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我不可告人的乡愁


作者:林俊頴     整理日期:2014-08-24 22:20:43

在房地产公司厮杀多年的雄性工蚁,逃离职场寻求新生,开始为死者书写生前事……
  让毛断阿姑和少年陈嘉哉再恋爱一次,让东螺溪边的斗镇再活一次。 
  作者简介:
  林俊頴,一九六○年生,台湾彰化人。政治大学中文系毕业,纽约市立大学Queens
  College大众传播硕士。曾任职报社、电视台、广告公司。著有小说集《镜花园》、《善女人》、《玫瑰阿修罗》、《大暑》、《是谁在唱歌》、《焚烧创世纪》、《夏夜微笑》等,散文集《日出在远方》,长篇小说《我不可告人的乡愁》。
  《我不可告人的乡愁》获2011中时开卷十大好书奖、2012年台北书展大奖。
  目录:
  序我辈俊頴朱天心骆驼与狮子的圣战
  雾月十八
  萌
  琼花开
  钻石灰烬之夜
  理想国的烟火
  有钱人不死的地方
  ABC狗咬彘
  不可告人的乡愁附录灵魂深处的声音——赖香吟、林俊頴对谈小说美学文字控林俊颖在首部长篇中,语言依然细琢精雕,且勇敢地作了突破。本书呈现的是古汉文的华丽丰姿,以及古今汉语琴瑟和鸣的各种风情。  ——2011中时开卷十大好书奖获奖理由
  他展现了一个好小说家对所生长之地最自然(爱憎情仇全不隐藏拣择)因而最深刻的书写,我妒羡极了,反复慢读如同品尝珍稀的吃食不舍得终须吃尽它。——朱天心
  过往我从不会读完一本书马上开始第二次,但《我不可告人的乡愁》这回例外,也许对这本特别的、有一半用闽南语(化为)文字写成的小说而言,这样做才算是一次完整的阅读,视觉加上声音。——唐诺俊頴我辈朱天心
  今天我只想记下两首歌,两首相隔五十年,我想象自己在两者间走钢索,我译成自己的文字,这样我就好像脚底长出吸盘,有所黏附有所依恃。这一日我多么爱这个世界,我忠诚地过完它,没有二心。
  此段文字引自俊頴新作《我不可告人的乡愁》,但稍后再谈。
  引文中唯一出现丈量时光的数字“五十年”,噫,俊頴和我的结识,已早过半了。但真恍如昨日。
  那时我大学一年级,俊頴在台中念高二,看了我刚出版写我辈生徒的《击壤歌》,写信来。俊頴信写得极好,字又漂亮,两样都是我的弱项,我不敢回信,俊頴没放弃,我在不情愿上课的课堂上展读(那信都寄到学校附设老邮局内以姓氏分类的木匣),屡屡撩动我少年心志,那样一个在蓝天下盛开如着火的凤凰树下单车飞过的少年身影,至今和永远都是我想到俊頴时会浮出的画面。
  俊頴与我妹天衣同年,那时差两岁,就差一世,我迟迟找不到宜当的方式(姊姊?)回应他。
  那之后,俊頴北上念离我们家不远的政大中文,我知道时竟无聊的小小喟叹,以后再读不到俊頴的信了……但我多虑了,那时的我们,卯力办同仁杂志《三三》,出版、书讯、读书会、文艺营、全岛高中大学演讲座谈……俊頴在一时之间汇集的五湖三江好汉们中并不抢眼(比起林耀德、杨照),不多言,不耍帅,他总敛手敛脚睁双大眼在一旁,却什么都看进眼里(他仍写信,信中证明他看到的比谁都多),俊頴在真实人生里的位置,应该是小说中最理想宜当的叙事者角度吧(他简直就是当时我喜欢的井上靖《天平之甍》中第一人称叙事的留学僧普照),其后我写《时移事往》,那个在漫漫时间大河中默默守候一个疯野弄潮儿女子、守候好些个历史季节的男子,我从没告诉过俊頴我用的是他,最理想的观察者记录者,不使意念先行,不放任个人的爱憎,先看再说,存而不论……果然多年下来,我以为俊頴(和天文)看到的比我多比我广,太多时候,我自以为是手持注射针筒的医生(鲁迅吗?),急着诊断针砭病灶,妄想介入甚至改变现下,或许也因此与当下现实有种紧张辩证的力量(王安忆语),但我不免漏失掉太多当时也很重要或不觉其重要的人、事、面貌。
  其后二三年,三三随我们众人的陆续毕业、出国、当兵、就业而星散(包括爱情),我是留着收摊的三五人之一,只因不愿那时觉得好长仿佛一生、现在看来好短的那一场是青春热病发作,是遭人质疑讪笑的“政治不正确”。
  我记得,出版社不能说关就关,我接下发行的工作和书讯杂志的一部分,于是每周末,俊頴从政大来,我们两人站在拥挤零乱的书库兼办公室,一起整理当期书讯稿件和没有计算机时代的四五千笔读者数据名条,我都不肯老实跟俊頴学四角号码索引,仗着彼时惊人怪异的记忆力检索过滤那山读者资料也通(俊頴还记得我们的蚁晓玲吗?)。我那时因情伤瘦到不足四十公斤,俊頴每拎一小包蜜饯与我分食(还真奇怪,那时我的几个哥儿们友人都很娘的嗜食蜜饯),有次走前红着脸匆匆对我说:“×××实在很没出息!”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听他说人重话。
  恍如昨日。
  俊頴当兵,去纽约念书,我们仍稳定但不频繁地通信,我们信中各说各的琐事,不谈大事,幸福无聊得像《百年孤独》中内战打不下去的上校和老战友百无聊赖的电报对话:马康多下雨了吗?
  (如此的幸福无聊,只有和晓阳、后来的以军才有,是我写作生涯中的“红利”。)
  而后俊頴回国,我险认不出他,他好像那席德进的画作“红衣少年”,自然鬈的浓黑发,瘦劲修长的身子,轮廓愈深,眉睫愈深浓,那日我们已被邀了去杨祖珺林正杰家吃晚饭,便拉俊頴一道。整晚,俊頴老样子的从头到尾笑笑不说话,告别时,俊頴礼貌开口,把祖珺吓一大跳,说一直以为他是拉丁裔外籍友人。
  这之后十年,俊頴忙于职场(包括中间外派香港一年),我们偶尔电话中并不聊这些,聊的都是一个个死亡故事。世纪末,人们对艾滋仍疑惧恐慌,俊頴的友人们遂在孤单寂寞、家人伴侣不敢陪伴,连医护人员也戒慎冷漠下一个个默默草草离去,怕病怕死清气的俊頴成了“收尸人”,探望陪伴目送他们离开。
  好多夜晚,我一千零一夜似的听俊頴讲他们精彩惨烈焰火一样美绝而短刹的故事,觉得这个弟弟陌生极了。
  二四年三月,好些年没见的我们意外在一家百货公司楼层厕所前遇到,立即找最近的咖啡座把这几年间的事儿说完。随后的“族群平等行动联盟”、“民主学校”和该年底博洲、丽文的参选“立委”,我们俩南来北往的瞎跑忙乱,有一回坐往高雄的长程火车(高铁尚未营运),我开心地吃台铁怀旧排骨便当,俊頴吃他准备好的午餐,削妥的苹果和番石榴(和天文真像),又像回到一起整理读者资料时……
  老实说,这我也才认真读俊頴的作品,尽管早之前俊頴已在八九十年代出过小说集,虽那都只是他默默没停过写量的四五分之一吧。但我早早察觉俊頴小说的困难,一言蔽之,他太像天文了(不止一回,我听人夸俊頴,最终总缀一句:就可惜太像朱天文!),是啊写作的花园里尽管欢迎百花齐放,但很残酷的那一科那一种的花大家都只注目开得最早最美的,是这缘故,俊頴明明质量皆稳定的写作一直不够被注目?私下,我知道勤于阅读(事实上我认识的侪辈没几人比他读得多读得广)的俊頴,天文应只是他喜欢的众作家之一,不致让他立志仿习或遭魔咒磁吸,一切我以为他与天文太像了,他们同为处女座(以前三三如人民公社的大通铺一角,特留了一份干净整洁的寝具铺位“A型窝”,专供俊頴和我表弟过夜用),同样洁癖(他们笔下的城市可真丑怪哇),同样专业写作不谋生(俊頴已离职场十年,敢这样清简过日子的我知道的就天文唐诺和舞鹤),同样酗诸多亚知识领域,同样与现实的距离温度一般(角度和位置都是“云端看厮杀”),他们甚至不约而同惯用Signo0.38的中性原子笔写字呢……
  是故他和天文笔下的城市/当代,很难不被拿来并比,天文先写先赢,这是俊頴魔咒一样的困境。
  所以一直要到《善女人》及此新作中的“斗镇”部分的出现,我方觉得俊頴总算开了他独有的、观者不得不注目的奇花。我真喜欢看俊頴写童年、童年之地、童年之地的人事前身,那是他的马康多(俊頴还真十岁之前是与祖父母在乡下大厝度过的),他中文系的训练,闽南方言得以在非此族裔(如我)读来真是美丽生动享受(当然,舞鹤更早已作了非常赞的展示),“乡土”题材,再也不是受意识形态捆绑的歌颂教条,也不是末代子孙写手缺乏感情心肝的猎奇(此中最佳的最多也只能做到顺从文学腔的“仿佛在他乡”)。
  他展现了一个好小说家对所生长之地最自然(爱憎情仇全不隐藏拣择)因而最深刻的书写,我妒羡极了,反复慢读如同品尝珍稀的吃食不舍得终须吃尽它,“这一日我多么爱这个世界,我忠诚的过完它,没有二心。”这样的经验,不多了。
  原来俊頴始终不放弃写叫他不安甚至厌憎的城市/职场,是如引文的隐喻“我想象自己在两者间走钢索,我译成自己的文字,这样我就好像脚底长出吸盘,有所黏附有所依恃”。
  真是一名有勇气负责任的小说家,写其所爱,也要能写所不爱,写其所长,亦不避其所短。
  他是如此忠诚的过完它,没有二心。
  雾月十八
  
  
  
  毛断阿姑是伫彼一场大雾中见到秀才郎老父。
  凄冷的雺雾,若一鼎清糜清糜:清粥。,伊听见百年前的乌色东螺溪虽然溪面罩雾,夹带的大量沙石佮佮:与、和。水流陷眠陷眠:做梦。彼般伫咬喙齿根,水声生猛,偶有大石沉落溪底,弹出闷雷一响。
  毛断阿姑头頕頕頕:点头。,心内叫一声负手背向伊站伫渡船头的老父。
  数十年后,老父捡骨,重见天日,天无忌地无忌土公欲挖墓,大厝儿孙一大阵伫墓头迎接,片云大心肝欲遮日头,掠过头顶一点清凉,才掘出的墓土乌澹,略略有清芳,毛断阿姑心内讲,老父久见喔,汝真正是倒伫兹。年年清明来墓埔,透早扁担扛竹篮,带柴刀镰刀,落雨过的草路叵行,一厝人丁若一行蚼蚁,伊缀着行得摇摇摆摆的嫛也王华南《古意盎然话台语》一书注释,“阿嫛”一词系台湾中部大家族对母亲之尊称。亦有以“嫛也”称呼,发音似“一啊”。(母亲)。
  土公也(捡骨师)是农场老长工,血肉消散的老父倒在草席上,鬃鈱鬃鈱:鬃刷。清洗了后的骨色红芽,土公也以银朱笔蘸红粉水全副逐一点遍,翻新点红。六兄念出,筋络通畅,儿孙全红。杨柳枝串起老父一节一节的龙骨,总共廿四目。再以红丝线绑骨头,正倒手骨、脚骨、腓骨各绑一束,总共六束。再来装金,照顺序,龙骨,下八卦,顶八卦,最后放头骨。黑伞遮日,土公也正手持银朱笔,开光点眼,朗声唱念:“孔子赐我银朱笔,点天天清,日月光明,点左眼清,点右眼清,点人人长生。”大厝儿孙齐声应,“有喔。”老父头骨放入金瓮,“头壳落金斗,保庇儿孙代代千万口。”然后点瓮,点魂,引魂,谢土;烧寿金,旋点金斗瓮四周,哗:“好命仙魂,看好时好日,叫师傅来动土洗骨,顶八卦左右卅六,下八卦左右廿四,师傅顶八卦捡齐未?请山神帮忙来捡。下八卦师傅捡齐未?仙魂自己爱捡齐。”
  墓碑扛破,墓穴空户,老父金斗瓮内缀着大厝儿孙一大阵离开,青草发到半人高的墓埔一大片望到天边空荡荡,今日在世的活人捧着死很久很久的老父,日头下若一阵风吹过草丛。
  毛断阿姑是遗腹子,六兄讲老父少年时,伫渡船头帮一位青盲一目的老汉付了船资十六文,老汉握着老父的手,“红花双蕊欲开时,千万得注意。”老父染虎列拉过身三个月后,嫛也生下一对双生,毛断阿姑先出世,产婆说还有,却是一具目珠微张若花苞,头毛黑黮黮的死胎。二兄三兄还是取名玉姝。
  嫛也坚持将玉姝烧水洗净,身躯若象牙雕成,亦若百子图粉面桃腮的幼婴,抱着相了一暝。日后嫛也讲,老父彼暝有来,晃头笑伊憨,接过玉姝,讲汝我各育一个,红婴伫老父手弯内笑了。
  老父相片挂伫大厅,戴花翎官帽穿补服,狭长脸,瘦,留两撇嘴须。相片前红木高几常年放一盆素心兰,六兄讲,老父在生最爱素心兰。老父过身,换伊出生,逐日看着老父相片,亦无感觉老父不存在。
  老父死伫天欲光的时;彼早,无听见一只鸡公啼。卅几年后,中秋过了还是热得使人瘏痧,毛断阿姑开始早晚发烧,全身酸疼,一日比一日昏沉,困得面色潮红。请西医来出诊,讲是疟疾,寒热症,服了金鸡纳霜,照常昏困。先生是老父结拜的后生,病院的七个护士都传染得了。请来的汉医啧一声,“干是天狗热?”
  六兄带头,六嫂、四嫂、五嫂、七嫂一队同姒也(妯娌)、咸菜姆、宝珠,曝干的艾草放石臼内捣,竹筛摇,取得灰白棉絮,加雄黄一起熏烧。众人捧着铅桶大厝内熏,逐个房墹烟蓬蓬。
  大厅的红毛钟当当当,彼一丸钟摆黄黅黅,又沉又实扛着时间的铜墙铁壁。
  彼年的中秋四脚扶桑人已经走了了,特别凄惨,三兄半年前走去扶桑国首都偎靠二兄,四兄八兄各伫上海厦门,大兄后生予唐山也捉去坐监。妈祖宫的金炉烧勿会旺,大街络络长,拜月的供桌零零落落,八嫂犹原送来土豆油糕饼。囝也应时拍扑念歌:“月娘月光光,阿公掘菜园,菜园掘松松,阿公欲种葱,种葱毋发芽;阿公欲种茶,种茶毋开花;阿公种菜瓜,菜瓜毋结子,阿公气欲死。”听起来凄凉。红光满面的马神父来访,乌长袍若裙,带一袋曝潐的曼陀罗花,读圣经予四兄六兄听,“彼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咸菜姆伫灶脚,斜一目,手持菜刀伫水瓮边锵锵乖乖磨着,问六兄,“姑丈还是无消息?”
  毛断阿姑伫眠床上齅着艾草味,错觉时间倒退转去到五日节。伊看着才大伊六岁的大舅屘子嘉兴自农场来,曝得黑金釉亮,都是臭汗酸及日头味。伊文文笑着。上午时,伊因为整晚烧热酸疼而苍白无气力,到了下昼欲晚又是烧得面脝脝脝:膨大貌。。毋困的暗暝,善翁也(壁虎)嘎嘎叫得响亮,厝后的竹丛沙沙摇晃。终于听见厝檐顶的雀鸟叫,大街卖酱菜摇铃铛,玻璃窗透青光,伊予爀烧折磨得内衫裤澹漉漉,失了神志,看见双生小妹玉姝伫蚊罩外,伸手进来握伊的手。小妹的手若一块寒玉,握着就爽快。两人对相,若照镜,目珠仁圆瞵瞵,但是玉姝比伊越蹳越蹳:活泼。,想欲讲予毛断阿姑听伊三十年来的游历。
  六嫂、宝珠轮流捧饭菜饲伊,“小汉姑汝是去游地府还是和唐明皇去游月宫?”
  新历十月上旬,旧历二五,寒露;十一,霜降。古册读甚深的四兄是如此吟读:“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此时,寒气肃凛。虫皆垂头而不食矣。”四兄斯文地摇头晃脑,“风大而烈者为飓,又甚为台。飓常骤发,台则有渐。飓或瞬发倏止,台则常连日夜或数日而止。大约正二三四月发者为飓,五六七八月者为台。九月则北风初烈,或者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或有台,则骤至如春飓,船在洋中遇飓犹可为,遇台不可当矣。”
  四兄爱坐的藤椅,伫厅前菜瓜藤架下放了一暝到透早,予露水冻得澹澹。
  百草结霜的时日其实非常少。
  四兄六兄每日轮流来伊眠床边探望,六兄摇伊叫伊仙也有听到无?六兄一次梦着嫛也,惊惶以为伊无救了,呜呜哭了。
  久长的困梦中,大厝若大海底的水晶宫。一只白色大海龟背着伊,终于浮出海面,望见极遥远有一个人影,伊食了一嘴海涌。
  毛断阿姑醒起,大厝无人息,大厅的红毛钟毋动了,大灶的炉灰亦冷了。
  伊落眠床,魂魄茫茫渺渺,喙内是糜的发酵味,其实伊正大口大口吞食着大雾,一百年来斗镇罕见的大雾。
  双脚若有一万只蚼蚁伫啮,好佳哉证明伊还未死,毋是鬼。凭气味,摸索到六兄的兰房栅栏,内埕土下铺细石与石板。前厅,伊看见诸甫(男性)祖、诸姆(女性)祖两尊坐伫乌木太师椅上,两堆巨大的蚁巢,笑伊已经嫁人了是外家鬼神了,大面神转来后头厝做阿姑。伊羞愧,一赌气举起大门后的横杠,咿哑打开门,跨过户墱,整个斗镇的雺雾若大水涌入。
  将近一百五十年前,听讲林厝太祖自鹿也港夜溯东螺溪到渡船头,抵达时罩大雾;大兄四兄讲是年底,六兄坚持伊听到的版本是二三月。无人解释为啥粅为啥粅:为什么。粅,音wù。太祖一个罗汉脚会行水路到斗镇,但是家族的共同记忆,高强大汉、酒量踊海的太祖可是做土匪头的料。传说伊伫渡船头对岸的东罗社与熟番结拜为副遯副遯:结拜兄弟。,伫鹿场做长工,为屯丁代耕埔地。所以太祖真有可能短暂予面肉白、大耳洞的番婆招过做翁婿。四兄讲,大兄曾经见过老父保存的一领鹿皮衫及一支海螺。八兄弟囝也时有两句老父教的番话当作暗语耍笑,“夫甲吗溜文兰”,捕鹿;“密林吗流耶豪伟含”,来去酿酒过年。八兄弟以为是老父讲笑诙。
  爱古物的四兄有一张反黄、有水渍的旧地契:“立开垦永耕字人东螺社番通事巴难宇士有祖父遗下荒埔一段址在七张犁庄南势土名旱沟头东至施家二分大圳西至王黄张家旱园北至雪施九荒埔南至曾头家草地并横车路四至界址明白为界今因离社太远不能自垦爰是招得东螺街益美号布店内黄泉官出首承垦时值压地佛银一十六大员正其银即日收讫其荒埔随即踏明界址付黄泉官掌管经营垦辟成田成园栽种果子竹木任从其便同中议约三年后成业每年抽的番租银六大员不得托词保此荒埔巴难系承祖遗下物业与别社番亲通事土目无干亦无交加来历不明等情社。合立开垦永耕字一纸付执为照行。即日同中亲收垦契字内压地佛银十六大员完足再照行”。
  天光柔和,一只鸡公傲慢行过内埕,四兄朗声念:“压地佛银十六大员完足。我就送汝佛银一大员。”讨厌鸡公僬踃的样,遂撷去一粒土豆。
  “所谓汉奸,意思是汉人奸巧。真正古意食亏的是番也。”老父总是捻着嘴须感慨。
  林厝第一块田园伫太祖于彼个大雾之日落渡船头后差不多二十冬得到。结为副遯的番人兄弟,全番社溯东螺溪、阿拔泉溪搬迁深山林内。祸福相倚,毋免欢喜过早,翌年东螺溪大水泛滥,田园流失,留下的都是乌色溪水带来的石块。
  六兄偷偷讲过,还有一个恶质的讲法,太祖便是大海贼蔡某人派来做先锋的爪牙,来同山贼交结,约束到时北中南三路盗贼并起齐发。但是官兵五千登陆鹿也港,一部分持火枪拉大炮驻扎枯水期的东螺溪溪底边。匪贼昼伏晚出,伫溪底挖沙叠石为壕沟,欲趁着透北风火攻军营。天生反骨的太祖,一早大雾中渡溪去密告,彼暝官兵一人丮(举)一支菜油或鹿脂火把照亮溪底,大炮相准沙坑觅藏的匪贼,每发都中。天一光,整个溪底若肉砧。官兵既然胜利,太祖将功赎罪因此得以用假名林大鼻定居斗镇。
  六嫂掩喙笑,解释:“陈三五娘彼个丑生就是叫林大鼻。”
  可恨者东螺水,可爱者东螺水;四兄六兄全讲这是老父的口头禅。太祖彼时,斗镇叫斗街,街中心妈祖宫左厢壁上嵌有石碑,碑文说明斗街建地买自番社,还是同孔子公最有缘的四兄会吟诵碑文:“乃定规模,经营伊始。其北一段中建天后宫,南向;西北建土地祠,所以崇明祀,庇民人,礼至重也。两旁俱有铺舍,谓之北横街。其中街与后街东西向,中设有二大巷;其南亦有横街纵横二里,街巷俱有井字形。其外则有竹围、沟渠、栅门,以备盗贼。盖取诸井养之义也,又取诸市井之名也,又取诸方里而井守望相助百姓、亲睦之意也。”“其东、西、南有大溪回护,北有小涧合流,此又天地自然之形胜也。地虽弹丸,而规模宏远矣。”
  四兄不以为然,何来的北斗魁前六星之象?穿凿附会。斗街名字就是自番语转音而来。
  成也东螺溪,败也东螺溪。大兄二兄三兄四兄小汉时,旧历八月下昼,沿溪做水醮拜溪王水府,四个兄弟佮随老父踏察过太祖最初的脚踪。被香火及米酒昏迷的日头,唢呐、引磬、云锣、铙钹融合的凄旷亮烈圣乐,溪岸上,竖着直又青的灯篙,从龙边至虎边是飘着幡带的绿色龙神灯、红色七星元辰灯、黄色天灯、白色孤魂灯、黑色水神灯。竹棚内,神桌上端坐着金银黄靛红各色鲜怒纸扎的六甲将军、六丁将军、神虎将军、大士爷、山神、土地公、五方童子,骑着神兽的马赵温康四元帅,温烧的光影内可比伫戏台上入定,昂着两道目眉,锦绣戏袍热风内细细颤。神桌前一长条铺血红巾子的看牲桌,一碟一碟的果雕与蔬菜雕,醮坛前有猪公剖腹展开披着五彩绣帏咬着染红馒桃。
  老父毋准四兄弟行前偎近,溪水热得咕漉漉。一寸寸偏西的日头若鎏金,道士踏罡步摇法钟,叮铃叮铃。
  日头落山了后,溪风吹来,守着溪岸的灯篙如同狮头天将,嘎嘎响,精神饱足,欲及溪水中的鬼魂开讲一暝:金纸的火星一团一团若一尾龙蛇灯篙之间游走吐气,将乌暗暝烧成一领龙袍刺绣。溪风灭了日时的烧热,众神退位,溪水犹原掺着云锣及唢呐的回响,鬼声啾啾,吵到天光。
  离太祖登上渡船头一百年了,东螺溪佮三条圳溪之间,增添为四条水道,每一条都有渡津,然而大竹筏小商船载满货物航向出海口或是从出海口航来的盛况早就不再。
  东螺溪源自水脉分支阔且穧(多)的浊水溪,而东螺溪发自海岛正中央若一条龙骨的内山,溪水若骨髓夹带大量泥沙、碎砺甚至大石,日夜奔吼,翻搅,终于沉淀淤积。乌肥东螺水临幸孕育了斗街,祸害了斗街,也繁华了斗街,陈某人有诗为证:“地势青龙转,溪流黑水通”。有朝一日,必然亦会没落了斗街。
  四兄遗传着老父爱讲古的天分,这是老父讲过的,自汉人唐山渡海来,统计东螺溪流域至少做大水泛滥十次,以致樊梨花移山倒海彼样的河道大变迁有三次。大水沿岸挽下木石房舍,挪移陆地沙洲,冲出新的溪河。
  始终存在的是东螺溪,只是渐渐喑喑无声老去。因此势必有这样的传说,变换水道若幻术的东螺溪是一身三头的黑蛟龙,而环抱斗街的水道则是两条小蛟龙,一浊一清,一公一母,予深山滚落来的神石压着,三不五时欲翻身脱逃。有好画虎卵(夸张虚构)的就讲斗街是一粒龙珠,是双龙抢珠格的风水。
  最后一次做大水,四兄出世彼年,落雨之前,反常的燠热,渡船头传来溪对岸下边看见天顶发红,一道红剑光自内山蹿出射向海口。下晡长工热得舀古井水淋头顶。大雨连续落三暝日,消息才传来内山的水潭溃决,洪峰若走山,东螺溪已经噼啪雷响,一鞭一鞭打伫厝檐,天地欲合起彼般。溪水溢灌斗街,不过一个时辰,水淹到腰,冲走廿四墹大厝。水势只有到了妈祖庙口时自然收势若跪拜。陈秀才厝内长工街上打锣,赶紧到妈祖宫避难,秀才数日前梦见手丮(举)三炷香跪伫宫前黄泥水内。昏暗庙廊天井内,惊惶讲着崩溪了,自内山一路往海口崩去。
  隔日大水去,日头赤炎炎,乌青溪水沥沥噜噜若讲着梦话。老父见识到了何谓崩溪,渡船头找毋着了,昨日的溪岸若年节切菜头粿陷空,溪面变阔,竟然若海面,一时看毋到对岸。暝梦中的溪水转圆圈成漩涡。隐隐上游还有土石崩落滑入溪中的闷雷响,漂流的一丛一丛刺竹嘎嘎嘎绞结着。更过一暝,遍溪岸浮出水流尸,包括鸡鸭彘狗禽牲,曝得熟烂。尸体腐臭附身活人的黑衫裤,暗暝了后,大街无人影,无油灯的火光,只有堆到脚肘的泥沙水洼白雾白雾的反光。第一只活狗开始嚎狗螺,一只接一只接续传开合嚎,意思是欲唤起沉伫溪底的冤魂。
  蛟龙离开斗街了,东螺溪的主流往南走,斗街如果是龙珠也不再是龙珠了。正是彼四句戏文:“打开玉笼飞彩凤,扭断金锁走蛟龙,鲤鱼脱出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不再来。
  老父曾经佮大伯父坐帆船到鹿也港请一位汉文老师洪先生。船顺流而下,运货亦运人,先到番也挖,再到王宫,继续行海沟往鹿也港。溪水温柔时若一场美梦。
  大水后老父伙同斗街及上下游村庄头人、四脚也大人收埋水流尸,清运大街土沙,唯恐瘟疫爆发。老父自渡船头、妈祖宫得知东螺溪改道,决心再坐船往出海口航行一次。大大改变的毋只是东螺溪溪道,早伫四年前,唐山皇帝佮扶桑国打契约,乌水沟这边交予扶桑人接管。年初,军用轻便铁道伫斗街西北铺设,老父第一时间赶去看,看了大失所望,完全不同于传说喷火噌烟的乌铁壳怪兽,一部台车两人手力押送,若是坡路增加为三人,等于是陆上行舟。斗站台车大约有一百台,到县城十五里,往南可以到嘉义、府城、打狗。运费一只牛剥两层皮,分路线修缮费佮押送人工费,到打狗总共四大圆十八钱。
  四年前,割让予扶桑国的消息确定,老父、大兄及陈秀才、武秀才、丙丁仙、元音仙、傅阿舍、大目仙诸人聚伫杨举人大厝一下晡对相,若一巢蚼蚁交头接耳,到欲晚时,厝顶青光。大势已定,只能如此,过去一百年,东螺溪源头大水改道数次,这次换做异族人,毋确定的是扶桑人是否横逆过大水。
  老父转身,雺雾中目珠仁坚定的温暖光彩。啊,老父。溪面送来的风清冷甘甜。伫彼瞬间,毛断阿姑明了,老父不曾离开过,彼些暗暝,挂着一串玉兰花的虻罩外窸窣的影,齅着樟脑的寒芳,嫛也翻身,绿豆壳枕头沙沙沙,揪一下金耳钩,梦中讲话,咿咿喔喔,有问有答,有时咯咯伫喉管内笑。梦中的言语,让伊迷恋。更有彼些欲晚未点电火时,大厅太师椅或者六兄的兰花花房仿佛有个人影恬恬。伊终于了解,常予四兄笑佮孔子公无缘的伊有时会思念老父留下的古册,忍不住提挈摩挲,原来是幻影彼般的老父伫嬉弄。
  藏伫老父背后有幼秀的声音唱了两句戏文:“关津渡口人盘问,妹子如何搭渡口?”
  是玉姝,捏着手巾掩喙笑。双生姊妹肩并肩,岸上人与溪中影。伊看清楚了,玉姝头额上倒手边一片暗红胎记,古舆图一块破碎的海国,伊自己肩胛头也接续了一部分,所以,当初两人伫嫛也腹肚内,玉姝的头额是磕伫伊肩胛头?伊更近一步确定,双生姊妹从无分离过,相对于老父过予伊的思乡感应,玉姝感染伊的是早夭的哀怨。月事来洗时,伊有鼻管痒的症头,四兄教伊哺烟噌烟来止痒。浮着淡薄茉莉花芳的晚头,躲伫房墹内哺烟,平静中有着泫然的冲动,毛雾窗玻璃的人影叠着厝檐,季风来自遥远的外面世界。
  老父一生悬念着大海,梦想有朝一日反溯太祖的渡海之旅。早太祖一百年渡海来一探究竟的郁某人有诗作:“东望扶桑好问津,珠宫璇室俯为邻。波涛静息鱼龙夜,参斗横陈海宇春。似向遥天飘一叶,还从明镜渡纤尘。闲吟抱膝樯乌下,薄露泠然已湿茵。”老父一生心向往之,册上写乌水洋的变化,南风柔而浪软,北风刚而浪劲。
  四兄认为不及这段古文:“自鹿港出洋,水色皆白;间有赤涂色水者,则溪流所注也。回顾台山,罗列如画,苍翠在目;已而渐远,水色青蓝;远山一角,犹隐约波间。旋见青变为黑,则小洋之黑水沟也。过沟,水色稍淡,未几深黑如墨,横流迅驶,即大洋之黑水沟也。险急既过,依然清水,转瞬而泉郡之山影在水面,若一抹痕。俄而水渐碧色,碧转为白,则泉之大队山在目前矣。”
  林厝祖先来自泉州。老父伫船头,一只水鸟从容掠过水面,若照镜。
  竹船食水浅浅,平稳离溪岸五六尺,破雾前行。篙船的诸甫,戴草笠穿棕蓑,玉姝附耳讲:“咸菜姆的老父。”彼次做大水崩溪,抱着金斗瓮被冲到下庄。老父带着彼时十几岁的咸菜姆沿溪找了两暝日,找到认出伊双手还是抱着金斗瓮。
  渐渐听得溪底还是偶尔沙沙响,黑蛟龙的腹肚犹原摇头摆尾贴着溪底还未离开?
  老父缀着阿祖,见识过东螺溪的兴旺,人及货物从内山去出海口,从海口深入内山,加上南北两边伫东螺溪渡口相会,竹材,布料,盐,食油,猪肉,海产,豆豉,荖叶。伫渡船头丮头即见妈祖宫,晚时点心摊灯火光烨烨。斗街因此学鹿也港,大街砌遮棚,地铺红砖,袭用其名号不见天街。最兴旺时,大街亦有五行八郊十三个组织俨然的郊行铺会,泉郊金盛顺,水郊金安澜,郊金兴顺,油郊金隆顺,糖郊金崇兴,布郊金庆昌,染郊金合顺,米郊金丰隆,茶铺金广源,药铺金元昌,料馆金万利,香铺金长和,糕饼铺金和兴,繁华若夏天的满天星斗。
  水泄澜糊的渡船头,透南风还是刮北风,各种腔口呼哗。老父爱看山内来的放竹也。东螺溪头盛产麻竹,青碧竹材用麻索扎成竹排,每张竹排前后一位放竹也,手握一支丈长竹篙,双人配合伫湍急溪水点拨撑篙操控,一路放流,泅过漩涡及暗流,闪过大石;内山大雨,溪浪可以托起竹排半天高若腾云。放竹也得熟记沿溪水文特性与险关,祝祷每年夏秋大雨大水毋改变水道,一般是父传子,若欲学出师,起码两三冬。东螺溪凶猛,夹裹大石泛流,一说是蛟龙换喙齿,换下的龙牙羼有金沙银沙,月光暝溪水内放光明。拾得龙牙石,裁为砚,青色,直润而栗,写文章得神助笔走龙蛇。
  放竹也骑溪破浪到斗街渡船头,溪面平静,两人将竹排篙到再下游一寡,靠岸,解开竹排,牛车运往南北,或再行水路去鹿也港。
  放竹也虽然戴草笠,面肉黑金,手臂粗若竹头。竹排毋是帆船,平坦贴溪水,人若溪水上两只白翎鸶。小汉囝时的老父赤脚伫溪滩,打水漂来打招呼,灵机一动乱哗:“夫甲吗溜文兰,密林吗流耶豪伟含。”放竹也咻的厚重山内腔回应。
  两岸边有竹丛,大白鹅伫竹荫内游着。竹排拆散,竹篙碰竹篙,清空的豁啦啦。用火烤,竹青出油。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四兄时常这般念。东螺溪若变清,必有大事。老父出生彼年,东螺溪清了数日。宫口打锣通知。同年,果然红英兄弟戴某人造翻,攻下县城,响应唐山太平军,自封东王。唐山官兵自然称之为反贼匪党。东王军数次渡过东螺溪而无攻打斗街,传说之一,戴东王是妈祖信徒,因此毋敢轻慢妈祖宫。传说之二,东王一位心腹与陈厝后生是结拜兄弟。老父强调,戴东王确实伫斗街北边草寮藏了几暝。
  戴东王之前有鸭母王,有顺天盟主之乱,有大海贼蔡牵,之后有规模较小的施某人反抗赋税,有铁国旗铁虎军反抗扶桑国。
  伊们才是真正的蛟龙。老父虽然敬佩铁虎军,最爱的是漳州人大海贼蔡牵,神出鬼没于东南沿海,佮清朝水师斗,三番两次进攻沪尾、鹿耳门;妻子巧又嫷嫷:美好的样子。,人称蔡牵妈,开炮神准。老父讲蔡牵故事予四兄六兄七兄八兄听,大伯父念:“教坏囝也大小。”十五暝,月光清清透过菜瓜藤架,父子遥想起外海某处藏有金银财宝,伫海底闪烁。
  梦中的东螺溪清澈无比,洁净可饮,老父终生梦想热天时航向出海口,顺南风,历时九更差不多等于十八点钟久渡过“六死三留一回头”的乌水沟到泉州。伊当然知悉,鹿也港伫伊出世之前已经严重淤塞,大船只能停伫外海,靠小船接驳。
  溪面噗通一声,一尾鮕鮘一跳,雺雾似乎也被这声响啄破。溪岸又稠又糊,然而船只还是青瞑彼般摸墙扶壁缓慢前行,老父寂然不语,负手看着岸边树丛,槟榔,鹿也树——若毋是热天哪会结朱红色果子?刺桐——还是二三月?不然哪会满树头若蝴蝶的红花;苦苓——真正是春天吧?一树若雨蒙的紫白花;野根蕉,大樟树树身附生山苏花。
  梦幻的时刻,岂能无鸟啼,有乌秋,有雉鸡清亮的啼叫,有角头鸮刺耳若像车轮的叽叽嘎嘎。
  毛断阿姑突然意识到,老父一世人用旧历过日。寒天的东螺溪,温柔赑屃(内向羞怯);海口来的船少了,因为溪水浅了,逆流如同爬崎,费力费时,不如行旱路。此时溪水银漾,映照满天星斗,老父决定伊的后生就以北斗七星的排序取名。而东螺溪流域的溪流之间,有大片被冲刷的溪滩溪埔,伫日短夜长的旱季,被日头与海风风干成为一片毋是盐碛的肥沃乌土。
  溪流转弯,溪道变窄,岸边野草丛。扶桑国军队来到斗街是六月,同年十月,有大官进驻许秀才大厝,四周遍插扶桑旗,腰带束得十分精神的护卫队箍三层,步枪刺刀白凛凛。斗街人担肥戴草笠,牵牛荷锄头,远远绕着大厝若过节看戏台顶的武生,每一日愈行愈偎近。许厝长工出来谇,七月半鸭也毋知死活。
  神秘的扶桑大官,只接见了杨举人后生、陈秀才、元音仙三人,大官仁丹喙须,挂目镜,比一般四脚军高强大汉,军服胸前挂满锦绣徽章,东螺溪流域所有渡口了解透彻。“看起是读册人,通汉文。”杨举人后生送上一幅画,留白处小楷抄提了《桃花源记》全文,大官回敬一幅字,草书狂扫,墨色浓厚,“德不孤必有邻”。
  八个月后,传说中神出鬼没的铁虎军五百人以火绳枪、大刀袭击驻扎东门的守卫军,头一日井水投泻药,半暝攻打。斗街事前无一人知情,火光伫街尾一烨一烨。死伤的扶桑军掷入井底。
  如同彼次做大水,陈秀才再次召集伫妈祖宫跪拜,鸡公啼叫喔喔喔,爻桮请示是毋是加入铁虎军,妈祖笑笑不答。来的人比上次穧,丹池满满,再请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妈祖仍是笑笑。一人伫陈秀才身后细声,怎毋问扶桑人到底好人歹人?又连三桮都是笑桮。天光清清,两侧护龙与天井跪着满满的人,辫子缠头,挤勿入来的溢到宫前,宫口庙埕的食摊一律收了。斗街传言又一件,大街妈祖宫由于当初时先人筹建是伫东螺溪一次严重的大水后,仓促之间,建材银两无够,因此只建得前殿,后殿阙如,从此冥冥之中定下了斗街的气数,好不过三代。
  殿内一列牌匾,“海疆靖镇”,“后德同天”,“瀛海慈航”,“威灵赫濯”,软身黑面妈祖两旁配祀的有水仙王、观音妈、注生娘娘、五谷王、西秦王爷,千里眼、顺风耳。诸神默默,众人踌躇,决定换人再问,红漆剥落半月形的桮伫石板上无哒翻滚,街尾隐隐传来相战声。
  虽然斗街人明白为何而战,但是毋参战为上策?咔哒,无桮。
  铁国军战输还战赢?咔哒,无桮。
  扶桑国皇帝是毋是比唐山皇帝好?咔哒,又是无桮。
  两个月前,扶桑军攻入斗六街,屠杀将近五千户人家,赶尽杀绝,圣母知么?咔哒,这次非常响亮,又是无桮。
  当然悉,问这是存心欲予妈祖婆生气。一同跪的陈秀才、元音仙越头眕众人,传话毋好乌白问。
  斗街人其实并毋惊惶。古早古早,粤人赶走番人,漳人及泉人再连手赶走粤人及土匪,再来,漳人及泉人沿东螺溪流域为着争垦地,为面子,为偷彘,为清明买菜,相斗相刣、放火,心甘情愿了,泉人得五十三庄包括斗街,漳人渡溪而去,得七十二庄。过去两百外年,东螺溪不定时发大水甚至改变水道教训了斗街人,一如叛党来,叛党去,匪贼来,匪贼去,所以,扶桑人来,将来扶桑人走,也是必然。
  夏秋溢洪,内山响雷,电光睒睒,乌浊溪浪砳砳砳砳砳:石头撞击声。,竹筏揪上岸,斗街人只有等待,学会了等待。雷电之后等大水,大水之后等沙石、漂流柴,等东北风带来平安的旱季,等溪水让出埔地,等埔地长出土豆及胡麻,等妈祖婆下指示。
  伫杨举人大厝,老父读着渡船头传来的丘先生诗作:“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元音仙红了目眶,吟着:“卷土重来未可知,江山亦要伟人持。成名竖子知多少,海上谁来建义旗?”许秀才接续:“英雄退步即神仙,火气消暑道德篇。”顿了一顿,“之两句反话意思真深。”
  傅阿舍讲:“答案就是随后之两句,我不神仙聊剑快,仇头斩尽再升天。”
  轮到老父爻桮,消息来报,扶桑军大败,守卫军队长死,欲撤军转回县城;老父手放开,石板上一正一反,圣桮。众人哗地甚至双手拍扑笑了。
  斗街死了第一个扶桑人。圣母不曾透露的是,六年后扶桑军提议休兵和解,举办了盛大的和解式,溪边白旗飘动。是日斗街戒备,休市,众人毋准外出上街。肃杀诡异的气氛中,隐隐听到似乎鞭炮声。因此,老父历历指出,野草丛徘徊毋去投胎转世的鬼魂,番鬼,粤鬼,漳鬼,泉鬼,四脚鬼,放竹也鬼,鹿鬼,禽牲鬼。沿溪遵守死狗放水流的习俗,死亡使得一切平等。
  迷离雾中,船只原地打转。当溪水不再因为内山冲刷来的泥沙大石而涒沸涒沸:水烧至沸腾。,水色转为碧绿,老父不免心灰意冷。
  玉姝偷偷讲予毛断阿姑听,彼年伊陪伴老父行远路到县城档案库房内,意图解秘满足终生的好奇,排解无聊的时日。老父予蠹鱼爬上喙须,土粉黏了一身,错过了酺渡酺渡:在渡船上欢聚饮酒。的人鬼同欢佮澎湃胜腠的牲礼供品,枵枵:饿。得手憏喙憏(发抖),懊恼结果是伫册本内迷途。足大本若草席的舆图,予时间煎熬得破破烂烂,五十万分之一比例的番地图,出自总督府民政部番务本署,印刷、发行日期佮印刷所写得明明白白,老父趴着寐寐地困,缀着航海线神游东边外岛的红头屿,向北扶桑国,向西唐山。老父认真读明白的是大海贼蔡牵的一生,若树蝉蜕壳,摆脱了自小对蔡某人的崇拜,而平视大海贼毕竟是一条好汉。老父唯一得到的是不禁怀疑自己是毋是有番人的血统,怀疑伶俐机巧海贼底的太祖干真正是姓林的泉人?
  越头转去渡船头吧。老父交代船夫。
  嫛也钦佩老父巧,:善于。读册,晴耕雨读是老父的理想,伊当然知晓死了后十年,扶桑人四脚也总督用新时代新方法整治罗水溪大片流域包括东螺溪,兴建护岸堤防,每户出丁一人,分配负责三尺长,自备锄头畚箕扁担挖土挑土,三年完工,东螺溪自此成为渠道,圳沟遍布水蜘蛛。渡船头遂废弃,堤岸两边建桥,做大水的记忆终止。所以讲,这到底算毋算是扶桑人的贡献?
  玉姝问:“这比汝当年坐的大船如何?可爱いこちゃん。”
  老父亦笑:“汝彼个浮浪旷浮浪旷:台湾俗语,游手好闲之人。翁婿。”
  玉姝不满老父话讲一半。老父只得解释,毛断阿姑的翁婿佮陈厝的人完全无同款,除了伊的彼一位伯公祖。
  古早时两家的恩怨过节。太祖当初与陈厝先人结拜,然而到了阿祖,夸口林厝女眷出阁前外人休想一睹庐山真面目。彼时自命风流的陈家大少爷与阿祖相输赢一定看得到。中秋前,陈家一顶轿扛到内埕,含糊讲是少奶奶来送礼,掀开轿帘出来的是陈家大少爷,笑咍咍将林厝女眷看遍。管家生气,丮尿桶泼了陈少爷。此后,林厝女儿出嫁,陈少爷便请大鼓阵伫妈祖宫前挡路,一来延误吉时,二来让新娘伫轿内闷出一身汗。
  玉姝手巾伫毛断阿姑面前翊一下,讲彼年伊只佮到鸡笼港,毋敢行上铁壳大船。
  “そうか。”是这样呀。
  玉姝又手巾掩喙笑,吟了两句戏文,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
  彼年三月初,毛断阿姑才满十七岁,佮六兄坐大和丸去扶桑国。两人前一日就到鸡笼港,等隔日下晡三点的船开。六兄讲,大和丸,原本是露西亚国露西亚国:俄罗斯。的商船,两国相战,露西亚战败,大船赔偿予扶桑国。
  旅馆窗门打开,看见港口,三月暗暝还是寒冷,海风有着新鲜的腥味,海天蒙蒙的青紫光晃着,毛断阿姑与六兄睁大目珠看彼有着若石柱的两管烟筒的铁壳大船,好巨大可比龙宫吧,如何航过大海而勿会沉落?伊痴痴看着,若魂魄被摄去,大船可有整条大街长阔?装得下斗街所有人家厝吧?启程前几日,四兄讲古薛仁贵保主跨海去征东,唐太宗被风浪所惊骇,毋愿上船,薛仁贵拜求九天玄女,天书出现出瞒天过海之计,军师徐茂功欢喜照做,用大树做一座四四角角共四里的木城,推入海上,名叫避风寨,上面更有清风阁予唐太宗住;木城内有楼房街道,铺泥沙种花草,一万兵丁假扮各行各业百姓,皇帝浑然不知是伫海上。
  所以,大船上到底是一个旧世界还是新世界?启程前,厝内同姒也欣羡毛断阿姑,四嫂及六嫂笑,这次轮到小汉姑食咸水啰,林厝第一个食咸水的诸姆人。但是出门前一晚,六嫂来伊房墹,手巾包着二十员,是六嫂自做新妇也俭存的,予伊添做所费,帮忙照顾六兄,留意毋好食太咸,六兄胃毋好,若食糯米量得控制。六嫂讲得面红了。
  老父料想未到,伊死了后十年,斗街无人留辫子戴碗帽,陈林谢杨颜、许黄张王李十大厝竞相送子弟去扶桑国,一如自己的老父及阿祖两代走唐山。
  登船时,放送着交响曲《蓝色多瑙河》,乐音回旋的浪拍得毛断阿姑头晕。码头上满满是送行的亲人伫翊手拭目屎,手巾若一大阵的蛱也(蝶)。鸣笛启航,笛音撕裂耳孔,喷出乌云熏入胸坎,一出外海,海涌转强,一倒落榻榻米上便感觉大海自头顶覆盖。开始吐,连胆汁都吐出。醒来已经昏困了两暝,六兄撑着伊到甲板上透空气,看夜景,海面转为平静,大船破水前进的声响细微,海风竟然甘甜,是完全不同气味的海。神圣的天非常威严,垂目耽耽注视着船上米粒一般的渡海人。
  昏沉中,听见六兄及一位穿学生服的少年讲话。六兄佮伊解释,真正巧合,七星里陈厝的后生。少年点头,叫伊:“密斯林。”伊突然面红得烧热。少年的声音让伊忘记晕船的艰苦,讲话极有条理。少年是两年前缀大兄到扶桑国,一年前大兄医科毕业转去别位,伊预备学校补习了半年,考得商业学校,再年半可以卒业,但是有心继续读外语学校。六兄探听日常开销,伊用自己为例一项一项说明,四叠半榻榻米房租六圆,每个月餐费二十圆,早顿一角,中昼、晚顿各一角五分,澡堂的钱汤每个月一圆五角。少年答应,明日上岸会协助六兄安顿。
  隔日,天未光,导航船带领大船入港。岸上的山低矮,只是苍苍的一堆,但天云洋洋洒洒,千万里阔,少年屡屡越头向毛断阿姑一笑,喙齿盐白。
  彼个礼拜日,少年带六兄与毛断阿姑去看樱花,“可爱いこちゃん。”可爱的少女,少年伫两人单独相处时讲的第一句话。异国的好天气,樱花吹雪,花瓣白色若结胨的猪油,粉红色若少年的耳珠。彼是毛断阿姑的青春梦,伊情愿及少年行入一年只有一回茫茫遮天盖地的花雪内,入定其中。
  确实樱花雪毛断阿姑只看过一回,少年帮六兄及伊租厝,相隔两条巷子,方便互相照应。六兄瞒着嫛也及四兄偷偷去裁缝学校上课,学得好欢喜,再将课堂的精要教予伊,兄妹灯下展开报纸铰出的衫型若看着一个新世界,两人志气想欲找出新的路线,六兄头一次勇敢讲出心愿,希望有一日佮伊开裁缝店,一人一台裁缝机。热天的扶桑国首都,车声人声,机器的气味,楼厝的阴影,日日澎湃将伊卷入,一切新,四兄总是笑伊佮孔子公无缘,但是去读日语的路上,时时感觉一个时代的脉动愂愂愂愂:跳动剧烈。跳得真猛,高鞜鞋叩叩响。其实并不思念家乡。少年住处鱼鳞板屋,门前一欉樱花瘦痡痡,石头上有若云的青苔,少年读册予伊听,“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少年的面有不可解的神情,又念,“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伊应,汝是欲讲鬼故事?少年念诗予伊听,欧罗巴的诗人,印度的诗人,唐山的诗人,伊无一首无一句记得。无要紧,少年宽慰伊,汝就亲像一尾金鱼泅过一片荷花池。金鱼目珠凸凸呢,伊应。另日伊头毛梳两丸伫头额两边,少年穿柴屐陪伊行回住处,看见房墹暗暗,悉六兄还未转来,两人继续行,去一条小川边。伊思念并且等待来年樱花开,但是嫛也叫四兄写批来催,年底伊及六兄坐大船先去唐山找五兄及八兄,少年送行到霜冻的海港,满满的人及货物,海天尽头堆云一层层,汽笛响,伊目屎滴落,少年伫港岸伊始终看得清清楚楚。
  老父面色微微一变。船只静止毋动,双生姊妹手牵手,红花双蕊欲开时,不知如何解说彼一份年少的心志,纯真的思念。
  “孽缘。”老父晃头吐大忾。
  一只白翎鸶幽幽飞过,似乎将雺雾衔去一层。
  溪边竹丛若碧绿海涌。透南风的下晡,大厝后竹丛则是沙沙嘎嘎响,竹叶青森森,遂感觉秋沁。
  三人同时听到红毛钟当当当,弹簧牵动金黄灿烂的钟锤伫正点报时的洪亮响声。斗街人讲笑,斗街第一富,陈及谢?谐音,陈及谁?另一个谐音,陈阿舍。两家相比,陈家略胜一筹。斗街第一座红毛钟,陈阿舍所买,嫌旱路颠簸恐怕坏了机械,坐船行东螺溪,运上渡船头,用一顶轿扛过斗街献宝。红毛钟一个大人高,上等木料油光水滑,浮雕花草禽鸟,玻璃罩内若黄金打造的金杵金锤。阿舍膨风,打算开一墹红毛钟专卖店,以后斗街的鸡公无用了。招待一阵一阵人到陈厝听钟响,门口埕的鸡鸭惊得拍翅奔走。钟响,黑衣短褂的斗街人按着胸坎,毋让心脏起共鸣卜卜跳太快。阿舍摇着葵扇笑。彼日半暝,斗街大火,巡更的打锣,众人以为是眠梦着红毛钟响。大火烧毁人家店面将近百户。天光,希微听见钟响五下。陈阿舍,少年的先人。
  船只靠着渡船头,毛断阿姑踏上岸,船只随即缓缓离岸,玉姝讲:“汝转去。来日重逢有时。”随即同老父泯入雾中,溪水漉漉,父女两人的目珠若四蕊蜡烛火苗。
  毛断阿姑舔舔雾气,亦不悲伤,亦不啼哭,只感觉心内空洞洞。如同彼年,伊等待了整整一年,少年陈嘉哉终于踏入大厝,嫛也四兄六兄大厅迎接访客,红毛钟适时当当响,六嫂来伊房墹,笑笑,“小汉姑,嫛也叫汝。”脚未到,伊先看见、感觉大厅特别光亮。
  伊记得四兄讲过的另外一件事,一年大热的暗暝,缀着老父丮火斗来到渡船头,听讲溪内出现大阵鮕鮘。溪岸乌影,水声泼喇泼喇,有人抓到,丮起鮕鮘,大口细牙伫半空中哈喘。四兄记得老父正手搭伊肩胛头突然一紧,顺着老父眼光看去,溪浅处仿佛有个特别孤单的人影,阴沉地及老父对相看。隔日,老父倒伫眠床上发烧哗冷。
  溪底究竟有多少冤魂?
  毛断阿姑一步一步行过曾经的不见天街,彼些染坊、布店、油车墹、家具店、米店、山料店、贩也墹,自从东螺溪败,旺店势头去了三分、去了五分,借一场大雾亦沉沉困去了。
  米店前倒着的路旁尸是彼个可怜诸姆,自从伊的四脚大人翁婿匆匆转去扶桑国了后,一日一日委靡,听讲彼位四脚也答应一定尽快来同伊会合。嫁大人作家后的诸姆会压弦亦会跳舞会绘图,一夕之间化作乌有,忽然一天面抹白粉若艺妲宫前徆来徆去,毋出一个月就完全是乞食款。柱子影内,可怜诸姆若一墩蚼蚁巢。
  雺雾到了妈祖宫自然成了祥云缭绕。毛断阿姑听见大街始终毋断根一直存在的罗汉脚,拒绝大雾的催眠,是唯一精神的,耳后到顄颈叠着一粒粒肉瘤看似释迦果,摇着空碗,碗内喇喇骰子响,正是昔年东螺溪的响亮。
  雺雾开始化作雨水,整个斗镇慢慢露出了原形。
  罗汉脚摇着碗内骰子,哗了一声,“十八啦。”
  
  有钱人不死的地方
  
  
  
  一整个下午我们在海边好像亡命天涯。阴天,大海昏沉,天空乌云叠了一层又一层,长长的海岸线似乎只有我们两人。上午只是在小镇闲逛,省道旁三岔路口有水泥塑的一粒巨大释迦,上面的油漆没颜落色。每条巷道原本懒洋洋趴卧着晒太阳的狗一闻见陌生人的气息随即起身,喉咙訄訄訄訄:逼迫之意,指狗压迫着喉咙,对陌生人不表善意。共鸣着来嗅一志的胯下。大门敞开的住家不见人影,只有时钟的秒针在走。火车从小镇上头的山腰过,出了车站,飞落的柏油路陡坡,大海摊开,天空鲸吞了来人。在便利店把午餐解决,坐在店门口,脚边一只漂亮麦黄毛发的大狗,省道分流驶入小镇唯一大街的车辆不减速,卷起风沙,让阳光成了浑黄,带走青壮人口,加速小镇衰老的时间。坐久了,有濯足万里(辆)流的感觉,好吧,我们就数到第一万辆车子经过。便利店店员告诉我们,海边有日出之乡的石碑,每年元旦有迎接新年第一道曙光的烟火盛会,西岸的游客大阵涌入凑热闹,小镇因此昙花一现的繁荣一日夜。很久很久以前,南岛语系一族翻过山脉见到太阳升出海面,惊叹这是日出的故乡。通往海边的路边有间黑白分明的干净矮房子,房子旁堆着漂流木,海风吹过木麻黄林不舍昼夜,无欲而清凉。在这里终老此生也许是不错的。乌云愈来愈浓,我们赤脚下水感觉海浪吸走脚底沙滩,循着不知是几日前留下的车轮痕迹走了许久,沙地上那叶肉很肥而表面光滑的植物,我咬了一口,吮汁,好腥。那即使拥抱也不能取暖的海风将人掏空,孤伶伶一座中国风凉亭歪倒停放着三辆脚踏车,凶杀案的第一现场?我们搭火车绕行山腰回到旅馆,不饿不累不困,像两根漂流木。我躺着,知道同样的大海走下斜坡就在不远,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海浪声彻夜不停推着我们,是某种好温柔的力量。想到铳梦凯丽流浪在沙漠那夜晚比人群拥挤的星空。来之前我跟一志讲了只过一夜。那凯丽说:“施舍的幸福让我感到没有真正的生存。”一志他晒黑的脸在梦里将我砍杀,分尸成几大块。我不怪他。太阳还未出来露水如濡湿的早上,我摸着他的脸道别。
  被误植到亚热带岛城的玻璃帷幕大楼,标志着我们的黄金时代。
  日迷金色,曾经,年少时日,我们谦畏且贪婪地盯着先进国度的电视影集里的玻璃帷幕大楼,暗中立志大丈夫当如是也来日一定要进驻其中,霸占一扇窗格。岛城盆地容易淤积悬浮粒子,黄混混,烟迷迷,太阳与玻璃媒合,摩天大楼成了烙铁。除非夏秋的少许日子,台风过后,空气干净,日头或月亮在那光滑材质的表面溜转,如同史前在静默湖面,不为时间记录。清凉的天青色,复制的日头与月亮,岛城出神的时刻,每一年总要迷惑了几只年轻的飞鸟,笔直如同箭矢一头撞向玻璃窗上的假月亮。
  冲下楼,我找到躺毙在红砖道上那倒霉的坠鸟,小巧的眼睛微张,缝隙里果冻般还有余光。季风将月亮吹出了毛边,将发光的店招吹出了寂寞的意思,流淌在楼阵之间的街路如同现代化之前的干净河水,带我看见公园草坪上有宗教团体举行集体静坐,每人坐在一人份帐篷里,隔离蚊虫,昏暗中似科幻片直立的虫蛹,一个光头护法在其中鹤势螂形缓缓巡逻。将鸟尸放在帐篷蛹阵里,暗自愿望这可怜小生物托这一群信仰者可以被当作献祭,因此死得有些意义。空中蒙蒙一圈的光害如旧照片圣母头顶的光环,但我确定这不是微香妙洁的彼岸世界。
  玻璃帷幕大楼不死,只是日渐凋零。
  取而代之新兴的是大型百货商场。早几年,以房地产白手起家的新富发出先觉者之叹,岛城还缺少一座比资本主义发达初期的百货公司还要恐龙化、镜廊化的一次购足的美式shoppingmall。鼓吹了数年,一个巨大地球仪终于斜签在旧铁道旁,爱慕新奇的岛城人遂如同禽鸟的趋光被诱惑大群前往。球体建筑中心挖空,柱状天井,店铺蜂巢格分布,所谓廿四小时营业的购物商场,有黄金白银的光彩、铁的冰凉,是物欲与消费的垂直输送带。地球仪商场开启之日,冒充洋人的DJ在高处露台祭司状起手刮唱片,音爆,彩色纸屑锡箔条亿万精虫洒落,像极了人体的排泄系统,像极了某一部东洋动漫里的空中城堡,将其垃圾废弃物如同直肠日以继夜排粪便下泻到废铁镇。天亮了,人蚁若污水苍白流到外面地上,被天光一炸,厌恶地看见捡饮料瓶罐与废纸的手推车老妇,杵在消费人流中正如一块石敢当。
  当其时,我们几个待业者在地球仪的外围开了一家小吃店,我们相信前美国总统里根的滴漏理论,购物商场四散的人蚁流散经过必然顺势带来消费需求,足够我们的店分沾他们口袋的余钱,如果幸而还未被掏空。
  所谓待业,失业的修辞,最大的出资者库玛不在这行列。本岛第一次股市上万点,库玛得了一个杜子春式的怪梦,起先他在金币堆成的大床上跷腿打饱嗝,搔搔头,拈着一根白发,而后更降下了金币大雨,落到身上成了鸟屎,啪的糊了他一只眼。是喔,我们鼓噪,垫棺材底的冥币不也叫库银。南部山上种茶一辈子的父亲解梦,依据梦跟现实的颠倒法则,踩到屎才是象征财运的好兆头。大学泡股票社四年,体检前喂猪似将自己吃成了丙种体位,逃掉了兵役,父亲解了一笔定存给他当资金,条件是赔光了就乖乖回山上种茶。那年初夏,库玛黎明即起,读完四大报,做了笔记,上班打卡般进号子,下午听各路龙蛇名师讲座的解盘报名牌,端坐若一块盘石。遵循梦的指示,他出清了持股,一个月后,崩盘。他看着存折里蛰伏着日后流行语的第一桶金,吊着蜘蛛丝那般在头顶上叽乖摇晃。库玛父亲承认输了。多年后某日早上,他在报纸惊讶看见股票社指导老师因为破产躁郁症发作抱着幼儿企图跳楼的新闻与照片,为之唏嘘不已,感知命运之轮的轴心窝藏着性好捉弄的小鬼。那年崩盘前的八月,指导老师带着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桶金留学取经去,辗转传来买了全新红色跑车,租了曼哈顿上东城老富人家在长岛的百年避暑农舍,丘陵下一片草地是槌球场,俨然一个贵公子。库玛隐隐害怕极了。
  全岛第一次“民选”,东海空包弹的飞弹演习日后证明比梦境还要虚妄,历史的迷雾与激情中,库玛没有失去方向,他在电话中与父亲闲聊是年茶叶的收成,分析价格涨跌以及作穑种种,如同以往他仿佛嗅到父亲浓浓的太阳泥土味,看到草笠阴影里父亲黧黑的脸与花白胡碴,那是植根土地的笃定力量。这次他不需要解梦,但他恍惚觉得自己在金色鲤鱼群中洄游,鳞甲坚硬,他没有异类感,不心慌,而是气力充足绵长。他倾其所有下注,谈话中对他满满欣羡的营业员告诉他一个寓言式笑话,神仙给予老农夫妇三个愿望,农妇眼界极低脱口愿望满山都是高丽菜,老农暴怒竟这样浪费一个愿望,干谯卵鸟啦,满山高丽菜立即换成了卵鸟;老农惊慌要求那恶烂奇景全部消失,自己裤裆下的卵鸟也一起不见了。三个愿望一下子如烟消逝。他不喜欢这新换上的营业员,太轻浮,废话太多,太不够专业,让人没有安全感,直到认识大姊,要他跟着她换用小傅。大选过后,内战的烟硝味还很刺鼻,如常的每一天,他的一桶金不动声色翻成了十桶金。大姊认可了他的实力,拉拢他进贵宾室,她戴着名牌茶褐色眼镜,笑着邀他去打一副金棺材。大姊习惯在每一批标的获利了结后,买一样奢侈品通常是贵重饰物以兹纪念。大姊是取悦人的叫法,年龄算是与他母亲同辈。大姊热爱黄金,要等到充分信任他了,一个炎热下午带他去开保险箱,看她收藏的金条。若洞窟的银行地下室,两人都没有未见过世面的贪婪之色,那黄烘烘的色泽温暖、美极了,望久便生流铄之感,光亮辐射她阔大的胸乳,V字领袒露那松弛如鸡皮的脖子根,虎口、手腕的芝麻老人斑,乌黑的厚唇。她叹了一口气,说出每一根金条的胜利故事,譬如石油危机、岛国第一条高速公路通车,譬如她一世人温良然而没出息的翁婿在女儿喜宴上软溜溜滑下椅子带着笑容安然猝死,譬如美元对新台币汇率破三十创新低、无壳蜗牛集体睡占东区马路的疯狂年份,譬如九七回归直如一场翻天覆地大梦。他陪着她穿越时间隧道回顾,而被眼前黄金的梦幻光晕如同爱抚,忘路之远近,在那私密的封闭空间,他闻到大姊散发出的老妪气味,突然了解那是动物老年趋近死亡的无力哀号。将金条放回去,如同冰柜里的尸体,那么实在也非常矛盾的好虚幻。重新站在太阳下,他感到汗水从骨头榨渗出来。
  死的是库玛父亲。父亲爬上屋后大树为孙子摘莲雾而跌了下来,头骨碎裂,静静躺了两天。在他自己潜意识捏造的梦中,父亲睡在他的金棺材里。
  一如那些年我们盘踞库玛三十五坪的住处,我们南下陪库玛守灵。他父亲停灵在大厝门口埕以竹篙为骨架搭起的布篷内,库玛要我们提防猫跳上新漆刺目又刺鼻的棺材。深夜七里香凶猛呛醒我们,那是跟随着黄土路吹袭来的气流,鼓涨了布篷,簌簌吹动白菊花。积云与夜气在不远的山棱线上挤压,绽露一指幅的清光,仿佛神像下视的一丝眼缝。可能是睡意或那自然的奥妙震慑了我们,库玛走出布篷,走向黑暗,胖大躯体的背影果真如同一只熊。
  其实,我们眼中看到的是一桶金的具体象征。在号子贵宾室,大姊教库玛宁可信其有得重视风水与命理,玄关养一盆活水流滚动一粒大理石珠,屋角系水晶,貔貅蟾蜍八卦符箓都有。我们亦如禽鸟趋光而来,事实上是群居的公狮,麻将桌不收,烟尸狼藉,泡茶具整付蚊蚋温床,披萨纸盒、便当餐盒、冷饮外带杯与报纸垃圾邮件堆高在墙角,发出酸馊味好像猎捕叼回洞穴的腐肉;百叶窗帘故障,终年斜吊四十五度,跑步机成了晾衣架。阿瑟老婆来过一次,看不惯,径去厨房烧一壶开水,她掀开覆盖水槽结成硬块的报纸,电影《法柜奇兵》里的蛇阵似的蟑螂涌窜出来,她花腔尖叫,昏倒。
  大姊告诉过库玛另一个江湖传说,那个一辈子衰尾的反对党党主席在壮年时某一次被罗织以意图叛乱的集会之后,旋即背负着通缉令从岛上人间蒸发,他乖乖听从了素来笃信的命理师的告诫,只有往东逃才见活路。所谓的东方,必得以人造卫星鸟瞰地球的高度来理解,那解释了之后他如同苦行僧地出现在美西的华人超市,一如当年的孙大炮之鼓吹革命。
  那么,追求第一桶金的意志到底是虚假意识?是梦魇?还是驱策我们向前跑的动力一如骡子眼前那根红萝卜?对于觉悟太晚、起步也稍嫌太晚的我们,讯息过于泛滥,以致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判断真伪。当年我们只会群居打屁打麻将排遣无聊的青春与过剩的力必多,库玛已经隐隐知道第一桶金在哪里。我们要追赶,就得相信黄金亦如狮子的具有群聚天性。另一方面,某种程度我们或许与那些睡东区马路抗议高房价的无壳蜗牛是一样的,我们轮流窝进库玛住处,吃、喝、睡他的,除此,不可能有离第一桶金更近的地方了。
  库玛慷慨让我们盘踞他住处,是的,他也是需要人的人,起源于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老祖先渔猎需要同伴以壮大力量的行为,恐怕不是那么纯粹的像黄金一样的高贵情感。一生一死,乃见交情。库玛的告别式,我们都缺席了。虽然他的兄姊表明他单身无后不收奠仪,我们甚至悭吝到连联名送个花圈也没有。
  在我们看来,库玛坐拥十桶金的日子是如何呢?平淡,无味,犹是来自山乡的茶农之子的生活样态。3C产品大盛,贵宾室并不需要了,失去了昔日的荣光。但大姊坚持维持如同没落贵族的习惯与排场,仍然每日前去。他们未曾料到会共同经历政党轮替后那难堪的反高潮的萧条。老大姊将下午茶移前两个小时开始,用熟的心腹营业员照常替她张罗老字号饭店的一壶意式咖啡或者大吉岭红茶与精致洋果子。库玛不择日但尽量常去与她交换新标的的看法,主要是宽慰她的寂寥。贵宾室荒凉被弃,关键更在于新科技发达的副作用,本岛之外的世界景气好得很哩。绑了一树红蝴蝶结的马拉巴栗所谓的发财树飞出了好大声的蚊子,数字无声跳动的屏幕如同核战后哀愁的辐射尘,大姊闭目养神居然睡着了。女人男相的大姊一次轻微中风后遗症的颜面神经受损让她的乌黑厚唇仿佛石榴迸开,洋装遮不住两条青筋浮肿的肥腿岔得好开。“六六大顺啦,库玛。”昨天她好快乐,粗豪地啐了一句驶伊娘。他们默默怀念从前盆满钵满的暴利时代,香烟浓雾里,每个人、每个拜金者弥勒佛笑眯眯,环颈小指粗金炼,手腕手指翡翠玉戒指,来去小跑步,等待盘势鲤鱼跃龙门那一刻,大姊两手平放扶手,跷脚,齆声朝另一头呛,“人讲汝勿信,鬼牵汝騔騔傱。”烟雾里落下的金币大雨,痛快。
  英雄惜英雄,大姊怜惜只有库玛懂得赚钱的快乐。上有政策,两人有对策,转向未上市,情搜研究好一阵子,慎选了六支标的都赚。大姊细腻,与他亲自跑一趟地下号子,文教区幽静的老公寓,最佳的保护色,客厅里才三四岁的娃含着奶嘴骑着玩具车,墙上挂有老蒋照片,小房间摆了三台计算机,一样跑着成交明细的数字,那盘商还更像杂货店老板,一切好寒酸。巷口阿勃勒正开着澄黄花串,照亮心眼犹如明镜。大姊不切题的喃喃讲起华尔街的擦鞋童理论,说明了她的戒慎恐惧。
  大姊热得唇鼻间冒汗,说跟大头张昨天一起给那董事长邀请吃了一顿饭,高手过招,船过水无痕,饭后大头张两边太阳穴鼓动,得意说我们就等着买私人飞机。世上没有人穷到死后留不下一样东西。大姊一生愤恨至极两件事,开放出国观光之初去了殖民地香港,进名牌店买皮夹,唇红齿白港仔店员点好她的一叠现钞,还她,翘兰花指一比要她去另一端柜台付款。她虎地将港币一甩,厉声问怎么,嫌我钱毋够靓,污浊了你的玉手?我坐飞机来花钱还是看你装大少爷?当年布下不动产证券化的世纪骗局的吴鲨,卷款潜逃海外,几年后有了后续新闻,豪宅里发了疯枪杀妻小再轰掉自己脑袋。她始终怀疑是黑道私刑,移花接木掩盖过去。她看报拍手叫好,但等于是陪葬了吴鲨她两百万新台币,每次想起来就心痛。
  现在,我们仍然清楚看见库玛走下小吃店一粒光裸电灯泡映照的地下室,背后看,他的大头与颈脖尤其黝黑,虎背熊腰。前一个夏天来了个中度台风,却神奇地河水暴涨泡坏了堤防的抽水站机房,大水破了百年纪录,淹了东半个岛城,所有的地下室都完蛋,也淹出了一场历史荒谬剧。那是岛城第一大百货公司给这一场水灾掀开了它过度扩张、财务杠杆操作失灵的困境,朝野几路人马展开救援行动以拆除倒闭引信的背后,很快我们都知道了,那场纾困大戏其实是八仙过海般的各山头集结官方势力,相互角力要独占一只生金蛋的母鸡那样的官商勾结丑闻。我们的店租涵盖了地下室与一个平面车位,高度不到两公尺的地下室四面墙犹见淹水留下的黄泥,充满难闻的湿气,储藏着袋装白米,桶装色拉油、豆瓣酱,六瓶一扎的酱油,纸餐盒、免洗筷汤匙、塑料袋。房东在墙角铺着黏鼠板,硫磺色黏液有如一小幅地狱变。
  库玛感慨,原来我们是这样被喂食的。
  但是我们小吃店的诞生来自库玛的一句话,“我找不到标的了。”那夜我们才结束雀战,库玛以压克力界尺将牌子推倒一糊,找不到标的了。魔法终结。我们虎视着他的黑大头如风化的佛头,垒着筹码好像一堆假金币。唯独阿瑟懂得呼群保义,再次提出他老头几年来的召唤,要他接手祖传三代的小吃店。佛头慈悲抬起,忏悔他一生至今不事生产,幸运地受惠于工业革命把人自土地与劳动解放,他不过是预知讯息、早一步挪移资金进而聚积财富,轻度劳心、零度劳力者。或者可以说,其劳力程度不会比床上打一炮所需的多。
  开店比我们预期的容易。上游有阿瑟老头处理,找店面有中介,桌椅设备环河大桥边有二手市集,我们恍然大悟,财货、生产力与劳动力的流动原来是这样的。至于鱼货,我们讨论后舍弃低温宅配而采以空运,阿瑟弟弟每日一早从鱼塭开小货车送机场赴首班飞机,库玛自愿去领货,上班的尖峰时段,柏油路洒水过,这一日新生的太阳直射挡风玻璃形成光害,他觉得内心如同油井凿通涌出清新的力量,太喜欢那种感觉了,他想起与大姊彼此打气的惯用语,“最重要的是要坚持方向,对的方向。”
  眼前的金色大道,上古神话日头里的一只金乌果然在视网膜呈现一粒黑点擦飞而过。
  保丽龙保鲜盒里,清理干净的鱼一尾一尾被阿瑟老头装置艺术那般整齐排列,鱼眼黑白分明仿佛被催眠在快乐的状态里,鱼鳞泛流银光,也仿佛闻到鱼体的香。开张是日,阿瑟父母特别北上,在店里视察了一整天,老夫妻俩日光灯下坚默枯黑如大块矿石;老头短手夹烟,看我们手忙脚乱时嘴角一吊笑了,也不急着接手。离去前,他跟我们说,得要坚持落去。尊重我们,他没有倚老卖老叫我们少年仔。老头只有要阿瑟转告一事,姜丝千万不许贪图卖相而用漂白,那如同氧化、陈旧的黄才是本色。
  上一代的人,土地一样。库玛脸上是那种楞呆的动容。好比从前边打麻将边看日剧听过一首童谣,是说几种果树开花结果所需的时间,“桃三年,李三年,杏八年,柿子大笨蛋要十八年”。我们很快清楚了来客营业的尖峰与离峰时段,下午两点后,附近同业明是来交关捧场实则刺探军情的也咬着牙签吃饱走了,炉火可以暂时熄了,我们才发觉一身焚心、虚脱的热,舌根苦;不锈钢铁皮包覆打造的摊头,大深锅的半月形折盖,足以打个蛋上面干煎。我们看库玛摸出烟,握了几小时汤勺的手拿起打火机竟然发抖。
  大锅里高汤沉静下去,偶尔一声嘟噜鱼嘴吹浪。店里后半部的电灯熄了,仅剩一个假尼姑,一整上午照例站在购物商场门口托钵化缘,午休踅进来,尖长脸好僵硬。她第一次进店点菜,库玛脸红嗫嚅,师父我们这都是荤的没有素的。她海青袖子一撩,臭脸应我知道。
  日光灯如同乙炔焊枪的光屑跌于她鸭蛋青头顶,她呼噜食鱼配饭,女版鲁智深。
  库玛突然理解并能够少许同情假尼姑作业流程的操作不细腻,她卖空买空似的付出与收入之比例很难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所谓人穷志短,真正的脉络是她没有能力、知识或运气取得开启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密码,所以也没有那选择要不要进入另一国度的自由意志。他偷窥观察出她即使吃一顿饭眉目间的怨毒之气,也就收起了恻隐之心。在譬如建筑立面图的人口分类,无关阶级,她在底层角落。
  我们也很快发现,利润最高的是一碟三十元的烫青菜,成本仅三分之一强,被伪医学常识长期恐吓的现代人,不可一日无蔬果,因此,人力配置的问题来了,客人涌入时,店后逼窄闷热的厨房变需要一人专责烫青菜。职务分配的会议上,我们有了不是太愉快的争执。
  假尼姑食毕,调整好念珠,捧着钵离去,下午两点后,事物安静,锅炉碗盘勺筷各归其位,不开冰柜,不惊扰引擎,让它沉睡,再半小时,磨石子地上的水纹干了成形,库玛的元神出窍,回到那年大姊引介的贵宾室猪头大耳、城府异常深的某某,但对库玛极投缘。或许,跟库玛相处时,是某某少有的松懈时候,没有竞争的压力,没有窥伺,不必提防,从头顶到尾椎譬如铰炼的紧簇一节节任其松脱。某某一肚子大户炒手的发迹传奇故事,甲,官股银行的工友,一次挺身制伏毒瘾发作临时起意的抢匪,立功升格行员,接触了法拍屋市场那金矿;乙,二十岁和妻子北上,下了火车,身上只有五十块;丙,神鬼牵引得标一块地,在那野狗群乱窜的乱石杂草荒地独坐吓醒了,坐到日落昏暗,一辆黑头车仿佛蛟龙破苍茫而出,以上宾之礼待他;丁,田侨之子,中部牵猴仔之王,酒店散财金童。传奇连环套,某某讲来恍如操纵皮影戏,勾引出听者内心欲望的魔影,刹那放大。
  某某带他去桑拿浴,烤箱里两人如同普渡咬着柑仔两条猪公,焗出一身油脂臭汗,跳进冰水池每一毛细孔金针戳刺呀呜呀呜叫,再返烤箱再焗,如此数回合,周身关节筋脉如棉花,移到香氛冷气的卧榻一躺,自有妙龄女挽篮子如古代浣纱西施来扮演妾妇尽责施展房中术。有次听到一螳螂似细瘦女怨道差点被大猪公压得窒息而死,还好某某打赏大方。某某还带他去药草浴、灵芝浴、牛奶浴,邀他一起去东京的吹喇叭酒店。某某圆鼓鼓右腹一条蜈蚣肉疤,以前肝瘿开刀留下来的。一日,某某嘴撇斜说他老板心肌梗塞挂了,原来某某是大户特助。干伊娘,那么好死便宜他了。接着诡谲地笑开了。结果某某带他去曼谷,机加酒不包括叫鸡都是某某请,请东请西无请鸡巴。横财就要横着用,总之甭谢我谢谢死了的大户。古称天使之城的曼谷,骄阳暑气与河水沃得霓虹夜空湿烂得一塌一塌,都是毛蟹加鱼露的酸臭,某某熟门熟路,带他先去吃海鲜尤其是咖喱螃蟹生啤酒吃到脑门涨,叫来两个泰妹玩双飞。房间是两间相通的豪华套房,声音挡不住,某某一扎扎纸币撒她们黑黄躯体上,要两人比赛谁能在乳头叠愈多钞票而不跌散,泰妹南蛮鴃舌的欢乐回环叫嚷,叫到一个足以震碎玻璃的高音,门开,某某赤精大条,瞇细猪眼还晕眩在那肉欲的欢畅,底下有着过长包皮的乌黑性器半垂好像一只老龟的头。隔日睡到正午,沸水般太阳下又昏又肿去四面佛请一班古装舞者叮铃当啷献舞酬神,佛前堆了一丘细蕊黄花环,烛火烧得大汗漫漶,赤足舞者似一列复制人,面抹白粉,头戴尖顶金盔,一身金甲,两手如灵蛇。再绕去一家施放棺材给穷人家的晦暗小庙捐了钱,“早死早超生也好。”某某说,毕竟还是下跪一拜,南迁的佛身形转为苗条,颜面也柔媚,可亲近多了。然后凸凸与出租车轮流搭乘企图消耗整个长长下午,绕过古旧如烟熏的中国城耀哇拉大塞车,好刺眼一排金店,玻璃后整墙红绒底的金炼金饰如流苏排繐,有一种荒诞的现实感,像是古老神话居然苟活到今日的闭塞小国。浓灰暮色里,坐船渡河。晚上某某约了人在皇宫附近的酒吧,屋基户磴垫高,吧里黯淡若洞窟,人们皮影戏那般晃动。整条街都是吧,夜晚天光下年轻男女一双双眼睛皎亮。来人说是大学同学移民美国,几小时前才下飞机,时差干扰,两眼浮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枯涩,他突然明白,借故走开,起身注意到某某同学右小指短了一截。夜风偶尔一丝一丝都是饱饱的腐臭,他沿着一条死水之河走,桥头一大蓬大概是垂柳,一个卖泡面的推车小摊,亮着一盏荧光小灯,光影夸大了摊贩操劳刻苦的脸容,车把吊着一个箩筐,里面蠕动着一个婴孩,眼睛漆亮好光明。迥异于皇宫那神猴将军塑像的暴凸铃眼,叫人畏惧的巫魇感。昏暗与浮尘中,他觉得一切温暖且平和的熟悉,不禁怀疑是不是轮回的记忆残余在作祟。
  某某再也没找过他。隔了超过半年,忍不住问大姊,大镜片后她几乎是凶恶地盯着他以掩饰内心恐惧,一会儿才说不知。“大心肝就会死嘎足歹看,你毋通学伊。”闽南语,意思是:“野心太大就会死得很难看,你不要学他。”大姊终究心软追加一句训诫。他确定某某陷在某种死亡陷阱不得超生了,好比被剥光、全口牙也被拔掉,彻底一具无名尸埋在荒野深山。
  但,某某间断地出现,在一些特定的状况,以好讥讽的内心独白的方式与他说话。譬如,如何处理私密的性需求。他记得角落摊着菠萝皮的烤箱里,某某噌道别傻了,她要钓金龟婿,自愿送上来的屄不用白不用。那女人营业员好柔软有劲地迎合他,他动心了,之后都到五星级饭店。他给女人买了一套碎钻耳环戒指手链,她知道他的底。收它时,女人分寸拿捏得很好,淡淡惊喜中怨他干吗浪费,如同体恤的妻。那次离开饭店送女人回去,她电话追来说戒指耳环掉了,清楚记得事前脱下放床头柜。他也记得那动作。两人返饭店,经理让清洁妇来当面对质,那劳工阶级的脸上有着极力压抑着屈辱的愠色。他暴怒了,暴发户那般的蛮横大声要去警察局备案,他分明察觉某某的肉疤蜈蚣蠕蠕地爬上身了,他听见自己痞赖地恐吓清洁妇,好流利,没关系刑事局大队长我熟现在的科学鉴定有多厉害你没常识总也看过电视事情闹大了倒大霉的绝对不是我。那经理亲自送他到地下室停车场,他发动引擎,后照镜瞧见经理职业化的恭敬虾腰吃着他车排出的一氧化碳心里肯定干死了谯他怄客。他觉得腹腔内里痛楚地搅动了一下,头顶一圈冷汗,某某耳语说快走,意思是断了那女人。
  某某再也没出现过。但某某引他入彀,他与之后的几个也是钓金龟婿的女人恒是恶质而扭曲的关系。肉疤蜈蚣,不,某某嘿嘿说,认了吧,你是无法爱一个人而且跟她建立正常、平凡的关系。为什么?某某说你忘了吗很久以前阿瑟转述的那个故事。阿瑟瘫在麻将桌旁翻着一本书,说这篇恐怖小说有意思,一个独居的富婆有一天大发慈悲捡回饿倒路边的年轻男子,男人好了,也成了老富婆解闷的伴,但男人老鼠会般将一大家子陆续带进富婆家赖着了,乞丐赶庙公,猪羊变色,软禁了富婆,侵占了她的财产。
  贵宾室那非常窄小的圈子,诸如大姊、某某与他是共同被列在另一个阶层、某些职种所掌握的梦幻名单上。时不时,他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不出推销保险基金理财、豪宅甚至是灵骨塔位,他尽量在文明的容忍尺度内给发话者时间,老鸟会用亲切但条理的专业腔调,菜鸟就只会不断娇嗔大哥。曾经有一个声音却是让他心荡神驰,听觉的美丽旋涡,他掉进去,嘴上结巴起来。那必定是聪慧女子,知道了他的心思,技巧地收了线。
  他非常非常难堪的寂寞了。
  那个白天悠长灼亮而寂寥的秋日,他去开自己的保险箱,竟然好像罪人进了告解室,等着迟迟不来的神父,因而内心更加荒芜。他没有学大姊囤积金条,有的是一袋一袋的有价证券,他搔搔头,簌簌掉了一撮发如松针。某某再也没有消息。铜墙铁壁、两道栅栏钢门与密集的监视器的保险库,地毯走路无声,一格一格一抽屉一抽屉里皆是除非有人活用否则便是死物。点金成石,他觉得自己逆转了那个童话,坐在金桶上漂流于茫茫大海,海天是那燃烧且瞬间灰烬的大火。
  那秋日的尾声,好意外大姊决定金盆洗手,她同意跟儿子一起去上海,赶上最新的移民潮,将来的住家出门几分钟同样是南京东路。大姊充满了期待,不讲他也明了那是老战士找到了新战场的精神大振。饯行的一餐,两人还是难免白头宫女的感慨。“我们经过了最好的年代。”两人互勉。
  那年年初欧元启用,一扫三个月前九幺幺的恐怖低迷,然而,库玛失去了嗅觉的敏锐,失去了方向的判断,最可怕的是几乎所有的同业都陷在如此的瓶颈,因此谁也没有了指引与援助。也因此,库玛跟我们吐实,找不到标的了。
  进入没有航标的水域,我们这个没有福音的年代。
  真正失去航标的其实是霍金。多年前在宿舍澡堂,霍金完全萎缩而柔软白腻的下肢踡曲在水泥地上,弯曲的脊椎鼓凸了胸腔,莲蓬头的水从高处淋下,他像玩碟仙时通灵的碟子滴溜溜转着。霍金图解给我们了解,一出生便是畸形儿,脊椎如何变形如土石流扭曲胸腔。他开自己玩笑解开僵局,明示不需同情,像不像跟大力水手卜派大战的章鱼。我们更惊讶霍金上了牌桌的坚毅、冷静。先天残疾让他对第一桶金的追求更迫切,势必不能从我们中掉队。可是时势变得太快,卖吃的小店霍金能干什么?我们义无反顾地遗弃他。没有了库玛提供标的明牌,霍金赔得又快又惨,回中部山区的小镇。十几年后,我们才得知他孤独死在一间报六合彩与股票明牌的庙里。
  命运之轮甩出去了一人,也圈进了一人。譬如技安,毕业后做到跨国大卖场的中阶主管,猎狗般追来,企图搭顺风车夺下库玛十桶金的宝座。技安弟不小心泄密,技安牌技的高杆在输不在赢,尤其是与上司同桌时。库玛住院,我们总算有一回约齐去探病,都嗅到了死亡浓重的气味,出了医院摘掉口罩,对着下班的乌烟车流,技安开始清算跟着库玛做下家不过是白忙一场,零星的赚,大笔的赔。不服气去追查,哼,库玛好几档都是自己先斩了才通知我们脱手。依照技安的逻辑,货币的流通必然是我们赔的转汇去到了库玛那里。我们没有一人出声反驳,人吃人的食物链大抵是如此的。我们毕竟不再是当年傻呼呼的穷学生,服从帮派的规定那般,雀战结束赢家请客大家夜市吃喝一顿,明日又都是好汉一条。
  任一人的死亡之前,我们走近,看见的其实是自己。
  西方反恐战争仍继续延烧时,库玛出现了不明的发烧与咳喘、盗汗、体重减轻的病征,没办法在锅炉前站太久。大国哪个领导人说过,喂饱十三亿人口不容易。我们的体认是,做好喂饱人的生意不容易。几个月运作下来,阿瑟成了我们恼怒攻击的对象,当初的梦想与实际操作的巨大落差如何解释?我们记得阿瑟童话小女孩那样画大饼,创始店成功了当然复制开分店再转型做加盟,再成了大家分头做点钞机就好了。从开始到结论,飞矢一直线,完全不需过程。心慌第一桶金离我们愈来愈远,而这店将是最大的绊脚石吗?那街区店面的管理员是个相当讨厌、干扁瘦小如黑寡妇蜘蛛的中年妇女,丰富的经验让她看衰我们,送信发通知收管理费时脸上尽是鄙夷之色,我看你们能撑多久。技安弟开始摸鱼怠工,找空当溜出去就是两三个小时。阿瑟老头再度传来那句老话,要坚持,他不了解我们对坚持的虚无与诡辩,涩滞不前难道不正是沉船的前兆?
  先收的是隔着四线道马路对面的茶饮店,一夕之间玻璃门内桌椅全撤只剩蓝黑墙壁,一大张红纸黑墨书着“租”垂头丧气。地球仪购物商场很明显是烟火之后没有做起来,所谓人潮钱潮的滴漏理论于是无法成立,露天咖啡座成了街友的据点。晚餐时段过后店里空疏,隔街看过去那黯黑的茶饮店成了倒影,萧条异代,会是我们的预言吗?玻璃后仿佛有人影还是鬼影彷徨。每日收店的例行程序,移开大锅,炉座火种的一蕊冰蓝火关了,碗盘倒扣匙筷平摊,不锈钢台面有永远抹不干净的水渍,一切交给暗夜出游的鬼神。
  年底,新的世纪瘟疫SARS、非典诞生,会是多大的灾难尚未明朗,但我们暗暗期望那是让我们顺水推舟宣布完成阶段性任务的时机。
  然而日头枯黄的一日午后,怪胎惠子被库玛请来瓜代他的工作。现在,惠子进来,楔形的一道黑影,我们看见寸长短发下一张削长马脸,宽大台湾衫,一时认不出。学生时代,他在我们的外围洄游,不定期神秘出现,告诉我们他艾丽斯梦游仙境那般的嗑药经验,后来我们才发觉他根本不是学生,难怪浑身一种体制外的野放、浪荡感,热天穿一件黑皮裤,一脸骨棱棱的青森鬼气。没有死成,惠子说,与废柴药友比赛吸胶练功破关,他已经练到酒精蓝的莲座一大圈,呼呼自转,加速旋转,莲瓣幻化成了刀刃,咻咻割着皮肉;仅止于此,再也无法更上一层。传说最高级青龙关,人龙一体,脑髓深处腾出,龙须、龙角、鳞片无一不具象,却粼粼的液体化,踢翻丹炉,窜入冰冻黑潭,内爆将速度推进至极限,破关那一刹那,向银河尽头射去。但闯关练成的将被发现一身清凉皮囊平摊地面,眉骨发根有结晶盐。“可惜没练成,不然我就是在飞往另一个银河系的途中。”惠子咯咯笑。
  早年嗑药在惠子脸上仍然找得到遗迹,长脸再也长不出一块腴肉。他笑笑打量我们,三十五十块新台币的进账滋味怎样?很像愚公移山吧。
  惠子自夸有多如猫毛的打工经历,店里外转了两圈,坐下来,食指沾了杯中水桌面画符箓般分析所有的弊病,指关节敲桌,特色、我们的特色到底是啥?有而人家不知道等于是没有白搭,莫怪做得这么辛苦,做嘎流汗予嫌嘎流澜。他沾水继续画,烂景气便宜是王道,提案每日推出一道特价品,营业时段重新调整,店内灯光太硬太刺目,产品没有故事没有戏,譬如设计一张美美的有设计感的产地身份证,图文并茂食鱼的健康与美容养颜妙用,城市乡巴佬最吃附庸风雅这一套。
  带着爱恨交加的情意结,我们很快交出了经营棒子视惠子如同专业经理人,他再摊开账本,说服我们加请了三位人手。三位健壮妇人,两位单亲妈妈或者刻薄话是弃妇,一位很明显没有婚嫁可能的老姑婆。我们疏离了我们的店,路过看着它门口换挂了中国红的彩球招徕,装潢了一个水族箱养了鲜美肥鱼当活招牌。那假尼姑、女版鲁智深照常托钵沿着街廊走她的固定路线,遇人深深一鞠躬如同摸着石头要强行渡过那时间大河。我们突然因此有了些微的不事生产的羞愧。
  库玛诊断出得了某种难缠、存活率不高的癌症。那似乎是极遥远的雷声,因为冥冥中我们相信只要库玛愿意砸了他的十桶金,死神的利爪自然缩回。
  库玛做了气切进行治疗时,世纪新瘟疫如火如荼,病菌无国界,却很像循着候鸟迁徙的途径在地球表面散播。午后的荒漠时段,惠子不脱掉围裙,坐在店门口,右手与那香烟的青烟一同微微颤,成了说故事的人。他讲给我们听,童年随着军职父亲不断调动戍守地点而全省走透透,因此几个姊姊沿着纵贯线出嫁,姊夫之一果然是某角头。有一年寄养在大姊家,与同龄外甥打架,大姊扔他进鸡笼关禁闭到天黑,喂玉米。“鸡童,我五岁就当了。”又是自我解嘲的咯咯笑。大姊全家赶去看电影,任他睡死了。稻草香让他饿醒了,恍惚看见一轮黄月亮,突然一阵剧痛,是老鼠啮咬他的脚趾。从此,譬如电视里金彬、姚小璋那样大嗓门匪干般女人的恐惧缠绕他一生。
  看过一部杀手电影,童妓般小女生问:“童年一定这么苦吗?”大姊拎他去收惊,一间昏红小庙,嚼槟榔的老妇利眼盯着他,忍不住泄露天机,说惠子是夜叉转世,劝大姊你做老母的要多吞忍。既然是夜叉,注定与书本无缘。校园偏僻一角是垃圾场,长着一棵碧绿的香蕉树,下午最瞌睡的时候,校工燃烧垃圾,升起一道白烟,烟雾里有个人影在翻挑拣拾。他看得出神,油然向往那从腐朽挖出宝藏的拾荒生活。第一次逃课,尾随叭卜叭卜:台湾卖冰的小贩,以一种类似喇叭的工具按出“叭卜”声以招徕生意。的卖冰小车一下午,一无所获。匮乏的童年,物质的回收再用是一门始终不衰的古老行业,惠子混进电影院捡汽水瓶换押金,四处采集钢筋铁条与铜线,养成了低头垮肩的走路习惯,因此第一次看见海平面吓愣了。曾经一个周日早晨,他跟着送牛奶的脚踏车接收玻璃瓶与其中好香的冷牛奶,两条街与一个大大的饱嗝后,腹泻的惩罚开始,不得不野狗那样找着电线杆与阴沟排泄为记,一路拉回家。
  漫游的范围扩大,来到城市边缘的坟墓山,想象着地下可能陪伴尸骨的金银珠宝,留着口水梦想着做一个阴间响马。湿淋淋的春天,苔藓、蕨类与芒草肥美,浓滑得让他一脚踩进一个狗头冢,两手插进狗骷髅嘴洞里,仰头看见天光里那个屠狗大汉,“猴囝仔,找死是么?”
  惠子承认早衰来自于从废五金儿童直接转骨做了孙悟空速赐康少年,鸦片之后开台第一代毒虫。他与父亲一起衰老,退休后的老头快速朽化,仅剩下取名的才能,好自豪惠子七个姊姊依序得名一凤二凰祥参,四喜又名对对,五福,大顺小名溜溜,老七自然就是七巧吧,错,一周更见别出心裁。老头发愤练字,练出一身老人味与墨臭,都是黄金葛叶影的昏暗傍晚抬起一张涂满墨汁的痴騃的脸。七个姊姊的儿女陆续结婚开始了第三代,他帮孙子命名,不满怎么第一胎又是女娃,倒霉,那就一梅,第二胎还是,就一零吧。总算盼到第一个男孙,他想到自身大迁徙潮里一丁流亡者,挥毫写下一军,再来第二个男孙,他看见光,提名一光。一屋子女人高频率的抢话仿佛挥桨打活鱼,他注意到父亲急速的萎落,碎步挪移不动那胖大躯体,屁股沉沉响了。父亲像河水上的油那样的抖着,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奇怪乡音呜呜哭了。爸你漈屎臭死了,几个姊姊接龙斥骂。
  可憎的女人。父亲中风卧床之后,七姊妹排班照顾,隔一条巷子外的捷运工地夜以继日打地桩、来去预拌水泥车,噪音将脑神经打成了棉絮的黄昏,惠子听见黄金葛暗影里秃鹰姊姊啪啪掌掴父亲的脸还是老屁股,爸你老人屎有够臭捏少吃自然少拉你不听你看你拉这一大包臭死人了哎哟害我丢垃圾时好丢脸你就说吧定存单子你到底藏哪儿你别装傻你不是跟老四说有当初原本是要给爷爷姥姥修坟用的幸好我们把你挡下来否则根本你被那些堂兄弟骗得团团转骗你我就不是你跟妈生的。爸。爸。爸。每一喊声像钉枪打在耳膜。
  母亲也在,仿佛橱窗里的木头模特儿蜷脚窝在一叠半人高的杂志报纸后的藤椅,一个无赖女,惠子不记得她下过厨煮过一餐饭,曾经某一段日子太阳黄萎时她从茶舞归来蹲坐在公寓大门台阶上揉脚,趾甲的蔻丹掉了漆,高跟鞋鞋绊裂了,油黄脸上公寓猫发春眺望窗外好想远游浪荡的哀伤,因此极憎恨看见她的子女靠近,爪子一挥清脆一巴掌。现在,她头发染黄褐,穿大红大绿的蝴蝶装,跟团去纽澳旅游,扫货买了两大箱,嚷着好便宜标价都才几十块一百块。老式电唱机有个一百岁的精灵于永恒的春光里尖嗓子叫着郎啊郎咱们一条心。她无所谓地看着七个女儿修理父亲,伸出手,背上肿浮的静脉无限延长窜到锁骨颈脖。
  车轮碾过工地围篱旁的铁板,每一声空隆如同铁锤敲着太阳穴,他在门口蚯蚓昂头那般看看父亲,父亲陷在泥浆流沙只露出颜面其实已经形同一具浮尸,眨巴着湿烂眼睛,似乎发出非常渺茫的求救讯号。他想并且期望一觉醒来父子俩双双变成虫。
  可憎的女人还有奥丽薇。惠子痴恋她一如孙悟空少年时那朵毒幻莲花座,但是奥丽薇讨厌他,在众人面前用力羞辱他,铆钉方头靴子踢他胫骨,他老狗般哀伤地下垂眼睛不肯离去。奥丽薇丢给他一条铆钉皮革颈环,他戴上,做她的奴才。那时候流行歌曲的文案语,不可自拔的除了牙痛还有爱情。他的狗屎爱情。春节,奥丽薇摆地摊卖仿冒品,他做后勤补给,从二九晚到元宵,他大嗓门有了用武之地,人潮中站到椅子上拍着纸板喊哑了,只为博奥丽薇认可的一个眼神。奥丽薇让他忠犬般跟着去了一趟香港四天三夜,也算酬谢他,早晚搭天星小轮吃维多利亚港的湿腻海风,睡到快天亮她脚还是冰冷,插进他胯下。奥丽薇傻屄苦恋某一母狗男,听说他跟一筋肉男游港澳并血拼遂无目标追去,踏破铆钉靴一无所获,他建议到鹅颈桥下打小人,两人上太平山顶,刮着无情寒风,看见整个港岛凄美灯火一如她凝冻的爱情,可远观不能碰触。一日奥丽薇电召,母狗男被老头发现爱男人当下遭揍瘸了,嘴唇撕裂,惠子背他上医院,回奥丽薇住处,房间如同雪洞,珍藏一整套小甜甜影碟。买了药酒帮母狗男推拿化瘀,才发觉他侧面神似安东尼,眼下卧蚕堆积青翳。年后,母狗男得到国际友人资助,移民荷兰,奥丽薇倾其所有要跟,在机场扑了个空,游魂飘荡到沙仑,奥丽薇隔日起不再见他。多年后,盛夏热浪的十字路口,他看见奥丽薇脊椎倾斜不胜负荷地抱着一个沙皮狗般小男孩,时间淘尽她所有的锐气,残忍地让她提早残萎。四目交接,迟钝了两秒,奥丽薇抱歉又软弱地笑了笑。日光一如沸水,他好害怕时间列车轰轰正直线冲来,心脏裂裂的掉头跑开。
  “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能重生与再现。”惠子问,你们看过这一句吗?
  世纪新瘟疫在两岸三地围城,人猿后裔反抗屡败屡战,这天傍晚惠子盯着电视屏幕走马灯的死伤人数最新统计,蹦出一则偶像艺人跳楼自杀的快报。提着一桶消毒水,他将店里外再喷洒一回,悠然想起那个寒冷夜晚奥丽薇带他不断坐叮叮街车如同神话那巨人反复推石头上山又滚下山,最后一丝希望或可搜索到母狗男在街上,横在街心空中硕大霓虹招牌将如太空航舰解体。幻灭的时候,他们是渡过冥河的一对主仆,大楼暗影绊了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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