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的信仰》收录了崔曼莉十年创作的精品中短篇小说十四篇。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或因疾病,或因灾难,或因爱情,或在穷乡僻壤,或在繁华都市,或在异国他乡,无一不是身处各式各样的人生绝境当中。脱身绝境的欲望,现实世界的残酷,交织辉映着最真实本原的人性。作家以冷静睿智、入骨三分的深邃笔力,将我们带入一个既静谧又充满张力的世界。 作者简介: 崔曼莉,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2002年开始自由创作,在《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及诗歌十余万字。短篇小说《卡卡的信仰》2003年入选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集,《杀鸭记》获2005年金陵文学奖。2004年出版小长篇《最爱》为新浪网阅读冠军之一。2004至2009年创作长篇小说《琉璃时代》,在此期间出版长篇小说《浮沉》第一部,为年度畅销书。《琉璃时代》出版后登上文学类畅销书榜,获中国作家集团长篇小说创作奖。《浮沉》第二部出版后持续畅销,2010年被中国新闻出版署推荐为最值得阅读的五十本好书之一。2011年中篇小说《求职游戏》获北京文学奖。 她把自己定义为写作者,即:不断写作的人。 目录: 自序:生命的本质是孤独 卡卡的信仰 房间 臭味相投 寻找托马斯 关爱之石 麦当劳里的中国女孩 翡翠镯子 治疗 左眼皮跳了 他乡遇故知 两千五百公里以外 山中日记 杀鸭记 求职游戏自序:生命的本质是孤独 卡卡的信仰 房间 臭味相投 寻找托马斯 关爱之石 麦当劳里的中国女孩 翡翠镯子 治疗 左眼皮跳了 他乡遇故知 两千五百公里以外 山中日记 杀鸭记 求职游戏 附录:绝境之美绝境之美 文/远人 一 第一次接触崔曼莉的小说是在2005年。我已不记得是谁向我推荐崔曼莉的小说了。当然,是谁推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曼莉的小说给了我极大的惊讶和震撼。当时,崔曼莉发给我的小说是一个叫《杀鸭记》的短篇。时至今日,我对当时的阅读感仍记忆犹新——在这个短篇中,我读到属于现代小说所具有的非凡力量。 《杀鸭记》的情节非常简单。好不容易能够在乡下获得独处的“我”被一群鸭子干扰了宁静,于是,“我”在询问了种种如何杀鸭的方法后,最终将那群鸭子活埋了事。在活埋绝境之美 文/远人一第一次接触崔曼莉的小说是在2005年。我已不记得是谁向我推荐崔曼莉的小说了。当然,是谁推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崔曼莉的小说给了我极大的惊讶和震撼。当时,崔曼莉发给我的小说是一个叫《杀鸭记》的短篇。时至今日,我对当时的阅读感仍记忆犹新——在这个短篇中,我读到属于现代小说所具有的非凡力量。 《杀鸭记》的情节非常简单。好不容易能够在乡下获得独处的“我”被一群鸭子干扰了宁静,于是,“我”在询问了种种如何杀鸭的方法后,最终将那群鸭子活埋了事。在活埋行为结束之后,“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小说就这么结束,一行行冷静的文字在走向充满暴力的结局中,很容易让读者将“我”置于凶手的位置,但恰恰是这个凶手,却又有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热泪,甚至,“我”的眼泪之所以涌出的原因,远远不是几句简单的话就可以来进行解释。在我看来,“我”的一切行为和残忍,都是为了对自我进行捍卫——而捍卫自我或者说呈现自我,本也是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它直接进入到人的状况和人的存在。事实上,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这个流派那个流派,这个宣言那个宣言,都无不蕴涵着对自我的核心表达。因此,崔曼莉的这篇不足五千字的小说,在行为的决绝和自我的捍卫中,就呈现出让读者将心弦绷到极点的张力,也使之获得巨大的艺术感染。 尽管《杀鸭记》不是崔曼莉的第一篇小说,但作为读者,却恰恰可以从这个短篇来进入崔曼莉的小说世界。因为这个短篇指涉到崔曼莉小说的一个巨大主题,那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 可以肯定地说,困境不是某个人随便提出来就能获得存在的主题,它之所以存在就在于它在我们的意识发现时就已经存在。因此,人是在困境中生存,便成为一件既一目了然、又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面对困境,有些人难以发觉,有些人有所发觉,另外有些人则有强烈的意识和面对。崔曼莉显然属于面对的一种。她首先意识到困境的存在,意识到人在其中的左冲右突,才会让人物做出如何从困境中脱身的种种设想和行为。因此,对作为小说家的崔曼莉来说,脱身困境的欲望,就显得格外重要。也正因为这一重要,崔曼莉才在她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中,塑造出一个比现实更为直观、更为在语言中得到肯定的世界。 她笔下的主人公就在这世界中穿行。 当我们离开《杀鸭记》来阅读崔曼莉目前写下的全部中短篇,也可以立刻看到,从她写下她的第一篇小说开始,她首先到达的,便是一种自觉呈现。而她的呈现始终紧扣自己要表达的生存困境主题,从而形成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对每一个写作者来说,不具备个人特色,也就不具备发现自我、展现自我,并最终完成自我的前提。仅从崔曼莉的这部中短篇小说集来看,她已充分自如地打开了这个前提。二在一篇关于崔曼莉的访谈中,她谈到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卡卡的信仰》。在她口中,这篇小说来源于和朋友的一次打赌。她胜出的结果就是这篇小说的完成。一个作家的处女作往往难以圆熟,崔曼莉这篇小说却提供了例外。至少,在她的第一篇小说中,崔曼莉的笔尖就敏锐地触及到“人的困境”。 年方十二岁的卡卡家中来了一个叫信仰的异国男孩。卡卡懵懵懂懂地陷在对信仰的情感困境当中,而信仰,也陷在对女老师曾蝶的情感困境之中。于是,两个在困境中的少男少女该如何脱身,就成为了读者心中的最大悬念。应该说,小说主题并不新颖,稍不留神,这样的题材也容易变得平庸。崔曼莉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她尽管让作品主人公置身于他们必然面对的困境深处,却从不屈服于作者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她始终服从于生活的本身逻辑,不论其笔下人物对困境脱身的欲望多么强烈,那些人物的一切行为都无不处于逻辑的推动之下,从而获得逼真的现实效果。 说到底,生活给每个人提供的,其实无不就是属于生活本身的逻辑。崔曼莉每篇小说的结尾都让人读到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惊讶——当然不是欧?亨利抖包袱、解谜底的那种人为惊讶——就在于她的小说发展始终依靠逻辑推动。不仅是《卡卡的信仰》,在《寻找托马斯》中,由于众多女护士的性意识在托马斯的帮助下得到宣泄,居然形成一个“托马斯方程式”。不论读起来多么荒谬,我们看到的是,所有这些人物行为,无不依存于真实的逻辑。与此同时,我们进一步看到的,是逻辑在宣告自身现实性的同时也在宣告艺术作品的现实性。撇开“伟大”一词不说,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一切成功的作品都具有它之所以获得成功的现实性。因为我们的生活就处在现实之中,换句话说,我们的生活始终处在逻辑的运行之中。因此,越有力的作品,就越是生活的组成。但任何一件作品的虚构属性又表明,它在完成时对我们真实的生活形成了对抗,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有意否定也就无不弥散在具有现实性的成功作品当中。 因此,服从逻辑和否定某种现实就成为崔曼莉小说的最大冲突,也成为她小说的最大张力特质。只是,她把所有的服从和所有的否定全部放在我们的接受领域——不论在我们的经验之中还是在我们的经验之外,都能让我们轻松地进入,都让我们感到,那就是我们的生活,即使它不是真实的表面发生,也是内在的真实发生。 追寻内在,本就是自现代派文学诞生以来的核心特征。内在的变化犹如心理,总是出现稍纵即逝的变化。在《他乡遇故知》中,“我”遇到曾在故乡施舍过的侏儒,却发现乍见时的“热情是多余的”,在舞厅遇见表白过喜欢自己的男人,却忽然“感到路过了他和他的朋友”。这些心理微妙、突然,但却依托于真实的存在。当今天小说家的关注重心转移到这一存在变化之时,外在的一切变化就都变得不再重要,或者说,不再如古典文学所表现出的那样重要。崔曼莉的小说从一开始,就很自觉地介入写作的现代性深处,作为读者,我们很难看见她笔下某个人物的外在描写,在我们阅读中成形的人物,都是通过人物的行为、语言、心理动作来得到肖像似的呈现。三小说《房间》同样是崔曼莉式的典型表达。“我”在童年时就因一场车祸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于是,一个“八岁开始就不能再移动”的小女孩形象几乎在瞬间就跃然纸上。对读者来说,一种自然而然的同情不觉就在“我”身边围绕、展开。就故事来说,我感觉——甚至肯定崔曼莉并未做出情节上的任何预设。对崔曼莉来说,重要的是进入主人公的内心,将主人公心中蕴藏的种种感受进行还原般地叙说。因此,“我”是什么样子,作者从未告诉我们,尽管崔曼莉似乎在漫不经意间几处提到,“我”有“那每一天梳理得整洁的辫子”。但即便是这条辫子,也不过成为主人公内心独白时的道具。而道具的本质功能不过是让读者必须看到,又并不产生什么重要作用的次要物。但它可以成为进入主人公内心的线索。崔曼莉深谙道具功能——她丢给主人公的道具,或者说,主人公从她那里接受的道具看起来没任何作用可言,但却一把抓住读者的眼球,让读者的情感从道具上开始起伏,从而打开进入主人公内心的道路。 于是,崔曼莉恰如其分地为读者展开一颗深陷困境的心灵。在崔曼莉笔下,没有谁的困境比得上《房间》中的“我”了。残废使主人公注定终生躺在一个封闭的房间。要想从这种困境中脱身是不可能的,而这“不可能”,从一开始就转换成冷酷的绝对存在。于是,主人公自然而然,希望内心能得到自由。因此,围绕主人公的内心波动,友谊、亲情、爱情的渴望、成功成名的念头纷纷开始登场——也几乎变成现实。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主题无不属于艺术表达的核心主题,崔曼莉以惊人的控制力,将这些本质的艺术主题或者说人生主题浓缩在一具残废的身体之上。但残疾注定了身体的不能脱困,在这一前提之下,心灵的脱困欲望便将心灵变得比身体更加暴戾和扭曲。于是,“我”遭遇的就只可能是不可避免的现实残酷,反过来,这种残酷又进一步扭曲渴望脱困的心灵。因此我们看到,在这篇小说中,崔曼莉不仅仅将内心理解为可供观照的现实客体,更从主体的角度出发,将现实理解为人的种种欲望实践,尽管这一实践全部由内心完成,但这也彰显出,它的力量全部生发于人的内在冲突。这种冲突远比外在冲突更强烈和更富于打击。 因此我相信,当崔曼莉写完这个小说,一定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因为主人公的一切行为和发生都不由主人公自己所能控制。这就意味着,在主人公身上所蕴涵、然后爆发的力量来自一颗完整的内心。那颗内心愈完整,就愈脱离作家的虚构,爆发的力量就愈强大,它甚至凌驾到作者的掌控之上,获得穿越虚构的最终独立。对崔曼莉来说——或者,对任何一个成功的小说家来说,残酷本就是人生的主题,既无法回避,也没必要回避。小说的重要功能之一,也就在于如何将现实压缩进欲望与欲望的夹缝,从而生发出它的表达力度,也使小说变成比现实更具现实性的艺术成品。四对每一个小说家来说,如果不是写理论,那他(她)对小说的理解就全部蕴涵在小说的文本当中。理解的强弱决定了小说文本的高低。在我看来,这一理解更多地取决于小说家对某一主题是否达到了最强烈和最紧迫的临界实现。在这一临界点上,所有的强行解释根本不起作用,起作用的,只是那个小说家的文本托出,让我们看看它是否达到了我们对现代小说的基本认知和准则衡量。特别在“无动机艺术”恢复的今天,更是考量着每一位成熟小说家的艺术观和语言观。 因此,在连续阅读崔曼莉的一篇篇小说时,我忍不住想探究,崔曼莉的小说是否到达了“无动机艺术”的要求。尽管我知道,这一要求包含探究者必须承担的风险。但我承担的风险总是在一篇篇阅读中获得彻底的消解。 对崔曼莉来说,正是“动机”的退场才最充分地保证了人物的独立出场,也保证了崔曼莉让人物在各个地方的随意亮相。 她的《山中日记》《他乡遇故知》《求职游戏》《左眼皮跳了》等一系列小说就蕴含了这一独立和随意。或许,在崔曼莉这里,独立和随意,本就是一个相同的意思。因此,她的人物既可以在穷乡僻壤,也可以在繁华都市,更可以在任意为之的某个异国。只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崔曼莉都惜墨如金,尽量将各种冲突压缩在它最集中和最需要之处。在这里,“需要”并不是作者的个人动机,而是小说中的人物动机。那些动机指向,以《山中日记》的一句话来说,“都是从一个地方出发,向一个目标前进”。 初读之下,《山中日记》只不过写了一个叫汉顿的奥地利老头是如何处在自己的封闭当中。但细细品味,我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叫汉顿的老人在崔曼莉小说中,恰好处于关键的位置。对他来说,曾找到过二十三条登山路线,实际上就是找到了二十三条脱困的道路,但最终,老人仍然将自己置身于不需要脱困的封闭房间,直到最后自杀,才似乎让他找到彻底的人生脱困之路。 毋庸讳言,每个读者都受到自己的经验局限。正因如此,才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而之所以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就在于作者紧扣自己的经验,将其通过作品,尽量还原到客观领域。即使今天的实证主义,也不可能有效地抵达个人面对作品时的经验还原。因为作者在现代性文学中提供的,已经不再是主观的东西。面对汉顿的自杀,崔曼莉也只是很轻描淡写似地留下“书中没有答案。我想以后也不会有答案了”的结束语来结束全篇。但正因为“不会有答案了”,小说最后留下的空间才突破小说本身的物理空间,获得一种异乎寻常的开阔。这开阔也是一篇现代小说达到文本内核后所产生的心理开阔。作为读者,面对这种近乎零度的写作,根本无须追问——也问不到一个形而上的意义。因为它呈现的是一种关系到生存性的本源冲突。这种冲突甚至独立于作者的原意,独立于文本所处的原初环境,直接将冲突还原到存在之维度来进行观察。能做到这一步,已充分体现了崔曼莉扎实不凡的艺术功力。五没有谁能经历完整的人性,但无论是谁,都必然经验过自己的有限性,经验过属于自己的痛苦和折磨。因此,如何从自己的有限性到达尽可能的完整,就变成一个小说艺术家的道路,甚至,愈接近完整,就愈使自己的作品充满打击的力度。从崔曼莉写下的这些小说来看,极深地挖掘了人性,也真实地呈现了人性。而她小说中的打击力度,也就从她对经验不断获得突破的挖掘和呈现中到来。 在她的《治疗》《臭味相投》《寻找托马斯》等小说中,崔曼莉跨越性别,在笔尖下呈现出语言和语境的双重犀利。在我们的阅读中,甚至在面对世界一流女性小说家的作品时,我们也很少看见女性作家笔下的“我”是一个男人。因此,当我读到崔曼莉这几篇小说时,有种突然的意外和担忧。作为主人公的“我”,居然转换成了男性。但阅读摧垮了我的意外和担忧,尤其在《治疗》中,崔曼莉展现了她更进一步的犀利和胸有成竹。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一边为患有心理疾症的病人看病,一边却陷在无意杀妻的心理恐惧当中。小说的尖锐冲突,几乎一步到位地抓住读者的无数预设。但在崔曼莉笔下,所有的冲突都不是为了造成戏剧性的渲染,恰好相反,她在小说的冲突中,始终打量人物的内在困境,抽丝剥笋地展开人性所能到达的行为极限。在这里,堕落与道德之恶都不是崔曼莉要关心的问题。至少,就小说本身而言,道德维度甚至社会维度都不是唯一的维度,崔曼莉关心的是如何穿过这些维度,将我们引向灵魂得以呈现的门槛。 因此,崔曼莉的小说始终充满接近饱和的呈现。而呈现的最大特质,就是不拒绝跟世界发生任何接触,恰恰应在不断的接触中,来实现接触对象的本来面目。崔曼莉的全部笔力就集中在这样一个地方,因而她所展现的所有冲突和结局,都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得到回答,人生的难题仍未得到解决。当然,这时不再有什么问题,而这本身就是答案。”对崔曼莉来说,她小说人物的人生难题得不到解决,那在问题与答案之间,采取一个什么样的立场就显得特别重要。因而,她小说中的人物不论是男是女,都始终被自觉或不自觉的立场吸引,到达自己无法预知的结果。不仅是让人难以透气的《治疗》,哪怕是看似轻松随意的《两千五百公里以外》,都在一种无法预知的接触中来到更加无法预知的心理转变。而无论什么样的心理转变,其转变本身,都在急速的转换中构成小说的答案。而读者,往往就在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答案中,获得对人的理解,获得对小说的本身理解。六行文至此,我还想补充的是,对崔曼莉来说,表达是一种理解,该如何表达又是另外一种理解。就文学的现代性而言,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独立。作为起点,崔曼莉的语言使用从一开始就处于日常语言的框架。而恰恰是这一框架,才构成读者的注意中心。从表面上看,崔曼莉根本不重视修辞,但她的不重视也只是流于表面。崔曼莉更着意的,是如何将修辞隐藏在行文的语气当中,从而使她小说的处境和语境都获得出乎意料的直接和丰富多样。在今天,口语泛滥于写作的各个领域,但太多的口语之所以变成口水,就在于口语深层的有效提炼处于缺席的位置。崔曼莉理解这一提炼,才使自己的语言到达简洁的多义境地——“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还有什么是需要多说的。”没有对语言的深度把握,崔曼莉就不会以这样质朴的行文方式告诉我们,在不同的语境中,最简单的语言也会产生责备、解释、挑衅和直捣核心的多重功能。因此,不仅是崔曼莉小说的表达内涵,还是她的语言风格,都在相辅相成地构成她小说的非凡魅力。 对我们来说,除了接受她小说给予的阅读满足,还有什么是需要多说的?求职游戏 苹果和张凯面对着遍地狼藉! 电脑屏幕已经碎了,那爆炸的声音当时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桌上、地上、板凳上全是晶亮的碎片,整个家就像被强盗刚打劫完一样。这些碎片,不仅属于电脑,也属于他们的生活。张凯愤怒地看着苹果,吼出一个词:“离婚!” 苹果当即冷笑:“又没有结婚,离什么婚?” 张凯哑口无言,半晌道:“那就分手。” 苹果真是恨毒了,不怒反笑,轻轻拍了一下手道:“我求之不得。” “你不用和我转文,”张凯道,“要分现在就分。”说完,他冲到衣橱旁边,从上面够下苹果出差用的行李箱,然后扯开衣橱门,把自己的衬衫、外套、内衣一股脑儿地塞进箱子里。苹果见他毫无章法,行动像个孩子,可明明已经是个30岁的大男人了,不禁又可气又可笑,又为自己感到悲凉。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从22岁到30岁,居然给了这样一个人?苹果默默地走到门前,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包,抽出了一张卡。这张卡是她交电话费用的,卡里还有2000块钱。她等张凯收拾完东西,提着箱子气咻咻地走到门前,才把卡递给他。张凯不接,苹果道:“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就是饿死也跟你无关。” “是吗?”苹果道,“我只希望你饿死了,也不要再上我的门。” “哎呦。”张凯一阵心寒!这是他谈了七年的女朋友说出来的话!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砸在门前地上:“钥匙还你,我走出这个门就不会再回来。我是男人!我说话算话。” “你说话算话吗?”苹果尖刻地道,“你说你找工作,你说你好好工作,你说要买房买车,你哪一句话算话了?你哪一件事情做到了?” 不等苹果再抱怨,门被拉开了,张凯像一只被猎枪指着的野狗,“嗖”的蹿了出去,然后“砰”的关上大门,把苹果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已经是苹果与张凯爆发的不知第几次家庭大战了。每一次家庭大战爆发后,家里的损失总是严重。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除了杯子、碟子、书,还有一台电脑———这可是苹果咬着牙,下了几个月决心,才添置的一个大件。 6900块钱!对他们这个月收入只有四千的小家来说,成本太高了。苹果如果不是考虑张凯要玩游戏,她根本不会买电脑。对于这台电脑,苹果又爱又恨。爱的是,她确实心疼张凯,要么用原来的旧机器,吭吭哧哧地打游戏;要么去网吧。一个年近30的男人,整天缩在网吧里打游戏,虽然可恨,却也令人心酸。 恨的是:苹果觉得给张凯买了电脑,就意味着她再一次放松底线。在她和张凯的感情问题上,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她已经不求这个男人事业有成,买房买车,只求他有份好工作;已经不求他有份好工作,只求他能去找工作;已经不求他去找工作,只求他能好好呆在家里;不求他好好呆着,只求他不要打游戏;不求他整天不打游戏,只求他不去网吧,让苹果下了夜班后回到家,还能看见一个“人”。 这种又爱又恨的心情,不仅是苹果对买电脑的看法,也是苹果对人生的困惑。她和张凯是校友。张凯比她大半岁。苹果学的是新闻,张凯学的是化学。两个人虽不在一个系,却因一次老乡聚会而认识。张凯家其实也不和苹果家在一座城市,只是他小时候在那儿生活过,闲极无聊就来参加这个聚会。没想到和苹果一见钟情,种下了孽缘。 自从苹果和张凯恋爱后,除了恋爱问题,苹果一切顺利。几年前找工作还没有现在这么困难,她由学姐介绍进了一家出版社实习,又因出版社编辑的介绍进入一家报社实习,然后留了下来。尽管报社工资不是很高,但平台不错。苹果在这里接触到这座城市各行各业的人,也时常替一些企业写写文章,或者参加发布会拿些红包。报社上班也不用起早,基本上每天中午到社里,夜里十一二点下班。苹果业务能力不错,性格也比较温顺,对待领导和同事都小心翼翼的。她深知自己和这座城市比起来,非常渺小。不要说她是一个本科生,就是硕士、博士生存也越来越艰难。她没有过硬的家庭背景,自己长得也不十分漂亮,更不是那种伶牙俐齿,能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滴水就能掀起一片风浪的人。她能有这样一份工作就很不错了,要老老实实、兢兢业业,甚至有点胆战心惊地工作下去。 苹果不明白,她这么踏实的一个人,怎么找了张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男朋友?他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毕业的时候去一家大公司实习,公司觉得不错,想留他,只是底薪给得低些,他觉得人家大材小用,经苹果一再规劝,忍气吞声留了一个月便辞职了。接着有朋友介绍,去一家公司当销售,干了不到几天,因为陪客户喝酒时,客户说了些难听的话,便愤而离席,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公司。然后他说不去上班了,要创业,于是向家里人借钱,和几个同学在大学宿舍划出一块地方当办公室。折腾了小半年,几万块钱花光了,家里怨声载道,事业也没能做起来。接着他又说要考研,买了一堆材料在家复习。苹果本来觉得这也是个希望,他学化学的,能往上走一走,或者出国,或者留校,或者找个好企业做个技术管理,都相当不错。没想到复习了半年,临考试前,他居然说不考了,说现在硕士生成把抓,考研没有什么意思。那一次,苹果和他大吵了一架,两个人差点分手。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的感情危机。张凯苦劝了苹果很多天,保证自己不再好高骛远,一定脚踏实地寻找工作,苹果这才勉强回心转意。苹果有时候想,如果那次她跟张凯分手了,彻底地分了,倒不失人生一桩美事。 那个时候苹果25岁,虽不貌美,却还青春。一些大姐们,还挺热心地帮她张罗对象。又有一两个闺密,觉得张凯不踏实,劝她分了拉倒,又安排她去相亲。但苹果总归是个好女孩,不敢骑着马找马,因为跟张凯没有彻底分,她把相亲的机会一一推却了。至今为止,苹果除了张凯,还没有和第二个男孩子约会过。 张凯那段时间表现也真不错。他找了家公司,跑医药产品的销售。跑了约一年的医院。可他还是诸多抱怨,说现在做药的没有良心,卖药的更没有良心,最没有良心的,是医生给病人开药的时候。张凯在愤怒中度过了一年,苹果则充当他的垃圾桶和安慰剂。有一次张凯说,如果没有你,我是不可能妥协的。 苹果闻言一愣:“你向什么妥协?” 张凯也愣了!是啊,他向什么妥协呢?他不得而知!他知道对于苹果和苹果的家人、朋友来说,他就是个混账。在现在的社会,一个男人不能挣钱养家,几等于十恶不赦。就算他对苹果忠诚,打心里爱着这个普通的女孩,他们也不会感激他。他们要的是实际效果:他一年挣多少钱!买多大的房、开什么样的车、造就什么样的生活! 那一年,苹果和张凯也有吵闹,吵闹的原因简单:苹果26岁了,到了结婚年龄。可他们拿什么结婚呢?现在有个词正流行:裸婚!即无房、无车、无钱就结了。可四年前这个词并没有出现:裸婚是不可想象的。 每当苹果和张凯商量起这个问题,张凯总不在乎地说:“好啊,想结婚明天就去。”可最后退缩的往往是苹果自己。她和同事们商量,同事的意见和朋友、家人并无区别:你为什么要嫁一个这样的人呢?这样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呢?还是和他分手吧,趁着自己年轻。 苹果的妈妈,一直以为苹果和张凯大闹过后就分手了。她除了通过电话催逼苹果尽快找人之外,就是通过各种渠道、各种关系托人给苹果介绍对象。除了一两个闺密可以诉苦,苹果别无他法。可闺密们最后也厌烦了她的倾诉,因为她的倾诉并无解决之良策:要分也分不开,要结也结不了,这是干吗呢? 于是,日子一天一天消耗下去了。张凯再一次辞职,再一次找工作,再一次失业———渐渐地苹果的闺密们开始催着苹果赶紧与张凯结婚。熟悉苹果感情心路的同事们也催着苹果赶紧结婚。苹果的妈妈除了变本加厉地催逼之外,也开始怀疑苹果和张凯藕断丝连。有一次苹果妈妈小心翼翼地道:“如果你还要喜欢那个人,你结婚我们也不反对。”这种一边倒的口风,让苹果觉得悲哀。时光太快了,苹果已经29了,再有一年,她就30了。可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这些年来,她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费用,虽积攒了一点小钱,用这些钱买一辆小车还能勉强,买房就想都不要想了。如果她和张凯结婚,再生下一个孩子,难道要她一个人负担一个家、三口人的全部费用吗?苹果想都不敢想啊!结婚是不能了,那就赶紧分吧,可这时候连劝她分的人都没有了。29岁的大龄剩女,容貌一般、无房无车,不好兜售啊。 那些劝她分的人开始把她往爱情的路上引,什么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啊,女主外,男主内;什么你们从大学到现在谈了八九年,真是很不容易啊;什么感情和实际利益能得一样就不错了啊———苹果奇怪,这些话他们为什么早不说,到现在才来说?而且,女主外、男主内,说起来是不错,可苹果根本做不了女强人。干媒体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有些腼腆,虽然有时候说话也风风火火,写起稿子来也算流畅痛快。可真要她离开这个报社,去赚一笔什么样的钱,她一点方向都没有。 苹果很困惑,她不知道成功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怎么能爱情事业两得意呢?或者怎么能二者得意其一呢?像她这样双失败的人,可能真的不多吧。苹果越加抑郁,眼角两边长出不少黄褐色斑点,由于长年熬夜,她的眼睛总是很疲劳,下面挂着巨大的眼袋。以前跟报社的同事们出去吃饭,或者见一些客户,还有人称她几声美女,开她几声玩笑,现在见到她,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她老师了。 青春一去不复返,苹果为了遮盖眼袋,也为了眼睛舒服,索性配了一副黑框眼镜,就这么戴着。苹果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放弃越来越多,这不仅是个穿衣打扮的问题,也不仅是张凯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生议题!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太复杂了,她不知如何搞定,更不知如何发问与解答。 苹果真的没想到,这个困扰了七年的问题,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她无数次想过自己和张凯分手以后,应该是什么样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平静,甚至如此解脱。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卫生。她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清理了一遍,除了电脑,还有碎片、纸屑……和张凯所有有关的东西都被她装在一个箱子里,放在墙角。她凄凄惶惶过了这么多年:担惊受怕,犹豫惶恐,如今虽然没了男人,可她至少可以一个人轻松自在地过日子了。原来没有这个人,她的生活里就没有了负担。 张凯离开了和苹果住过五年的小屋,提着一个箱子。此时已是初秋,风吹到身上有了一些凉意,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张凯有些清醒了:他能去哪儿啊?他要去哪儿啊?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不会再回他和苹果的家了。 这样也好吧,张凯觉得这真的是一种解脱,自己拖累她这么些年了,又没有工作又没有钱,何必这样耗下去?他在街边停下来,掏出皮夹翻了翻,口袋里还有280块钱和一张可以透支5000块的信用卡,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 他拿出手机,开始给几个哥们儿打电话,其中有两个是大学时候的同学,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张凯一说明原因,他们都委婉地表示这两天很忙,恐怕没有办法接待他。其他的有的在出差,有的正在开会,话说一半,就把张凯的电话给挂了。张凯迫于无奈,想起一个和自己在网络上打游戏打得很默契的朋友,也是为了打游戏方便,两个人才互留了手机号码。张凯厚着脸皮给他打过去。对方问清楚他是谁后显得很高兴:“哥们儿,约我打游戏啊?我这两天正出差,忙得要死,顾不上呢。” “非也非也,”张凯不敢再说自己的近况,含糊地道:“为打游戏和老婆吵翻了,老婆把电脑砸了,把我赶了出来,心里郁闷,找你聊聊。” “哎,”那人哈哈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这事我也遇到过,没事,她气几天也就消了。哥们儿,你在哪儿快活呢?酒吧还是茶馆?” “我哪儿都没在,”张凯把心一横,索性道,“我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就带了几件衣服,身上就两百块现金。但是我也不想向她低头,没有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 对方并没有像那些熟人、朋友,立刻找理由推掉他,而是爽快地大笑起来:“身上没钱,还想给老婆下马威,你也是个气管炎啊。这样吧,稍微等一等,我来帮你想想办法,你把手机开着就行。” 说完,对方挂了电话。张凯猜不出他说的是假话还是真话,是搪塞自己还是真心帮自己。不料五分钟以后,这哥们儿真的打电话过来,他告诉张凯,他的一个大哥,也就是他刚入行的时候跟过的一个人,现在住在北京某高档小区里,因为房子太大,他一直想找一个人和自己同住。他介绍张凯先去住几天,一切等他出差回来再说。他告诉张凯,这位大哥姓邓,叫邓朝辉,是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接着,他把邓朝辉的家庭住址和手机号码用短信的形式发给了张凯。张凯一看,住得还挺远,便辗转乘了地铁与公交,来到他说的那个区域。这一带一看便是富人区啊,房子都不太高,房与房的间距极为宽阔,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完全不像在北京。 张凯刚走到小区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保安问他找谁?他说了门牌号和名字,保安便在小区外按门铃,没有人应答。保安说家里没人,不能让他进。张凯便开始给邓朝辉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张凯无奈,只能站在小区外面候着。一些人从小区大门中进进出出,张凯冷眼旁观着,不禁有些奇怪:他们如何住进这样的小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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