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在南京的历史与文化中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云锦的华丽与高贵,制造工艺的复杂,历史故事与艺术内涵是世界上任何一种织品都无法比拟的。这是个创作的好题材,只是一直少有提及。宋程的这本《那时锦绣》这本长篇小说的出现便弥补了这个空白。 孤女阮惜和从小颠沛流离,九岁时成为织锦大户陈家的丫鬟,因协助陈家小姐自由恋爱而被赶出府,进入织造坊当学徒,从此和云锦结下了不解之缘。二十世纪初期,织锦家族在时代漩涡中渐渐没落,云锦产业也在社会动荡中摇摇欲坠。阮惜和则走出了大宅门,在传统与现代观念的碰撞下铺展开她传奇般的人生。她见证着富贵人家的衰落与挣扎,也经历了革命与斗争的变故,她体验过一段段无果的爱情,在嫁入王府后仍历经坎坷。多年后的她孤身一人,蓦然回首,那时锦绣。 《那时锦绣》这本小说通过云锦艺术展现了云锦艺人们在没落世纪里的苦难与挣扎,信仰与坚持,与南京这座城市一起跌宕起伏着,成为历史流沙中令人难忘的一幕幕。 目录: 楔子第一章陈府第二章织造坊第三章进城第四章救人第五章庆锦斋第六章延集兴第七章祸及第八章身世第九章离开第十章乱世第十一章复仇尾声 天刚放亮,丫鬟,杂役,老妈子们纷纷起身,窸窸窣窣地忙开了,开门的,生火做饭的,打扫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杂乱而有序。陈老太太每天就是和着这些声响起身的,其实她一早就醒了,像她这样的年纪,每个晚上能睡上三个时辰都已经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吴妈是除了罗管家之外这个家里资格最老的下人,作为老太太的陪嫁丫鬟,跟着老太太嫁来陈家,一直勤勤恳恳地服侍着老太太,几乎是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老太太。老太太确也对她另眼相看,向来拿她只当半个下人,府里的事情常常问她的意见,与她商量着办。 吴妈一手托着面盆,一手轻轻敲了三下老太太的房门,不等老太太应答,径自开门走了进去,她放下手中的面盆,走到衣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件黑领褐色长袍,外加件深紫色镶黑边滚金绣纹饰的大褂。此时老太太已经坐于床边等候着了。吴妈倒了杯温水递给老太太喝下,跟着搀扶着老太太下床,走到衣柜前,将事先准备好的长袍、罗裙、大褂,依次穿在老太太身上,漱口,洗面,再搀扶着老太太坐到梳妆柜前面,开始帮她梳头,盘髻。吴妈手持着暗红色的牛角梳,轻轻地将老太太昨夜因为就寝而盘起的发辫放下来,理开,然后顺着老太太的银丝,从头顶到发梢,小心翼翼地梳着。她自顾自地干着熟练的活计,盘上发髻,配上头饰,最后,用右手食指,蘸上些清水,再合着软蜡,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抹在已经成型的发髻上,每一根发丝在吴妈的巧手下都服服帖帖归位,好似听候差遣的小吏。这一整套步骤完成时天已大亮。 吴妈做这些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不用过问老太太的意见自己拿主意就行,这是属于她与老太太之间的默契。老太太喜欢这样的默契,因为省心,她在清晨走出房门之前,通常都是闭着眼睛的,她很放心将自己交给吴妈打理,经过一夜的无眠与有些烦躁的辗转反侧,刚起身的老太太无论在容貌或是精神上都显得萎靡而困顿,她的这副狼狈模样也只有吴妈看得到,经过吴妈的巧手之后,走出屋门的老太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高贵的气质,典雅的风韵,即使己入暮年,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所以,每一日清晨,老太太都等着吴妈,等着她来将自己变成那个高高在上、人人敬畏的陈家老太太。 吴妈也喜欢她与老太太之间的这种默契,她常常为这种默契而感到高兴,有的时候甚至有些没来由的骄傲,她依着自己对老太太的重要,早已将自己划到了陈家半个主子的行列,对着府里的每一个下人,哪怕是真的主子,态度都是有些傲慢的,更别说面对着刚进府、新来的小丫头们了。我,就曾经有幸领教过吴妈的这种骄傲。 当年我只有九岁,被一个右腿不大灵光的老妈子领进了陈府。和我一块儿进来的有六个小丫头,属我年龄最大。吴妈搀扶着老太太坐在院子当中的石桌边,老太太眉目低垂兀自品着刚沏好的茶,并不正眼看我们。那跛腿的老妈子谄媚地冲着吴妈笑着,一口一个吴姐姐,吴姐姐的叫,吴妈显然很乐意被别人这么奉承着,她端着架子,一边微侧着脸与那跛腿的老妈子小声地嘀咕,一边将我们七个小丫头挨个地看了个清楚。之后便昂着脸朝我们走来,从最矮的那个小姑娘起,逐一地问我们的名字,籍贯。这些小丫头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就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士,打哪儿来,怎么就在街边乞讨了。我当时是非常渴望能留下的,哪怕做个苦工,也比在街边乞讨强,至少能吃上顿饱饭。见这些女娃娃们个个话都说不周全,懵懂又怯懦的样子,我暗自得意着,心想,这些问题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我的回答肯定能比她们都好,我不留下谁还能留下。揣着这样幼稚可笑的得意,吴妈问到了我。 我铆足了劲儿地想表现自己,力求显得乖巧懂事,任劳任怨。我微笑地看着吴妈,用自认为无比甜美的声音清楚地应答道:“我叫阮惜和,珍惜的惜,和气的和,见过老太太,见过这位奶妈,我是曲邮镇八里外的太平村人,之前一直和嬷嬷住在一起,后来……”我话还没说完,只见吴妈脸“噌”地一下涨得通红,旁边的丫鬟姐姐们一个个捂着嘴窃笑。就在这个时候管家罗秉道进院子里来给老太太请安,见大家都在闷笑,便问了句:“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丫鬟姐姐们再也憋不住了,都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吴妈一生未嫁,是个老处女,从年轻时起就对罗管家倾心,可人家有妻有子,家庭幸福美满,插不进脚,只恨自己怎么没早几年认识人家,不然,兴许自己现在已是儿孙成群,安享晚年了。这在陈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估计罗管家自己也是清楚的,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吴妈就这么涨着张大红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突然瞄到了那个令她处于如此难堪境地的我,顿时就急了眼,扬起手一个大巴掌就呼到了我的左脸。我想她是真的生气了,那力气可真大啊,打得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等我晕够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抬到了一张单榻上,一位很漂亮的丫鬟姐姐见我醒了,倒了杯水过来喂我喝下,问我还觉得晕不晕,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因为我误以为她在问我,你饿不饿啊。当然饿啦,我已经决三天没吃过东西了,不远处桌上白嫩嫩的馒头虽然已经没了热气,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世间最可口的美味。 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它们,口水不听使唤地流出来,丫鬟姐姐见我那馋样,就拿了两个馒头递到我手里说:“吃吧,真可怜,看把你饿的。”我也不客气,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啃着。丫鬟姐姐还很体贴地又给我倒了杯水,叫我边喝边吃,小心噎着,慢慢来,没人跟我抢。我可不干,这两年讨饭过活,到了嘴边的食物被硬生生地抢去,这样的经历太多,太让我刻骨铭心了,我恨不得拿到吃的不管有多少,能不能吃,都先塞到嘴里再说。 丫鬟姐姐一边看着我十分不文雅的吃相,一边摇着头,大发感慨地说世道怎么怎么变了,到处都是要饭的小孩子也没人管,又说吴妈怎么怎么狠心,下如此狠手。其实我后来想了想,那日我晕了过去,一大半的原因是我太饿了,跟吴妈那巴掌其实没太大关系。 丫鬟姐姐问我吃饱了没有,我点了点头,打了个嗝。她笑了笑,露出漂亮的牙齿:“还真是个好喂养的,两个馒头就打发了。你今天表现得很好,我很喜欢你,从今天起你就跟我了,做我的贴身丫鬟。”我当时那个郁闷啊,一来,其实我没吃饱,早知道还可以多吃点又不会被撵走,我打什么嗝啊我;二来,我以后就是丫鬟的丫鬟了,恐怕是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人了,又得罪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吴妈,这往后的日子……哎,够受的。 丫鬟姐姐坐到我的身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放心,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怎么这么大口气啊,我心里嘀咕着,难不成丫鬟姐姐不是丫鬟姐姐,是主子姐姐?我瞅了瞅她的衣服,除了罗裙有点特别以外,跟别的丫鬟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皱拉拉的褂子看着还没那个吴妈穿得好。于是我怯生生地问了句:“请问您是哪房的?”丫鬟姐姐“噗嗤”一声笑,点了下我那又一次自作聪明的脑袋:“原来你把我当丫鬟啦,哈哈……”她大笑着,那样子真好看,白嫩嫩的皮肤透着粉粉的红,好似初生的婴孩一般能挤出汁来,洁白的贝齿,配上红润润的嘴唇,她是我见过笑起来最自在、最美丽的女子。正当我羡慕着她的美貌之时,她却陡然止住了笑声,然后怅然地望着我盖着的棉被发呆,接着又叹了口气说:“要是真的倒也好了。”我彻底被她弄糊涂了。 她接着道:“小丫头,你记住,从现在起我就是你姐姐了,我叫陈知恩,是老太太那唯一不成器的女儿,我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也要好好服侍我,听我的话,做我的心腹,我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不许逆我的意,在这个家里你只能服我的管,任何人都不能指使你,特别是那个臭老太婆,我就不信她还能再骑到我头上整出什么事来!”她愤恨地抿着嘴。 我不明白,面前这位长得非常漂亮却穿着皱拉拉的衣裙、声音异常动听却总说着气话的主子姐姐,为何看上了我,她口中的臭老太婆是谁,又为何要骑到她的头上。我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知道,其实,面前的这位主子姐姐根本就保护不了任何人,而且,这府里所有的主子和好一些下人都可以骑到她的头上,欺负她,而她,除了会哭,会说些狠话之外,什么也干不了。P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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