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精)》是张天翼先生的一部长篇小说,1937年6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为“良友文学丛书”第39种。《在城市里(精)》以生活底层的小人物丁寿松为引,上演了一出生活在南方小镇的各色人物的悲剧人生。那些迷失在欲望的城市里,在麻将桌、酒桌上,茶馆酒楼甚至妓院里虚度光阴的空洞灵魂,他们的人生仿佛阴雨霉天里屋檐下单调又寂寞的水滴,滴着滴着就织成一张灰暗的网,叫人发闷,叫人绝望,在黑暗的漩涡里灭亡。作者冷峻、犀利的语言,像利剑一样直击我们的灵魂,笑过之后,才发现,里面也有你我的影子…… 这艘拖船给小火轮龙翔号拖着靠了码头,丁寿松就给吵醒了。 右手一直趴住他旁边那个包袱,连那黑油油的长指甲都陷了进去。包裹布看来很有点年纪——灰里带黄,谁也看不出它出世的时候原来是什么颜色。上面捆着一道红带子,深深地嵌成一道槽,好像一个胖子给紧紧地勒着腰。 它主人可很瘦,那件长衫仿佛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腮巴凹进得很深,叫人疑心他是在使劲吸着什么东西。 他打个呵欠,咂咂嘴,把同舱的人扫了一眼。然后把视线钉到了船板上,出神地想着什么。稀稀朗朗的眉毛往上伸了一下,嘴角轻轻抽动着——爱笑不爱笑的。 末了他嘘了一口气,于是把扁平的脑袋伸出窗子去看一看。 外面的阳光陡然往他脸上一拍——右眼给刺得直眯着,下眼皮还颤动了一会。左眼可干脆闭着:似乎周围的肌肉有点嫌多,挤得它睁不开。 瞧着岸上那些焦急的脸子,瞧着那些人抢着踏上跳板往船里直冲,叫船上的都觉到了自己那种安稳不过的地位——幸喜自己占了先。有些还在船舱里拍着手打哈哈,指指那个给挤得落了后的女人,指指这个蛮牛样冲着的男子汉,谈论了几句又大笑起来。仿佛他们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一手的。 丁寿松也微笑着。他装做格外闲散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热闹。有时候对那笑着的几位会意地看一眼。 那些人好像要在他姓丁的跟前特别讨好,拥得更加起劲了些。个个人都用手推着前面的脊背,用嘴叫着向同伴招呼着:叫人觉得这地方出了什么大祸害——迟点儿就逃不了命。 等到上船的人渐渐多了,丁寿松这才对谁装鬼脸似的——霎霎右眼,缩进了脑袋。右手把包袱挪过来一下,让它紧贴住了自己的屁股。一面用提防着什么的眼色打量着挤进舱来的人。 那多半是些粗家伙,是些泥腿子,他们身上还蒸了一股汗味儿。 他忍不住把下唇窝了起来,成了一把汤匙,仿佛要把嘴里那些残余的梦涎兜住了不叫漏掉它。为了怕有个把粗人坐到他身边,或者竟请他拿开包袱拨出个空座来,他于是又闭上眼睛。 窗口飘进了一阵风。一些黑屑给卷了进来,就简直是些活东西——不轻不重地往人身上扑,跟手还带弹性地跳了跳。于是一阵什么野花香气也漏进了窗子,还混着大粪味儿。船身轻轻地荡着:底下河面上暗暗发出那种低沈的叫声,听去觉得它是在对谁诉苦。 各色各样的人还是往舱里拥。夹在中间的一位带瓜皮帽的先生——烦躁地皱着眉,拿肩膀撞开别人的肩膀,脚踹着别人的脚——让身子挤到前面来。他那只圆泡泡的鼻子发了红,大声叱斥着——挤什么呀,混蛋!把旁边一个乡下人一推,自己又逼进了一步。 丁寿松睁开了右眼。他旁边这空地方反正要给别人坐去的,他就选上了这位戴瓜皮帽的先生。他揪揪那位的马褂袖子,一面把包袱移到自己腿上。 那个嘴里一直嘟哝着,用着些挺文明的字眼骂了开去。并且还横了码头上的巡警一眼:他怪那些吃公家饭的连秩序都维持不了。然后又恶狠狠地瞧着那些落在他后面的人。 可是到处都滚着乱糟糟的叫声。那些客人一挤到跳板尽头,就很重很起劲地往船里一跳。好像他们已经第一步踏上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太平世界——表示着一种了不起的决心,表示着一种得了救样的快活似的。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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