼湿润地轻轻念着许壮的名字。
  丽丽看着电话亭内的好姐妹,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最后下定决心拍拍电话亭的门把她拉了出来:
  “我们快点吧,别去得太晚,让人家扫兴!”
  郑建欣“嗯”了声轻轻点点头,撅着嘴巴,挂上听筒,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4
  
  许壮:一连用三个空酒瓶子猛击自己额头的男人
  
  许壮如他的名字一样,有一副强健的身体,个性倔犟、做事利落。
  这些优点使得丽丽的香港“男人”曾生对他颇为欣赏,用尽手腕终于让他为自己工作,教会了他看航海图、开机动船。
  只要到了和郑建欣通电话的时刻,许壮不管多忙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到电话亭内守候,等待那叫人心跳的电话铃响起。
  在他心目中,在这异地他乡,除了和郑建欣在一起,再没有比听到她悦耳声音更甜美更重要的事情了。
  天空飘着雨丝,海面上的浪比平时大了不少,视野不能及远,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暗礁或者别的船。
  仗着天天往来对水路熟悉,许壮对此视若无睹,还是加足马力把船开得飞快。
  就要到和郑建欣通话的时间了,他不能让这等待盼望了一星期的幸福被海风吹走,被浪冲跑。
  香洲港到了。刹车、掉转船身、靠码头,许壮一气呵成,动作流畅毫无迟滞。
  海浪回拍,船重重地晃了一下,正倚在舱门满脸欣赏看着许壮一系列动作的曾生,肥胖的身子一歪差点摔倒。他有点气恼地用蹩脚的国语笑骂道:“死靓仔,你吃咗(了)火药了啊?”
  “不好意思,老板,我有事情!赶时间!”
  许壮跳出舱门,一边拉缆绳一边抱歉地说。
  “赶住着媾女(找女人)啊?”曾生跟着出来,暧昧地怪笑着,“难怪火气咁鬼(那么)大!”
  “老板英明!”许壮也嘿嘿笑着,向曾生翘起大拇指,就待跳下船去捆缆绳。
  “后生仔,要懂得节制。”
  曾生摆起一副过来人样,晃动着脑门光秃的头,把自己刚买不久的“诺基亚”手机很是慷慨地塞到许壮手里,“刮风下雨的,别到处跑了,用这个打吧。”
  许壮迟疑地看着手里上万块的手机,最后还是摇摇头:“我上岸打去,免了国际长途加漫游。”
  说完他把手机塞回给曾生,跳上码头绑缆绳。
  曾生愕然,看着穿着短打露出强壮如铁肌肉的许壮,摇头失笑道:“我倒是没想这么多。”
  许壮绑好缆绳,吐了口气,正要朝港口区电话亭走,跟着下了船的曾生揽着他肩头,一脸诡秘地低声说:“靓仔,现在船你也会开了,路线也跑熟了,我给点赚钱的急活你做吧。——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行,你等我一会儿。”前面十几米就是电话亭。
  “不行,我很急,你要不行我还得去找别人!”曾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冷冷的铁色,悍相中又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烦躁,伸出胳膊拦住许壮。
  许壮迟疑了一下,望望岸上电话亭的方向,抬头看看下得又大了点的雨,向曾生点点头:“好吧。”他心里对郑建欣歉疚地说,“阿建,谈完事我就到厂里找你!”
  曾生揽住许壮的肩头,并带几分轻蔑又有几分得意地说:“这就对了嘛!有了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许壮忍住一胳膊肘撞曾生肋下的冲动,嘴里不大的声音反击道:
  “这辈子我只要这一个女人!”
  “大情圣啊?难怪不惜借一年的工钱买个名牌手袋讨好靓女,还卖身给我!”曾生夸张地张开双臂,接着又一巴掌拍在许壮肩膀上,“不过你想想,让人家过上好日子,也要有钱吧?——有情饮水饱?见它的大头鬼!”
  为了给阿建买法国名牌手袋,许壮只好向曾生借钱。曾生一听借二万块,眼睛睁得比牛眼睛大。许壮当时做了个鬼脸,“我卖身,拉长工还你,还不行吗?”
  许壮暗叹口气,再次忍住把肩膀上的那只肥手摔掉的冲动。
  许壮刚到珠海的时候,表姐丽丽已经和曾生混在一起了。从山里来,带着大山憨厚淳朴的年少的他,对此感到恶心又愤怒。他直觉地认为,表姐的堕落是因为曾生的勾引。
  一天他得知曾生和表姐开房的消息后,风风火火地闯进酒店房间,不但把赤身裸体的曾生暴打了一顿,还给了丽丽一记耳光。
  以此为耻的他,两个多月没再和表姐见过一次面、通过一次电话。
  许壮以为经过这件事后表姐会知耻而改过自新,没想到她对这一切全不理会,竟然辞了工,住到了曾生在拱北给她租的房子里,公开地做起了曾生的专职情人。
  抱着幻想的许壮活生生被残酷现实打得焉了好长一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安,不言不语傻了一般。
  但他却再也愤怒不起来。
  到珠海这么长时间,拱北的街市充满着诱惑,就像他在家乡看过的电影:从高档酒店经过,里面灯红酒绿,男人穿着考究,女人反而露胸露背露大腿招摇过市;阔大明净的玻璃窗内,桌子摆着诱人甜点,有人坐在沙发上调笑嬉戏,一副我有银子在握的样子。
  而对于他们这些打工族来说,世界则是黑白而无味的。不是烈日下辛苦劳作,就是从车间到宿舍,无论哪里都无法逃脱蒸笼般的闷热潮湿。舒适和享受根本与他们无缘。
  再见表姐丽丽时,她原来发黄疲惫的脸变得光彩明艳,动作举止也从农村妹的畏缩羞涩变得大方自信;口袋里有了充裕的钱,她再也不用顾忌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看起来开心又快乐。
  “唉……既然她觉得好,那就好吧。”许壮摇摇头,甩开脑海中自己的姑姑——丽丽母亲的美丽纯朴形象,接受了这个现实。
  而曾生也不坏,时不时带着他姐弟俩,呼朋唤友出入高档娱乐场所,结识这个“老总”、那个“局座”、“科座”的,经常请他们在辉煌的大酒店吃海鲜,到优雅的西餐厅喝洋酒。
  去得多了,面对洁白的桌布、高脚玻璃杯、香气扑鼻的餐巾纸,许壮慢慢觉得自己也成了有身份的人。
  可是这种感觉、这种生活都是曾生给的。有人说这个社会充满了放荡和金钱,这两个方面许壮都活生生地感受到了。
  别人能有钱,我许壮为什么不能有?当他看到曾生,看到曾生周围的老板,曾生交往的官员,许壮渐渐感到这个世界不是为勤恳流汗的打工人、规矩人准备的。
  许壮刚来珠海时,进了一家饮料厂做散工,图的是计件工资,多干活可以多挣钱,许壮有的是力气。
  在厂区里工人们把一袋一袋堆如小山的回收的空瓶,整理好运到洗瓶车间。许壮和工友们的工作就是“拣瓶子”。把空瓶子从麻袋里倒出来,拣出二十四个瓶子摆到一个塑料箱里,七箱五层为一垛,由叉车工叉走。拣一垛瓶子的计件工钱是两块九毛七分五厘。
  炎炎烈日下,许壮他们光着上身,一天下来灼焦的一层皮肤,薄得像纸一样轻轻一碰就卷落开来,接着露出来的是带着血丝的嫩肉;如果戴着帽子,穿着严严实实的工衣固然可以防御暴晒,可拣一垛瓶子就是一身的汗水,汗水就像尿失禁了那样,从裤脚里流下来,打湿一大片地。
  许壮拣了两个月的空瓶子,一天,他把牛仔帽掷到地上,用脚踩了两下,捡起一个瓶子猛地摔到墙上,朝天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又喊出刚学会的一句广东白话:“唔做衰仔!(不做叫人看不起,没有用的人)”
  曾生说自己是做进出口贸易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爱屋及乌,他就看好许壮,要求许壮跟着自己做生意,赚大钱。
  走别人走过的路更容易到达目标,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更容易成功。许壮答应了:做生意!好吧,那就跟着他做生意。
  但是心中芥蒂并未消尽的许壮,没给曾生什么好脸色,有时甚至还冷言冷语地刺他一下。
  可越是这样,曾生就越是喜欢,说他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耿直、率真、有冲劲,是个可造之材。
  费尽心机、舌如莲花说动许壮跟随自己之后,曾生不惜代价地令他在最短时间内适应海上生活、学会看航海图、开机动船、熟悉港澳海域。许壮也不负所望,很快就从一个门外汉成长为弄潮好手。
  除此之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曾生隔三差五都会以“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工作”为由带着许壮到莲花路的露天酒吧闲坐,对路过的坦背露胸的靓女指指戳戳评头论足。
  看到合乎自己审美要求的,许壮也会不由地气血上涌双眼发光,恶作剧地轻吹口哨吸引靓女注意。不过这时候他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郑建欣。一想到阿建,他立即就收敛自己。他想如果她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肯定比她们个个都更加亮丽的,如果她戴上这样耀眼的首饰,肯定比她们个个都更加引人注目,如果她开着这样名贵的车子,肯定会比她们个个都更加高贵自信。
  一和郑建欣比起来,这些晃过眼前的靓女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是他许壮最爱最牵挂的人,他要给她这样的生活,他要让她一辈子生活在幸福之中。这一刻,他来到珠海后心中滋生的农民、打工族的那种自卑感被驱得烟消云散。
  在老家,许壮哄郑建欣:“广东那边荒地多的是,还有金子。你看我身子这么壮实,我给你抢地,抢金子!”郑建欣亮晶晶的俏眸白了他一眼,骂道:“轻嘴薄舌,胡编乱造!”然而许壮的话仍然像魔咒一般,使郑建欣心里美滋滋的,羞涩而顺从地把脸贴到许壮发达的胸肌上。不久她跟他走出了大山。
  他发誓要努力,要让爱人以自己为傲。
  不久,他就给自己买了顶牛仔帽,他要精神抖擞,他要激励自己像个牛仔闯出一番天地!
  跟着曾生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地干活。装卸货物、背麻袋、扛木箱,从不叫苦喊累,最后甚至落个腰椎骨突出的毛病也没喊过一声痛,为的就是多赚钱。
  郑建欣在拱北公用电话亭里,搂着无人接听的话筒自苦自怜的时候,曾生正搂着许壮的肩膀,挥舞着手机兴致勃勃口沫横飞地给他描绘大好未来,从香洲港电话亭旁边经过。
  看着空空的电话亭,许壮眼里有柔情、有挣扎,也有叹息。
  雨停了,带着咸湿味道的海风吹拂着整座城市。
  大排档炉火呼呼,不知是在和海风和应还是作抗争,烟火味夹杂着肉香,让人肚子咕咕响,令人馋诞欲滴,加上便宜的价钱,让不少食客趋之若鹜。
  几杯海珠牌啤酒下肚,曾生继续着刚刚在码头上的话题:“今次出船,你做船长。”
  “那你干吗?”许壮有点惊讶。
  “我有其他事,走唔(不)开。”曾生目光闪缩一下,“这段时间你表现出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不交给你交边个(哪个)?你办事,我才放心!”
  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张小纸片画就的地图,一点一点的指给许壮看,教他辨认位置:“到咗(了)香港这里,你就晃三下手电筒,自然会有人接应你。然后装货,不用多说什么。”
  “怎么这么神秘?”
  许壮有点不解地摇摇头,把一只鸭掌放进嘴里,正要咀嚼时才醒悟过来,“噗”地又把鸭掌吐出来,“要我给你做水货?你这不是坑我么?我不干!”
  “乜嘢(什么)水货不水货的,咪讲(别说)那么难听!不然让人听得还真以为我是不法分子。”
  曾生双眼发着贼光,如算盘珠子般乱转,接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我有批文,到时候报关是我的事。这趟货做成了,我给船工一百,给你五百。如何?你知道我一直看重你,以后我带你去香港打工,一月两三万,奋斗个一两年你就能跟你太太过上好日子了!”
  许壮不理他的空口许诺,看向旁边桌那两个穿着小吊带的飞妹,脑子却有如风车般转动着。
  曾生见状,嘿嘿怪笑着撞撞他肩膀。
  许壮转过头来,目光冷然,看得曾生一阵心虚:“阿壮,怎么了?”
  许壮用力地把曾生手背按压在桌子上,双眼直瞪着曾生的双眼:
  “你们做生意的,半边人脸,半边鬼脸,歪心斜意当我不知?我不要未来,就要现在!”说罢,推开了曾生的手掌,撇撇嘴说:“少跟我乱画大饼,别当我还是以前那个无知的乡下仔。跟你也有好一段日子了,难道我还不清楚你那些所谓的批文都是假的?只是一直都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天塌下来有你顶着,我也懒得计较。只是这次要我给你做马前卒……嘿嘿……”
  曾生先是愕然,跟着淡然,哈哈地拍着许壮肩膀:
  “我果然没看错你。既然话扯开了,我也不怕说。我开公司要钱,我养家要钱,自己吃喝玩乐要钱,供你表姐潇洒挥霍要钱,不捞点偏门,边到(哪里)来咁(那么)多钱?!你地(们)北方人讲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冒些不大的风险,换来锦衣玉食,这是非常划算的。我们这也是靠自己双手辛苦嘛!你有当老板的老豆(老爸)没?没!……”
  说到这里,曾生喝了口酒,看看许壮已经不那么愤然的脸色,鼓起三寸巧舌继续给他洗脑:
  “现在这个年头,除了那些每日苦哈哈十几个钟的打工仔打工妹,有多少人的收入能够完全晒在阳光下的?有钱就是阿爷,谁管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末了,曾生又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什么风险的。你跟我这么久,不也每次都是顺风顺水吗?!你想想,有你表姐在,我是你姐夫,我敢把你往火坑里推吗?我不要命了我?”
  曾生偷偷瞄着许壮,略拍了一下胸,又换了一个角度谈“命”,其意是用激将法再次教化许壮。
  “命?赌王何鸿燊要不要命?”曾生给许壮树立目标、榜样,“何鸿燊二十岁的时候,在澳门同人押船。海上有台风、有海盗、有日本人,分分钟都会被抢被抓,可他冒着机关枪的子弹,护船护货。”他眼睛盯看一下许壮,“老板中意嘅(喜欢的)就是这种人,所以很快,那个叫‘联昌公司’的老板,就给了何鸿燊股份,从此老何一路发达!”
  曾生为了炫示自己知识的真实性,拍了拍脑门,说出了何鸿燊当时所在的“联昌公司”的名字。曾生有意无意地充当许壮的教父,他需要许壮成为自己忠诚的敢死战士。
  许壮看着他,已经不为这些空洞的说教所动:“你是巴掌心里长胡须——老手,我要你说点实质的!”
  曾生愣了一下:
  “什么实质的?哦,你说钱啊?哎呀,你也知道,我也是给老赛(老板)打工的呀。”他呷了一口酒之后,眼珠一转,装出痛快的样子,“我给你加双倍,两千,如何?跑一趟两千,很多了。”
  许壮还是摇摇头,紧紧地盯着他:
  “我跟你五个月,每天拼死拼活的,你给了我几个工钱?还有你说的分红呢?影子都没见个,还好意思要我给你卖命?”
  “这个……”曾生不以为然地出了一口粗气,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想了好一会,看看许壮那得不到答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神情,尤其是今晚这趟急差急于找到船长,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猛地拍了下桌子,毅然地说道,“这次回来同你一次结清,不会少你一个仙,得了吧?!”
  “当真?”许壮有点狐疑地看着他。
  “当真!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外人看,”曾生嘴角浮起一丝故作讨好的笑意,“我们是兄弟,船帮水,水帮船!”
  曾生又拍着他的肩膀给他信心,跟着凑到他耳边,低声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遇到万一,你千其唔(千万不)可以将我捅出来……”
  地上一排空酒瓶。
  许壮眼里出现了血丝。他打了个嗝,重重地吐了口烟雾,盯着曾生:“曾老板,曾先生,如果这次再骗了我,莫怪我许壮翻脸!我要揍扁你,让你爬出珠海,你信不信?”
  许壮脸色由红变青,两只血眼死死地盯住曾生,像要喷出火来。曾生吓得不知许壮要干什么。
  许壮猛地转了个身,左手一连抓起地上的三个空啤酒瓶子放到台面,说:
  “你是我的老板,我先揍我给你看!”说着双手把瓶子举过头顶,朝自己额头上咣咣咣地砸来,一个个瓶子破碎了,碎片哗哗地散到了空中,海风又把它叮当叮当地卷走了好远才停下。
  四周的人,被惊呆了。
  曾生见状心跳不止。他老练地略定了一下神,忙满脸赔笑地拍拍许壮肩头:“这是何苦呢?刚刚不是好好的嘛!”
  曾生不吸烟,忙给许壮点了支烟。
  许壮打工以来积蓄的屈辱和愤怒一齐涌上胸口,他轻擦着残存玻璃渣的额头,痛得直摇头。
  曾生收起火机,低头沉吟了一声,诚恳地说:“你要谅解我,我也是给老板做生意……”只见他上唇胡楂一抖一抖地说:“兄弟,跑完依次返来(这次回来)不就发达了?工钱加分红十多二十万,也算个有钱人了,在珠海买层楼(买套房),两千五一平方米,便宜!跟你的小美人双宿双栖,人生的理想也实现一半了。”
  许壮不接这个“画饼”的话茬。半天,他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声音有敢死队的刚烈和悲壮。
  “现在。”曾生变得不动声色,看了看表轻轻地说。
  “现在?这么急?”许壮本想去工厂看阿建。他早算好了时间,这个星期阿建是下午班,晚上十二点下班,他可以陪阿建到厂区附近的地摊吃她爱吃的麻辣烫,叙叙分别的相思之苦。
  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是打不响了,许壮心中不由一阵沮丧。
  “别摆出那副苦瓜脸。”
  精于世故的曾生对他那点心思哪有不明之理,劝道:“也就一夜的时间,好日子长着呢!”
  许壮闷声闷气地“嗯”了声,心想明天早上再去看阿建也不迟,有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呢。到时候曾生也应该把半年来自己应得的钱全部给自己了,得和她好好商量一下怎么使用。
  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自己第一次领队出船,而且很明显香港方面催得急,而曾生的“准备”没有以往做得那么充足,风险肯定有的。还是让表姐告诉阿建一声,好让她放心。
  “‘大哥大’给我用用。”许壮伸手拿过曾生的手机拨丽丽的号码,响了好久都没人接听,连拨几次都是如此,心中不由一阵发堵,最后只好发个信息告知了事。
  曾生也不再啰唆,从手袋里拿出个黑糊糊的沉家伙:“卫星电话,海上专用。你拿着以防万一。”
  许壮接过来又“嗯”了声,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忐忑,似乎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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