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写的是不知神州何处的一个小镇——吉陵,镇上有一条烟花巷唤作万福巷。娼寮聚集中却有一家棺材铺子,女主人长笙素颜白衣,如污泥中的白莲,却不知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六月十九迎神夜,全镇人在巷口看迎神,泼皮孙四房起歹意乘机作恶,长笙被辱自尽,丈夫刘老实发狂杀了孙四房的相好和老婆,锒铛入狱。 后报载刘老实越狱,吉陵镇上便谣传他要回来复仇。长笙被辱当日谁人没有罪?风声鹤唳,人人疑神疑鬼,说是长笙的冤魂白昼作祟,复仇者坐在苦楝树下等人…… 全书以“十二瓣观音莲”的方式,用十二个互相联系的篇章将这个中心场景补全和升华,将读者的心一直提着到最后都不得解。 作者简介: 李永平: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学》杂志执行编辑。后赴美深造,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大河尽头》,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纸牌的秘密》《道德剧》《尽得其妙:如何读西方正典》《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英译本于2003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大河尽头》上、下卷分别入选2008、2010《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并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其他作品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 目录: 001—简体版序一本小说的因果 卷一白衣 003—万福巷里 029—日头雨 045—赤天谣 卷二空门 061—人世风情 075—灯 089—十一这个娘 卷三天荒 109—蛇仇 131—好一片春雨 147—荒城之夜 卷四花雨 169—大水001—简体版序一本小说的因果 卷一白衣 003—万福巷里 029—日头雨 045—赤天谣 卷二空门 061—人世风情 075—灯 089—十一这个娘 卷三天荒 109—蛇仇 131—好一片春雨 147—荒城之夜 卷四花雨 169—大水 183—思念 199—满天花雨总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说。《吉陵春秋》像一颗坚实灿烂的宝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胶珠中沉静地闪着幽光。 ——龙应台 吉陵镇是一个罪恶之城。中国底层文化的道德传统置淫于万恶之首,万福巷的妓院正是万恶之渊。刘老实的棺材店偏偏开在妓院的中间,像是死亡对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势,与嫖客的姿势互为蒙太奇。他的年轻妻子长笙,白嫩的身躯裹着白衣,在这万恶之巷里成为污泥中的白莲,却逃不过被染的命运。 李永平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 ——余光中 李永平是当代台湾文学传统中,从原乡到漂流,从写实到现代,最重要的实验者。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在在引人瞩目。 ——王德威总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说。《吉陵春秋》像一颗坚实灿烂的宝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胶珠中沉静地闪着幽光。 ——龙应台 吉陵镇是一个罪恶之城。中国底层文化的道德传统置淫于万恶之首,万福巷的妓院正是万恶之渊。刘老实的棺材店偏偏开在妓院的中间,像是死亡对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势,与嫖客的姿势互为蒙太奇。他的年轻妻子长笙,白嫩的身躯裹着白衣,在这万恶之巷里成为污泥中的白莲,却逃不过被染的命运。 李永平语言最具特色,作者显然有意洗尽西化之病,创造一种清纯的文体,而成为风格独具的文体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经摆脱了恶性西化常见的繁琐、生硬、冗长,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长短相宜,活泼而有变化。 ——余光中 李永平是当代台湾文学传统中,从原乡到漂流,从写实到现代,最重要的实验者。他强烈的个人风格,在在引人瞩目。 ——王德威 李永平是真正读书甚多的学术中人,他近年中译西方文学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学识、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写“大”书经验,该是悠然走出雨林记忆和台北黯夜的时候了。 ——齐邦媛万福巷里 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长笙嫁人时,才十六岁,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那刘老实,开棺材店的。多年后才听说长笙小时候吉陵镇发生了一场霍乱,她一家人,没逃过这一劫。好心的邻里慌忙拿来几张草席,把她爹娘和两个兄弟的尸身给包扎了,掇出后门,就要抬到镇外去埋。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赶了过来,看见长笙小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大街哭,便舍了两口大棺,两口小棺,把长笙带回万福巷的棺材店里,养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妇。 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县仓才盖起来时,东边墙下那一条泥巷还叫田鸡弄,另一边十来间的一排店铺,各行各业,都很整齐,居中的,便是刘家开的棺材号。刘家老店先前原是一间寻常的木匠铺子,附带做几口棺材。县仓落成了,几年间,吉陵镇热闹起来,刘老实的父亲才歇下了家私生意,专门卖棺材,铺子里,平时总是停着五六口高头红漆大棺。他们这一家的先代传下了一个规矩,既然做了这行,阎王脚下,讨半碗饭吃,平日少不得积些阴德,太平年里,一年总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来有个军阀的小跟班驻进了县仓,靠田鸡弄那一排栈房,做了侦缉队部。弄里的人家,常常看见黑带血的污水流出墙外臭水沟里,招来一群又一群的青头苍蝇。军阀走了,好几年,一条弄子到处嘤嘤嗡嗡,正当生意人买卖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着一家静静的搬走,不久传说,县仓闹了鬼。两年下来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个飘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刘老实的母亲,问遍了镇上,没有一个商家愿意跟棺材铺子为邻的,只好带着儿子媳妇俩,守住了老店。下午六点钟,紧紧闩上了铺门。后来有一个罗四妈妈,不知哪里,带来了几个娼妇,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个铺面。那几年,铁路通了,正赶着南货大批北销,红椒行情,一日三涨,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几个余钱,一个个瞒着家中妻小,上镇来快乐,才多久,一条田鸡弄开起了十家娼馆来。镇上首户曹家堂是这条巷子的业主,曹老太爷,嫌田鸡弄名字难听,便陈情县政府改成了万福巷,讨了个口彩。 这刘老实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着头,一刨,一刨,打造着棺材。巷里走动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过了饭蹓踅到万福巷来睃望的闲人渐渐多了,一条巷子的娼门,檐口下,点起了十盏红灯笼。娼妇们,搽脂抹粉的笑出屋来站到了门槛上,一面剔着牙签,一面勾起了眼,瞅着她们家门口睃睃望望的男人。刘老实一声不响收了市,叼着烟,慢吞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上。鸡啼大五更,巷里,人声静了,一两个过夜的客人红着眼睛铁青着面皮,钻出了娼户,躲开那一团扎眼的水红日头,沿着墙根儿急急走出了万福巷口。刘老实这才拔下了门插子,一块一块,卸下门板,泡一杯热茶,点根烟,剐剐剐地刨起了棺材板来。 满镇人家,炊烟四起。 六月十九!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开了馆,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铺门前,瞅着刘老娘把两张红招纸贴在檐柱上,笑嘻嘻,说:“你老人家,又大发善心啦。”刘老实早巳叼上了一根烟,头也没抬,一脚,踩上棺材板,自顾自就刨了起来。算命的端详着他,咳了两声走到巷心上,一口浓痰呸的吐进县仓墙下那条臭水沟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门前,抬头看了看白市招上八个黑字。 我是山人 批算流年 他摇了摇头,呆了半天才一脚跨进了门槛里,在门口那张台子后,坐下来;架起老花眼镜,随手翻开了那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棺材店左邻,满庭芳,两扇红漆小板门,咿啊开了。一个妇人顶着鸡窝似的一堆头发,抱着个搪瓷盆蹎跨出了门来。哗喇喇一声,半盆血水,泼出了巷心上。她攒起眉心,咬着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团水红日头,慢慢走到墙阴下,往那臭水沟里干呕了起来。两只奶子,揝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挣红着脸,撑起了膝头。“要命的哟!”满庭芳那两扇板门洞又是一声咿啊,一个坳里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低着头,走了出来。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观音神龛,红幽幽的闪亮着两盏佛灯。妇人端起了水盆,抢上两步,沉着脸,把肉颤颤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怎么!就走了?” “春红姐,下回进了镇我再来刨你吧。” 春红撩起眼角,勾着他,爱笑不笑的龇开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讪讪的就笑了起来,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声不响在她那一条肥白的膀子上恶狠狠地拧拶了一把。“馋痨!”春红瞅住了他,一咬牙笑骂了起来。 那男的便低下了头,觑个空,从妇人膀子底下一头钻出了门来,穿过巷心,沿着墙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红看了看那膀子,淤了好一块,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来。抱起水盆子前脚才跨进门槛,隔壁那刘老实喝过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红眉头一皱,心头烦躁了上来,乜了一眼。 “黑无常,触霉头,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还没交正午,十一点钟,那一团日头白灿灿地早已泼进巷心。沟里的血污,蒸热了,只见一窝一窝的青头苍蝇绕着满巷子,兜啊兜的,嘤嘤嗡嗡了起来。从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门子,咿啊,开了,各户的龟公佝着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下一掼,两口烟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钻进了各自的门户里。一辆骡车,慢吞吞,踢跶进了巷口。那个收破烂的赶着苍蝇窝攀下了车来,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声不吭,朝车上撺了过去。车上那个赶骡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脚放轻点,不好吗?阿婊用过的草纸你都拨到了我头脸上来啦。”春红打着哈欠,端了个漱口杯刷着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门槛。听见了这话,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赶车的一眼,笑吟吟说:“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来了,不想做生意,偏那个害了色痨的坳子佬,口口声声,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这个垃圾佬,嫌起你亲姐姐来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尝尝阿姐的亲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泼喇喇地照头涮了过去。刘老实的母亲,刘老娘,听见了骡车踢跶声才慢吞吞佝着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门来。春红看见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门里。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哒一声,蹿出了巷口。 春红又倒过了一杯温水,站出门来。一条巷子十来家都开了市,娼妇们盘着一窝子乱蓬蓬的头发,打起连天响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门框上。只见一张一张嘴巴子红滟滟的龇嘻开来,娼妇们一边刷起了牙,一边隔着门户兜搭上了闲话。长笙挽着篮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裤,日头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来。娼门上的女人,一时间,都停了粗口。刘老实一刨子又一刨子刨着棺材板,眼睛一睁,洞亮亮地,两撮鬼火儿似的,也抬起了头。十几双眸子静瞅着长笙一路走出了万福巷口。满庭芳一个小娼妇,十六岁,叫秋棠的,一时看得痴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叹出一口气。 “那一身细白!” “日头也晒不黑的。” 青罗院门口那一个中年娼妇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喷,接口说。第三个,吃吃地笑了起来。 “刘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舍棺材。” “积了德。” “给儿子讨来——” “好媳妇!” “算命先生啊。” “说她那个相,长得好。” “只可惜!” “身上单薄了些。” “不像个——” “生孩子的哟。” 刘老实跨在棺材板上,听见了,一声不吭,把桧木板上一堆香喷喷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拨,点起了一根烟。门外,春红冷笑了一声:“一条黑炭头,趴在她身上!”青罗院门槛上那两个娼妇刷过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大半天,一口一声,说: “春红姐,我说。”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鲜啊。” “男人哟!” “就喜欢春红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个坳子佬——” 春红牙齿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泼到了两个娼妇脸上。刘老实眼睛一睁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烟,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头上一前一后刉刉刳刳的推刨了起来。 长笙挽着菜篮子,日头下,走回家来,那一身水绿水绿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妇老鸨早已吃过了中饭站在门槛上,手里一根牙签,眼勾勾的,剔着牙。店堂里刘老实抬起了头,远远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儿走进了巷心。满庭芳门口红灯笼下春红坐在一张藤椅里,捧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眼皮也没抬,冷冷说:“你老是跟着她,做什么?”孙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叉一叉腰,瞅着刘家的跨进了棺材店门槛,涎起了脸来:“刚吃过了饭,一个人闷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满身火烧火燎,燥得难受。”这孙四房柔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块花绢小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汗。春红一咬牙,也不吭声,那大半杯热腾腾的香片就往巷心泼了出去。“吃了酒,你不会去挺尸?”孙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双血丝眼睛只管睇着门里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半晌才说:“一个人,有什么睡头!”春红把脸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着你。”孙四房笑了,一张铁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来,手一翻,拶住娼妇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没来,你嘴洞里就生了蛆。”春红站稳了身子,瞅着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这个人,脸翻得快。”孙四房笑讪讪的就眨了眨眼。春红一皱眉头吃吃地嘻开了一口金牙来,朝隔壁棺材店里,努了个嘴。“当心!这黑面无常会把你的魂儿拘了去。”孙四房登时放下了一张笑脸,挨近身,往娼妇两只奶子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红听了,脸上一红,呸的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牙签啐到了檐口下。“死人!把我比作什么哟?”一扭头撅颠起了那满身的白膘,闯进门里。 过了半支香,春红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着一个搪瓷水盆把孙四房送出了门来。三点多钟那刘老实早已跨下了棺材板,收起刨子,把满地的桧木刨花屑扫了扫,叼上一根烟。孙四房低着头,钻出了门,在檐口灯笼下呆呆站住了,觑起眼睛来望了望巷子对面县仓屋顶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红看了看日头,白炯炯地也分不清是一个还是两个,滴溜溜,只管在天顶上,兜个不停。心神一晃,龇着牙从嘴里咒出了一声:“这天公!毒啊。”一皱眉,把手上一盆红滟滟的污水,哗喇,哗喇,泼出了巷心上。回过了头来打眼角里睨了孙四房一眼,说:“大热天,中午少吃酒哟,自己看看,那张脸啊青得像死人一样。”孙四房脸一红,笑了,掏出那块花绢小手帕,敷了一敷额头上一片冷汗,一面看着隔壁刘老实把一块块门板嵌回了门口,归了位。“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娼妇抱起了瘦伶伶两条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门框上,接口说:“今天什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们都上镇来了,刘老实怕人看见了他老婆,会看坏的。”孙四房听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对面墙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赶着一口,好半天咳呕出了一肚子五加皮来。“春红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这才撑起身来,低着头,走到日头底下。 满庭芳门子里静静走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妈妈,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大热天,穿上好一身的红绸。只见她,热腾腾地端出了一碗加料猪油桂花汤圆,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红手里。“四妈妈!今天大喜啊?”春红接过了碗来,靠在门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妈妈一双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却只顾瞅着春红脖子上,抓一块,咬一块,红红紫紫。 “这个老孙!吸血的哟。” 四妈妈一扭头就吃吃吃地笑了起来,骂出一声。 门口一个后生小子,二十出头,来来回回一路从巷口到巷尾逡巡了两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听了,身子一颤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满庭芳灯笼下来。春红端起那一碗猪油桂花汤圆,咬着碗口,啜啜,喝了口热汤,两只黑眸子睐啊睐的,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后生抬起了头痴望着她,一张黑脸膛慢慢涨红了上来,牙关一松,长长的一截烟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浆得挺直,进城亮相来了。春红瞅进了眼里,吃吃一笑,龇开了满口金牙,把嘴里含着的两颗雪白汤圆,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哟。”腰儿一摆扭两三步抢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喷到他脸上。后生摇了摇头,脚下一软踉跄到了满庭芳隔壁青罗院门口。 “原来是个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红一跺脚,咒了声,把那半截香烟掸到了地上,抬起脚跟,狠狠地踩磨了两下。隔壁那个瘦挑挑的中年娼妇打了个响哈欠,早已抢出门口,不由分说,一把挠住后生的膀子,推进了门里。跨过了门槛,她又探出头来白白的撩了春红一眼,笑嘻嘻说: “这个小兄弟啊年纪轻,不知事!春红姐,饶了他一条命吧。” “娘卖皮的!胳肢骚。” 春红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进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热油油的桂花汤。满庭芳门子里那个老爹爹七十岁了,抱着一箱炮竹,佝着腰杆走出了门口。“这天时!热啊。”老爹眯起眼睛来望了望县仓屋顶上那一颗日头,叹口气,把长长的一条红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红眉心一皱,日头下,翻了个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着头,一字一字听进了耳朵里,也不作声,慢吞吞的走回了门口探出骨棱棱鸡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红脖子上,抓出了四条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饱了,嘴里漏风啊。” 棺材店两扇门板悄悄开了,刘老实穿着好一身喜气跨出了门槛。春红眼角里瞥见了,豁啷啷地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着县仓墙下一个坳子佬解开了裤裆背对着一巷的婊子,嘘,嘘,嘘。“哪里来的野人!棺材店门口,放尿。”刘老实听了眼睛一睁,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黄澄澄的一篮桔子掼到了地上,一声不吭,拉上门。那算命先生摔着一壶热茶蹭了过来,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刘老实看了他一眼,提起篮子,低着头走出了巷口。春红呆了呆,手一伸就往头上拔下了一根银发夹来,剔了剔牙,呸的一声啐出巷心。 “黑脸无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发毛!” “春红姐,噤声!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详着她。 “棺材佬!死人。” “春红姐,早晚阎王会出票来叫他拘了你去。” “去干什么!开窑子?” “春红姐。” “嗯?” “你今年贵庚了?” “龟公?” “我说,春红姐,几岁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没那个命。” “看不出来。”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红姐!” “说啊。” “三十三,乱刀斩哟。” 隔壁青罗院那个瘦娼妇才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泼出了巷心,笑嘻嘻,说:“你老别吓人!这条巷子闹了几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着客人,那挨刀的口口声声说,他听见有一个人。在县仓里面放开了喉咙大唱古城会认弟弟的关公!”一回头看见了春红家隔壁门口,檐柱上,贴着两张红招纸。“请问你老,这上面写的两个字,是什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着那两张红纸黑字的招贴。“四十多年了!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年年今天,施舍几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个月啊。” “偏巧就有人贪便宜,挑在这个月里,死了。” 春红冷笑了一声。她家那个老爹挂起了两条长鞭炮,弓着背脊咽咽哑哑抱出一把胡琴来坐到了门上,拉了拉。头一歪听见了春红这个话,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头脸上。 “今天什么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长命龟。” “恶人刨的货!客人上门来了,婊子,卖去啊。” 春红一张脸刷地红了上来!牙齿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捞住檐口下探头探脑的坳子佬,摽着他的膀子,不声不响,蹬蹬蹬揪进门里去了。 闹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巷子对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团日头早已烧着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满镇人家,炊烟四起。整条万福巷四下里氤氤氲氲蒸出了一窝窝尿骚。来来回回走动的闲人热活了起来,那些坳子佬尽挨挤着镇里人,睃睃望望,一张张黧黑的脸膛透着红,吃过了酒。青罗院门板外那个瘦伶伶的娼妇站到了门槛上,一面小圆镜,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笔一笔,描着眉。镜子里,瞥见了那个给揪进门去的坳子佬冲撞了鬼一般,三脚两步,踱出春红家门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赶什么?家里弟妇儿等着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话说得满巷子的闲人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团。那坳子佬,一扭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脸皮,钻进人堆里去了。“死人!”春红咬着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门口,脸上补过了妆,紫油油的,两团胭脂。隔壁门口描着眉的娼妇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红姐,你也该歇个两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吓得见了鬼。” “你描你的眉,说我什么!” 春红绞起眉心,脸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门口那一干闲人们泼喇喇地照头洒了过去,腰身一摆,蹎回了屋里。隔壁一个娼妇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纽吃吃地笑了起来。 “春红那个肚皮啊也真争气!” “年底,刮了一次。” “年头又有了。” “有了吗?” “刮啦。” “哟。” “她家那个罗四妈妈,不知哪里去讨来了一碗汤,掐着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来了!她家那个老爹爹鬼迷了心窍,拿了把铁钳子拨了一拨,瞧了瞧,血淋淋一个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哟。” “可不是!你看刘家那个小媳妇,这两年给她婆婆带着到处求神问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吗?屁也没放响一个。” “那个长笙,长得好,就是身子单了些。” “谁知道呢。” “嗯?” “谁知道!谁不会生?” “你说——” “你看那个刘老实他一天到晚骑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谁知道他!” 一条巷子的娼门,家家檐口下两根青竹竿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各户的老爹和妈妈,忙忙急急钻进钻出。才一转眼,家家门前摆出了一张香案来,齐齐整整的供上两盘清果,两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红泼泼地亮了一亮,这当口就一点一点的沉黯了下来。整条万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水红的油纸灯笼,晌晚吹起的燥风里,有一晃,没一晃,只管兜荡着。“要下雨了啦。”青罗院门口那个中年瘦娼妇送出了客,把一根鸡脖子咬啃在嘴里,叹口气,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腻腻的口红,瞅着门外一个小客人,笑了笑。满巷子,人挨挤着人。 罗四妈妈捧出了一束长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红绸,跪到了她家门口那一张小香案前,沉沉静静的拜了拜,磕下头去。拍了拍腰身,撑起膝头把一束香插进了香炉里,一抬头,沉下脸来。 “四哥,又吃酒了?” 孙四房一脸酒气,笑盈盈,背着手,身后一字排开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一窝狼似的。“四妈妈,虔诚啊。”一个漂亮的小泼皮,十七八,笑嘻嘻转出了孙四房身旁来,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着四妈妈把酒轻轻地搁到了香案上。满庭芳那个老爹早就念起佛来,一毂辘把六瓶酒搂进怀里,头一钻,跑进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说:“又来闹酒了!又来闹酒了!”孙四房笑了笑,摇摇头掏摸出一块花绢帕子来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门前,觑着眼往门缝里张了张。棺材店右邻,一点红,门槛上冷冷清清坐着一个老娼妇,笑了起来。 “刘老实他出门吃酒去啦。” “嗯?” “难得啊。” “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搂着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两只眼睛哟,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转过来,转过去,就怕我们巷里姐妹的胳肢骚会熏坏了她的宝!” “四哥!又吃酒了?脸青得跟死人一样,还流冷汗!” 春红吃了晚饭,打着饱嗝,脸上红红的像喝过了酒,笑吟吟,跨出门槛来,手里一把蒲扇子只管拂着心口。孙四房回头一看,呆了呆,一张脸飕的涨红上来,笑了。一伸手,绞了绞,拶住了春红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凑过脸去,哼一声,亲了两个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人家看着呢。” 春红嘤唔了一声甩甩手,转身就走。跨进了门,回回头,勾过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来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两笑。泼皮们哈哈大笑簇拥起了春红,五六个人纠结作了一团,跌跌撞撞踹进了满庭芳门子里。 一条巷子从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氲氲地烧起了满炉子长香来。各家的老爹和妈妈俩一脸虔诚,早已拈起了香支跪到了檐口下,静静地守望着巷口。天落黑了,满巷子缭绕着清烟,悄没声息。家家门口娼妇们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里一盆水哗喇喇洒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从香炉里拈出一支香,撩起裙脚来就往妈妈身后拜跪下去。整条巷子滴水檐下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里一支长香,高高地捧举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远远地,传来了鞭炮声。看热闹的闲人们,这当口,挨挨擦擦的早已纠聚到了娼家门前,伸长着脖子,歪着头,朝巷口那边睃望。只听得噼噼啪啪,大街上仿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点了起来,越传越近,愈响愈密。转眼间,那一片鞭炮一蓬蓬一簇簇飞烧到了巷口。满庭芳门前那一个十六岁的小娼妇,叫秋棠的,一声也不吭,从四妈妈身后倏地蹿了出来,两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见她高高地举起了香支,膝头一软,整个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个老爹龇着牙骂出了一声,佝起背来,追出水檐下,一把绞住了秋棠的头发,左右开弓,气咻咻地挞了两个嘴巴子。满巷的坳子佬,镇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抬起脚来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两脚,拖尸一般,揪回了满庭芳门下。一窝十二三岁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脚,鼓噪着,满街放起了花炮闯进万福巷口。 “迎观音娘娘!迎观音娘娘!” 刹那间,一条巷子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漫天飞迸的血点子里,六座八抬大轿,黑魆魆,金光灿烂,倏地闪进巷口。四十八个抬轿的男子汉喝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头走,一头蹎着跳着,哼着嘿着。满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洒了过来,四十八条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绽开一朵朵一毬毬红滟滟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热闹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密密层层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着,一片声,吆喝起来。那郁老道士,六十开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张白脸,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缎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跄跄,绕着神轿满场子只管兜个不停,忽然,一个翻身,蹿上了第一座神轿。只听得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声,星空下,剥开了胸膛,反手一锉,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剑攮进自己心口。看客们歪起脖子,张着嘴,看得痴了,瞅着那一蓬蓬鲜血从他心窝上标冒了出来,半晌,才哄然喝出一声: “好!” 四十八个轿夫不瞅不睬,低着头,踩着炮花,跳得越发癫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轿,头尾相连一条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着,晃荡着,浑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着巷心一路冲撞过来。满巷子烟烟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圆灯笼红幽幽地抖荡了起来,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窜动着。 棺材店门口,咿呀一声,长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绿碎花的衣裳,低着头,走出了门来。这长笙她手里拈起了三支长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着她婆婆。朝着巷心上送子观音娘娘的神轿门跪拜下去。闹哄哄的一条万福巷,一时间,仿佛沉静了下来,星光满天。这夜晚时分还听得见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车,喀喇喇,喀喇喇地转个不停。看热闹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个传告一个,半晌,满巷子挨挤到了刘家棺材店门口。刘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着那六座神轿给抬过来,婆媳俩拜一拜送子观音菩萨,许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锁上门。娼家门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长长的一条红鞭炮,刹那间,漫天的炮花一蓬蓬噼噼啪啪重新绽放了开来。棺材店左右两邻,满庭芳,一点红,门口,娼妇们收敛起了脸色,沉沉静静地跪回了妈妈身后,举起香支。四十八个轿夫哼唉唷一声缩起了肩窝,把乌鳅鳅的身子佝成了一张弓,顶起六座神轿,蹦一蹦,跳一跳。蓦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跄跄一阵冲闯,观音菩萨给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轿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剥光身,一回头,把红渍渍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们哄然吆喝出一声好来,剑光一闪,老道士反手一剑,朝着神轿里的白衣观音,悄没声息,那血潸潸的剑尖,噗的,没入了肚脐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来,机伶伶地打了两个哆嗦,整个人瘫到了轿门上。六座神轿索落落地起了一阵痉挛,漫天花雨,檐口下那一身水绿白衣裳亮了一亮,长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头。孙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门口。 春红捧出了一盆水来,满脸酒红,汗湫湫地往门上一靠,喘着气,一条水红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气,抱起水盆子摇摇晃晃走到了檐口灯笼下,把满盆子的水,溅溅泼泼一片水花洒出了巷心。看热闹的男人们,闪着,躲着,一口一声笑骂起来。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过了神——” “我来刨你!” 春红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进了门里,伸手只一拨,拂开了脑门下湿答答的一蓬刘海,拈起一支香,挨着她家罗四妈妈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扑簌簌的流下两行泪水。那四个花衫小泼皮扣着裤头,抹着汗,笑嘻嘻跨出了满庭芳门槛来站到水檐下。十七八岁的漂亮泼皮掸了掸衣裳,勾过眼睛,笑开了,瞅了孙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谢谢啦。” “都刨过了?” “刨过了。” “好不好?” “好!” “好什么?” “刨了块好板。” “春红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孙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脸上泛起青来,膝头一软猛打了个踉跄靠到了棺材店门上,抹着汗,喘着气。巷子里迎了一个钟头的菩萨,夜,也深了,镇心吹起了风,嘘溜溜空洞洞一阵响过去,檐口下那一长排娼家的水红灯笼,恹恹地,有一下,没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荡着。整条万福巷早已烧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烟烟腾腾地,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门口青竹竿挑起的长长一条鞭炮,烧了大半了。孙四房回过了头,眨一眨眼。 “刘家小媳妇!我想你啊。” 长笙一张脸,煞白了。 檐口下刘老娘一步蹿了上来,嘴里骂着,一抬手,三支长香对准了他眉心红通通地直戳了过去。孙四房,发起了酒疯。“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妇。”脚一抬就把那刘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长笙,板起脸来,灯笼下,看得痴了。“好妹子!你男人不会生儿子,你就向我借种吧,求观音菩萨,做什么?”刘老娘趴着又蹿了上来,孙四房一脚把她老人家狠狠地踹翻了,拶起长笙。 两扇板门,砰的,合上了。四个泼皮笑嘻嘻一字排开,堵住了门口。 “四哥他——” “行!” “好日子。” “刨上了一块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个轿夫低着头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着,跳着,哼着嘿着。观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怀抱着个小娃娃,暧昧地,笑着,只管低垂着眼睑,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轿里。刘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门口,抬起了头,星天里,纷纷绯绯一片炮花,只见一张张脸孔愣愣睁睁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满巷子一张张脸孔望了过去,闲人,十门子的娼妇,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声吆喝拔出了肚脐眼里的七星剑,一标血,溅了出来,红泼泼地喷洒到了身前两个轿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见他一个枯老的小身子,刹那间,起了一阵阵痉挛,回身一趴整个人伏到了轿门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满庭芳门前那个小娼妇倏地又蹿出了檐口来,一甩手,挣脱了她家那个老爹,发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脚跑上了巷心。春红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里一支烧红的长线香,不声不响,撩起裙脚。一转眼,五六个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带头的八个轿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声“唉——唷——”,弓起了腰来,顶着白衣观音,一脚,一脚,踩过了娼妇们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睁红了眼,嗄哑着,喝出了声彩,一串一串鞭炮点了起来,火花四迸,四下里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轿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冲撞着,蹎蹦着,哼哟,嘿哟,踹过了静静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窝娼妇。等到六座八抬大轿都踩过去了,整条万福巷早已闹翻了天。看热闹的人呛着,咒着,满巷炮烟中只见神轿顶上那三十盏琉璃灯,鬼火一般,飘飘忽忽,朝巷尾那一头隐没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两点多钟了,那一辆破骡车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进了万福巷口。县仓墙脚那一条臭水沟,日头下,曝了一个上午,蒸蒸腾腾的孵出了一窝窝青头苍蝇来。只听得满巷子嘤嘤嗡嗡,苍蝇们吸嗅到了血气,一窝赶着一窝,发了狂,四下里兜转个不停。那个收破烂的肩扛着扫把抱着簸箕攀下了骡车,揉揉眼皮,望着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发起了愣。一条巷子,家家娼门东一咿呀西一咿呀,这晌午时分门才打了开来。娼妇们披上了一条粘粘腻腻的水红睡袍,打着响哈欠出屋来,靠到了门上,刷着牙,有一句没一句说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看了迎神。” “发了骚。” “一头头猪哥,叫起春来了。” “磨得人——” “一个晚上都没睡觉。” “那一身臭哟。” “叫人呕。” “胳肢骚。” 那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部脱了线的西游记,一边看着,一边踱起方步来,慢吞吞的踅到了一点红门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睃了一眼,摇摇头。收破烂的,扫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随手一撂,纷纷扬扬的一片,泼到了车上。赶车那个骂了声,拨了拨脸。 “我刨了你妈!” “嗯?” “你又把阿婊用过的草纸扫拨到我头上。” 车下那个愣了一愣,支起扫帚,夹在胳肢窝下,呆呆地守望着棺材店门口。“怪事!下午两点多了,刘老实还不开店门。”赶车的吐出一泡口水,没好气,说:“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车下那个猛一回头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赶车的脸一红,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半天。“我说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满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门来,看见刘老娘呼天抢地的跑到巷口叫人。”车下那个听了,出了神。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中午时分,骡车踢跶进了巷口。那收破烂的抱着两刀金纸攀下了车,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门口,水檐下,一张,一张,点火烧化了起来。红汹汹的火舌,白花花的日头。“大热天,烧什么纸!”赶车的呸了一口,蹦下车来,摸着脸趑趑趄趄走到了满庭芳门前,灯笼下探了一探头。 “春红这老阿婊!两天了,没出屋来站在门口。” “想你姐姐啊?” 青罗院门前那个瘦伶伶的娼妇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泼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说。赶车的,眨了眨眼。 “两天啦。” “怎么?” “又给客人刨坏了?” “刨!胡说。” “嗯?” “当心!刘老实听见了。” “对不起。” “春红,她——” “给睡坏了?” “春红哟,这下给踩坏了!” “嗯?” “迎神那晚,春红不是发了酒疯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不开,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个抬轿佬扛起了六座大轿,一脚,一脚,轮流着就在她背上踩了过去!铁打的人啊?这两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吗?满身起了火泡。” “什么事!想不开。” “命哟。” “那一身白膘!” “踩烂了。” “可惜。”到了第四天,六月二十二。 两个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赶起了骡车,泼喇喇,一阵风似的拐蹿进了万福巷口,听见满巷子哄哄传传,孙四房落了网。 赶车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事!强奸良家妇女么?坐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说得准?” “等着吧。” “嗯?” “明年今日,在镇口,等孙四房。” 这一天刘老实开了店门了,一早起来就跟往常一样两脚跨到了棺材板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头。嘴里一根烟,低着头,不声不响。那刘老娘一大清早一个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耸起满头花白,佝着腰,觑着眼,指住了过路的人一口一声: “天雷打!” “天雷打!” 诅咒了一天。 晌晚时分,一条巷子来来回回睃望的闲人们渐渐热闹了起来,刘老实还把店门敞着。一镇的人家,起了炊烟。 刘老实跨下了木头,撂了烟,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喷喷的桧木刨花屑扫了两扫,支起脚来,呆呆地蹲坐在一副新鲜棺材板上,抱着膝头又点起了烟。两个坳子佬,门外,笑嘻嘻探进了脸来,张望着。好半天,刘老实忽然眼睛一睁跳下了地,走出店门口叫住了那两个坳子佬,请进门里,把新上漆两口红滟滟高头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转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着烟,悄没声息,闪进了隔壁门里。灯笼底下晃荡的闲人们中了蛊一般,看得呆了。一条巷子,静沉沉的。不知谁“唉——咦”了一声,柔柔,惨惨,梦魇里沉沉的一长声叹息似的,满巷人潮,黑压压,登时起了一阵波涛,喧喧腾腾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满庭芳前门。两个坳子佬的脸膛晒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着门,伸长了脖子。血光一闪,幽幽地,水红灯笼下一条身影蹦出了春红家门口。只见刘老实叼着烟操出了菜刀,一双血丝眼睛愣睁着。青罗院的那个中年瘦娼妇扣着衣纽送出了客来,手里一盆污水才要泼到巷心上,猛一回头。两张脸孔,檐口下,打了个照面。 “杀人哟——” 刘老实呆了一呆,拎起血刀,头也不回穿过了那一层层一叠叠的闲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个七十岁老娘,这会儿,还站在巷口三岔路上指指点点诅咒路人,看见儿子一身带血从巷里蹿出,啊的一声痛哭出来。老人家那膝头一软当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声声,只说:“莫杀人!莫杀人!”刘老实听了,叹口气,睁了睁眼抬起脚后跟轻轻一挑,把他老娘给蹬翻在路上。刘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头,看见了儿子身后一张张闲人的脸张开了嘴巴。 “莫让他杀人!莫让他杀人!” 刘老实早已跑上了闹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来刀,砍破了门,灶头下揪出了孙四嫂,一刀,搠进了心窝。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刘老实一声不吭穿过了大街,拐进宫保巷口。那一条后街小巷,穷门,小户,四五十家傍晚时分黯沉沉的,只见三两家人还蹲在门口扒吃晚饭。刘老实提着菜刀穿过了巷子,早已红了眼,踉踉跄跄的转上北菜市大街。满街看热闹的人,乱哄哄,一路追上来,看见那凶神一头栽倒在镇公所门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刘老实,发了疯。 刘老娘把棺材店锁上了,两张红招纸,也揭了。她老人家找来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红洋布,把衣服细软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万福巷口,顺着南菜市街,出了镇。孙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买通出来,两条腿早给打坏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不见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孙家那爿祖传四代的绸布庄变成了凶店,开了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孙四房一把锁,歇了业,在镇口河坝下买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绸布庄隔壁祝家茶店,靠门一张台子后挨坐下来,不声不响,望着对面县仓门口大日头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楝子树。有一天半杯茶没喝完,一抬头,猛然瞅见,树下坐着一个人,打着赤膊,怀里一件破衣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拨着什么。孙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顶打起了大雷,一阵日头雨,滴滴答答,洒了下来。那人一睁眼,胳肢窝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详了半天,一脚,踩死地上。孙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撑起了身,向祝家妇人借了一顶斗笠往头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头来,缩起肩窝,迎着那一团水濛濛的日头一步一蹭蹬的,朝镇口,河坝下老屋,走下了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 孙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镇,那一天下午,祝家妇人看见他瘸进了店门来,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热茶。“四哥回来了!这一向您发福啊。”孙四房落了座,只听得豁浪浪一声,一杯茶溅溅泼泼地推到了他鼻下。“万福巷里,又闹了鬼哟——”祝家妇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着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刘老娘手里一把香支戳下的红莹莹三颗香火印儿,半天说,“听巷里的那个罗四妈妈说,天曚曚亮,长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绿花的衫裤,挽个菜篮子,一个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来来回回的走动!几个过夜的男人,天亮出来,也看见过她呢。”孙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头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转过脸去凝望着满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来人往。祝家妇人又摇摇头,一张圆白脸膛笑开了。 “等人哟。” “嗯?” “长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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