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农村,每个村庄都有公厅屋,代表着千百年来的宗族权力,在乡村发挥着巨大威力。本书作者以曹家湾的公厅屋为背景,写了一个特殊的家庭在本地受尽委屈,忍辱负重,终于人丁兴旺,摆脱了受人欺压的地位,在解放后甚至还报了仇,出了气。小说从民国时期写到当代,从冤冤相报的人际关系写到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封建宗族意识逐渐淡化,民主法治意识加强,民风好转,人际关系趋于和谐。是有文史价值的乡俗长篇作品。 作者简介: 曹国选,男,1956年出生,1976年参加工作,现任湖南省郴州市环境保护局副调研员。从小爱好文学,坚持业余创作,为郴州市作家协会会员。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共有100多万字问世,其中上百篇作品在全国各地获奖,《公厅屋》为其首部长篇小说。公厅屋的语言充满魅力,照作者的话说:通篇讲的都是“红薯普通话”。但愿这只从山里刨出来的“红薯”,乡下人喜欢,城里人喜欢,当地人喜欢,外地人也喜欢。——王跃文(著名作家)在湘南,公厅屋从古至今集中显咀抛迦ā⑸袢ā⒄?ǖ木薮笸?Γ?布?姓故境鱿绱宓拿袼追缜槲幕???恳桓龃遄?钗?袷サ牡胤健D阆肓私庀婺衔幕?穑壳虢???荨?——谭谈(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公厅屋描绘的是一个小山村近百年来丰富多彩的生活,可谓小地方、小人物、小故事,却揭示了当代中国农民怎样摆脱宗族意识的大主题。——水运宪(著名作家,湖南作家协会副主席)(4) 其实,不讲修复一座公厅屋,就是新建一座公厅屋,对于忠诚来说,不从外面捐派一个铜钱,也不会丝毫胆怯的。 忠诚人虽不高不大,身板却硬朗扎实,像个秤砣,人家就顺口叫他秤砣。秤砣虽小压千斤,忠诚不仅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而且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财富佬。 墨水由于座落在五岭腹地的偏远山区,又活像一只大洗脚盆,“要想墨水到,四方要爬坳,雨水留不住,泉水地下逃”。北面的出水口虽然卷几床棉絮就可以堵住,可堵住了万一涨洪水,又会把墨水盆里的所有庄稼房屋淹没,只有让它敞开,听天由命吧。 尽管这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可从永昌公建立曹家湾后,又有牛、杨、胡、李四姓先后在这块土地上安家立业,繁衍生息,墨水很快发展到七、八个自然村,两百多户烟灶,上千人丁。即使这样,墨水人平均还有两亩多水田,加上大片林地旱土,尽管这些财产只掌握在极少数地主财富佬手里,大部分人依靠租种地主的田土山,或者给财主人家打长工短工、做月工零工养家糊口,按说维持基本生计都应该没有么格大问题。然而因为缺水,广种薄收,往往过了春节便闹春荒。无奈,细把戏长成半大人后,只得放下书包,改学手艺,养家糊口。于是,这一带应运而生了许多工匠,木匠、窑匠、石匠、铁匠、篾匠、漆匠、阉匠、泥水匠、裁缝匠……家家不缺,代代相传。“春插上岸,外出找饭”也就形成了墨水人的一条生活路。 忠诚还是穿开裆裤时,便跟着邻村的李师傅学木匠手艺。做木匠虽然天晴不晒、下雨不淋,可也是一门苦力活。劈、刨、锯、凿的基本功必须扎实,记心更要牢靠。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木匠取料要留有余地,并非浪费,主要是防止凿眼斗榫时出现挤压破损;劈料要准,即使不弹墨线,劈砍的粗料坯子,眯眼一照,也应该基本上横平竖直;劈料、锯料要切忌过线,否则成品的质量和美观都将大打折扣;锯榫、凿眼更须掌握榫宽眼窄、干净利落的奥妙,既靠眼法,又靠手法。 忠诚开始对师傅毕恭毕敬,做事任劳任怨,师傅不在场、或者放下功夫与人聊闲天时,他照常做手中的事情;确实没事时,就看师傅划线放幅、雕花刻字,用手划,用心记;收工回家后,跑茶倒水,洗脚暖被,无微不至。可两年过后,忠诚对师傅总是安排他做苦力活,而不教他技术活、轻松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得李师傅是个有肚量、有涵养的人,他看出这个有些傲慢和急躁情绪的徒弟的心思后,就耐心启发告训道:“秤砣呀!你是一个聪明有悟心的后生崽,师傅并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想提醒你做几道题:为么格一口饭扒进嘴里要嚼很久才有味?为么格造屋建房挖基脚要见硬底子?为么格种庄稼要犁地要深、底肥要足?”说得忠诚的脸当即绯红了,说了声“师傅您放心,我记住了。”从此以后,无论师傅安排做么格,他都毫无怨言。而且尽管后来做的方作不晃动、圆作不漏水了,他还是坚持每天锻炼劈、刨、锯、凿的基本功。 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师傅,因此木匠在所有的工匠中有着重要的位置,特别在造屋建房的全过程,关键环节都离不开木匠。开始的关键环节是放线竖门,木匠用的墨线要准确,不得有任何偏差,特别“放幅”要适量,不能存私心邪念。因为公厅屋也好,私人住房也好,看起来是方方正正的,其实不然,都要放幅,后墙比前墙稍微宽一点点,像铲粮食的抄箕一样,藏有招财进宝的寓意。如此一来,放幅少了,人家进不了财、进少了财;放幅多了,整个湾村的排面便会明显不直,影响整体美感,并且会影响到后建房屋的朝向;如果心怀不鬼,故意倒放幅,形成了漏财屋,人家一辈子聚不了财,放幅的木匠也会因为做了亏心事,而折阳寿的。 最重要的环节是上梁封顶,唱主角的更是木匠师傅,而且必须是功底深厚的老师傅,否则不能、也不敢登上那个高台杀雄鸡的。因此,每建一栋房屋,放线竖门、上梁封顶时,主人家必定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忠诚出师前,跟随师傅去给大户人家造府第。木匠队伍有两大支,一支是李师傅领头,另一支是杨师傅领头。同行是冤家,尽管平时各做各所分配的事,可气量狭小的杨师傅,茶余饭后、空隙时间总要搜肚刮肠找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来,在李师傅面前卖弄自格。李师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招呼徒弟们多做事少讲话,宁肯装傻,让其得意洋洋。只是在做栋梁的小头垫砖时,因为这是需要共同进行的重要事情,两位领头师傅却发生了严重分歧。 山里造屋建房对栋梁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门窗楼檩等木料都可以用松树、枫树、梓树什么的树木,唯有栋梁要选择围大、标直、壮尾、健全的整蔸杉树,也许因为杉树为山里的正树,主要树种,或许是杉树具有耐旱耐潮、防虫防腐防变形,还具有木质较松便于钉橼片的特点。栋梁越大越好,故一般只削皮,不割肉,保持原来的大小和形状。这样,必然出现一头大一头小的现象,影响到栋梁安放的水平。因此,族人按照祖制左大右小,或者通过拈阄方式决定栋梁安放朝向后,在正式上梁封顶前,必须事先测好水平线,叫做打平水。栋梁较小的一头,必须加放事先做好的、精度极高的木砖,才能避免栋梁一头高一头矮的现象,从而避免引发公厅屋两厢的住户因涉及世代兴旺发达而产生矛盾,甚至引起打架斗殴。 在确定木砖厚度时,主家特别测试过两位领头师傅,李师傅说是三寸三分,杨师傅硬说是三寸二分。结果,进过洋学堂的财主肯定了李师傅的算法丝毫不差,而且指名李师傅为主,指挥上梁封顶,弄得杨师傅面无颜色。 眼见公厅屋两侧砖墙都只剩下最后一层一块砖时,又轮到木匠师傅唱戏了,李师傅躬请杨师傅唱主角,杨师傅尽管疑惑不解,却像当仁不让。他接过大红包封,马上净手焚香,请神拜师,用九根红丝线将一张画了神符的大红纸围捆在栋梁中央,便带着一个徒弟首先登上了公厅屋左边墙顶的台架。这时,他才抬眼一看,对面站的并没有李师傅,而是两个后生崽,其中一个便是李师傅的得意门生曹忠诚小师傅。“这不是给老子扇耳刮子吗?”杨师傅当即气得肺都要炸了,真要借此为由,与姓李的理论一番。想到红包已经到了手,银钱归了身,而且吉时将至,他只有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一本旧历书、一个装好了茶叶盐米和三枚铜钱的红布包用顶砖压在中央,四周刮上灰泥,等候座放栋梁。身旁一手拿雄鸡、一手拿爆竹的助手,将一只大雄鸡递给师傅。只见杨师傅闭目念叨了一番,手起斧落,雄鸡鲜血飞溅而出,封栋梁的祝词歌声随之唱起——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手拿金鸡是凤凰,拿起金砖封栋梁, 左边封个摇钱树,右边封个万斗仓。 门前出天子,户后出宰相。 …… 与此同时,两边的助手把栋梁放稳扶正后,一手燃放着爆竹,一手将身边谷箩里的印花糍粑撒向四面八方。 突然,正在争抢糍粑的工匠们、乡亲们觉得唱封梁歌的声音不太对调了。 封到一来一品当朝,封到二来双喜盈门, 封到三…… 众人抬头一望,雄鸡竟然在这边的小师傅忠诚手里举着,歌声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唱。原来,那个杨师傅照着栋梁甩雄鸡血时,不晓得是用力过猛,还是后来人们猜想的:肯定是李师傅耍了手脚,杨师傅才将雄鸡甩向对面,自格身子一歪,倒在了高台上,嘴边流出了与雄鸡血一样的鲜血。好得忠诚眼疾手快,伸手接过雄鸡,接着顺畅地唱响了封梁歌,直到封后点火烧纸,唱响祝词道:“金鸡落土,买田买土;金鸡落地,文武及第!” 由于忠诚的临时救场,才保住了这两支木匠队伍、一场功夫的工钱。也正是这一次的突出表现,地方地境才对小师傅忠诚刮目相看,师傅对徒弟秤砣也完全放心了。 这场功夫完成后的一天,李师傅突然叫忠诚挑水,忠诚挑回一担,师傅叫他再挑半担。随后说:“秤砣呀!你今日可以出师了。只是要记住刚才做的么格事?挑一担水与挑半担水有么格不同?学艺出师容易,寻一碗粗菜淡饭也不难,可要寻找一碗好饭吃,吃长久饭,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人家说艺多不养家,可要学好学精一门手艺,也离不开其他手艺帮忙,记住师傅一句话:红花绿叶扶,艺高人胆大!”…… 果中师傅之言,忠诚师成回家后,请他做功夫的人并不多,单独的功夫更少。忠诚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田中土里山上,有时候搭着伙伴去广东挑盐。那时候还没有粤汉铁路通过,少有的马路也穿不过南岭山脉,南岭之北的丘陵地区,商道只有山间茅路,江南一带的山里人需要官货洋货,特别是贩卖食盐,只有翻越九峰山,到广东地面的乐昌去买,去运。 忠诚那年冬天来到乐昌城,见不少人排着长队在登记么格。他好奇地一问,竟然是一家财主准备开木器加工厂,正在招考木匠。忠诚追问道:“湖南人要吗?”回答是:“只要有本事,外国人也要。”“考么格呀?”“就做一条板凳。” 忠诚跃跃欲试,斗胆报了名,并且三下五去二便做成了一条板凳。主考官对其作品没有作任何评价,只在上面胡乱划了一个编号,便与其他人的一样,抛进了门前水塘里。 忠诚用买盐的本钱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店子住下来,等候放榜。 终于等到了第三天清晨,忠诚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同住一起的考生在议论,说这个湖南佬真厉害,那板凳四条腿的榫子并没有加尖,在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也没有丝毫渗水的迹象呢! 忠诚赶紧爬起床,跑过去一看榜,果然第一个名字就是曹忠诚。他真像是中了头名状元,欢喜若狂地一口气跑上了九峰山。 忠诚在乐昌木器厂做到第五年,当家老板突然暴病身亡,木器厂因此也散架了。 忠诚不想离开这个混熟了、而且有了小名气的地方,他带上还没长成的独生崽孝有,搜出几年的积蓄作本钱,开了一间寿材铺就地生财,忠诚成了大曹师傅,孝有便是小曹师傅。果然,赚死人的钱比赚活人的钱更加来得快,来得多。可财不露白,他不敢张扬显摆,把大部分光洋放在那具极不显眼、粗制滥造、布满蛛网的寿材隔层里。而且经常装穷叫苦,连回家过年过节,都得扮成叫花子样,哪个也不会料到,那个补丁叠补丁的饭袋里,藏的全是光洋呢。 因此,忠诚家有钱,曹家湾的人都蒙在鼓里。然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一个梦,也在去年翻修公厅屋的过程中完全清醒了。 (5) 让忠诚完全揭开叫鸡公们不接受捐款的谜底,是在公厅屋重新上梁封顶时。 按说曹家湾眼下的木匠,唯有忠诚是得到了师傅真传的,也是地方地境一致认可的,理所应当由他来主持。因此,当翻修公厅屋快要上梁封顶时,忠诚像是义不容辞地准备净手焚香,却被忠基叫到了门楼外的晒谷坪里。 忠基拍着忠诚的肩膀说:“秤砣老弟,这事让他们去搞,你就不用费心了,站在这里,远远观场就行。” 忠诚睁大眼睛,憋住气息,像木桩一样钉在晒谷坪里,百思不得其解。无意中听到忠基离去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杂树木还想充栋梁?”忠诚顿时如梦初醒,冲上前去抓住忠基的长衫子,喝道:“你……你刚才讲么格?再讲一遍,让大家伙听清楚些?” 弱不禁风的忠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双手攥紧宝贝衫子,依然恼羞成怒地骂道:“好一根杂木,真想充栋梁?好一条野狗,还真咬人!” 忠诚一不做二不休,他毫不留情地大声骂道:“好一个地痞流氓!好一条地头蛇!哪个是野狗?哪个是杂木?今日你不讲清楚,老子灭了你娘卖乖的!”举起愤怒的拳头,又要砸下去。好得被飞快跑来的几个后生崽拉扯开,才没有酿成大祸。 晒谷坪里的争吵,把围着公厅屋看热闹、等待捡糍粑的乡亲们、工匠们都吸引过来了。大家伙见甲长老爷坐在地上,长衫子被扯去了一块,有些眼睛便像利箭一样射向我忠诚。 “秤砣打人啦!” “要出人命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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