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藏獒不是狗:藏獒


作者:杨志军     整理日期:2014-08-24 22:23:01

     我们在《藏獒不是狗》中可以看到杨志军精神探索的回归。藏獒的灾难折射人心的黑暗,被罪恶颠覆的人性正在面临不甘丧尽的挣扎,真的是我们有权犯罪无权做人?谁在决定“人”的生死?《藏獒不是狗》用流畅的故事、诗意的语言告诉我们:怵目惊心的藏獒悲剧后面,更有匪夷所思的“人”的堕落,而我们又意外地看到了人性之光的闪耀、心灵之力的存在、信仰救赎的可能。藏獒从青藏高原走来。
  作者简介:
        杨志军著有荒原小说系列:长篇小说《海昨天退去》《失去男根的亚当》《隐秘春秋》《天荒》《支边人》《迎着子弹缠绵》《无人区》《无人部落》(纪实)等。藏地小说系列:长篇小说《环湖崩溃》《大悲原》《生命形迹》《敲响人头鼓》《骆驼》《藏獒1》《藏獒2》《藏獒3》《伏藏》《西藏的战争》等。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文学奖,并以多种文字译介到国外。
  目录:
  第一章嘎朵觉悟
  第二章白玛
  第三章各姿各雅
  第四章阿柔
  第五章斯巴
  第六章嫌疑人
  第七章袁最
  第八章花馨子
  第九章路多多
  第十章基督山
  第十一章姒苏
  第十二章哥里巴
  第十三章藏獒博览会
  第十四章藏娘
  第一章嘎朵觉悟
  第二章白玛
  第三章各姿各雅 
  第四章阿柔
  第五章斯巴
  第六章嫌疑人
  第七章袁最
  第八章花馨子
  第九章路多多
  第十章基督山
  第十一章姒苏
  第十二章哥里巴
  第十三章藏獒博览会
  第十四章藏娘
   第一章嘎朵觉悟
   1
   袁最一个月不放弃。强巴一个月不松口。一个月里,袁最几乎天天重复着他的请求:“我真恨不得给你几万、十几万,但是你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是有钱人。一个穷光蛋,根本就没有资格来这里,可是我来了,来了就离不开了。你总不会拿鞭子赶我、放藏獒咬我吧?你也看见了,我天天绕着嘛呢石转,天天‘唵嘛呢呗咪吽’,为的就是祈求神佛让你回心转意。怎么样?看在我信仰释迦牟尼的份上,你就答应了吧。我知道你们藏民喜欢珍珠玛瑙,我手里这串珍珠是我唯一的财宝,大约也值个两三万吧。你瞧瞧啊,它戴在你老婆的脖子上多般配。好了,我不多说了,珍珠你留下,藏獒我带走。”
   刚从寺院回来的强巴把马拴在地桩上,一如既往地躲闪着那只试图把一串白花花的珍珠塞给他的手,用生硬的汉话表达着不出卖藏獒的决心:“钱的不是,钱的不是,心疼的是哩。你走吧,我的藏獒不离开我,今生来世都不离开我,除非草原裂个大口子,雪山哗啦啦。”
   袁最说:“什么雪山哗啦啦,是藏獒的铁链子哗啦啦吧?”
   强巴拍了拍胸脯:“我是说,没有了藏獒,我的心里,就是雪山塌掉啦。”说罢,他从马背上的牛皮褡裢里提出一包盐巴,匆匆进了碉楼门。
   袁最几乎哭了,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请求,就伤心得不能自已。这些日子他百般努力,原想感动强巴,感动的却只是自己。他多少有点夸张地用手掌根抹了一把眼泪,朝着他也许一辈子都放不下的目标走去。
   那是一只母藏獒,一窝八只小藏獒,就在碉楼的石墙下。
   母獒是红嘴、红胸、红腿的铁包金,黑亮的头毛和被毛像是刚从染房里出来又被抛光的新缎子,远看如同冉动的霞色托起了漆黑的天幕。让袁最惊异的是:原生态草原獒自然形成的黑色都是没有光泽的锈黑,眼前母獒的黑色却像打蜡抹油了似的,亮莹莹的能照出人影子来。而且身形超群,比一般的公獒还要高大。更迷人的还是阔鼻方嘴、吊眼大头,还是它超然不群的气度、温柔缠绵的神情——哺乳期的母獒那种刚猛外表下母性的柔情让袁最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袁最想,这应该是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了。
   当然母獒再好,袁最也不会打它的主意。他想要的是小藏獒,最好两只,一公一母。小藏獒出生不到一个月,从外表还看不出好坏优劣。但是他一点也不担心小藏獒未来的品貌,因为母獒的配偶是嘎朵觉悟,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
   当初他就是听说嘎朵觉悟的配偶各姿各雅已经生养,才寻觅而来。来了就不想走了。想想看,最好的公獒匹配了最好的母獒,那会是怎样的后代啊,一代天骄。他住了下来,就在离强巴家一百米的草滩上,没有帐篷、床榻、铺盖,就裹着一件羊皮大衣,朝起夜宿。晚上冷得睡不着时,他会点起篝火,蜷缩在火边取暖。一次不小心,火呼啦一下把他点着了,打了好几个滚才把火熄灭。四月,四月,青果阿妈草原初春的寒冷比冬天更甚。吃饭就更凑合了,从麦玛镇买来铝锅,支起三石灶,天天都是糌粑糊糊就咸菜。糌粑糊糊虽然又顶饥又解渴,却让他的胃不好受,时间长了,一吐一口酸水。除了吃睡,所有的时间他都待在强巴家的碉楼前,守着那只没有拴系的母藏獒、一窝小藏獒,不厌其烦地盯着看。
   强巴家没有院墙,只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按东、西、南三个方位堆了三堆高丘似的干牛粪,无形的院墙就在三堆牛粪之间迤逦而起,那是护家藏獒眼里的界限,外来人只要踏上界限,就会听到母獒各姿各雅雷吼的警告。但是袁最没有听到,从他第一次出现到现在,母獒虽然总是警觉而阴沉地瞪着他,却从未冲他雷吼过,还允许他在很近的地方观察它和它的八个孩子。连强巴家的人都奇怪:我家的母獒,从来不允许陌生人靠近碉楼的各姿各雅,你这是怎么了?
   对这个自家藏獒没有发出警告的外来人,强巴似乎也不便驱赶,任由袁最来来去去。强巴的妻子拉姆玉珍用比丈夫更流畅些的汉话说:“各姿各雅好像认识你啦,你叫什么,从哪里来?”袁最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从大海边的蓝岛来。拉姆玉珍说:“听说过大海啦,就是多多的水像草原一样望不到头的地方。那可怎么办,你们的牛羊是怎么吃草的,马是怎么奔跑的?”
   自从袁最到来,拉姆玉珍是唯一主动跟他说话的人,而且总是笑着说,一笑就把眼睛眯起来,紫晕深深的脸上,酒窝浅浅。有一次她还给他端来了一碗奶茶:“我们热烘烘的,你海边的人冷冰冰的,肠子要冻成冰溜子啦,热热地喝了吧,你不是藏獒,身上没有厚毛。”这让袁最相当感动,觉得有同情就有希望——得到两只小藏獒的希望。他说:“阿佳(阿姐),奶茶的不要,藏獒的要哩。让我把两只小藏獒带走吧,结冰的肠子就会融化。拿着吧,珍珠,珍珠。”拉姆玉珍也像丈夫那样躲开他捧过来的亮闪闪的珍珠,转身就走。袁最望着她苗条的背影,在心里乞求着:唉,善良的女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谁也不会可怜他,就算他跪下。袁最真的跪下过,趁着强巴放牧在外,趁着拉姆玉珍去河边背水,他跪在了强巴的阿爸岗却巴老人面前:“我没钱,我就是喜欢藏獒,就像男人喜欢女人、牛羊喜欢牧草一样。好老人,你要是把两只小藏獒给我,你就是我爸爸我爷爷我祖宗。”说着,咚咚咚地磕起了头。岗却巴老人坐在门前,一边捻羊毛线一边晒太阳,身前是三岁的孙子。小孙子岔开两腿,一脬热尿浇在了他头上。袁最直起腰,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啊,你怎么能这样?
   诧异中,袁最看到岗却巴老人的冷漠和坚拒以血丝的形状雕刻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三岁的小孙子满脸都是比大人还要深沉的提防和惊恐。他不禁问自己:怎么了,怎么了,我又不是魔鬼?
   袁最以后会知道,在强巴一家人眼里,他即使不是魔鬼,至少也是魔鬼出现的前兆。他来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除了一向凶悍的母獒各姿各雅对他这个陌生人居然毫无敌意的反常之外,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变化:本来每天夜里小藏獒中的某一只会被小孙子带进碉楼陪自己睡觉,现在不行了,各姿各雅不允许,你抱进去,它就会叼出来,执拗得就像两仇家分财:我的就是我的。气得小孙子追出来用他稚嫩的拳脚对着各姿各雅又踢又打。强巴瞪起眼睛说:“各姿各雅,你跟主人还有没有情分啦?”各姿各雅是一只出色的夜巡藏獒,它夜巡的方法是远离碉楼和畜群,在狼豹熊狐可能出现的所有路口撒上新鲜的尿液,然后环绕家园,悄悄的,悄悄的,幽灵一样游荡。可是现在,它不仅不会远离,而且整夜都在吼叫,好像时时刻刻、东南西北都来了强大的敌人。强巴知道草原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野兽,训斥道:“各姿各雅你有病啦,汉人们说的神经病就是你啦?”
   各姿各雅的神经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有一次,大白天,莫名其妙的,它突然窜进碉楼,一头把小孙子顶到了门外。小孙子趴在地上哇哇直哭,各姿各雅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冲着它龇牙咧嘴地喊叫着,不准他爬起来进屋。拉姆玉珍走过去,责备地拍了各姿各雅一巴掌,抱起孩子,向正在碉楼前切割皮绳的强巴告状道:“你看看,它亲那个汉人不亲我们啦。”强巴半阴着脸说:“这就是你跟那个汉人说话、给那个汉人笑脸的结果,各姿各雅是学了你的样子。”拉姆玉珍又说:“昨天夜里各姿各雅咬我的头发,把我的一根辫子拽断啦。”强巴吃了一惊:“夜里?你是说夜里?”他从来没听说过,一只好藏獒会在夜晚放弃对草原的警惕跑进家里,除非它认为威胁就在家里。可各姿各雅跑进来就是为了拽断妻子头上一百零八根细辫子中的一根,这是为什么?强巴茫然地回头看了看,看到阿爸岗却巴蜷缩在门槛上,正用衣袖抹眼泪,鼻子里还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强巴问:“阿爸啦(啦:敬语),你怎么哭啦?”阿爸指着碉楼一层的顶棚说:“不是我哭啦,是我们的房子哭啦。”全家人就在这个寒冷的春日看到了碉楼的眼泪,它们从石墙和顶棚衔接的地方漫漶而下,清莹得如同渗出岩体的山泉。
   不用说,以后的许多时辰,岗却巴老人都会在碉楼顶层的佛堂里度过。他祈祷佛祖和菩萨以及所有的山神和家神保佑这个一向平静的家,不要让任何与灾难沾边的事情降临这里。家中所有的人包括三岁的小孙子都变得忧心忡忡,只要有一点不同往常的迹象,都会被认为是不吉祥的预兆。人们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默默地猜度着: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强巴借着去镇上买盐巴的机会去了一趟寺院,想问问喇嘛闹拉。喇嘛闹拉不在,他的一个徒弟说:“尕藏布卖掉了嘎朵觉悟,师傅昨天给嘎朵觉悟念经去啦,怕是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强巴呆愣了片刻,喃喃地说:“不好啦,这就是不好的事情啦。”又问道,“那就请阿卡(喇嘛)告诉我,草原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那徒弟说:“有啊有啊,麦玛镇要举办藏獒节,明天就要开幕啦,四面八方的藏獒都来到了这里。我梦见藏獒吃掉了太阳和月亮,青果阿妈草原要有大灾难啦。各姿各雅还好吧?听说它下了八只漂亮的小藏獒。你可不能像尕藏布那样见财忘狗,把嘎朵觉悟的后代推到苦海里去。”强巴听了,拉转马就走,他认定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那就是婚配了各姿各雅的嘎朵觉悟被人买走了。在牧人心里,草原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他要赶快回家,从此哪儿也不去,不去放牧,不去镇上,时时刻刻守护着各姿各雅和它的八个孩子。他心说任何人、多少线都休想买走我的藏獒,买走它们就是买走我的命,买走草原的命。
   
   现在,袁最最后一次来到碉楼的石墙下,蹲下来,看着母獒各姿各雅和它的八只小藏獒,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强巴刚才的话:“我的藏獒不离开我,除非草原裂个大口子,雪山哗啦啦。”极度的沮丧让他变得歇斯底里,他深吸一口气,烦躁地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今生今世我跟藏獒无缘了吗?”喊着,他把手中的珍珠朝小藏獒扔了过去,就像小藏獒是愿意拿了珍珠跟他走似的。
   真的开始哗啦啦了,是牧草的摇摆,怎么这么剧烈?好像珍珠一落地,便引来大风吹响、大地动荡。哗啦啦的声音中,草原果然裂了一个大口子。石破天惊,一切都变成了魔掌里的骰子,颠上颠下、滚来滚去的。碎了碎了,眼看着碉楼倾斜了,破碎了。崩落的石块轰醒了袁最懵然无知的脑袋:地震!碉楼的眼泪、各姿各雅的预感,霎时变成了现实,命运与灾难的契约终于兑现了:地震!结实的地壳、美丽的草原,因为倾覆晃动而成了恐怖的发源地:地震!
   那一刻,袁最忘了自己,他直接扑向了小藏獒。
   那一刻,母獒各姿各雅也忘了自己,甚至都忘了它的孩子八只小藏獒,它超越地震的频率扭头扑向了碉楼门。
   碉楼正在坍塌,而在石块和石板砌墙、木头和石板盖顶的三层楼的某一层,还有强巴、拉姆玉珍、阿爸岗却巴、三岁的小孙子。各姿各雅冲进门内想救出他们,但是连它自己也出不来了。门窗迅速变形,很快被堵塞。高墙正在流泻成一堆碎石,掩埋了藏獒的营救和主人的挣扎。厚厚的烟尘笼罩起死活不知的生命。
   就在石头高墙倾斜、悬立、垮塌的瞬间,袁最像一个护崽的母亲,本能地抱起了小藏獒。他来回跑了两趟,把八只小藏獒全部转移到远离碉楼的牛粪堆之外,然后紧张得观察周围,确认这里是安全的,才吼喘一口气,庆幸地回头。他看到碉楼已成废墟,所有直立的物体都趴下了,大地的颤抖还在持续,但已不像开始那样剧烈。一个声音从废墟中传来,清晰得扫清了面前所有的迷障。是母獒各姿各雅的叫声,各姿各雅还活着。袁最循声而去。
   乱石乱木的堆积层里,一道缝隙像一只眼睛窥伺着袁最。袁最趴在缝隙上,看了半晌才看清纵深处各姿各雅的阔鼻方嘴,和这阔鼻方嘴挤在一起的,还有强巴的脸和一双哀哀求救的黑眼睛。袁最立刻行动起来,想搬掉缝隙周围的石头,但只搬了两下他就灰心了。缝隙在最底下,上面是一座废墟的山,很多石料和木头他根本搬不动。更可怕的是震荡,停了一会儿,又来了,废墟在颠簸,缝隙越来越小,里面的空间一定也会越来越小。“母獒,母獒,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母獒,你还活着吗?”袁最趴在缝隙口朝里喊了一声,听到各姿各雅的回答忧急而绝望,便大声说:“等着,我去叫人。”这一次,各姿各雅发出了哭声。袁最听得出来,湿漉漉的哀恸已经储满了母獒的胸腔,它哀恸四个主人、八个孩子,也哀恸自己。
   袁最退回来,在震塌的牛粪堆上挖了一个松软的坑窝,把八只小藏獒放进去,又脱下羊皮大衣给它们盖上,让它们感到温暖而不至于跑出去寻找母亲。然后他撒腿就跑,差一点撞到强巴的马身上。马是活着的,已经惊傻了,一动不动。袁最在心里喊着:人们快来啊,母獒被压住了,强巴一家被压住了。他跑向了麦玛镇。
   2
   本来应该想到,袁最却没有想到:不是强巴一家,而是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发生了地震。麦玛镇消失了。奔跑的袁最停下来,呆愣着。遥远的地平线上,颤动的蓝色闪耀着不可测知的光斑。乌云弥漫而来,大地泛滥着寂寞,景象回去了,一片远古。繁华与热闹在灾难面前照例选择了隐退。死亡原来就是突然降临的停止。时间,时间,已经不再是骏马奔驰了。袁最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不为谁,也不为自己,就为了一座城镇的突然消失,袁最的伤痛情不自禁。突然他不哭了,抹着眼泪站起来,朝前走去,像一个幽灵正在视察废墟。偶尔,也会有另外一个幽灵般的人跟他擦肩而过,互相看看,不说话,都是失神的眼睛、冷峻的哀伤。
   所有的都倒了——两层三层的民居、四层五层的公共设施、寺庙佛塔、工厂商店。似乎只有一样东西不倒,那就是声音,藏獒吼叫的声音。细细分辨,有公藏獒、母藏獒,也有小藏獒。袁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就像他也是一只藏獒,要在这个生死难卜的日子,去寻找相依为命的伴侣。
   那是一片广场,广场中央一座二十米高的纪念碑已经断成两截,野牦牛、黑骏马、藏羚羊的雕塑也都翻倒在地。有几个逃过浩劫的外地人已经占据广场,他们从废墟里捡来木料,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算是一个新的安息之地了。东侧的展览馆前,几个彩色热气球扑塌在地上,似乎不仅是地震,也是天震,热气球被震瘪了,写着“青果阿妈藏獒节”和“优秀藏獒评展会”的大型条幅扭曲了一地。玻璃幕墙的展览馆塌了一半,藏獒的叫声从没塌的一半里传了出来。
   袁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展览馆。他知道这些参加藏獒节的藏獒都关在铁笼子里,他想立刻把它们拖出来,拖不动就打开铁笼子放了它们。难以测知的余震随时都会出现,展览馆一定还会坍塌。
   一见有人进来,藏獒们吼叫得更厉害了。空旷的展览馆里,声浪汹涌,一片轰鸣。袁最愣了一下:上帝啊,这么多藏獒。一次藏獒节竟能集中这么多藏獒?怪不得麦玛镇的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生意那么红火。销售基地操办着藏獒节,趁此机会买进卖出,钞票是哗啦啦的。又有了新的声浪,轰鸣更烈。袁最知道,这是由于紧张和恐怖。数百只藏獒集体汇合时的吼声里,有着对主人的呼唤,有着对异陌环境的高度警惕和对不幸命运绝对准确的预感。袁最试着拖了一把自己最先靠近的铁笼子,觉得很沉,再一看前面,那么多铁笼子,那么多藏獒,甚至有一个铁笼子关了三只五只来参加评展的成年藏獒的,什么时候拖得完?那就放了吧,可是大部分铁笼子是上了锁的。何况藏獒并不知道你打开铁笼子是想放了它们,它们正在恐慌、生气、愤怒,咬伤你或咬死你都有可能。
   袁最犹豫着往里走,浑身不禁一颤,停下了。他看见了死去的藏獒,就在展览馆坍塌和未塌的分界处,无数碎玻璃透过空隙很大的铁笼子,扎向了一只硕大的黑獒。它被扎得像个刺猬,血流了一地。凭吊是不由自主的,袁最默默低下了头。就在她抬头继续往前走时,眼睛突然一亮,浑身的光芒都变作惊讶和喜悦射向了前方。前方的铁笼子很大,差不多就是半间房子,一个本该在楼顶矗立的巨大水箱压在上面,压瘪了半个铁笼子,也压开了铁笼子的门。袁最惊讶的是铁笼子里居然有人,那人趴着,半个身子陷在水箱下面。显然他是清醒的,看到袁最后摇了摇手。但让袁最喜悦的并不是他遇到了一个幸存者,而是铁笼子里的藏獒。他不禁叫了一声:嘎朵觉悟?
   那人费力地扬起头,点点下巴:不错,是嘎朵觉悟。
   袁最痴迷地盯着嘎朵觉悟,想上去摸一摸,又不敢。
   那人痛苦地咬了咬牙说:“看样子你也是一个外来的獒主。”
   袁最说:“我是外来的,但不是獒主,没有一只藏獒属于我。我一到青果阿妈草原,就听说嘎朵觉悟了,跑去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掉。它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因它出了名,叫尕藏布,是个藏民。”
   那人说:“是不是还没有地震就把你埋到土里了?满草原都知道,一个叫张建宁的河北人买走了它。三百万,是我出的价,尕藏布居然没有还价,太便宜了。本来是要离开的,心情高兴就留了下来,想在藏獒节上抖抖威风,没想到地震了。幸亏我跟我的爱獒待在一起,你看见了吧,要不是我用身子撑着,砸在下面的就一定是嘎朵觉悟。我是来守着它的,它离开我半步我都不放心,偷獒抢獒甚至杀獒的人大有人在。听说东北有一家獒园着火,烧死了十多只上等藏獒。我敢和一切人打赌这火是人放的。展览馆里到处都是易燃的板材、油漆和乱七八糟的装饰,要是谁嫉妒我,放一把火还不容易?快啊,救我出去。”
   袁最听着,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嘎朵觉悟,仿佛每一根獒毛对他都是诱惑。嘎朵觉悟也盯着他,凶巴巴的样子后面是掩饰不住的猜测和端详。
   那人忍着痛又说:“来参加藏獒节的藏獒我都看了一遍,一个比一个棒,最棒的是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金獒叫哦咕咕,黑獒叫达娃娜。要是没有嘎朵觉悟,我的三百万肯定会砸在它们身上。三百万肯定不够,金獒和黑獒都不到一岁,还长呢,一看那架势你就知道它们将来一定会超过嘎朵觉悟。不,现在已经超过了。我想我参加完藏獒节就回家,筹措了钱再来,一定要把金獒和黑獒搞到我的獒场里。知道河北的西藏风獒场吧?那就是我的家。想不想去看看?我的獒可都是最好的獒。哎哟,疼死我了,我的腿大概断了。快去找人,把上面的东西搬掉,救我,救我。”
   袁最说:“先救嘎朵觉悟吧。”他发现嘎朵觉悟正在使劲晃动皮质的颈圈,晃动一下铁链子就会响一下,好像在告诉他:铁链子拴系在那人的脖子上。袁最想,怪不得铁笼子的门开着,它却没有离开这里。他往前跨了一步,试探着在铁笼子的空挡里伸了伸手说:“你不会咬我吧?我这就带你离开展览馆。”
   那人低下头,把脸埋到铁笼子底部的铁杆上,突然又扬起脸喊道:“不行,你不能先救嘎朵觉悟,不能让它离开我的视线,我在哪里它就必须在哪里。我和它是相依为命的,懂吗,相依为命。”
   袁最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人和獒就应该相依为命。可是决不能在这个地方,柱子倒的倒、歪的歪,上面的预制板马上就会砸下来。”
   那人说:“你先让我出去,我一出去它就会跟上来。”
   袁最答应了一声:“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冷冷的恶恶的,就像此刻他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念头的出现是猝不及防的,一出现就牢牢控制了他。他打了个寒颤,感觉那念头陌生而冰凉,不应该是自己的,便否决似的摇了摇头。但他越想否决,那念头就越强烈,就像闪电之后雷雨的到来一样不可遏制。上帝啊,我怎么能这样想?可是我还能怎么想呢?小时候我看到我喜欢的东西在别人手里,总是想:它为什么不是我的呢?为什么就一定是他的呢?有一天我突然冲着一个孩子喊:“你死去吧。”好像终于明白,只要他死掉,他手里的玩具冲锋枪就属于我了。难道这不是真理?当他端着冲锋枪朝我突突突射击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夺过来打死他,或者打死他再夺过来。只要是战争都这样。人类的战争延续到了每个人的心灵,那是欲望的战争,是我爱我就夺的战争。做一个勇敢向前的战士吧,袁最。伟大的袁最,无毒不丈夫的袁最,从来不信上帝但在关键时刻只要口称上帝就能得到帮助的袁最。
   他想起自己为了取得强巴的信任,在强巴家前面的草原上装模作样地天天绕转嘛呢石,不断念叨“唵嘛呢呗咪吽”。可是强巴好像一眼就识破了,始终不理他,让他的耐力和勇气越来越少,几乎就要消失殆尽了。可见面对信仰装模作样是不灵的,神明不会帮助你。而如果你不是做样子给别人看而是情不自禁的呼喊,那就不一样了。比如刚才他呼喊“上帝”,就这么一喊,似乎力量和勇气顿时就有了。上帝真好,我跟上帝有个约。什么叫缘分?这就是。他突然非常后悔,我过去也曾在危机时刻喊过上帝,可为什么没有信仰他呢?为什么我没有买一尊上帝的塑像供在家里呢?
   他弯下腰去,瞪着嘎朵觉悟,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铁笼子。
   嘎朵觉悟唬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生人就扑咬。在它被变卖之后,它已经意识到它必须学会容忍生人的靠近。尤其是现在,地震了,需要人来救援了,即使是藏獒也不能逞凶好强了。
   袁最安抚地挠了挠嘎朵觉悟的头毛,看它平静了下来,便转身抓住了那人的双肩。他忽地往外拽了一下。
   那人疼得惨叫起来:“断了,断了,你把我的腿拽断了。”
   袁最阴冷地想:我拽断你的腿干什么,我要拽断你的命。
   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面前这个人迅速地变幻着形状:变成了黑黑的胖子,变成了癞蛤蟆一样的身材和癞蛤蟆一样岔开的脚,忽又变得那么标致,标致得有些妖冶,妖冶得都称得上明星了。他在心里笑起来,人啊,有时候你不是人,比如你是耻辱,是仇怨,是欲望,是爱与恨的交织体,是害人的鬼。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还是人,而且是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我不过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我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那些奇怪的人。他的心蓦地就无比坦然了,好像他不过是做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这件事他不常做,但毕竟只是小事,比如他在自家厨房里宰杀一只活鸡,在草原上宰杀一只活羊。或者,也算是一件大事,但他常干也就无所谓了。是的,常干,常常干,就像有个法官每个月都会宣判一个人的死刑,有个官员每个星期都能收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贿赂,有个商人每天都在用坑害消费者的办法获得利润,有个妓女……这有什么呀,干了就干了。这就是人类社会。我在人类社会中走动,上帝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他迅速看了看四周,看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那是藏獒的眼睛不是人的眼睛,便觉得用不着在乎。他又使劲把那人往里推了一把,然后抓住了铁笼子上面的铁杆。他发现自己已经观察好了,就是这几根断裂的铁杆支撑着大水箱让那人活到了现在。他动作十分麻利,力气大得让他自己都吃惊。随着铁杆一根根地掰开,大水箱一次次地沉降着,最后咣当一声响,全部压了下来。只听那人“哎哟”一声,就再也没有声气了。袁最冷静地摸了摸那人的嘴,觉得还有气息进出,顺手攥起一块落进铁笼子的水泥疙瘩,朝那人的头狠砸了下去。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由救人的天使蜕变成了杀人的魔鬼,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突然,好像他就应该这样:出于本能地救人,也出于本能地杀人。我没有发抖,没有心跳,担心紧张失手却没有紧张失手,我杀了人怎么还如此坦然?他奇怪地想看清自己的脸: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残忍?小时候,每当看到枪毙人的公告,他总是久久盯着公告上的照片不肯离去。他想看清杀人犯的面孔和死刑犯的面孔是什么样子的,却从来没有想到,那就是自己的面孔。
   袁最想找一面镜子,找到的却是嘎朵觉悟深藏在头毛里的眼睛。嘎朵觉悟一直看着袁最,神情憨憨傻傻的,似乎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也不明白那人已经死了。当袁最从那人脖子上解下铁链子,拉着嘎朵觉悟要离开时,它居然留恋地望着那人不忍迈动步子。袁最蛮横地说:“走啊走啊,谁活着,谁拉着你的铁链子,谁就是你的主人你懂吗?”
   嘎朵觉悟似乎懂了,跳出铁笼子,跟着他小跑起来。
   但是他们没有迅速离开展览馆。袁最拉着嘎朵觉悟穿梭在铁笼子之间,引来诸多藏獒敌意的吼叫。他忘不了那个名叫张建宁的河北人的话,还有一只金獒和一只黑獒超过了嘎朵觉悟。真是不可思议,居然会有比嘎朵觉悟还要好的藏獒。他的贪心就像雨露下的种子,奋力冒了出来。他突然想:为什么不能找到它们,一起带走呢?
   可是那金獒和黑獒到底在哪儿呢?焦躁中他一时找不到,四处都是铁笼子,都是藏獒的影子,就像张建宁说的,一个比一个棒。他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说青果阿妈草原是藏獒的故乡,因为藏獒的水准不是水落石出,而是水涨船高;不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而是将军里头拔元帅。又看到一只砸死的藏獒,都扁了,血肉一片模糊。他心说金獒和黑獒是不是已经死了呢?死了也好,也好啊。它们才不到一岁,就已经超过嘎朵觉悟了。他的心一阵剧烈的纠结,就像地震一样:怎么能够容忍别的藏獒超过嘎朵觉悟呢?除非它为我所有。可目前的状况是他无法拥有,他拥有的只能是面对这么多好藏獒而不能归己的无奈和绝望,是驱动毁灭的野心。他忽地蹲下,搂着嘎朵觉悟的大头,做贼一样这儿那儿地瞄了瞄。就像夜空的逻辑里必然是星星一样,一个想法自然而然地清晰了:我已经是杀人犯,就不应该在乎毁掉别的一切。在我有了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之后,我将消灭整个藏獒的故乡。袁最耳畔再次响起了那人的话:易燃的板材、油漆和乱七八糟的装饰,展览馆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不由得攥住了口袋里用来点火做饭的打火机。那就烧吧,地震中的火灾不是很常见吗?他亢奋得拍了一下脑袋,丝毫不觉得突然降临的卑鄙残忍已经演变了自己的灵魂。但他的手是颤抖着的,对着油漆的板材点了几次都点不着。他四下里寻找,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彩印的广告画,便扑过去一把撕了下来。
   袁最在一块板材下面点着了广告画,慌慌张张夺路而去,半途上回望了一眼,好像广告画并没有点着上面的板材,懊丧得摇摇头,也顾不上再点一把,左顾右盼地朝前跑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从进来的门里出去,必须另找门径。这么大的展览馆,不可能只有一个门吧?
   
   展览馆的火还是烧起来了,越烧越大。点着了,点着了。袁最心里喊叫着蹦了起来,自己也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怕。又有了一次余震。人们以为是余震引发了火灾。只有袁最知道,是先有了火灾才有了余震——火焰之下数百只藏獒愤怒而恐惧的吼叫引发了又一次地动山摇。青果阿妈草原可怜这些藏獒,急忙降下一场雨来,但无济于事,火太大,太猛,就像此刻袁最心里那种疯狂的爱和疯狂的恨。
   袁最再次出现在他刚才号啕大哭过的地方。消失了的麦玛镇在招来悲剧的同时,也招来了最初的怜悯。废墟上出现了许多侥幸活着的僧人和居民。对他们来说,投入救援就是接着生活。袁最望着那些人,才想起他是来叫人的,母獒各姿各雅和强巴一家还压在坍塌的碉楼下面。他喊了一声,立刻又闭嘴了:恐怕已经不需要人了吧?他跑起来,拉着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跑向了最好的母獒,跑着跑着就想明白了:他带给母獒和强巴一家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在他杀人灭獒之后,能够左右他行动的想法,便是一定要保住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一窝小藏獒——也许它们是仅存的一窝、最后的一窝。保住它们,就是保住藏獒的未来。不仅要保住,而且要窃为己有。让未来属于自己,谁不愿意这样做呢?
   他很快来到震塌的牛粪堆前,揭起他的羊皮大衣,看到中间松软的坑窝里,八只小藏獒安然无恙。它们乖乖的,有的睡着了,有的醒着,醒着的没有乱跑,似乎它们天然就知道,在碉楼不再、母獒不在的时刻,静守不动比调皮捣蛋更是聪明的选择。袁最又把羊皮大衣给它们盖上,看了一眼依然拴在地桩上的强巴的马,走过去,把嘎朵觉悟和马拴在了一起,然后直扑碉楼废墟。
   乱石乱木的堆积层里,缝隙依然像一只睁大的眼睛。袁最趴下,朝里看了看,还能看清母獒各姿各雅的嘴脸,和它挤在一起的,依然是强巴的黑眼睛,扑腾扑腾地亮着响着。
   袁最喊了一声:“你们还活着?上帝啊。”
   各姿各雅吐出鲜红的舌头,呵呵地回应着,那是哀伤也是感动:你回来了,你来救我们了。
   袁最惋惜地叹口气,喃喃地说:“对不起了母獒,如果我一个人能救你,就决不会把你丢下。但是现在,这里需要许多人才能救你。救你也就等于救了强巴一家。要是把他们也救出来,八只小藏獒甚至嘎朵觉悟就不属于我了。”
   母獒各姿各雅大概听懂了,轰轰地叫起来。袁最也听懂了,那是各姿各雅急切哀求的表达:不要这样,人啊,如果你还是人,就千万不要这样。
   闭嘴吧母獒,请你不要谴责我。上帝已经给了我力量,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袁最,世界上的袁最。在袁最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死去,藏獒也会死去,这就是我和你们共同的命运。就在各姿各雅的哀求声中,袁最搬起脚前的石块,扔进了缝隙,觉得没有扔到纵深处,便抬起脚朝里蹬了蹬。就这样他把许多石块塞进了缝隙,直到缝隙被填实抹平,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气息出来也可以让空气进去的可能。他拍打着手上身上的灰尘,平静地想:就算压不死,也会闷死。唉,可惜了母獒,你是人的殉葬品。
   3
   袁最一手拉着公獒嘎朵觉悟,一手牵着强巴的马。马背上的牛皮褡裢里,是八只小藏獒。他就这样离开了傍晚的麦玛镇。离开时他非常担忧嘎朵觉悟会挣脱自己的牵扯,跑去寻找原来的主人尕藏布。结果发现担忧是多余的,地震在毁掉麦玛镇的同时,也毁掉了嘎朵觉悟的家园以及跟家园和主人有关的一切标识,甚至也有可能毁掉了它的记忆。它似乎被震傻了,在茫然无措中跟着袁最走向了远方。
   袁最沿着公路往北又往东,四天后到达了巴颜喀拉山口。他在那里用路边店的公用电话(他的手机早已没电了)给远在蓝岛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很快他就能回去了。
   妻子喊起来:“我以为你出事了呢,怎么才来电话?”
   袁最说:“回去再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妻子又说:“单位要求给地震灾区捐款,你说我们捐多少?”
   袁最说:“平时捐款都是三十五十的,这次多捐点。”
   妻子说:“那就捐一百?”
   袁最说:“以你的名义捐一百,以飞飞(他们的孩子)的名义捐一千。”
   他向一个藏民出价两千元买掉了那匹好马,花钱搭上了一辆向地震灾区运去救灾物资后空车返回的卡车,一路顺利。
   又是傍晚,卡车停在了一个叫花石峡的小镇。解了手,吃了饭,就要再次上路时,袁最长出一口气,挥挥手:再见了,青果阿妈草原。仿佛嘎朵觉悟也知道,这里是故乡草原的东部边缘,它用低沉而伤感的声音叫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有个戴着藏式礼帽的汉人走到车厢前大声问:
   “这么好的藏獒,老板,是你的吗?多少钱买的?”
   袁最站在车厢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人,爽朗地回答:“三百万。”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伸出车厢的獒头,笑着说:“你不是獒主。”他看对方一脸疑惑,又说,“这么好的一只藏獒,如果你是它的主人,脸上就会有霸气。再说藏獒心里不在乎你,看它眼睛里的光亮就知道了,它对你一点热情都没有。”
   袁最斩钉截铁地说:“错了,我是它名副其实的主人。”
   那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大声说:“后会有期。”转身走了。
   袁最盯着那人的背影,心里冷冷的,眼里阴阴的:你是干嘛的?我是不是主人关你屁事。
   第二天下午,袁最到达了西海府。卡车停在中心广场边的马路上后,司机下车朝袁最招呼了一声:“该下车了。”然后消失在对面的饭馆里。
   袁最从车厢里站起来,扭动着酸痛的腰腿,到处看了看。陌生的坏境让小藏獒们有些畏怯,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不肯向前。袁最把嘎朵觉悟拴在车厢板的铁销子上,抱起两只小藏獒,跳下了车,再爬上去,抱起另外两只往下跳。当他最后一次跳下车时,发现最先放在地上的一只小藏獒不见了。他跑向就近的广场花园寻找,没有,正要跑向不远处稀稀拉拉的树林,就听身后嘎朵觉悟忧急地吼起来。他回头,看到嘎朵觉悟已经从铁销子上解开铁链子跳到地上,堵在卡车旁边一辆白色越野的前面张嘴怒叫,一副你再往前走我跟你拼命的架势。袁最跑过去,一把抓起铁链子:“怎么了,怎么了?”再一看,上帝啊,不得了,那只跑不见了的小藏獒就在白色越野的车轮下面。他抱起来,心疼地摸了摸,指着越野车里的司机骂道:“瞎了眼哪?想压死我的藏獒,压死你赔不起。”司机疑惧地望着嘎朵觉悟,开着越野车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它。袁最拍着嘎朵觉悟的头说:“多亏了你,你是怎么看见的?”嘎朵觉悟冷漠地躲闪着他的手,拽松铁链子,蹲踞到一边去了。
   袁最不愿在西海府久待,想直接去火车站,打听了一下,从这里穿过广场往东走一站就有去火车站的货运车,便把嘎朵觉悟拉到了小藏獒跟前。
   一会儿,中心广场上的许多人看到:八只小藏獒有四只在袁最怀里,沉重的负担让他身子后仰着,脚步滞涩地蹭着地面;还有四只在嘎朵觉悟身上——袁最卖掉了强巴的马却留下了牛皮褡裢,现在马褡裢变成了狗褡裢正好可以用来运输小藏獒。嘎朵觉悟紧跟在袁最身后,它的个头超过了袁最的腰际,让人觉得它就是一头驴。但它的嘴脸绝对没有驴的温顺,它昂起头,冷峻威严地走向人群,咄咄逼人的四目大吊眼瞄上谁,谁就会不寒而栗。人们纷纷闪开。
   终于有人尖叫了一声,好像嘎朵觉悟的眼睛是远距离的牙齿,已经咬得他遍体鳞伤了。他同样牵着一只狗,他一叫,他的狗也叫了。那是一只身姿矫健的大狼狗,它惧怕着藏獒却又不想给主人丢脸,便耸起身子朝前扑了一下。按惯例这时候主人一定会拽住它,那根代表权力的牵引绳会在一紧一松的过程中告诉它你不该这样。但这次主人因为惊惧手软了,它一扑牵引绳就脱手而去。大狼狗回头看了一眼主人,也看了一眼拖在地上的牵引绳,尴尬地停了下来。它其实是做做样子的,并不想真的扑上去,可是主人放开了牵引绳也就等于怂恿它扑咬,它到底扑不扑?短暂的犹豫之后,大狼狗还是选择了扑上去,不过不是直线而是带着徘徊的之字形曲线,表明它既要忠于职守又不想惹来祸端的内心矛盾。
   嘎朵觉悟停下了,呆望着大狼狗,好像在沉思:扑来的是狼还是狗?不管沉思的结果如何,它只能后退。它怕了,怕的不是大狼狗,而是整个陌生的环境。这里不是草原,不是它嘎朵觉悟的领地,这里是大狼狗的领地,它来到了大狼狗的领地,首先在道理上就不占优势,怎么还能跟人家撕咬打斗呢?它怯惧的眼神和后退的举动一下子鼓舞了大狼狗。大狼狗奔扑的曲线立刻变成了直线:咬死藏獒,咬死藏獒。不知道嘎朵觉悟听没听懂大狼狗牙齿的语言,袁最听懂了,他叫了一声上帝,赶快放下怀里的四只小藏獒,朝着大狼狗横挡过去。当危险来临时,袁最下意识地颠倒了他跟藏獒的角色:不是嘎朵觉悟应该保护他,而是他应该保护嘎朵觉悟。他是狗,一只真正的守护狗。
   大狼狗毫不留情地咬住了袁最的小腿肚子,咬住就不松口。既然这个人的藏獒如此怯懦,它为什么要松口呢?袁最疼得几欲倒下,揪着大狼狗的耳朵使劲往后拽,哪里拽得开。这时大狼狗的主人惧怕着藏獒不敢过来,能挽救袁最的就只有嘎朵觉悟了,只要它上去撕咬,或者用前爪拍一下,大狼狗就会落荒而逃。但是嘎朵觉悟无动于衷,它冷漠地观望着,就像欣赏一出戏。这说明它并不承认袁最是它的新主人,它对他的跟随只是暂时的搭伴,并不代表它内心的依赖和信任。它觉得自己会离开他,一定会离开他。但是它也明白,就是这个它极不愿意接受的人,为了它挺身而出,挡住了大狼狗恶毒的利牙。它有些惭愧,晃晃沉重的脑袋,冲着大狼狗吼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吼,仅仅是一声吼,让大狼狗浑身一抖,松开了咬人的嘴。
   大狼狗用吼声威胁着,渐渐退回到主人身边去了。嘎朵觉悟望了一眼疼痛得扭曲了脸的袁最,低下头去,等待着他的责备。但是袁最没有责备,他庆幸地看着完好无损的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一屁股坐了下来。在他看来,让他用任何代价、任何方式保护嘎朵觉悟都是天经地义的。嘎朵觉悟是多么名贵的一只藏獒啊,怎么可以用来胡乱打斗呢?它虽然是狗,但活着的意义决不是保护主人或者帮助牧民放牧牛羊、守卫财产,它只是用来被展示被欣赏被赞叹的,就像人类最好的雕塑、最好的绘画、最好的建筑那样。
   袁最把裤筒抹上去,看看伤口和鲜血,仇恨地望了一眼前面,发现大狼狗正在被主人拉着迅速朝广场外面走去。他喊了一声:“站住,你得送我去医院。”主人回望一眼,拉起大狼狗就跑,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袁最摇摇头:完了,只好自己去医院了,还得快,这大狼狗的犬牙上十有八九是带着狂犬病毒的。他站起来,瘸着走向地上的四只小藏獒,正要抱起来,就见有个警察快速朝他走来。他愣住了,盯着警察一动不动,突然浑身一阵哆嗦,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大狼狗刚一咬住袁最,就有人去喊警察了。警察提着电警棍走来,看到袁最倒在了地上,想过去,又不敢。他寻思这是一只多么可怕的藏獒,能吃了我。有几个旁观的人说:“没事,这是只猪獒,看上去威风,其实不咬人的。它要是会咬人,它的主人也不会是这个下场。”警察警惕地瞪着嘎朵觉悟,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4
   袁最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第一个念头便是:我的藏獒呢?他忽地坐起,看到嘎朵觉悟就在病房门口,脊背上依然是牛皮褡裢和四只小藏獒。他喊起来:“还有四只呢?”年轻的女护士立刻指给他看:“在这,在这。”袁最趴着朝床底下看去,发现四只小藏獒正围着一个白搪瓷的医用托盘舔舐牛奶呢。
   女护士说:“多心疼(可爱)的小藏獒啊。”
   袁最放心了,问道:“我没事吧?”
   女护士说:“你?你有什么事?好着呢。”然后说起袁最不省人事时,嘎朵觉悟的种种表现,“我们一下救护车,看到这么大的一只藏獒守着你,都不敢过去。大藏獒知道我们是因为它才不敢过去的,也知道我们不过去就救不了你,立刻趴下了,把头埋在两条前腿中间闭上了眼睛。我一看就知道这藏獒太懂事了,第一个跑了过去。我们把你抬上了救护车,正要走,它突然跳起来,挡在车门那儿不让关门,冲我们喊几声,又冲四只小藏獒喊几声。还是我第一个明白的,又把四只小藏獒抱上了救护车。我当时想,能不能把大藏獒和它背着的另外四只小藏獒也带上呢?可是不行,救护车里只有一个患者和四个救护人员的位置,大藏獒只能丢下了。我们是救人,不能耽搁,救护车拉响了鸣笛,一路疾驰。开始我们还能从窗口看到大藏獒在追撵汽车,后来就看不到了。我们说大藏獒只能和主人分开了,等他醒来,再去满大街寻找吧。可是谁能想到,刚刚给你做了检查,大藏獒就出现在急诊科,真不知它是怎么找上来的,大街小巷,弯来拐去,离得那么远也能闻出你的味道?它一进急诊科,就吓得医生护士到处跑。我们来了十几个保安,都远远看着不敢靠前。我说不要紧的,它是来探视病人的。我朝它招了招手,它就过来了,一来就守在了病房门口。我们进进出出它都盯着看,那双眼睛好吓人。我胆子比较大,拿了牛奶面包喂它,它不吃,也不让它背着的四只小藏獒吃。我又给这四只小藏獒喂,它就管不着了。嘻嘻,多好玩的小藏獒。”
   袁最赶紧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今天遇到好人了。”
   女护士说:“谢什么,我家也养狗,不过是一只小盲犬。”
   这时医生进来了,看他已经醒来,就说:“已经打过狂犬病疫苗了,你去交费吧。”
   袁最下了床,问道:“医生,我为什么会昏过去?”
   医生说:“有的人流一点血就会昏过去。”
   袁最说:“我不是这种人,我曾经流过很多血都没昏过去。”
   急救费加上狂犬病疫苗费,贵得让袁最吐舌头。疫苗至少要注射三次,医生让他明天再来。看样子必须在西海府住几天了。他带着藏獒离开医院沿街走去,想找一家既便宜又能接纳藏獒的旅馆,找了几家都让他失望,不是太贵就是没地方安置藏獒。他说:“你们不用另外安置,我跟我的藏獒住一间房就可以了。”旅馆的人说:“那就更不行了。”无奈之下,只好在大街上流浪,吸引了一帮孩子跟着看。嘎朵觉悟不时地停下来,盯着路过的饭店橱窗里的肉食和馍馍看。袁最知道它饿了,小藏獒也饿了,便牵着藏獒走进了一家饭店,立刻遭到了驱赶。他退出来,让嘎朵觉悟带着小藏獒守在门口,自己进去称了五斤手抓肉,来到门口,把一半丢给嘎朵觉悟,一半用盘子托在手上,开始喂小藏獒。小藏獒还在吃母奶,不能自己撕咬肉类,只能吃肉糜,他就嚼碎了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让他发愁的是,从麦玛镇出发后一只小藏獒始终不肯张开嘴,这会儿仍然紧闭着。他喂完了肉,又去买了两碗肉汤,嘘嘘地吹凉了,放一碗在嘎朵觉悟面前,一碗自己端着,让小藏獒们一人舔了几口。那只刚才不肯张口吃肉的小藏獒同样拒绝喝汤,似乎它还不会自己喝。它神情呆滞地思念着母亲,就想着去母亲的乳头上吮奶了。
   喂完了汤,袁最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走进饭店还了碗,想买两个馍馍充饥。柜台里的店家说:“你把肉钱先结了吧。”
   他说:“你把馍馍给我,我一起结。”
   店家说:“我怕你结不起。”
   袁最只好掏钱,一摸屁股口袋便有些诧异:“钱呢?”他明明记得在医院交费后身上还剩几百块钱。他摸遍了所有口袋,才意识到钱被偷了,左右看看,发现一直跟着他的那帮孩子这时跑得一个不剩了。他盯着店家说:“真让你说对了,我就是结不起。你看到有人偷我的钱,为什么不告诉我?”
   店家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是贼的合伙人?”
   袁最冷笑道:“不就是个贼吗,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什么人,能把贼放在眼里?但为了我的藏獒我不想惹事。这样吧,我把我的皮大衣给你脱下?”
   店家说:“脏兮兮的,谁要你这破大衣。给只小藏獒吧。”
   袁最哼了一声说:“想得不错,你这是要我的命了。”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小藏獒,眼光顿时直了。那只刚才既不吃肉也不喝汤的小藏獒突然冲他张开了嘴,嘴里含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他惊叫起来:“珍珠?你嘴里怎么是我的珍珠?上帝啊。”想想吧,当时在强巴家的碉楼外,他歇斯底里地把珍珠扔向了小藏獒,一定是扔在了这只小藏獒身上。它叼起来含在了嘴里,从此便一直含着,不吃不喝,生怕丢了。似乎从它的本能出发,人把东西扔到它身上就是把东西托付给了它,即使发生地动山摇的灾难,即使饥肠辘辘、焦渴难忍,也不能吐出来弄丢了。
   袁最激动地过去,摸摸小藏獒的头:“珍珠,你的名字就叫珍珠。”然后从小藏獒嘴里取出了珍珠。小藏獒似乎觉得终于把托付给自己的东西还给了人,疲倦地卧下,头一歪,闭上眼睛,睡着了。袁最用衣襟揩干净珍珠上的唾液,回到店家面前说:“见过真正的珍珠吧?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说两三万肯定多了,说三五千肯定少了。先当在你这儿,我明天拿钱来赎。”
   店家接过珍珠,看都没看一眼就喊道:“媳妇,你来看看,说是用珍珠抵饭钱,不会是一串塑料吧?”话音未落,从里屋窜出一个女人来,先是过去拉上饭店的门,把藏獒跟袁最隔离开了,然后从丈夫手里接过了珍珠。她仔细看看,突然攥起,朝袁最脸上扔过来:“好一个骗人的贩狗人,珍珠我见过的多了,你这样的十块钱就能买好几串。”珍珠落在了地上,袁最俯身去捡,被女人的高跟鞋一下踩住了。
   袁最愤怒地从柜台上攥起一只招财进宝的黄铜大蛤蟆,举在头顶冲女人说:“我能砸死你,信不信?”谁知店家动作比他快,早绕过柜台来到他后面,用胳膊死死圈住了他的脖子:“你想赖账是不是?没门,留下一只小藏獒走人。”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哎哎哎,你死我活的干什么?”
   店家松了手。袁最扭头,见来人戴着顶藏式礼帽,面孔熟熟的,眉头一皱,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在花石峡见过的说他不是獒主的人。
   那人夺下袁最手里的大蛤蟆,放在柜台上,从胸兜里抓出一个很厚的皮夹子,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拍到店家面前:“够了吧?”
   店家一把将钱揽进柜台,眼馋地看着门外,突然指着刚刚起名叫珍珠的那只小藏獒,弯腰带笑,极具巴结相地说:“老板,你出个价,多少都行,我就要这只小藏獒。”
   袁最斜眼瞪着店家:“继续讹啊,不讹了?你不讹我讹,一千万,少一分别跟我张口。”
   店家满脸谄谀:“好好说嘛,我就看上这只小藏獒了,以后肯定能超过你这只大藏獒。”说着瞅了一眼女人。女人赶紧拾起珍珠,双手捧还给袁最:“收好了老板,这么好的珍珠,可不要随便抵饭钱。”
   戴藏式礼帽的人拍了一下袁最的肩膀说:“我们又见面了,真是巧。”
   袁最警觉地审视着对方:“不是巧,是你一直跟着我。”
   那人点点头,解释道:“也不是有意跟着,恰好是一路,我对你的藏獒有兴趣,想多看几眼。你知道,一个爱獒人,见了好藏獒就像见了自己的魂,舍不得离开啊。走吧,我们去个有藏獒的地方。”看袁最不动,又说,“知道西海府獒人广场吧?我就是那儿的老板獒人,王獒人,五年前改的名字。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给你这只好藏獒找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你不是要把藏獒托运走吗?什么地方?蓝岛?火车还是飞机?要是火车,这些小藏獒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去蓝岛三十六个小时呢,行李车厢又闷又热又挤,人都受不了,它们怎么能熬得住。你的小藏獒和大藏獒都必须坐飞机,快不说,还风凉。你有买机票、办托运的钱吗?我给你啊,我的意思是咱不能让藏獒受一丁点委曲是不是?”说着,脱下自己的礼帽,吹了一口气,似乎想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砰一下扣在了袁最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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