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财务大会进行的夜晚,一名与会者被残忍杀害; 企业财务负责人深夜暴卒,其妻随后竟暴尸街头; 案件嫌疑人死于车祸,是意外事故还是精心策划? 冰冷沉默的尸体、触目惊心的现场、丧心病狂的凶手…… 随之而来的桩桩命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谋杀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张由自私、背叛、邪恶、欲望交织的迷网玄而又玄, 神探古洛该如何突出重围,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作者简介: 费克申:推理小说:《黑鸟》、《冰山》、《雪舞》、《交叉点》、《日本怪案》、《历史迷案》、《密不透风》、《欲河》、《假钞疑云》、《连锁反应》、《鬼杀》、《教兽派》、《搜尸案》。 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之《激情》。 目录: 引子 一死亡——正常?非正常? 二撤回告状 三再现波澜 四报仇 五天灾?人祸? 六梦和现实 七进展 八神秘男尸 九错杀? 十为爱痴狂 十一峰回路转 十二似完非完 引子 这是夜晚,几乎是深夜,如果十点钟算的话。我想读者已经猜到了,一桩犯罪事件就要开始了。时间有各种区分方法,但黑夜和白昼是最基本的,它们象征的内涵也是最丰富的,其中一个最引人注目的象征就是犯罪和正常的生活。古代就有月黑风高的名句,杀戮就是从那时开始,就像梦也要在那里开始一样。这场杀戮的主角是谁呢?后来根据报案,是一个叫李安的,我不说他是怎么卷入这场凶杀案的,为的是让书的这部分有些悬念。 那天,他是在开会,作为一家比较大的国企的财务处长,他自然要参加这次全市的财务检查和研讨大会了。市里几乎所有的国企财务负责人都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就像养鸡场的小鸡崽儿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参加了这次盛会。这里面确实有精英,当然是国内的精英,会议开得很热烈,不知不觉会议就延长了。 晚上,吃过了丰盛的晚餐——非常之丰盛,连见过大世面的李安也兴奋不已。“到底是干财会的,吃得有气派!”他不禁为自己的职业赞叹。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肩宽背阔,很有些男子汉气概。不过,最近他很烦恼。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总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要一想到这事,他就烦躁不安。这回偏偏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提起了一些事情,让他产生了联想,于是,吃完这顿好饭,他就要出去走走。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不再想那事更准确。再说他现在正在做当今最时髦的事情——减肥。 他一直在走,走得肚子已经没有饱胀感的时候,便决定回去了。中秋的风已经有了寒意,就算用刚才的酒精也有些顶不住了。他加快了步伐,走得有些气喘吁吁。“要做有氧运动,减肥才有效。”他想起医生的嘱托,这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妻子。他放慢了步伐,看着前面灯火辉煌的宾馆,能看到宾馆前的空地上停着的车,还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活动。 这时他发觉身后有些异动,就回过头来,后面的这个人影似乎就是等待着他回头,然后闪电般地冲到他的侧面,手一挥,没让他有略一思考的余暇,只是让他感觉到胸前一凉,就窒息了。 “这才叫专业呢。”那个人把刀从李安的心脏深处拔了出来,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清晨,清扫工发现了李安带着惊奇表情的尸体,就报了案。于是,像往常一样,刑警队把这里搞得如同自由市场,不过,不容许老百姓进来。 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叫胡亮。他仔细地勘查了现场。“像是职业杀手干的。不会是劫财。不过,先不着急下结论。” 可是,胡亮没想到的是:这个结论居然迟迟下不了。这个看似简单的谋杀案,却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从杀人动机来讲,已经可以肯定不是劫财,那可能是仇杀,但李安是个极其本分的人,在眼下这个世界,这种人简直是比熊猫还要珍贵的几乎灭绝的动物了。他为人忠厚,脾气特别好,高大的身材、结实的肌肉不过是练体操造成的吓人假象。他没有得罪过任何人。胡亮也有理由猜测李安可能有经济问题,毕竟是做会计工作的,往感同身受的好处想,他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往坏里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多么好的职业,即使祖宗坟上不冒青烟,也得冒白烟,谁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可是,请来了好几个专家,都是那么信心百倍,有一个告诉胡亮:“只要查,没有不露馅儿的。再说,尤其是现在。你和哪个领导不对付,就告诉我,我查他个底儿朝上。”胡亮尴尬地笑笑,想到副局长李国雄,甚至想大笑一场。可是,就连这个阴险的家伙,也叹着气说:“少见,少见。这小子是哪儿来的?咋能这么干净呢?” “也许他是个高手。”胡亮说。 “不可能。什么样的高手我都见过。他绝对没问题。” 那么谁会杀掉这么一个存在不存在都不会对社会产生多大影响的人呢?对历史他也是个既不臭也不香的人。 即使如此,胡亮也并不甘心,用今天一句时髦的话,就是他“绝不轻言放弃”。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访李安的亲戚、朋友,和李安的遗孀都结下了古怪的友谊,那就是李安的遗孀都要恳求他不要再查了,因为,胡亮让她动脑筋的折磨已经远远超出她丧夫所带来的痛苦,尤其是无穷无尽的回忆,让她觉得丈夫没有死。 最后的可能,就是他是个非自然的变态者。这种人是著名侦探古洛给起的名。他们或她们在生理上没有问题,但后天社会或家庭的影响让他们的思维和行动不正常了。这些人有的是贫苦出身,如果一直贫困下去,他们将像江河里的渣滓一样沉淀在河床上。但如果他们成为所谓成功人士(大部分是靠着优异的学习成绩受到了高等教育后),那胜利的旋风就会将沉渣泛起,于是,贪赃枉法、中饱私囊、骄奢淫逸等等贬义词就会占据他们墓志铭后半段文字。如果这种人被害,很可能是被正义假手于人丢了命。还有一些生活富裕、娇生惯养的人也会走到危害社会的道路上去,这些人的家庭大多是暴发户,没有什么文化。当金钱和卑鄙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他们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自认为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也许是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但李安却不是这两种人,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工人,母亲也是,他没有暴发户的家庭,虽然出身确实不能说是富裕的,但与他目前的社会地位和家庭背景相比,还没进入成功人士的行列,尤其是现在的成功人士可是不得了的。 放弃不放弃绝不是唯心主义说了算的,没有任何线索,就是一向喜欢追根究底的胡亮最终也只得把这个案子挂了起来。 一死亡——正常?非正常? 本来何梁还是好好的,这里指的是他的身体。虽然他也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的困扰,但所幸的是都不太严重,药物能很好地控制病情。他知道这些病都来自他父亲那边的遗传,可是,他的祖父还活着,已经是三位数字的高龄了,父亲也八十多岁了,继母比父亲大一岁,他们都有“三高”的问题,但生活质量似乎没受到影响,又是打太极拳,又是旅游,好不自在。父亲告诉了他长寿和抵御疾病的秘诀,就是不要管它。继母也有秘诀,就是一定要重视,不管有多大的身体不适,都要上医院、吃药。他都表示接受,但都没有接受。他崇尚中庸之道,不管在工作还是身体健康方面他都不走极端。多好的生活方式呀!可是,客观的世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想不走极端也不行。 事情出在公司的总经理要退休上。按照现行的做法,对这位口齿不清、思维混乱的总经理,上级部门要进行审计。这件事对全公司的职工来说,跟美国正在研发新型导弹防御体系一样,既不懂也不相干。该吃还是吃,该喝还得喝,管他什么审计不审计呢。可是,对这位总经理及他的领导班子而言,则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尤其是因为何梁是财务处长,所以总经理就对他说:“要审计我了,兹事体大,闹不好要出大事的。” “没什么事。”何梁倒是很有自信。总经理翻了一下金鱼眼,说:“话不要说满了。” “那……您的意思是……” “这些天你就把手头的其他工作放一放,全力以赴做账,我和你一起干。” “行。”他答应得很痛快。谁能想到就这一个“行”字却带来了他人生中最严重的错误,后果也是极其严重的。 他的妻子叫梅兰英,和那位京剧大师的名字就差一个字,可就像猩猩的基因和人类就差百分之几一样,她没混上大师。她平常为人随和,和丈夫一样也是做会计的,不过没当上官。她工作几十年了,从来没和人红过脸。不过,她丈夫才真正了解她,常说她就像牛筋一样,看起来很柔和,其实却韧得很,对人的牙齿来说,比骨头更难对付。她看到一连两个月丈夫都在加班加点,而且时间很长,晚上她都睡一觉了,丈夫才躬着腰,悄悄地进来,悄悄地躺下。 “吃了吗?” “吃了。” “又是马清水请你?” “是。”他躺了一会儿,才有力量脱掉衣服,然后,才把像用螺丝组合起来的铁硬身体一点点儿地掰弯曲,钻进被窝里。 太兴奋了,他睡不着,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过一会儿叹一口气。 “你怎么啦?是不是那个王八蛋难为你了?”老婆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没有,没有。你别胡说!” “胡说?那个老马是好东西?我不信。他家多有钱……” “那是他挣得多。年薪四十多万,吃饭有金卡,别的什么花销能报销,车是公家的。这都是上级批准的,没问题呀。” “那你怎么能忙成这样?” “他当了十几年的总经理,有些账积压了,我给清一清。” “你可真是‘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糊弄到我头上来了’。” “真话。快睡吧。唉!明天呀……还得忙。” 梅兰英不再说话了,总的来说,她还算是个体谅丈夫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像电视剧中的那些男主人公的老婆——都不是东西,虽然她和其他女人一样也有隐私…… 财务处还有个副处长,是个女人,叫陈婉芬。她肥胖、高大,有几分像男性。她早就觊觎何梁的位置了,可是,她似乎什么都行,就是本门业务不通,经常闹些笑话。尽管如此马总经理对她还是很好,特别是对她的忠诚很感动,一开中层干部会就要夸上两句,搞得她很舒心,其他的部门领导却很堵心。她看出了总经理很着急,也知道这里的账目都不那么清楚。按何梁的话说,这些有问题的账目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自然的,即不得不为之,另一个是非自然的,但也是不得不为之。不过前者是为了集体利益,后者则是为了个人发财。于是,她就主动找总经理,想帮上一些忙。她很了解国情。总经理退休和其他人退休不一样,新来的还要向他请教,而且听说新来的总经理是上级行政部门的一个副局长,和马总经理关系很好。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别看她老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还常常发牢骚,但同时,她也知道如果不是马总,她就像一般老百姓一样,不过是马牛一样的生物,她的工资和奖金至少会减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 “老马,忙着呢。”马屁精和领导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常常是不称对方官衔的,就是说,他们已经熟到了能让领导放下架子的程度了。 这是个大办公室,以马清水的个头儿在这里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他的长相也有些像老鼠。很多人像动物,不光是长得像,而且动作甚至神情都像。他抬头看看这个肥胖的女人,“嗯”了一声,很是厌烦的样子。不过,陈婉芬一贯以没有眼力见儿著称。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屁股就坐在真皮沙发上,沙发痛苦地叫了一声,就塌陷下去。 “什么事儿?”马清水很不耐烦了。 “没事儿,就是想帮你清清账。” “什么?你说什么?我有什么账可清的?你是听谁说的我有些账要清理?”马清水的反应吓到了陈婉芬。他那张肥胖的耗子脸涨得通红,闪着光的小眼睛里冒着怒火。 “没有,没有人说你账上有问题。没有。我不过是看老何那么忙,就想帮帮忙。” “何梁忙吗?忙什么呢?我可告诉你,他忙是他的事,和我无关。他是不是说什么了?说帮我清理账目?” “也没明说。就是自个儿嘟嘟囔囔的,让我听着了。” “嘟囔什么?他嘟囔什么?”马清水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声音小了下去。“坏了!这家伙是真生气了。”陈婉芬知道马清水要整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很冷静,不,冷静得有些异常。他就是这样免去了他不满的中层干部的官职,还开除了几个职工。 “他……” “说吧。有些事不说不好,好像是你在包庇他一样。可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是不是?我这就要退休了,很多人以为我没权了,就不待见我了。我知道,可他们知道什么?你是明白人,对吧?” “对,对。我可不像那些势利眼,人一走,茶就凉。我听他说,‘这账的问题还真不少,怎么办呢?’就这么一句。” “嗯。你真听见了?” “真的。我从来没骗过你吧?” “嗯。这事儿可能是有些误会,你就不要外传了,也不要帮他的忙。” “行。” “好了。我这个人是喜欢老部下的,我提拔的人,我能不爱护吗?特别是有的人不管我在不在台上都能如实地向我反映情况。这种人肯定会得好报的。你说是不是?” “那是。”以陈婉芬的智商水平一时没有听明白,只是随口应着。但她会将总经理的这些话记得牢牢的,回家后去问丈夫,那可是个智多星,什么坏点子都有,虽然挣钱比自己还少。 何梁还是那样夜以继日地工作,马清水经常坐在他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一鼓捣就是晚上十点以后,对此就有了传言,说是何梁正在报答马清水,因为他的处长是马清水提的,但他拿什么报答呢?你看到的只是神秘的一笑。自从上级机关把揭发马清水的告状信都交给了马清水之后,告状信就销声匿迹了。如果由这个公司出辞典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告状”和“揭发”等等词汇了。 在这期间,省里召开了财会工作会议,那些国企的什么财务处长,什么财务总监啦,都参加了会议,可是在会议中就发生了李安被杀事件。这事把何梁吓得够呛,因为公安局也找他了解过情况。他的回答很干脆:“我不认识这个人。”一个人由于恐惧会表现得很粗暴。 那个大个子刑警队副队长笑了笑,说:“不要紧张。主要是因为你住在他楼上的房间里,他又住着单间,所以来问问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间。” “我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也就是说,即使我看见他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胡亮也就不能再往下问了。 开完会,他惊魂未定,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马清水是这么个人,对正经事,他总是不着急,很有些大将气度,所以也就没干出一件像样的正经事。但在其他方面,他又是个急性子,他皱着眉头,不断地催促着何梁:“快点儿!后来的就要上班了,我得交代工作呀!审计也马上就进驻了,真是雪上加霜。我怎么就不明白你呢?这么大的事,处理得这么慢,你是怎么当财务处长的?” “你提的呗!”何梁想顶撞他一句。但是,虎死雄风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是马清水退休了,何梁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虽然在财务处长的办公室里,气氛是这么紧张,几乎能嗅到火药味儿了,但外面却是风平浪静,“不可使知之”的小民还是在操心着家庭琐事,推托着工作职责,过着得过且过的好日子。 谁也不知道日本人在东北或其他地方遗留下来的那些炸弹何时爆炸,不过,一旦爆炸就会酿成大事件。何梁就像那些炸弹一样,终于响了,不过炸伤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这很像在没有人烟之处爆炸的炸弹一样,只能使自己粉身碎骨。 那天晚上,有人听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争吵声,接着马清水出了公司大门,坐上他的专车,响了一声喇叭,走了。由于天黑,那天公司门前的路灯又坏了,所以没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的司机说,他和往常一样,永远是咧着嘴笑着。 他的车走后不久,一辆救护车就响着让收发室的人很兴奋的救急铃声,亮着同样让他们兴奋的蓝光,进了院子。 如果你知道人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干是多么痛苦,而且还挣着很多的工资,就会理解为什么这种人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发泄他身上的过剩精力。 “你们找谁?没看到这儿有收发室吗?怎么不懂事儿呢?”这个公司收发室的人除了对本公司当官的和找他们的客人外,对谁都是这样的态度。 “你们这儿报120了,有人病倒了。”一个男医生和两个女护士走下了车。 “谁呀?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就是没有。”收发室的人就是这样享受乐趣的。 “是吗?那我们就走了。不过,你要在这里签下字,是你取消急救的。”医生对这种人司空见惯。用现在的科学知识看,对牛弹琴是有效的,可以多出奶,对蠢人说道理还是没有丝毫用处。不过,“责任”这个东西就像鞭子一样,过去、现在对牛和蠢人都是有效的。 “这我可不签。要是出事了,我还得进公安局呢。”看,人就是害怕“鞭子”。 “那你说怎么办?” “那……你们就上去吧。是哪儿叫的车?” “说是财务主任办公室。” 收发室的人一下子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何梁天天都在加班,而且凭着他好事的眼睛,这几天看到何梁的气色极其糟糕。 “那你们赶快上去吧。”他唯一的良知就是还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 几分钟后,救护车大声号叫着,走出了鸿运公司的大门。收发室的人看着车的尾部,心想:“要是出人命就热闹了。反正不怪我……” 听医生说,没有比何梁的症状更古怪的了。在办公室里,他顶住高烧的痛苦,给医院打了电话。等救护人员进了他的房间后,他就昏厥过去了。到了医院一检查,似乎就是重感冒,当然医生很谨慎,怕他得了鸡瘟类的或猪瘟类的流感,这种感冒非常厉害,简直应该把那句“谈虎色变”的成语改成“谈猪色变”或“谈鸟色变”了。 诊断结果还好,何梁没有和畜生及得病者打交道的经历,最近也没吃过家禽,他得的还是人类的感冒。但这感冒的厉害程度一点儿也不输给畜生的瘟病,无论医生采取什么手段,何梁都在昏迷中,高烧不退,甚至达到42度多。“真够高!应该叫消防队来了。”一个爱开玩笑的医生对护士说。 梅兰英自然来了,她是那么焦急,不停地啜泣着,今年就要考大学的儿子也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年老的侍从——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男侍从”神色沉重,“女侍从”就是哭。他们似乎预感到大事不妙。 梅兰英一看到他们,就像被困的军队看到援军一样,精神头儿一下子就来了。她止住哭泣,对儿子说:“给他那个混球领导马清水打电话,让他来。你爸这样都是因为他。” 一个懦弱的父亲往往有个强悍的儿子,别看这小子才是高三学生,但那气势——用现在的话说,叫做霸气,而且是十足的。他拿出手机,说:“告诉我那个杀人犯的号码。” “杀人犯”接了电话,先是被孝子吓了一跳。“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马清水总是在公司职工面前装出自己是个孝子,虽然他已父母双亡,还有传说是他把父亲气死的。 “我他妈的就这么说话,你要咋的?”瞧!简直是小霸王。 “好,好。我也不和你计较。我现在就去医院。” 过了半个小时,小霸王都想杀人了,马清水进来了。他表情沉重,先和梅兰英握握手。梅兰英和几乎所有的上班族一样,见了领导立刻就掩饰住私下里的愤怒和不满了。 “孩子着急,不会说话。马总,您就原谅他吧。” “嗯。那是小事,老何怎么样啦?” “高烧不退,任人不识。医生也不知道是啥病,说可能还是感冒。” “感冒?有这么重的感冒?我不信。我去找医生问问。”他旁若无人地钻进了医生办公室。 一会儿工夫,他就出来了,脸色不仅沉重,还带着疑问。他先对梅兰英摇摇头,然后才说:“医生说可能是感冒引起的并发炎症,但是哪里发炎不知道。还说最近这样的情况挺多的。” “对,医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里花费可大了,我们……” “我们已经入了医保。该报的就报。” “问题是什么也报不了呀。”梅兰英的语调里已经有了些许愤怒了。在现今社会里,钱是第一位的。别看人们都给领导溜须拍马,不过,目的还不是为了钱吗?如果领导没有了权,给不出钱,那马上就成狗屎了。这就是世态炎凉。何梁的病涉及了钱,梅兰英立刻就把尊重领导的习惯改了。 “这我就没办法了。国家规定嘛。”马清水打起了官腔。梅兰英心中大怒,眉毛眼睛都竖了起来,但在半秒内,立刻就换上了赔笑的脸。“马总,您是不是记恨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呀?” “没有,绝对没有。孩子孝顺,我夸还夸不过来呢。我确实是无能为力。” “他可是为你卖命弄成这个样子的。他要好不了,我们家就完了。就是好了,我家也破产了,好了又有什么用?”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首先,他不是为我卖命,是为公司工作,当然或许是劳累过度。其次……” “你就别其次了。他就是为了你的那些账累的。我还不知道,哪家公司没有笔烂账?这责任都该你们这些老总负,凭什么把我家先生累成这个样儿。我就明说了吧,这人我们就交给你了,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治病的钱,你付!” “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好了,这里不是商量问题的地方,明天你来我办公室吧。”马清水说完,转身就走了。他有些惧怕那个小霸王,已经看到他在那里攥着拳头,气得脸色都变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说得准确。 李鸿章有句名言,没有比连官都不能当的人更愚蠢的了。不过,有些人就是能当官,有些人确实不是做官的材料。梅兰英就不会这套,所以她对马清水的话信以为真,等第二天去丈夫的公司找马清水时,才知道中了缓兵之计。总经理办公室的负责人说,马清水一大早就坐上飞机,去属于企业保密范围内的一个外地城市了,其实,那座城市就建在他的别墅里。 “这不是糊弄人吗?一个堂堂的总经理怎么撒谎骗人呢?真是个混球!”梅兰英叫喊道。她是多么幼稚呀! “不要说脏话,也不要大声喧哗!要不,我就叫保安把你赶出去。”总经理办公室的这位主任是个冷漠的人,脸上的肉皮总是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更没有任何表情。马清水最欣赏他了:“多厉害!我都不知道他想啥呢。” “把我赶出去?你敢?借你一个老虎胆,你都不敢。我也告诉你,医院的费用已经让我家倾家荡产了,我儿子上学都没钱了。明天我就到你家吃喝去。你还敢跟我来这套,老娘见过,什么没见过?你要再跟我横,我就撕你的脸,你信不信?” 办公室主任没有去借老虎胆,只是叫来了保安,这些保安平时和何梁也认识,再看见这个女人疯狂一样的举止,哪里敢上前。 “主任,还是叫公安局吧。我们这业余的,怕是不行。” “废物!废物!白养你们了。”主任叫着,但没有找公安局。他很聪明,如果找公安局,这事就闹大了,非得总经理批准不行。 “嫂子,你别闹了好不好?我和老何是朋友,我能看着你们母子受罪不管吗?可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一切得等马总回来。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治着病,等马总回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办。反正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在他好言好语的劝解下,无所畏惧的梅兰英才走了。 “主任,马总回来,真能给他家解决困难呀?”一个年轻的职员问道。 “嗯。”主任很含糊地应了一声,“何梁这次给老马建了大功,肯定得犒赏他。那点儿看病的钱算啥?不过,老马这人是厉害,现在不承诺,怕有闲言碎语。真是‘人老奸,马老滑’。看他的姓,两样都沾上了。”想到这里,主任笑了,为自己的幽默。 没有谁能想到,梅兰英这个精力旺盛、从没闹过病的人居然病倒了。就是她从主任那儿回来后发生的。不像人们说的病不是愁的,就是气的,相反,那天她和主任谈完后,很高兴,因为她从马清水的亲信那里得到了值得欢喜雀跃的承诺。“老何,你还行。就连你老说的那个忘恩负义的马清水也不敢亏待你。我的后半生,还有孩子的前程都有着落了。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他到底能给咱们多少补偿,还得和他讨价还价呢。不过,你放心,我能办好这件事的。” 她在被窝里,就这样想着,自言自语地睡着了。她这次的睡眠和平常不一样,到了中午还没醒过来。愣头愣脑的儿子上学去了,有些糊涂的母亲总算是觉得女儿不对劲了,就进了她的房间,叫了一声,但没有回答。“睡得真死。”她想,又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叫来了丈夫。他还没有到糊涂的年龄,就上去摸摸女儿的头,顿时,脸色就变了。“我看得叫个救护车了。”他说。他总是这样慢声细语的,人们都以为他是个幸运的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天塌下来的事,其实,在他的人生里天都塌过几回了。 “你是啥意思?”老伴儿还没领悟。 “她发高烧,大概是昏迷了。” “噢。”老太太想了想,就昏了过去。半小时后,母女俩都被送进了医院。 马清水回来了,精神头儿很好。别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不过他是在梅兰英离开公司后才去的。马清水最喜欢的是那里的空气。“那儿的空气,我的肺都有感觉,通体清爽。”马清水是这么一个人:头脑有些混乱,喜欢意气用事,因此,他总想让自己显得有很深的教养,但往往就被感情破坏了。如果不是一把手,没有人会和他打交道的。但按现在的标准看,他是个聪明人,否则怎么能当上一把手呢?他有权有势,也有钱,是个标准的成功男士。不过,退休制度让他的成功不那么完美,虽然他已经超龄两年了,但还是恋栈难离。如果不是有个人活动上层,非要来这里不可,他可能还能干上几年。这一退不要紧,关键是审计这一关难过。他为此很是发愁,甚至准备了遗嘱给老婆。你别看他文绉绉的,好像个知识分子一样,但内心却很强悍,他想好了,一旦东窗事发,他就自杀,把钱留给老婆、孩子。“这是我应得的钱,我是有贡献的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现在他已经看到自杀似乎是不必了。因为,他认为唯一知道底细的何梁死了,他这个时代的骄子还要活下去,还要享受晚年。想到这里,他更加精神抖擞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你说什么?他老婆也病了?也是昏迷不醒?这太奇怪了。难道他得的是传染病?不会传染咱们吧?”他担心起来。他很注意健康,尤其是他觉得被免死以后。 “不会。医生说是两码事儿。”办公室主任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免得……接触过他的人太多了。”马清水有些尴尬,他最不愿意让部下猜到他的心思了。 “现在有个问题,向您请示。”办公室主任多机灵,立刻转移了话题。 “说吧。再不说,我就走了,说了也没用喽。”马清水笑着说。 “哪儿的话。您毕竟是我们的老领导嘛,任何时候我们都是尊重您的。是这样的,何梁的尸体还躺在太平间里,我们每天要为这付钱。” “什么?付钱?为什么我们要付?” “这是您说的。说医药费报销有制度,但在太平间的费用可以由我们负担。” “我是这样说过,不过,我以为就一两天呢。赶快火化了,不要拿职工的钱糟蹋。” “是。不过,他老婆病着,也不醒来……您看?” “就没有别的家属吗?他的父母不能做主吗?不要再等了,你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快烧快好!” “好你个马清水!什么东西?!何梁为你卖命而死,你就是这么个态度,真让人寒心。”主任的牙齿是长在心里的。“好。我马上办。” “随时向我汇报。”马清水叮咛道。 办公室主任找到了何梁的父母,说明了情况。何梁的父亲过去是个小职员,从来少自尊和胆量,继母也是个小职员,对钱比较计较,脑子也不那么聪明。 “那……”何梁的父亲嗫嚅着,憋得脸都红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行。我儿子是你们单位的人,你们应该负责,我儿媳妇没醒,怎么能火化呢?”母亲的口气很坚决。 “那……也行。不过,得你们自己付钱了。公司里没这个钱呀。” “你们总经理不是说你们管吗?”何梁的母亲急了。 “是,可时间长了,马总也做不了主呀!职工、上头都有意见。”主任一脸为难的样子。 何梁的继母在迅速盘算着:“早晚得火化。他媳妇出来不出来,不都一样嘛。” “那……” “当然丧葬杂费,连骨灰盒都公司给准备,再给二老一些当天的花费。我这带着呢。”他说着,就掏出两个信封。 老两口接过信封,老太太的手感很灵敏,立刻就知道分量不轻。她打开信封,往里看了一眼,是迷人的红色。 “好吧。我们服从组织的安排。”老太太决定了。 “可是,这不太……”丈夫说。 “那你说怎么办?放臭了,再火化?我看你脑子进水了。”老太太严厉地说。 遗体告别会办得很隆重,马清水指示,一定要做出姿态,告诉公司员工我们是一家人。所有的员工几乎都被动员来了,马清水带头哭,公司领导大部分跟着哭,职工们几乎没哭的。有人还说怪话:“这是老马的功臣呀!老马能不哭吗?” “什么功臣?简直就是老马的再生父母。他要不哭,天打雷轰。” 人们知道何梁和马清水的关系,也知道马清水会伤心的。不是感情,而是没有人给他做假账,蒙混过关了。 “让陈胖子给他做。”有个职工说。 “让陈胖子吃还行,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另一个职工幸灾乐祸地说。 这时,会场上发生了一阵骚动,原来何梁那个蛮横的儿子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喊:“谁让你们烧我爸了?我妈还没醒呢。”他冲着正在落泪的马清水就冲了过去,自从母亲给他指出那个肤色黑黑的大个子老头儿后,他就牢牢把他当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蛋记住了,所以马清水流下的眼泪,让他想起老师说的“鳄鱼的眼泪”。 办公室主任忙拦住他,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和马总没关系,是你奶奶让烧的。” “我奶奶?那她当然让烧了。可我不同意。” “你……”办公室主任很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好好,我叫你奶奶来。” 老太太阴着脸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丈夫,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说让烧的。你要干啥?还轮得上你了?” “你让烧的不行,你不是我亲奶奶,当然让烧了。” “你……你这个白眼狼。我不是亲的,可也是拉扯他长大的。你再胡说,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 “拉扯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叔叔就不一样。这要是我叔叔你能让烧?”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敢跟我这么说话!老头子,你哑巴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老头子涨红了脸,吭哧了一会儿才说:“烧!” “爷!你说了也不算。” “那你说谁说了算?”老头子有些不高兴了。 “我妈。” “她不是躺着不省人事嘛。这待一天就花好多钱呢。公家也不给报销。再说,不就是个死吗?谁没那一天,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多亏了老婆,他才有这样豁达的生死观。 “那也不行。你怕老婆,谁都知道。这不是你决定的。”如果不是遗体告别会,人们会哄堂大笑的,就是这样,新来的几个小姑娘的脸皮也受了很多罪。 “你给我滚!他是我儿子,我有权。给我烧!”老头子恼羞成怒。 “不行!”真是个倔小子。 “你们找人把他摁住,还反了他呢。” 这时,孩子的叔叔、姑姑和姥姥家的人都来劝说他。就在半强制半说服的情况下,何梁被送到火葬场了。遗体告别会让马清水很不痛快,职工们却心中窃笑。不要怪罪这些人没有爱心,或者说缺乏人道主义精神,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对他们来说,公司里的干部没有一个好的。“何梁,我们还来,要是换别人,我们才不来呢。还得回家唱大戏。”他们想。 一团黑雾,像是烟一样升腾着,越来越浓,周围有什么?仔细看什么也没有。难道就是雾?不对呀!这里哪有这样的天,再说还是黑雾,从来没见过。她紧张起来,浑身流着冷汗,想走,走不动,想扭过头不看这恐怖的雾,可不行,脖子都转动不了。她只好闭上眼睛,等了几分钟,睁开眼睛,那黑雾还在那里,像是在嘲笑她。她是个胆大的女人,又很有些好奇心,于是,就静下心来:“你也想吓唬我?”仔细看看,那黑雾变了,变成了一张人脸,熟悉的脸,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谁呀?慢着,让我想想。噢,想起来了,就你还敢变成这副德性,看老娘不撕碎你的脸。”她说着,就伸手过去,去撕那黑雾的脸,可她抓了一个空,险些从床上摔下来。“我可真傻。那是雾呀!”她刚嘲笑着自己,那黑雾的人脸凝结起来,渐渐变成一张狰狞的、人肉的脸,他狂笑一声,突然就凑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里面是白森森的獠牙。她从没见过这么巨大锋利的牙齿,所以当那牙齿向她咬来时,她大叫一声,醒了。 梅兰英醒了,马清水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人在清醒时总要思考,虽说有的人能像做气功一样,停止思考,但又没有睡觉,真是好功夫。睡觉时也和清醒时一样,人们要做梦,因此,她做梦和梅兰英几乎在同一时间并不足怪。不过,罕见的是她们的梦是那么相像,虽然据说宋朝大文豪苏轼就和两个人做过同样的梦,但在现代这种事少得多了。这个梦就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一样。她也看见了黑雾,不过,里面掺杂了些灰色和黄色,很恶心,也就更令人恐怖。还有这雾变幻的人脸,明明是张女人的脸。女人是恨女人的,虽然很多女人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其实,她们更想说女人也没好东西,甚至包括自己。那血盆大口比男人的要小一些,只是獠牙同样尖利,也一样大。更让她受不了的是,那牙齿咬进了自己的脸,那张自以为美丽的脸,她痛得大叫起来,醒来才知道,不过是那只该死的猫不知为什么挠了她一下。她慌忙起身,亮起灯,一路小跑地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是她经常顾影自怜的脸,有些姿色,但绝不是像她认为的那样有沉鱼落雁的杀伤力、羞花闭月的摧毁力。上面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猫爪挠的。“不会留下疤痕吧?白天得去趟医院了。”她很是懊恼,“这该死的猫!”那张脸突然又浮现出来,她打了个冷战,接着一股恨意涌了出来,“好!走着瞧!”她简直是在咬牙切齿。 陈婉芬得意起来了。她成了正处长,接替了何梁。公司、机关、企业和打仗时的军队一样,正职倒下去,副职顶上来,当然并不一定死人。不过何梁是真死了,和在战场上一样,陈婉芬举起了盒子枪,侧着身子一挥手,喊道:“同志们!跟我上!”就这样当上了财务的一把手。 对她,不,对所有当官的人来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谢领导,并听听领导的指示,这种指示可不是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 “你来了?工作还适应吗?”马清水满脸堆笑。他说话的声音和笑声都活像个猫头鹰在叫。职工们一听到这个声音,都不寒而栗。陈婉芬当然不在乎这些,这个女人到底怕什么,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还行吧。都是过去的工作,熟。”陈婉芬笑着说。 “嗯。那就好。”马清水看着陈婉芬,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东北的风带上了寒意,但在屋子里是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只有耀眼的阳光像刺刀一样,刺着人的眼睛、玻璃板、墙壁。阳光下的静默让人心情舒畅,马清水似乎也陶醉其中了。可陈婉芬是个实际的女人,她心里焦躁起来。“他要什么都不说,我可怎么工作?”女人是爱抱怨的,也因此会生出恶毒的想法,她真的开始仇恨这个肥胖、高大的马清水了。 马清水似乎察觉出这个女人不怀好意的思想,他开口了:“财务工作虽然是有原则的,但听从领导、服从领导也是原则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原则。是不是?” “那当然。”陈婉芬利落地回答道。这次她说的可是真心话。 “这是第一。第二呢……”马清水似乎在犹豫,其实不是,他说话就是这么个方式,吞吞吐吐,任何事好像都难以启齿一样。 “要为领导分忧呀!哎!我这么多年担任领导、一把手,这样的干部真是凤毛麟角呀!虽然很多人有这个意愿——这种人是越来越多了——可就是帮不上忙,干着急。财务这个地方是最能为领导分忧的了。你……”他看了一眼陈婉芬,这个女人做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情,让马清水颇为感动。 “好了。就这些吧。这是原则,至于技术性细节,就要靠你这样的专家啦。”他笑着站起身,向外走去。经过陈婉芬时,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捏了捏。陈婉芬受宠若惊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她知道马清水是个风流鬼,可又觉得自己没有和他好的可能,就笑了笑。 两天后,这个小事精明大事迟钝的女人才理解了马清水话的真意,当然如果不是仔细查询账目的话,她还是理解不了。 她财会业务的水平是很低的,可这笔烂账,夸张地说,只要会数数,就知道这个泥潭太肮脏了。烂账、坏账倒还好,那些白条、账上的钱不翼而飞,没有账目能和现实的钱财对上号,这简直是散发着毒气的泥潭,接近一些,就会窒息而死。 陈婉芬害怕了。这个女人没有受过封建教育,对儒家等理论的理解超不过《百家讲坛》的探讨深度,因此,她不懂得什么叫愚忠,什么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只知道吓得浑身冒冷汗,双腿颤抖不已。她恨不得大哭一场,可她也知道就是哭坏了嗓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在这危难时刻,她忽然想起了家里的那个智多星。“我怎么忘了他呢?”她纳闷地想,心情也好了起来。 智多星叫孙昌胜。人们常说,夫妻应该互补,他和陈婉芬真正地做到了这一点。首先在外形上,陈婉芬是个胖女人,而他瘦得像只猢狲,完全符合他的姓氏;在外貌上,陈婉芬虽然胖,但五官周正,仔细看她还有些风韵,而孙昌胜则是尖嘴猴腮,其貌不扬,当时陈婉芬的父母反对这桩婚姻,就是因为这未来的姑爷长相太成问题;说到智商,陈婉芬简直和傻瓜差不多,而孙昌胜会自豪地像吉卜林书中的猴子那样大喊:“我是最聪明的。”但任何时代都一样,总有些怀才不遇的人,孙昌胜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在一所中专里教书,挣的远没有女福将陈婉芬多,气愤之余,他就将他的智谋全部通过陈婉芬转达给这个愚昧的世界了。 这是个舒适的客厅,家具很齐全,电器产品也几乎是最好的,室内装修得宛如宾馆,但就是颜色搭配得不那么赏心悦目。如果要判断一个中国家庭是否有教养,那就看看那家装修的色彩。 一个男人坐在一个巨大的沙发上,说是巨大,是因为这个男人太瘦削。他像鸡爪一样的手指头被烟熏成焦黄色,这样的手指现在可不多见了。他指头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雪茄烟,和他眼窝的颜色很般配。他凹进去的圆眼睛里,带着嘲笑的光,很亮。 “你说怎么办?完全是烂账,谁沾上谁一身臭。”陈婉芬懊丧地说。孙昌胜做的四菜一汤,她都没心思吃了,只是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来到客厅,把孩子赶进他自己的房间。 “那……”这正是显示智多星才智的时候,坐在沙发里的他怎么能不拿拿把呢?再说,他还要显示出他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 “你别嘴里像塞了鸡毛一样,有话说明白了。”陈婉芬一着急不免就流露出她出身微贱、涵养不高的本色。 “我是说,那个死了的何梁呢?他没做点儿,那个啥……手脚?” “谁知道?按理说,他是马清水的亲信,能帮这个忙……大概是因为账太烂了……嗯,我想,他可能做了一些,那都累死他了。你想想,这是啥账?是真正的混账!马清水这小子,杀得过了。”陈婉芬咬牙切齿地说。我国的文化学者看到这里一定要大呼:“千万不要得罪女人,也不要相信她们!” “嗯……”孙昌胜沉吟了一会儿,吸了两口烟,把烟雾准确地做成烟圈,喷了出去。烟圈还没有散,他就慢悠悠地说:“让我再想想。”陈婉芬这时倒像个猴子了,抓耳挠腮,等着智多星的脑子转到正确的地方,她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的。 “这样。”孙昌胜笑了。陈婉芬知道有门儿了,就微笑起来,说:“咋样啊?” “那个何梁不是死了吗?你就把这账上对不上的都赖到他头上。”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何梁拿走了钱呀?” “你把那些烂账毁掉,说接手时就是这样。” “这可是犯罪呀!” “顾不得了。这风险你要告诉马清水,他会给你补偿的。再说,何梁死了,死无对证,这账不就你们两个知道吗?” “可……这……”陈婉芬害怕了。她知道销毁账目是什么罪行。 “要不这样,你先和马清水谈谈,看他的意思,如果他说行,你就干,当然要报酬了。” “这不也是犯法吗?” “你……”孙昌胜站起身来,走到写字台前,掏出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方皮盒。 “这里面是个微型录音机,别人送我的。你和马清水谈话的时候,录音。千万记住,让他来命令你。这样你就有把握了。就是出了事,可以推到马清水身上。你又没拿钱,顶多问你个不坚持原则,判不了刑。” “哎呀!我还是害怕。” “你呀!豁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这事过后,你就是马清水的第一功臣,还怕不当个副总?那是什么成色!” 陈婉芬知道副总能挣多少钱,不由得动了心。“那就干?” “别磨唧了。这年头,干这种事的多了,你见抓住谁了?”孙昌胜信心十足地说,“对了,你可别忘了,不光是提官儿,还有现金酬谢。现金这玩意儿神不知鬼不觉。”孙昌胜笑了起来,陈婉芬也笑了。 他是市纪委的领导,不是正职,但和那些反贪电视剧、小说或电影上演的不一样,这位副手却是个坚持原则、清廉自守的官员。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他是干部子弟,早年下过乡,当过工人,也考上了大学,后来便从政了。他的仕途不好也不坏,就像他周围所有的事一样。这就更养成了他豁达的人生观。 这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把必须要搞的个人卫生做完后,吃了几片种类不同的药,穿上工作需要的衣服,就出了家门。他今天没让车来接他,是因为他想走走,否则那弥勒佛一样的大肚子,不久就能接那西方佛祖的班了。阳光是半明半暗的,因为云层在阻挡着它们,风轻轻地吹着,带来凉意,很惬意的早晨,上班的人们匆匆走着,锻炼回来的老人踱着步,平息身体内部由于活动而发生的骚乱。 他进了机关,去了食堂,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足以让他走路消耗的能量成倍地补上。他泡了杯茶,他不要秘书泡,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所需要的浓度。 一会儿,送文件的来了,秘书也来了。一大堆纸张堆在桌子上,又一个忙碌的工作日开始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到了群众来信的纸堆,这是他对下属的特殊要求,群众来信,他一律要看,不管那吓人的数量,所以他往往是加班到很晚的。 事情就是这么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领导,梅兰英的一纸诉状就会成为永远的废纸。他拆开了信,看完后,很有些震动。这封信写得很严厉,除了一个女人的絮叨外。我们把她写的摘录一下: 我的丈夫何梁是公司的财务处处长,在马清水即将离任时,他配合离职审计清查账目,发现了问题,于是,马清水就将他杀害了。我告诉了公安局,但公安局官僚主义严重,要不就是官官相护,反正他们说我丈夫是自然死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分明是中毒死的。公安局说他们相信医院的诊断,但我想医院不是收了马清水的钱,就是技术不高。马清水门路广,不知从哪儿弄的药,这药我们市里的医院恐怕查不出来。总之,我丈夫由于知道了马清水的罪行,就被杀人灭口了。 “嗯。”他看过后,陷入了思考。他知道马清水这个人,因为此人在市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原因就是他的企业经济效益不错。如今,各个地方都要讲政绩,都要有利税大户,马清水不仅能给市里上缴利润和税金,而且和市里的许多领导关系都不错。虽然他就要退休了,可好几个协会都请他做主席,他在行业内是个有很大影响的人。不仅如此,告状信告的是谋杀,死了人,事态就比较严重了,一个明星般的国有企业总经理很可能就此陨落。但如果查无此事,就能保护一个好干部,而且其社会影响也不小,因为可以向百姓澄清一个事实——我们的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上级部门再三考虑,认为从保护干部出发或抓住真正的杀人犯——如果像这个女人说的那样,她丈夫死于谋杀的话——同时又揪出一个贪污犯来看,对此事都应该迅速予以查明。于是,他就给公安局局长打了电话。 局长见多识广,但也吃惊不小,他听说过这个案子,而且认为已经结案了。“杀人案?”他想。于是,就打了个电话。 走廊上走来一个胖子,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虽然极力想走快一些,因为毕竟是局长叫他,可比一般人的速度还是要慢了。“体重长得太快了,前几天走路还没这样。真是没出息!”他责骂着自己,敲了敲局长的门。 “进来!”局长说。他对副局长李国雄总是那么不客气,让许多人很嫉妒李国雄,因为领导的不客气有两种:一种就是对你有看法,也许要整整你;另一种就是高度的信任,老百姓常说的,不把你当外人。李国雄正是第二种。 “哎呀!啥事?让局长大人这么着急?”他笑嘻嘻地说。 “一会儿你就该哭了。”局长看着眼前的红脸膛严肃地说。 “市纪检委的副主任刘毅民来电话了,说有人告状,就是那个何梁的案子。” “那还告啥状?都结案了。跟那个总经理马清水没关系。何梁的老婆有点儿……”李国雄用食指往太阳穴上钻了钻。 “还是他老婆,不依不饶。这个马清水在国有企业的老板里有点儿名气。现在要退休,去个什么协会。据说,和他同行的企业领导对他也有反映,说他经济上不干净。刘毅民觉得应该再仔细查查。就是从保护干部的角度出发,也应该这么做。再说,他的审计要开始了,你们可以配合审计调查一下,要是因为经济问题……” “喂呀!”李国雄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家乡的惊叹语,暴露出他的农村出身,“杀人!那就严重了!” “是啊!虽然诬告的很多,可不查也不行。再说,他老婆说用的是国外的毒药,咱们的医院检查不出来。可也真难住了咱们的医生,连法医也不敢否定一定没那种药。你安排人查查。” “我看这事没啥查头,一个女人发神经病。不过,局长这么命令我了,我就干呗。”李国雄笑着说。 二撤回告状 古洛又赋闲了。上次的案件让他跑了好多地方,胡亮说简直是超负荷劳动,但他很高兴。“在观光中破案,简直和我表兄波洛差不多了。”可自那以后,胡亮就再没来过。他心里恨恨地说,胡亮是人间蒸发了。现在这个词很流行,据说是从日本传来的。于是,就像流行歌曲中那个无病呻吟的女人唱的那样:忧愁包围了他。他不住地唉声叹气,老婆问他,他也不说话。他发现自己是真的不想说话,于是,就担心他得了比流行歌曲还流行的抑郁症了。不过侦破需要他有许多知识,所以他也知道他根本没有抑郁症的症状,可还是担心。 “今晚,喝点儿酒吧。”妻子身体越来越好。岁月似乎进不到菜市场和清晨的树林。 “嗯。”古洛最近睡眠不好(真像是抑郁症),正吃着一种叫做三辰的安眠药,那药绝对禁止喝酒。这两天他好多了,没吃药,所以,妻子看他怪可怜的,就买了一些啤酒。 吃着红肠,喝着啤酒,多么好的生活。要是平常古洛会闭着眼睛仔细品尝那红肠浓郁的香味和啤酒清冽的甘甜,还有这些炸花生米、凉拌黄瓜、酱肉,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没买着小肚。”妻子带着笑意看了古洛一眼。 古洛不说话,喝着闷酒。 “你这是怎么啦?你看人家,不,就看看我吧。退休多好,没有压力了,不累了,我现在都很少看表。你还要咋的?想干一辈子警察呀?” 古洛连头都没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妻子说:“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古洛看看满桌的饭菜,都是他爱吃的。他很了解妻子的苦心,也挺受感动的,再说,他现在真是有些老了,心软了,尤其是对妻子。 “我……那个……”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个理由,“写我的那个作家费克申,你知道吧?” “我咋不知道。写了好多本关于你破案的书。” “最近……”古洛忽然放大了声音说,“他没再写我了!你知道吗?这对我刺激有多大!”古洛像是真受了委屈一样,脸上的表情很是悲凉,妻子真的就相信了。“不是说还没找到出版社呢吗?” “你听他说了?” “我是听你说的。” “我没说。我也不认识他。” “上个案子,他不是还写了吗?叫啥?挺吓人的名字。” “没了。那以后就没了。那本书还没出呢。你说,我能高兴吗?” “这有啥不高兴呢?人家不愿意写你了呗。” “所以说,我伤心呐。”古洛发现有块纯瘦肉的酱肉,赶紧夹起来放进口中。 “那可咋整呢?”妻子真的发愁了,“要不,我去找找他?” “上哪儿找去?你上哪儿找去?他在北京,我都不知道住在哪儿。” “咱们做公安的,还怕找不着他?”妻子很有信心。 “算了,认命吧。”古洛故意有气无力地说。这让妻子更着急了。 古洛和妻子过了大半辈子,他从来不知道妻子似乎有种特异功能,一旦她有了难事或者不高兴,就准会有人或好事降临。 门外的走廊里似乎有人的脚步声,古洛虽然装作一副对这个世界绝望的样子,但耳朵却竖得很高。他对声音是很敏感的,对熟悉的人的脚步声基本都能判断出来。这个声音是熟悉的,但他连猜都不敢猜,生怕万一错了,那种颓丧和绝望会让他心情不好到摔些东西的。 门铃响了,古洛的心就像俗话说的,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闭上眼睛,都要晕过去了。“万一是收什么电费水费的,我岂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了。”妻子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实际,再说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古洛紧张地扭过了头。 “哎呀!是小胡呀!” 古洛内心不仅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还长上了翅膀飞了起来。可他拉着脸,不动声色。 “吃饭呢。我赶得真巧呀!”胡亮大大咧咧地说。 古洛依旧沉着脸,没有说话。 “你这是咋的啦?小胡,胡亮来了,你们也不喝点儿?”妻子笑着说。 “喝啥呀!咱老了,老到没人搭理了。” “怎么?怨我这段时间没来看你?”胡亮笑了。 “我知道你的借口,太忙。” “要不说你是神探呢。我的借口你都能替我想出来。”胡亮嬉皮笑脸地说。 古洛也笑了:“坐!我这儿有啤酒,白的也有,玉泉大曲,好酒!”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胡亮笑着坐了下来。 “我给你拿副碗筷,再给你做俩菜,你们爷俩好好喝一顿。”妻子喜欢胡亮,老说:“这孩子有礼貌!有礼貌比啥都强。你说呢?”“赫尔岑说,礼貌比学问更重要。”古洛马上就卖弄起他的文学修养了。 “来干一杯!”古洛举起玻璃杯。胡亮一饮而尽,吃了一块酱肉。“好吃。这味道真正。让我好好品品。”胡亮现在吃饭也不狼吞虎咽了。“嗯。”他闭上眼睛说,“醇厚,香,没一点儿油腻味儿。瓤和外边一个味儿。做得好!” “嗯。自个儿家做的,我还帮了手了。”古洛自豪地说。 “是尝味道吧。”胡亮笑着说。 “品尝是最大的本事,是最重要的工序。”古洛也笑着说。 喝了几杯酒后,古洛说:“你这些日子没来,你知道吗?现在时髦词管这叫‘人间蒸发’,这词肯定是酒鬼想出来的,只有酒精才能蒸发嘛。还有就是农民说的,土遁了。农民以为有些动物可以从土里逃跑。”古洛一边卖弄着,一边看着胡亮的表情。 胡亮笑着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又有事干了。” “有啥事儿?”古洛装出冷冷的样子,“那些抓个小偷的事我可不干。” “不是。可你说大呢,现在也看不出来……”胡亮皱起了眉头。这是古洛最爱看的表情了,当然不光对胡亮。平常胡亮爱装出这个样子,可这回不是的。 “说说看。”古洛夹了一筷子黄瓜放进了嘴里。 胡亮就把马清水的事情说了一遍。 古洛沉吟了一会儿,说:“要是何梁是正常死亡,那连个案子都算不上。” “是啊。可是,纪委的刘毅民让查。你也知道这个人,很倔强,也很认真。” “我不光是知道,而且认识。他和我老婆是亲戚,还是很近的亲戚,我老婆的堂兄。” “噢。”胡亮恍然大悟,他想起古洛的妻子姓刘。 “你不要小看他了。这个人挺有点儿头脑的,他一定是察觉到什么了,但由于保密,又不能跟公安局说。” “让你这么一说,这事儿还有些意思。” “嗯。可能很有意思。”古洛举起了杯,看着胡亮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自己只喝了一口,说,“李国雄是让我明天去局里吧?” “对。” 古洛大驾光临,很有些气势,没人不用尊敬的眼光看着他缓步走过去,年轻一些的还要停下脚步,那份目光让古洛受用极了!可那是过去。如今的年轻人没几个认识古洛的,就是知道他名字的也不多了。这让古洛很颓丧,甚至有些伤心。 他今天又是带着这种感慨无限的心情走进李国雄办公室的。 “哈哈,我当是谁呢?咱们的大神探呀!”一张红润的脸,肉堆积着,几乎要埋住了眼睛。这就是那个跟他一起破过著名案件的纯朴小伙子。 “嗯。”古洛闷声答道。 “咋的?又不满啦?没事干啦?我这不是给你找个好差事干吗。哪能忘了你呢?”肉在脸上能堆积这么长时间,说明这笑容是装出来的。 “别说了。你怎么知道刘毅民是我家亲戚的?” “你家亲戚?不知道啊!真不知道。”肉堆消失了,眼睛能看到了,放着诧异的光。 “别装了。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 “哈哈!你说得对!真是瞒不过你。不过,咱是干啥的?公安!警察!能瞒过我吗?” “你是看不上这个案子,不,你认为这根本就称不上案件。可刘毅民有权,不,有前途,是不是?” “要不说你是大神探呢。”肉又堆了起来,但在那里也能看到尴尬,“没办法呀!你家那个亲戚不得了,是后备梯队的,又是博士,又是这个那个的,现在在纪委,想干出点儿业绩来。他来电话了局长能不动吗?”李国雄微微一笑。 “你就让我拔橛子。” “嘿,那怎么办?谁让你是我师傅呢。不过,我现在给你发个誓,以后有重大案件我一定找你。现在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 “恐怕不行。”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刘毅民如果知道让我这个退休的警察办这个案子,他会不满意的。你让胡亮打个牌子,实际上我来。” “好,好。到底是我师傅,就是为徒弟着想。我告诉胡亮,你们干吧。当然主要是你了。”李国雄假装幽默地眨眨眼。 “这是跟电视剧里学的。”古洛想。最近他看电视剧的时间长了起来,他边看边向妻子宣布:“慢性自杀开始了。” 陈婉芬走进了马清水的办公室,虽然她经常来这里,但每次都在心里赞叹道:“真大!真宽敞!真舒服!” 马清水笑容可掬,指了指大办公桌前的椅子,一手拿起保健茶杯,喝了一口参汤,当然人们都以为他是喝茶呢。要是平常,马清水这一分钟没有说话,陈婉芬早就开口了,但这次她心里忐忑不安,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感觉到手心都湿了。 “怎么啦?”马清水笑了笑,很温和的样子。他以为他的这个笑容是最性感的,但却把陈婉芬吓得心惊肉跳。 “我……我……” “是不是账上的事?”马清水一皱眉头,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这可不是他意识到的。 “是。这账都是何梁的过错,他……简直……不像话,多少钱都给糟蹋了……” “是糟蹋了吗?”马清水吹着杯子里的水说。他经常用这种吹茶叶的方式掩饰他的情绪。 “不……是……是他贪污了。”陈婉芬咬咬牙说。 “贪污了?不,没那么简单吧。他把钱贪污到哪里去了?他家里有吗?知道吗?没有证据呀。”马清水说。 以陈婉芬的头脑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的,她茫然地看着马清水,倒没有惊慌,更没有害怕。 “就说搞不清楚,不要说是何梁贪污了。让他们查去吧。”马清水笑着说。 “噢!”陈婉芬恍然大悟,这笔账真成“死账”了。 “懂了吗?反正他贪污不贪污谁都不知道,钱就是他管的,账也是他做的,怎么办?总不能让死人开口吧。”马清水笑着站起身来,走到陈婉芬的旁边,捏了捏陈婉芬丰满的肩头。 陈婉芬抬起头,看到马清水淫邪的笑容,脸顿时红了。 马清水用两手捧起她的脸,亲吻起来。她想挣扎出来,可浑身都没了气力。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多白净,又丰满……好大的奶子!”马清水脱掉陈婉芬的乳罩,揉捏着陈婉芬肥硕的乳房。又拉起她,进了里面的房间,那里有一张床,是马清水中午休息时用的。 古洛阴着脸,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很结实,浑身没有多少脂肪,一看就是爱好锻炼的人,目光炯炯有神,一开口就露出雪白闪亮的牙齿,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出头的人。但他身上、表情上或者是他那说不出的气质,让古洛厌恶,他还从来没有像厌恶这个人一样厌恶一个人呢。他经历了多少沧桑,见过多少古怪奇异的事,又认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即使这样,他也很难掩饰住他内心的感觉。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目光敏锐,他察觉出古洛不怀好意,但只是微微一笑,一副不屑的样子。要是过去,古洛一定会发作,但现在他不过是个帮忙的,况且这个人又不是罪犯。于是,他用漠然的眼光看着对方嘲讽的模样,不动声色。 “告你们经济上有问题,尤其是你。你对这是怎么看待的?”胡亮没那么敏感,善恶之战在他那里要和缓得多。 “嗯……怎么看待?”马清水搓着两手,他的手很白、很细腻,一点儿不像男人的手。他皱紧眉头,两个眼珠像斗鸡眼儿一样,似乎在看着桌子上的文件。 “这个问题问得好!如果你们找我来问这个事儿,说明你们……什么呢?难道是无事可做了吗?天下就这么太平,没有其他杀人放火、盗窃、抢劫的案子了?我们已经进入大同社会了?恐怕不是吧。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问我怎么看待,就和没问一样,一个疯子一样的女人,信口开河,你们也信?也能为她跑到我这里问这种问题?你们……简直是……让我怎么说好呢?” “还要怎么说?你说的难道还不够吗?我们是执行公务,不是来看你发脾气,听你发牢骚的。正面回答问题!”古洛忍不住严厉地说。 “正面回答问题?我已经回答了。说我账目有问题,完全是无稽之谈,有审计嘛。你们公安系统也有经济警察嘛。查呀!查出来问题,是我的,我负责,坐牢杀头,我都认了。至于这个女人说的话,我认为她精神有问题。或者是因丧夫之痛……” “她说你有办法接触到毒药,而且是进口的。是事实吗?”胡亮问道。 “哪有的事!请她拿出证据来。别说外国的毒药,就是中国的杀鼠剂我都没有。”说完,马清水笑了,很有些得意的样子。 “这么说,你对梅兰英的揭发,或者说告状,完全否认了?” “对!完完全全地否认。”他大声说,又大笑起来。 走廊里非常明亮,因为这座写字楼采光非常好,加上每间屋子都是大玻璃窗,那光线透过玻璃门照出来,驱走了阴暗。 “这个人有问题。”古洛不想坐电梯,他也妄想着减肥,只好小心翼翼地下着楼梯,楼梯擦得锃光瓦亮,让人联想到自己摔下去的模样。 “是吗?对,我看也是。他有些太猖狂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不正常。如果他是清白的,即使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也不会发这样大的火,好像在虚张声势。” “是。他认为何梁死了,把一切都推给死人,他就安全了。” “那么说,他有杀何梁的动机了?” “在我们假设的基础上,他是有动机的。但贪污不贪污不是光假设就行的。” “可查账,不归我们,而且我们也不懂。” “嗯。来这里是为了敲山震虎,让他今晚睡不好觉。不过……”古洛犹豫了一下。 “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儿吗?”胡亮问道。他跟古洛关系太熟了,即使古洛爱卖关子,但胡亮也能分辨出他那细微的觉察和有把握的推理之间的区别。 “是啊。先找那个女人去,看她怎么说?”古洛推开了玻璃的楼大门,强烈的阳光在眼前燃烧着。 一个孤独的女人坐在那里出神,这是很少见的场面,女人一般是耐不住寂寞的,尤其是连着两天了,她就这么坐着,很少说话,就是最亲近的儿子和她说话,她也往往走神。可大家都理解她,丧夫之痛和她病倒,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又有几个人能正常呢? 这是多么安静的夏日下午,东北的夏天是太舒服了,没有酷暑,白天的温度再高,也不过三十度左右,而今天才二十八度,时不时在天上踱步的厚厚白云遮蔽了阳光,灼热的大地就有了降降温的时间了。但这个女人的脑海中却不是那么平静的,不,简直是在翻江倒海。其实,这思想中的斗争或者说尖锐的矛盾早在两天前就开始了,一方是亲情,一方是现实主义的生活态度。这是不好抉择的,即使在今天,物欲横流的今天,也依然不是好确定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都说女人善变,但同时女人也有顽固的一面,一旦她认准的事,恐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比男人还多两头牛。 “叮咚”一声响,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上,好像能摁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似的。 和平常不一样,她没有问是谁,也没有从诡秘的猫眼往外瞄准,就打开了门。 一个警察,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很精神,后面还有个老头儿,穿着白衬衣,袖子向上挽着,黑黑的皮肤,眼角略微向下耷拉着,目光炯炯有神。 “你们是……嗯,我咋这么傻,你们是警察。”梅兰英将他们让进了客厅。 客厅挺大的,蓝色的布艺沙发,钢架的玻璃长茶几,一台巨大的电视稳稳地坐落在黑色的电视柜上。还有酒柜,里面放了不少名贵的外国酒和中国酒。百宝格里放满了各种工艺品,价钱不便宜,但没有雅致或个性。 “这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古洛暗想。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梅兰英。这是个很有些风致的女人,三十多岁的光景,但看外表肯定要比实际年龄小,清秀的脸,单眼皮,眼梢上挑,细嫩的黄白色皮肤,这是个不用仔细梳洗,就给人以干净印象的女人。 她看着古洛和胡亮,面无表情,这让古洛很是奇怪。还是由胡亮发问:“你的告状信,纪检委收到了,很重视,转到我们这里,我们今天就是来调查这个情况的。你说说吧。”胡亮打开小皮包——古洛好几次不让他带着这种包,说一看就是个土里土气的警察——取出一个黑皮小本子,准备记录。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钟不理会警察的光临,自管自地走着。 “嗯?你怎么不说话呀?”胡亮诧异了。 “我在想呢。”梅兰英还是面无表情。 “信都写了,还写得很细……好吧,你想吧。”胡亮没有逼迫她。 “吭……”她清了一下嗓子,说,“情况是这样的。这几天,我反复思考,觉得我的信写得有些……那个……什么……”她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来。 “唐突?”古洛问道。 “对,就是这个话,或者说我有点儿太冒失了。首先,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譬如,马清水贪污,这是我猜的,何梁没也和我说过。还有,就是何梁是被毒死的,我也没证据,所以……” “你的意思是要撤回你的信?”胡亮的反应永远是快的。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太令我吃惊了,简直是大吃一惊。其实,你要是掌握了证据,那要我们干什么?再说,何梁的死也许是你猜的,因为亲人过世,很多人是不甘心的。但马清水贪污,你又是从哪知道的呢?”胡亮问道。 “我是估计的,你想现在当领导的,有多少人贪污呀!我就想,马清水能清白了?我见过他几次,也听何梁说过,吃的穿的都是最高级的,就是挣得多,一般人也不得省着花嘛。他咋就那么奢侈呢?就这么的……” “都是你猜的,你就敢写信,闹不好,说你是诬告。”胡亮觉得哭笑不得了。 “什么?诬告?‘无风不起浪’,谁让马清水生活那么讲究呢。” “好了,明白了。你是不告了,对不对?说个痛快话!”胡亮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也是直肠子,喜欢你这么问,我撤销我的状子了。”梅兰英“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吓了古洛一跳。 三再现波澜 “还跟昨天一样,又一个人了。”古洛看看家,妻子一早出门了,大概是买东西去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古洛觉得寂寞。在没有案子的时候,他老是这种情绪,尤其是退休后,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聊和孤独。 从何梁的案子结束后回家已经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度过,但是,今天的寂寞或者孤独却同以往不同,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什么事。他是不相信直觉的,所以,他便仔细地分析起自己的心理:“任何不安都是来自于外界的刺激,或者是记忆中的,或者是现在的,只不过是没有明确地上升到意识的表层而已。人们说,意识下面还有潜在的意识,对,正是这种意识,既没有被理性所分析,也没有完全地鲜明地存在于感性或知性的圈子里,就是这样的一种模糊的感觉,或者意识。那么是什么呢?” 他又回想起何梁的案子,因为梅兰英不告了,这个案子等于撤销了。可古洛还是仔细地回忆着每个细节。“嗯,这里面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呢?”他抓不住了,按他的说法就是分析不下去。“还需要有别的情节,让那幅图画零碎的画面多出来些才行……目前……”他忽然恍然大悟,“是梅兰英。这个女人为什么推翻了她写的信的内容?一个人,别说是女人,要告这样的状,没有相当的把握是不敢的。谁不怕权力的恐怖,在有些时候,光是那种压迫力就能招来死神。而这个女人却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她曾经挑战的权力,那种无所畏惧,没有一点儿根据是让人不能理解的。” 想到这儿,一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有些像好多人在长白山天池或尼斯湖看到的怪物一样,不清晰,不过像个阴影,可怕但却令人兴奋。 “要出事儿……”古洛刚想到这儿,电话铃响了。别以为古洛有什么心灵感应,没有,他一点儿也没有,即使有,他也不费神寻找。他只是简单地拿起电话筒,根本没有想到对方是语调带着弹性的胡亮。 “发现了一具女尸……” “是他杀?”古洛问道。 “是,要不叫你干什么?” “一件杀人案,似乎没有必要叫我吧。” “人手不够,李国雄还是想让你出山。”胡亮放下了电话,他现在对古洛越来越随便了。 “嘿!最近这是怎么啦?案子一件接一件的,每次都找我……人手不够,听起来不好听,好像我是凑数打零工似的……不过,这也挺好,能搞案子就行。” 古洛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是俄罗斯民歌,年轻时的经历是任什么样的岁月也抹不去的。 尸体在城市的一个街心公园,公园不大,种的树尚没有参天,播的草倒是匍匐在地。一个巨大的喷泉,为庆祝这个公园建起时,喷了一次水,无数水柱在蓝天的背景下,跳跃了几个小时,后来,这个喷泉就是石头了。不知是老百姓没有记性,还是看惯了这些粉饰场面的把戏,反正晨练的老人或晚上跳舞的人们也不问,还是每天来这里活动,人数还不少。 发现尸体的不止一个人,因为那个可怕的地点只有一些灌木围着,只要到了灌木丛边,就能看见两条雪白、赤裸的大腿。第一个人定睛看了,就指给第二个人,都是老人,眼神不那么好,于是,就喊来了第三个、第四个……一个赤裸着下体的女人,叉着腿,躺在那里,静静的,像是在睡觉,脸上血肉模糊,头发散乱地铺在潮湿的土地上。迟钝的老人们在看清楚后,吓坏了。有个老人有手机,就报了警。 虽然只是死了一个女人,但这却是个大案子,在市中心的小公园里杀人,影响太坏了。李国雄带着胡亮亲自来到现场,接着局长和政法委的书记也来了。政法委书记立刻下了指示,要调精兵强将,赶快破案,消除在群众中的不良影响。这样,就有了从远处走到现场的古洛。 “没动现场?”古洛问胡亮。 “等你呢。没敢动。”胡亮说。 “不至于吧,不至于。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等我干什么?”古洛有些忍不住心头的喜悦。他走上去,仔细看着现场。 女人穿着绣着金花的白色短袖衬衫,烫着发,脸已经看不出模样了,脖颈的皮肤细腻、苍白,她赤裸的腿的皮肤也是细腻苍白的。 “好像被性侵犯过。”古洛说。 “是。内裤没了,衬衣掉了一个纽扣,乳罩撕开了。” “看轮廓,挺眼熟。你不觉得吗?” “没看出来。”胡亮冷淡地说。 女人在生前曾和人有过性关系,大概是遭受强暴的,因为她有挣扎过的痕迹。她是被扼死的,凶手相当有力气,因为女人脖子上的扼痕很深,几乎能看见手指的印记。死亡时间,初步断定为昨晚十点到十点半。女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说明她身份的线索,她的脖子上、手指上和手腕上都有戴过首饰的痕迹,看样子是被凶手扒去了。 “好像是图财害命。离她十几步远有个女式手提袋,还是名牌儿,一般女人在里面装钱包或化妆品,现在却空空如也,像是被人抢走了。”胡亮说。 “嗯?”古洛似乎要提问题,但他没有说下去。 胡亮知道古洛不想说的时候,问也无用,就接着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弄清这具尸体的身份。” “你问问那个咱们调查过的叫梅兰英的女人现在在哪儿呢?”古洛说。 “噢?你刚才说轮廓……” “不光是轮廓,我看她右耳朵垂儿有个小豁口,那个叫梅兰英的好像也有。” “好你个老家伙,眼睛真够贼的。”胡亮心里说。 梅兰英家里的门是锁着的,今天是星期六,她可能去了亲戚家,敲敲邻居的门,也都不在家。 “这可什么也指望不上了。”胡亮说。 古洛笑笑:“就是邻居全在家,也指望不上,现在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找到梅兰英单位的领导,领导介绍了一个和她比较要好的同事,同事说,她可能在娘家或者婆家。又说,在婆家的可能性大,因为何梁活着的时候,孩子就放在婆家,那里的小学好。 “现在的家长都是跟着孩子走的,如果这孩子考不上大学,我看家长都不想活了。”胡亮说。 “是啊。过去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现在就两行了,一行是高人一等的精神贵族,另一行是搞些烧烤之类的东西。”古洛指了指街边正在烤羊肉串儿的小摊。太阳刚西下,凉爽的风轻轻地吹了起来,小贩是不会让人们享受这新鲜的惬意的,他们立刻摆上摊位,用烟火占据了空间。 梅兰英的婆家,也就是何梁家住的房子不错,三室一厅。内部也装修了,客厅是混合木的地板,一套大沙发和两把藤椅,这是老两口坐的。孙子没出来,好像是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梅兰英的婆婆虽然是公公的续弦,也有些小心眼儿,可她天性喜欢孩子,所以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子非常溺爱,溺爱程度甚至超过了爷爷。 “梅兰英?回家了。”老头子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 “什么时候回去的?”古洛问道。 “昨晚儿。是几点来着?”老头儿扭过脸看看老太太。 “好像是九点多,十点来钟吧。” “对上了!”胡亮想。“我们来是想让你们认个人……”胡亮嗫嚅了。 “认谁?”女人的反应永远比男人快。 “可能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噢。她出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她。所以让你们去认一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这是不祥的氛围。 梅兰英的那些个同事和上司们也都来了。他们都很勇敢,弄得胡亮以为梅兰英不是在特种部队服役,就是在火葬场工作的。 “像她。”那个要好的女同事看了一眼,就说。 “好像就是她……八九不离十。”领导说。 梅兰英的公公婆婆反倒犹豫了。“脸都这样了,怎么认?我们认不出来……可……确实……” 只要这些人有五成把握就足够了。可是,在中国不像国外,找死者的牙医就行了,中国人要不就是牙好得一辈子不看医生(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小时候没有吃过糖),要不就是找个牙病防治所或者医院胡乱看看,很多人是不照片子的。但梅兰英的个性却帮助了胡亮,她是个爱看病的人,有点儿头疼脑热就不得了了(她的婆婆说),更喜欢看牙,常去市里的牙科专门医院。于是,胡亮就找到医院。这可是家大医院,和国外的做法一样,梅兰英在这里留了片子,一对照,真相大白,这具尸体正是梅兰英的。 公安局、刑警队立刻紧张起来。刘毅民当时催办这个案子是有道理的(虽然就连古洛也认为他是蒙上的),这就更给公安局增加了压力。局长亲自找古洛,让他抓紧时间破案。 “政法委催,纪检委找,两重压力。市长很快就会知道。老古,看你的了。”局长很诚恳地说。 “嗯。还是我和胡亮办吧。”古洛吸着烟说。 “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你说了算。” “老古,只要你说句话,我给你打下手。”每逢此时,李国雄就要表决心了,不得不令领导感动。就是古洛的心也时常为此跳跃一下,但他其实还是不太相信。 “嗯。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就妥了。有老古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没有老古破不了的案,只有罪犯做不了的案。”李国雄大呼道,搞得局长也笑了起来。 胡亮的办公室安静得异常,挂钟也坏了,让写小说的人不能用那嘀嗒声来形容当时的场面了。不过,也许古洛吸烟发出的微小的咂唇音可代替钟表声了。 “怎么办?”胡亮在办公室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有点儿数了,这才开口,当然也有尊重古洛的意思。 “怎么办?这你当然知道。先得确定一下现场,找目击者。如果是劫财或劫色案,那就找找线人,查查类似的案件和涉嫌人。如果是流窜作案,就要大规模排查了。如果不是,那就得仔细查查梅兰英这个人,她所有的关系……好了,这是简单的程序,咱们再去一次现场吧。” 这个街心公园很大,也很美,是供市民们无偿享受的。但公园里雇了一些花匠、保安,还有市环卫局的清扫工也来这里打扫。 古洛和胡亮把这些人都叫了来,挨个询问,只有一个花匠说,他在梅兰英被害的当天晚上由于不放心刚莳弄过的兰花,就溜达过来,想看看。这时候,他听到有动静,于是,就循着声音看了一下,看到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如果是平常,这里是自由出入的场所,但天色太晚了,谁还能来呢?他脑筋一转,想可能是公园里的人,就随口问了句:“谁呀?”对方没有回答。接着他就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那个黑影一闪就没了。他觉得身上的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就赶紧回家了。 “那时几点?” “十一点过了。” “能说准确点儿吗?”古洛说。 “让我想想。我出来的时候是……十一点二十左右。” “那就是说,梅兰英可能在那时已经死了。”古洛想。“你领我们看看当时的现场。”古洛说。 花匠领着他们到了昨晚他来的地方。“看,对面那个小花圃就是我莳弄的兰花,我生怕死了。这个品种难养活。” 花匠昨晚站的地方是在树林里面,穿过去才是花圃。黑影出现在他的前方,树很密,就是白天也不易辨认对方是什么人。后来他又看到黑影,不过是在后面,很可能黑影绕过他跑了。梅兰英的尸体是在树林另一侧的草地上,嫌疑人从这里过来逃掉,是可能的。因为,古洛和胡亮并不知道嫌疑人要去哪里。 他们从公园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霞光在西方照着云彩和晴空,白天的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虽然不清爽,但古洛知道等天黑了,凉气会和月亮、星星一道出来的。 “走!吃点儿去。咱俩可是好久没喝了。”胡亮最善于抓古洛的心理了。 古洛立刻笑逐颜开:“这儿……有不大离的饭馆吗?” “馋得够呛。大茬子味儿都出来了。”胡亮笑着说,“有,这儿有一家川菜馆。说是地道的特级川厨,老板也是四川人。” “好。天下美味属四川。” “没这个说法。” “我替川菜宣传。” 饭馆挺大,有三层楼,灯火辉煌,好吃的中国人就在这一点上名不虚传。 “点纯粹的川菜吧。”古洛把印制、设计精美的菜谱翻过了两页说。 “对,四川没海,哪儿来的海鲜?” “四川腊肠、泡菜、川北凉粉、夫妻肺片。怎么样,四个多吗?”古洛怕胡亮嫌贵。 “没事儿。川菜便宜。” “热菜要回锅肉、麻婆豆腐,再来个酸菜鱼。行了。” “别急。我看看。”胡亮拿过菜谱,看了看说,“要个白肉。” 古洛笑着点点头,说:“喝扎啤吧。” “行,先来六扎,再来半斤玉泉大曲。” “你的酒量见长呀。” “过去没跟你露真相。”胡亮笑着说。 “别喝多了。还有事呢。” “嗯?噢!明白了。等梅兰英那个点儿咱们就走。” 这里的川菜做得很好。川菜本来是咸辣的,油腻。可这位厨师把所有的味道都弄得淡了一些,香料放得足。北方人吃得顺口。 “这回锅肉好吃。”古洛夹了一筷子,放进口里。他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品味着肉被做过两次后才有的焦香味道。 “麻婆豆腐做得也不错,油够大的。”胡亮说。 “这厨子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咱们爱吃呢。” 胡亮喝了三两白酒后,话匣子就要打开了。古洛也喝了四扎啤酒,胃口大开,脑筋却迟钝起来。 “你说,这个案子要是流窜,不,就是劫财劫色那可麻烦了。”胡亮皱着眉头说。 “又要搞人海战术了。那我回家喝啤酒去。”古洛一贯不喜欢大规模排查,但破低级的刑事犯罪案,这是最可靠,其实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胡亮笑了:“就怕侮辱你的头脑。” “但愿别这样。”古洛也笑了。 “你可别有先入之见呀。”胡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那当然。我不是说但愿嘛。” 九点多钟,两个人酒足饭饱。古洛看看大厅墙上的挂钟,说:“该走了。” “结账。”胡亮大喊着。 “要是在你那个同学的饭店吃就好了,不用花钱。”古洛看看菜单,稍感心惊肉跳。 跑堂的拿来账单,胡亮在上面签了个字。跑堂鞠了个躬,笑容满面地转身走了。 “怎么?不花钱?” “这饭馆是四川人和我的那个同学合开的。” “你那个同学真有本事呀。” “这叫跨省联合。”胡亮笑着说。 风停了。夜空是黑暗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地上却是明亮的,人工的灯光赶走了羞涩的夜神。纳凉的老人们扇着扇子,说些过去的事。年轻的恋人则在路上默默地走着,有的拉起了手。这是个平常的夏夜,安谧、美好,浸透了生活的气味。 古洛和胡亮走到何梁父母家的门口,看看表,正是何梁父母告诉他们梅兰英出门的时间。他们就朝着梅兰英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是最近的,我想梅兰英一定知道。”胡亮的方向感如鸽子般神奇。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街心公园前面。“穿过这个街心公园,再走一会儿就是她家了。”胡亮说。 古洛看看表,正好是十点半钟。“死亡时间就是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看样子她是在穿过……” “这就是犯罪现场。”胡亮指着前面隆起的小土坡说。 “嗯。在这里,花匠看到了黑影。”古洛说。 “对。肯定是作案后,要逃跑。因为时间是十一点多了。” “一切都对上了。”古洛点着头,嘟囔着。 他们穿过公园,远远地看到了梅兰英住的楼房。楼房旁边有座更大的楼,整个楼面被彩灯装饰得壮丽无比。两侧的灯光自上而下闪烁着,如同瀑布直泻九天。 “好家伙!那儿是哪儿啊?”古洛问。 “这你还不知道?本市最大的矿业集团的总部大楼。多气派!” “古人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现在可不同了。” “这里不是衙门,是公司。凡是公司都讲究气势,要的是显示实力。”胡亮说。 “嗯。”古洛没有再说话。 他们走到梅兰英家的门口,古洛看看表,从公园到这里用了二十分钟左右。 “从婆家到她家要将近五十分钟。够远的。”古洛说。 “她公婆不是说了嘛。梅兰英为了减肥,每天都要走一个小时以上的路。上班的路加上这儿,就一个多小时了。她倒挺会算账的,不愧是会计。”胡亮笑着说。 第二天,胡亮向李国雄汇报他和古洛初步的探查和总结。 “梅兰英是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公园时被杀的。当然,这还是我们的猜测,证据并不充分。但我们认为应当从劫财兼劫色的方向走。”胡亮说完后,李国雄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让古洛看不下去了。“你是想让我亲口说吧?” “啊?好吧,你就说说吧。不过,这不是你们两个的结论吗?”李国雄练得很会表演了,那份沉着和惊异让古洛都吃惊。 “只是初步的……”古洛没有说下去。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照老办法开始吧。你说呢?”李国雄又将了古洛一军。 “这……嗯……反正我是个临时帮忙的……这么办……嗯,也行吧。” “你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李国雄皱了皱眉头。“这人真老了。”他想。 “胡亮,就这么办吧。” 胡亮知道古洛有想法,从李国雄的办公室出来后,他便问道:“他说你吞吞吐吐的。” “嗯。我在想一个问题。你看,梅兰英从婆家出来,为了减肥,进行天天都要做的走步运动,路过公园时,被一个歹徒抢劫并强奸后杀害。从时间、路线及目击者的证词,这一切都能合得上。” “这不挺好吗?难道你非要合不上的?”胡亮语中略带嘲讽。古洛听出来了,要是过去,他会火冒三丈、闭口不言的。但现在他老了,所谓“六十而耳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从我们调
|